第106章 不及黃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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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牛頭馬面兩位鬼卒不見了蹤影,唯餘下蕭曦月穿著白裙的肉身,閉著雙目靜靜站在鬼門關之前。

  白霧一般的幽魂又聚攏過來,在鬼門關前遊蕩,圍繞著她的肉身,如蝴蝶一般飛舞環繞。

  鬼門關之後,蕭曦月踉蹌的站起來,往前一看,沿著青石板路兩邊,盛開著大片大片的鮮紅色石蒜,一路延伸到了黃泉盡頭。

  這是黃泉路,通往奈何橋。

  奈何橋下有忘川河,河邊有神女孟婆,熬煮濃湯,喝下後,就能忘卻生前一切,茫茫然的笑著踏上奈何橋,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再入輪迴。

  喝下孟婆湯,一切都煙消雲散。

  「他不知如何……得加快腳步才行。」

  蕭曦月心中默念。

  她亦不知自己為何如此執著,並非喜歡他,也並非沉溺肉慾而捨不得,她只知道自己如果不做點什麼,以後必然會後悔,心境無法圓滿。

  在見到李老漢的屍體時,她產生了一種畏懼感:生死之別,竟是如此使她觸動,與之相比,以前她遇到的種種煩惱似乎又不值一提。

  心情鬱結,自會有再放鬆的時候;茫然無措,慢慢等下去總會知道自己想要什麼;身邊無人,卻也能遠遠的看著他,知道他的喜怒哀樂。

  被破身,被羞辱,被淫玩,被他人知曉自己最羞恥的事,甚至被千萬人指責謾罵,師門受辱,父母蒙羞,等等一切的困苦哀怨,都不如見到人死在她面前更震撼。

  老雜役曾經對她做過的事,不管是用肉莖對著她的身軀射精,羞辱她的面容,還是卑微懇求,得逞後又老臉笑顏逐開的模樣,亦或者曾經,與她,與師妹一起三人交歡。

  等等。

  李老漢的音容笑貌,都化為了他身首分離,驚恐萬分的畫面。

  人死如燈滅,蕭曦月第一次認識到這句話中蘊含的力量,能讓人深深觸動,許久不能平息。

  她要再見到他,如果可以,找回她的魂魄,復活他,即便是幾年後老死,也比如今被人一劍斬殺強。

  但她急促的步伐,卻慢慢的緩了下來。

  她往前看去,前邊是通往忘川河的黃泉路,路的兩旁盛開著徇爛鮮艷的花朵,這種花她認識,有花無葉,花瓣異常鮮紅,艷麗的盛開著,花絲盡情綻放。

  蕭曦月認識這種花。

  她出來歷練時,開在仙雲宗小道門前,被她用來與老雜役對賭的,正是這種石蒜花。

  當時,花瓣其實是單數,但被他偷偷從其他花朵上摘下一瓣,硬是湊成了雙數。

  蕭曦月之後施展法術,將鮮紅色的花朵復原,接回了折斷的花莖上,一朵孤零零的花瓣飄落下來,就能證明此事。

  只是蕭曦月沒有揭穿他。

  直到後來,一路上與李仙仙的三人淫事,印證了她此前擔心的事,她果然渾渾噩噩的與老雜役交歡許久,又封閉了神念,變為三人雜亂又糊塗的尋歡作樂。

  「不應該如此。」

  「從一開始,我被他射精弄到,就不該再下山去見他,更不該因為心中觸動,又多次嘗試這種沒有感情的肉慾之歡。」

  「我有許多次結束這種錯誤的機會,卻都錯過了。」

  「遠哥哥來到仙雲宗時,我其實和與他沒有太多男女情感,我與他久未見面,相互的感情,更多是兒時的對他的眷戀。」

  「遠哥哥喜歡我,我為了不讓他傷心,也不排斥他的親密。」

  「在那之後……」

  「我未必不喜歡他。」

  「我希望他能留在仙雲宗,亦或者,他再如十年前,拉著我離開。」

  「甚至,他主動說,讓我留在京城,與九公主一起在他身邊,我未必不會答應他。」

  「只可惜,遠哥哥長大後心沒有變,卻有著萬般的顧慮,真心實意無法言說,沒有說假話,卻也沒有說真話。」

  「而我又如何呢?」

  「我的真話藏起來,封閉在了嘴裡,我自己都不知,他人又如何能知?」

  站在黃泉路上,蕭曦月心情劇烈波盪,腦海中種種思緒越發的清晰明了,思念蕭遠之心,想念師父之意,同門師兄妹,清州城的母親,還有許久未見過的父親。

  唯獨,沒有了對老漢的念想,只餘下一縷執著。

  她要復活他,讓他成就築基境。

  「嗚嗚嗚~~~」

  黃泉路上,響起了嗚咽淒淒聲。

  有人在哭?

  蕭曦月看去,才發現黃泉路兩邊的花海中,不知什麼時候飄蕩著許多的怨魂,他們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是缺手缺腳,或是只有半個腦袋,亦或者只有腦袋在地上蠕動,不一而足,保留了死之時的模樣。

  相同的是,他們的臉都是悲苦哀淒,叫出的聲音嘶聲裂肺。

  這是鬼魂的悲鳴。

  「他們……」

  蕭曦月伸出手,觸碰到了一個順著黃泉路跛著腳走的老婦魂魄,剎那間,大片的記憶湧入了她的腦海。

  老婦沒有名字,出嫁前被父母叫做大丫頭,出嫁後被人叫做周七嫂。

  她的父母家很窮,夫君也窮,定親的彩禮只有一吊的銅錢,蕭曦月從她的記憶中能很清晰的看到,她的夫君穿著借來的長衫來她家,從口袋裡摸出這一吊錢時,那窘迫羞慚的神情。

  但她還是嫁了。

  因為她家更窮,連明天吃什麼都不知道,一吊錢足以讓她家的五個弟妹和父母熬過寒冬。

  嫁了之後,又生了七個孩子。

  一個剛生下來連哭都不會,身體紫黑色,只能埋掉,一個哭了幾聲,又衰落下去,醒不過來,也喝不下奶,總是吐,放了幾天後,還是死了。

  第三個,總算養大了一些,她夫君給取了個賤名叫三狗子,瘦瘦小小的樣子。

  大年大戶人家祭祖的時候,她和夫君出去鎮裡的老爺家打幾日短工,捨不得三狗子受凍,就讓他在床上乖乖躺著,餓了就吃點餅,原本是沒事的,可第三天下了好大的雪,她夫妻兩人趕不回去,等第二日才踩著厚厚的雪路回家時,已經找不到自己的家在哪。

  大雪把她家給壓爛,三狗子也跟著沒了,開春了才挖出來。

  第四個是女兒,賤養到六歲的時候,她和丈夫實在養不下她和第五個孩子,就把她賣到了城裡,一家人一起吃了第一頓飽飯。

  過了五年,大旱,女兒小六不聽話,說餓,吃了好多樹皮和觀音土,又喝水,最後撐死了。

  七個孩子只剩下小五和小七,拉扯著長大。

  小五很老實,長得黑黑壯壯,十五歲就結了婚,又給她生了孫子。

  但家裡面更窮了。

  也沒彩禮可以給小七娶親,他就去服役參軍,他哥在家種田,閒的時候就上山採藥。

  她孫子四歲的時候,小五去城裡賣草藥,下午卻沒回來,直到晚上,村里人突然來報信,說小五出事了。

  等她再見到小五時,只看到了路邊一隻巨大的手掌印在地面上,裡面一個人形的血肉塊,隱約可以從那套粗布衣服和鞋子上認出是小五來。

  她哭得死去活來,旁邊的人卻勸她快些收屍快些走,說這是被仙人拍死的,要遭報應的。

  回到家裡,帶著孩子的兒媳見到小五的血衣後,手中的碗筷掉在地上,當時就暈厥了過去,第二天醒來時,一口咬定是仙人把小五的草藥搶走,小五才被殺害。

  因為前天,就是她和小五去山裡找到了一株神奇的草藥,小五還興奮的說能賣好幾百兩銀子,結果卻遭了難。

  兒媳不管不顧的要出門去為小五報仇,她死命攔住,說家裡的孫子怎麼辦啊?

  對方可是仙人。

  她的兒媳那時候沉默了好久,眼睛一直都是紅的,最後沒話說了,又幾個月後,地里幹活時突然就吐血,抬回去沒等喊大夫來就不行了。

  家裡沒有兒子兒媳,孫子又才這麼大,她夫君拿著家裡最後的一點銀子去了官府,才求得官府同意,讓服兵役的獨子小七回家。

  小七很快寫信回來,說一個月後就到家,夫妻兩人總算有了些奔頭,想著小七回來後再借錢給他娶老婆,一家人會好起來的。

  可沒想到,一等就是半年,期間托人問了無數次,也沒有半點音訊。

  最後,她等來的是兩個官差,凶神惡煞的將她家大門砸爛,拿著一張紙念,說什麼她的小七是罪人,犯了謀逆罪,要罰五十兩銀子。

  她家哪裡有銀子?

  官差一邊罵一邊搜查,最後將被褥衣物全都擄走去充公,等踹了一腳她夫君後離開時,她家已經家徒四壁,什麼都沒有。

  沒了錢,沒了地,孫子的身子更瘦,整日焉巴巴,雙眼睜得很大,肚子很鼓,沒幾天就死了。

  丈夫受不了這種打擊,躺窩棚里有氣進沒氣出,撐了幾天也死了。

  剩她沒有死,靠著村子的人施捨的殘羹冷炙,木然的等小七回來。

  最後終於得到消息,她的小七回來時,遇到一隊叛軍,被當場捉去,被迫參加了四皇子的叛軍,不知所蹤。

  她終於咽下氣,村子裡沒人敢給她收屍,死的時候魂魄徘徊在夫君和孫子的白骨邊,怨氣三月不散。

  直到被村子重金請來的道士做法,將她的怨魂打入幽冥。

  「……」

  蕭曦月收回手,茫然的與眼前周七嫂的怨魂對視,她腦海中所思所想盡皆消失,老漢,師妹,師父,遠哥哥,修行,執念……

  一切的念頭,都在看了周七嫂這淒涼悲苦的一生後,化為了煙影。

  她哪裡還有煩惱,哪裡還有鬱結,哪裡還有成仙得道。

  生兒子,兒子死,生女兒,賣青樓。

  死後棺材都沒有一副。

  這是怎樣的艱難困苦?

  眼前麻木的看著她的老婦,又是經歷了怎樣的哀切悲痛?

  「小……七。」

  周七嫂的冤魂聲音嘶啞的開口,一雙渾濁的老眼看著她:「姑娘,你知道,我家小七回來了嗎?」

  蕭曦月無法回答。

  一口氣堵在了她的胸口,張開嘴,又發不出聲音。

  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周七嫂轉身,繼續木然的往黃泉的盡頭走去。

  「小五,小七,四丫頭,娘來找你了。」

  嘶啞的聲音帶著鬼魂特有的的陰森,在這無邊的黑暗,在這妖冶如火的幽冥深處,冷得能讓人打寒顫。

  這是怎樣的地獄。

  蕭曦月如失了魂一般,跟著老婦的怨魂走到了黃泉盡頭。

  她看到了更多的怨魂。

  在腥風撲面的血紅色忘川河前,成千上萬的幽魂飄蕩著,嗚咽悲鳴,底泣哀嚎,她此前在書里看過的十八層刑罰罪人的煉獄,與眼前的景象相比,竟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忘川河上有奈何橋,橋前有神女,世人稱之為孟婆。

  蕭曦月走到了孟婆面前,卻緊閉著雙唇,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更不必說找老雜役,說復活他的之類話。

  奈何橋前,孟婆在一口三足鼎前熬湯,湯才到三足鼎的一半,還未煮開,血紅血紅的湯。

  她佝僂著身子,用一根白色的骨頭伸到血紅色湯內,慢慢的攪動著。

  一遍,又一遍。

  湯水被攪渾,蕭曦月的心卻變得空靈,無所思,無所念,靜靜的看著神女孟婆。

  「咳咳咳咳。」

  孟婆咳嗽起來,身子更為佝僂,手中的白骨顫抖著幾欲掉落。

  「婆婆。」

  蕭曦月上前,扶住了神女,接過白骨,將一旁她的拐杖拿過來遞給她。

  拐杖比佝僂的神女還高,其上懸掛著一隻朦朧的燈籠,是黃泉中唯三的光亮。

  另一處,是三足鼎底下的火苗,很小很小的火苗,仿佛隨時都要熄滅。

  第三處光亮,則是一直跟隨蕭曦月的月輪,如明月般照亮她。

  「孩子。」

  孟婆拄著拐杖,悲苦的臉上滿是皺紋,「你怎麼到這裡來了?」

  蕭曦月低下頭,「我……來找個人。」

  這一刻,她顯得如此卑賤。

  老雜役摁著她屁股的淫辱不能讓她低頭,可神女的凝視,卻讓她無比羞愧。

  「找…人?」

  孟婆的聲音很慢,渾濁的雙眼仿佛看穿了她的一切,緩緩嘆息道:「這是何苦,聽婆婆一句勸,回去吧。」

  蕭曦月默然不語。

  她不敢再說自己心意已決,在神女面前,她是如此下賤。

  「唉,都是命啊。」

  孟婆彎下腰,動作遲緩的拿起一隻小瓦罐,蕭曦月將白骨放在鼎中,再走過去彎腰幫她拿著瓦罐,輕聲問道:「婆婆,你是要……?」

  孟婆看了看四周的怨魂,搖了搖頭:「可憐的人這麼多,湯不夠了。」

  蕭曦月拎著瓦罐,站直了身子,舉目一看,漫山遍野的紅色花海中,不知有多少怨魂在徘徊,在等著喝孟婆湯,即便一人只喝一口,需要的湯水也不計其數。

  徇爛鮮紅,美到極致的花海上,飄蕩的卻是無數仿徨無所依的幽魂。

  「婆婆,我去打水吧。」

  蕭曦月低下頭,三足鼎中的紅色湯水,應該是取自忘川河中。

  她不知要怎樣才能熬煉出能讓人忘卻記憶的孟婆湯,卻也心知,神女孟婆既然這麼做,就一定有她的理由。

  孟婆抬起頭,又用那雙渾濁的眼睛看她,搖頭道:「孩子,你的心太善,做不得這事。」

  「不要緊,我可以做。」

  蕭曦月不知她話中的意思,堅持要去忘川河邊取水。

  孟婆滿是愁苦的老臉上,露出一個無奈的笑容:「你這孩子,怎麼別人說什麼你都不聽呢?罷了,跟著我來吧。」

  蕭曦月扶著她,拿著瓦罐,來到了忘川河邊。

  河水猩紅,深不見底,河面平靜無波,看不到半點波紋,仿佛連一根羽毛都渡不過去,連幽魂也無法行走,只有一座奈何橋連通著彼岸。

  她鬆開婆婆,拿著瓦罐,走到忘川河邊。

  「當心些。」婆婆在上邊喊道。

  蕭曦月點頭,素白的手掌緊握瓦罐的鐵絲,將其放入了忘川河中。

  猩紅的河水緩緩流入瓦罐中,無聲無息,瓦罐也在一點一點被吞沒入深不見底的河水內,恍惚間,蕭曦月的神魂也被吞沒,意識隨著瓦罐而沉入河底。

  「孩子,該提起來了!」婆婆提醒道。

  蕭曦月驚醒,拎起瓦罐,將盛滿忘川河水的瓦罐提到半空,淅淅瀝瀝的猩紅鮮血從瓦罐滴落,河水泛起微微漣漪。

  一隻通紅的人影,映入了蕭曦月的眼帘。

  「啊!!!」

  它悽厲的叫著,從忘川河水中撲出,抱住了瓦罐,再順著往上,死死的抱住了蕭曦月白淨的手掌。

  一雙猩紅的眼睛,惡狠狠的盯著她,怨毒的嘶吼:「我好恨,我恨,」

  「快鬆手,這是沉淪入了忘川河的怨魂!」婆婆在岸邊著急大喊道。

  蕭曦月手足無措,下意識用法力,卻半點也用不出。

  她沒有鬆開瓦罐,用另一隻手去推那血紅的人影,卻又聽到它悽厲的大喊:

  「我恨,為什麼,為什麼老天不公!!!」

  「賊老天,為什麼!!為什麼!!!」

  「狗皇帝,你不得好死,軒轅一族,來世我要將你們挫骨揚灰,死死死!!」

  「啊啊啊啊,我好恨!!嗚嗚嗚!」

  混亂的嘶喊伴隨痛徹心扉的哭泣,血紅的人影緊緊抱住她的手,一半沒入忘川河的身軀顫抖著,卻驚不起河水的半點波瀾。

  蕭曦月怔住了。

  她的心在劇烈顫抖,神魂如燃燒般沸騰,頭頂的月輪急切轉動,卻又不敢往下落,似乎極其畏懼這忘川河水。

  「鬆手!!」

  婆婆走了過來,雙手持著拐杖,厲聲對河裡的血影喝道:「你不願忘記前塵,徘徊多年,以致被忘川河吞沒,如今又來糾纏無辜的人做什麼?!馬上鬆開手!!」

  她的拐杖往下對準血色人影,那人影被激起怨氣,對著孟婆咆哮,血紅的身軀劇烈掙扎,欲要脫離忘川河,卻怎麼也掙不脫。

  「冥頑不靈!」

  孟婆閉上雙目,手中拐杖往下一敲。

  血影發出悲鳴,緊抓蕭曦月的手變得無力,孟婆又是一敲,它的手終於鬆動,身軀緩緩下落,即將再次被忘川河吞沒。

  蕭曦月眼裡沒了神采,失魂落魄的看著她,與她抬起頭的血紅雙眼對視。

  她的身軀,被吞沒了大半,即將消逝在河水中。

  「媽…媽。」

  血紅的人影呢喃著往下落,直到一隻手握住了她的手,才止住了她下落的勢頭。

  蕭曦月伸出了手,緊抓住了她。

  「孩子,你!」

  孟婆怔住了,定定的看著她。

  「起來!」

  蕭曦月抓著她往上提,可血色的人影卻是那麼的沉重,如托舉著一座大山,每提起一分都需要使盡全身的力量。

  「放棄吧……」

  婆婆在一旁搖頭,「忘川河內有著萬千的苦難,進入其中的人已經成為了苦河的一部分,你救她,等於是對抗萬千凡塵的苦痛,又如何做到?」

  蕭曦月伸出另一隻手,眼神執著,觸碰到了血色人影的肩膀,頃刻間,無數的記憶又湧入了她的腦海內。

  她叫柳愔愔,父親是禮部尚書,她從小就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與其他官家大小姐一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始終都沒出過柳家後宅。

  在十五歲那年,母親給她找了個未婚夫君,她才得以和外面的男人見面,關係日深,就待正式出嫁。

  豈知,十六歲那年,女皇登基,普天同慶的日子,她父親回到家後卻大發雷霆,把她母親狠狠痛罵一頓。

  柳愔愔去勸解,哪知道往日裡對她疼愛有加的父親,卻突然指著她鼻子罵,說女人就不該管男人的事,在家裡相夫教子,拋頭露面就是敗壞門風!

  柳愔愔怔在原地,被乳母拉走。

  從那以後,柳家就變了,母親終日強顏歡笑,後來又變得十分擔心,坐立不安。

  有天晚上,母親突然特意來與她睡,對她說,那些讀書人寫的東西萬不可輕信,名節並非女兒家的全部,活下去才是最要緊的。

  柳愔愔那時候懵懵懂懂,還不是母親說的話是什麼意思。

  幾日後,她卻馬上知道了。

  一隊官兵包圍了柳家,柳愔愔和一眾女眷被押著跪下,一個宮女宣布了女皇聖旨,她耳朵嗡嗡的響,聽不清聖旨到底是什麼內容。

  她看向父親,父親的官帽被奪下,又被押走,她再看母親,母親跪在地上磕頭,祈求回屋換一身衣裳。

  他們答應了。

  母親進屋前,回首深深凝望了她一眼,欲言又止,最終關上了門。

  等柳愔愔再見到母親時,她已經躺在了地上,臉發黑,脖子上一圈深深的勒痕。

  柳愔愔哭不出來。

  那天,她被送入了青樓,從一個循規蹈矩的大小姐,變成供人淫樂的妓女。

  三日後,她被破了身,奪走她第一次的男人,是一個肥胖的公子哥,一邊弄她,一邊罵柳家。

  她流了好多血,躺在床上好幾日下不了床。

  之後,客人一個接著一個,柳家大小姐很受歡迎,一晚上一百金。

  郡王府,親王府,車騎將軍之子,衛將軍之子,大鴻臚的小舅子,工部尚書的外甥,刑部,禮部……

  滿朝文武,六部官員,她都見識了一遍。

  終於,她從一個男人戲謔的話中得知柳家的消息:

  她父親不滿女人當皇帝,與同僚在背地裡說了一句女皇的壞話,就被剛登基的女皇抓住把柄,下旨抄家滅族。

  柳愔愔的淚水早已哭干,那一天之後,她心裡只有恨。

  她開始打聽朝廷的事,得知女皇和幾個親王的鬥爭愈演愈烈後,暗自慶幸,巴不得女皇被推翻,被她幾個叔叔殺了才好。

  只是,她等不到了。

  幾個月後,柳愔愔等來了她的未婚夫。

  曾經的未婚夫。

  他是在眾人的簇擁中,笑容滿面的來了青樓,並當著一眾達官貴人的面,點了她。

  她握緊了拳,指甲抓破掌心,又慢慢的鬆開,盈盈笑著起身,迎接了他。

  青樓內的人都在起鬨,所有人都在快活的笑著,她的夫君,也在笑,摟著她的腰肢,進了內屋。

  關上門後,他就跪在了地上,顫抖的給她磕頭。

  柳愔愔問他,為什麼?

  其實不用問。

  她早就不是當初的柳家大小姐,知道她夫君為什麼會在大半年後才來,只是沒想到他會跪下。

  他來了,女皇才能饒了他家,同僚才能接納他。

  當天晚上,柳愔愔和她夫君做了夫妻,等他離開後,就起身將腰帶掛在房樑上,用與母親相同的方式結束了一生。

  死後第二天,柳愔愔看到了那穿著金色龍紋袍的女人,在一眾大小官員和帶刀侍衛的陪伴下,來到了青樓,進入到她的房間內。

  那個女人美得是如此的耀眼,柳愔愔卻恨不得生吃她的肉,飽飲她的血,滿腔的怨氣讓柳愔愔扭曲了臉龐,衝著朝她撞去。

  拼盡全力的攻擊卻被對方用一隻手輕輕擋住。

  她是九州的女皇,聚天下萬民於一身的皇氣,又如何是一隻咽不下一口氣的女鬼能靠近的?

  「柳家之女,柳愔愔……朕,」

  女人猶豫著,欲言又止,柳愔愔在她掌中悽厲哀嚎,魂飛魄散也在所不惜。

  最終,她被打入了幽冥之中。

  「下輩子當個平民之女。」

  …………

  蕭曦月用雙手抱住了柳愔愔,試圖將她拉起來,但不管怎麼努力,她一半沒入忘川河的血紅色身軀依舊沉重無比,仿佛與河水相連在一起,無法再擺脫。

  「你為什麼救我?」

  在被蕭曦月觸碰了記憶後,柳愔愔的怨魂恢復了一些理智,木然的看向她。

  「不為什麼,我應該救你。」

  蕭曦月抓住她身軀的雙手在顫抖,柳愔愔太過沉重,但她並不想放手。

  如果放手,她一定會無比後悔。

  柳愔愔的殘魂只剩下最後的機會,如果再次沉沒入忘川河中,一定會被河水吞噬,魂飛魄散,三界內再無柳愔愔。

  她又怎能眼睜睜的看著對方從她手裡沉沒?

  「救我?為什麼?!」

  柳愔愔的臉孔扭曲,發出尖利的聲音,「為什麼救我?!我是罪人之女,身子骯髒不堪,整個京城的人都看我笑話,以前傾慕我的男人用一百兩銀子就可以上我,以前我的閨中蜜友,現如今一個個都嘲笑我……還有我的夫君,他,他,他……來嫖我,嗚嗚嗚嗚……不要救,不救,死,死,都死!!」

  她又癲狂起來,抱著腦袋仰頭尖叫,幽魂的悽厲聲音迴蕩在黃泉深處。

  四周的遊魂麻木的看了她一眼。

  「鬆手吧。」孟婆嘆息道。

  蕭曦月卻還是不願。

  「柳妹妹……」

  她幾乎是伏在了水面上,雙手環抱住柳愔愔,輕聲說出的話語如同仙界天籟:「你沒有錯,也沒有髒,柳家即便犯了重罪,懲罰也不應該落到你的身上,當時的你,是無辜的,如今的你,也沒有半點污濁。」

  血色人影呆住了。

  「柳家……是清白的嗎?」

  「我不知道,但至少,柳妹妹你是清白的。」

  「……」

  柳愔愔那雙血紅色的眼珠子定定的看著她,儘管從中看不出半分神色,蕭曦月卻感受到她的悲切與無奈。

  她嘗試再將柳愔愔拉出來,卻依舊拉不動。

  「你走吧。」

  柳愔愔語氣落寞,低下頭,身軀主動融入到忘川河中。

  蕭曦月心中急切,回頭看向婆婆,試著再拉柳愔愔,這一次,手中卻輕飄飄的,一下子就將忘川河中的柳愔愔拉了出來。

  血色褪去,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魂魄坐在了岸上,茫然的看著四周,似乎有些害怕,縮成一團顫抖著。

  最後,她把目光轉向了蕭曦月,眼睛裡好似帶著光:「姐姐,你是來救柳家的嗎?」

  看著身子纖細瘦弱,不再咆哮嘶吼,滿是怨恨的柳愔愔,蕭曦月很沉重的心忽然輕鬆了許多。

  「會的!」

  蕭曦月對柳愔愔鄭重承諾,「我會再去京城,替你詢問女皇陛下,當初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她知道,柳愔愔的怨魂中殘存的記憶,又回到了當初被抄家滅族時,所以才顯得只有十六七歲的模樣。

  「真的?」

  「真的!」

  「謝謝,謝謝姐姐!」

  柳愔愔激動的撲入蕭曦月的懷中,顫抖的身軀終於慢慢平復。

  「放下心中執念,才能得到解脫。」

  婆婆臉上的皺紋舒展開來,動作也輕快不少,拿起蕭曦月丟下的瓦罐,在忘川河中打了一罐子的水。

  蕭曦月再主動伸出手,接過瓦罐。

  「給你給你,呵呵,你這孩子,做事真讓人吃驚……還有柳丫頭,你也過來吧,這次的湯啊,看來你能喝下去了。」

  三人回到了三足鼎旁。

  蕭曦月將瓦罐中的忘川河水倒入鼎內,剛好裝滿了一鼎。

  「婆婆,還要什麼嗎?」

  「還要些彼岸花。」

  「彼岸花?」

  「就是周圍的這些,長得漫山遍野,許多許多的花。」

  婆婆的聲音里又帶著些許的嘆息,蕭曦月隱約猜到,黃泉路邊的彼岸花,是有什麼來頭的,或許和這些漫山遍野的幽魂有關。

  蕭曦月叮囑柳愔愔坐好等著,她到忘川河邊,彎腰折斷一株紅色的花朵。

  原來它不是叫石蒜,而是叫彼岸。

  開在黃泉彼岸的花。

  能讓人忘記憂愁煩惱,愛恨情仇,忘記一切所有的花朵。

  蕭曦月沿著河岸,采了一大捧的彼岸花,抱在了懷中走回去,傾灑在了三足鼎內。

  小小的火苗在鼎下燃燒。

  蕭曦月用白骨慢慢攪拌,婆婆絮絮叨叨的和她說話,柳愔愔抱著雙膝坐在地上,茫然的看著三足鼎內的湯。

  不知道過了多久,湯水才沸騰,從血紅變為了清澈,散發出一陣奇異的香氣。

  成千上萬的怨魂聚攏了過來。

  悲苦愁怨,哀恨淒切。

  眼前所看到的一切,讓蕭曦月心裡發堵,悶悶的極為難受。

  每一個怨魂,都代表著與周七嫂、柳愔愔相類似的人生,成千上萬的怨魂所展示出來的紅塵滾滾,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喝吧,喝吧,喝掉後,忘記一切煩惱。」

  婆婆取出七八隻碗放在了地上,用大勺子勺出忘川河水與彼岸花熬煮成的湯,慢慢傾倒在碗裡。

  三足鼎下,微弱的火苗還在燃燒。

  四周的怨魂,卻沒有一個上前來,只睜著渾濁麻木的眼神看著,一張張悲怨的臉,讓蕭曦月不忍再看。

  「婆婆?」

  她低聲詢問,為何亡魂都不喝湯?

  他們不想忘記前世,踏上奈何橋,投入輪迴嗎?

  「唉,都是可憐人……咳咳咳。」

  孟婆搖頭嘆息,佝僂的身子顫抖,又在咳嗽。

  蕭曦月上前輕拍她後背。

  終於,一個三十歲樣貌的婦人走上前來,端起了地上的碗。

  蕭曦月看到,她的手在顫抖,麻木的眼神帶了些恐懼,不知是害怕這清淡的湯水,還是在害怕忘記一切。

  「喝下吧。」婆婆勸道。

  婦人一言不發,猛地灌了一口。

  湯水流入魂體中,她全身都在打顫,許久才平息下來,臉上的表情趨於平和。

  蕭曦月默默的看著這位安靜下來的婦人,對這些怨魂來說,忘記一切,轉世入輪迴,才是最好的選擇。

  「忘記了嗎?」

  孟婆問婦人。

  「忘記了。」婦人點頭。

  「下輩子還想見你的女兒嗎?」

  「想!」

  婦人眼睛裡泛起神采,似乎已經開始期待下輩子與女兒的見面。

  孟婆又搖頭,長嘆道:「去吧……」

  婦人沒有回答,轉身朝著奈何橋慢慢走去。

  蕭曦月看著她,目送她轉世。

  可在橫跨忘川河的奈何橋前,婦人剛踏上橋的第一步,卻是突然腳下打滑,摔倒在了地上。

  她爬起身,又往前走,又摔倒。

  再爬起,再摔。

  「蘭蘭,乖蘭蘭,娘要見你,娘想蘭蘭了。」

  她開始劇烈掙扎,在地上爬動,奮力的想要爬上奈何橋,卻在每一次觸碰到奈何橋時,摔倒在地上。

  一次又一次的爬,一遍又一遍的摔倒。

  通往彼岸的奈何橋,她怎麼也登不上去。

  「大道無情,人豈能有情?」

  孟婆的聲音變得冷漠,眼睛盯著蕭曦月,仿佛在無聲的警告她。

  黃泉迴響著婦人悲戚的哭聲。

  蕭曦月看著在奈何橋前掙扎的婦人,欲要走過去,卻又回首,看向婆婆,輕輕開口:「有情,就不能入輪迴,得新生?」

  「有情又怎能轉世投胎?」

  孟婆握緊手中拐杖,面無表情道:「有情人轉世,人人皆帶著前世的記憶,人人皆念著前世,父不父,母不母,君不君,臣不臣,兄妹是情侶,姐弟為兄弟,夫妻為仇人,人畜不分,神鬼難辨,三界大亂矣!」

  蕭曦月沉默。

  也就是說,不管前世定下怎樣的誓言,來世註定會煙消雲散。

  所謂三生三世永不分離,註定只是鏡中花,井中月。

  這是大道運行之法則,三界遵循的永恆之理。

  大道無情,卻對萬靈有情。

  無情即是有情,有情也是無情。

  她停住了腳步,看著婦人在奈何橋前掙扎,看著她累倒在地,看著她不再掙扎,最終……放棄。

  婦人的魂體又徘徊在忘川河邊。

  隱隱約約,還能聽到她用淒悽怨怨的聲音,念著女兒的名字。

  放不下,又怎能解得脫?

  「忘記了嗎?」

  「忘記了。」

  「還記得你妻子嗎?」

  「記得,從未敢忘。」

  蕭曦月靜靜的站在紅色的彼岸花中,看著一個又一個怨魂上前來,一碗接著一碗的孟婆湯被喝下,卻無有一人能踏上奈何橋。

  她看到了周七嫂,也走上前,接過了一碗孟婆湯。

  「你——」

  蕭曦月忍不住開口,喊了她的名字:「周七嫂,你……還有什麼心事嗎?」

  她不忍看到周七嫂喝下孟婆湯後,卻還記得那些悲慘的事,還惦記著她的小五,小七,還有四丫頭。

  心裡記著這些,徘徊在忘川河邊千百年,該是怎樣的哀涼?

  「心事?」

  「嗯……你心裏面,還有什麼放不下的?」

  蕭曦月攙扶住她,語氣輕柔。

  「我,我想我的兒。」

  周七嫂目光渾濁,聲音嘶啞,抓著蕭曦月的手臂,嗚咽說道:「我也對不起四丫頭,她很懂事,我賣她到青樓的時候,四丫頭還想借那媽媽的錢給我,作為娘親,我對不起我的女兒。」

  「她會好的,會好好的……」蕭曦月說了謊話,她不知道周七嫂的女兒現在如何了,但在這裡,在此時此刻,她只能這樣安慰眼前飽受苦難的老婦人。

  周七嫂嗚嗚哭了許久,沒有淚水,聲音卻輕易撕開蕭曦月的心,落入到她心裏面最深處。

  「喝吧,喝下吧,再不喝,湯就灑了。」孟婆輕嘆道。

  「七嫂,你…還惦記什麼嗎?」蕭曦月又輕聲問。

  周七嫂點頭,臉上的表情終於有了些變化:

  「我還掛記著,我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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