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刑台無主
沈師叔得了娘親的應承,似是放下一樁心事,轉而揮手道:「不談此事了,青州與京州的武林同道不日相會,不知仙子可會拔冗光臨?」「我多年未踏足江湖,去或不去,原在兩可之間,不過倒可帶霄兒見見這大場面。」娘親淡然頷首,「卻不知諸位武林同道約定在哪一日?所為何事?」「仙子對賢侄當真沒得說。」沈晚才嘖嘖一句,繼而答道,「此次會武定在八月初一,選址蒼榆郡與郇陽郡交界的石符渡,說是各派青年人傑量才會武、互通有無。」「哦,所以沈兄準備讓婉君展露鋒芒?」娘親淡然一笑,瞥了一眼百無聊賴的沈氏小女,後者聞言抬起頭來,嬌俏咧嘴一笑,又低下頭去。「這妮子我是管教不了了,仙子勿怪。」沈晚才似是瞧見女兒這般頑態頗為無可奈何,只得搖頭賠禮,「她得仙子相助,多少也算踏入登堂入室了,帶她見見世面,免得自傲成習。」沈婉君聞得此言,似是心中不服,偷偷朝沈師叔做了個鬼臉,瞧得我也是一陣無奈。「婉君正是閒不下來的年紀,我喜歡得緊,不妨事。」娘親倒是不置可否,微微一笑,點頭讚嘆道,「不過想讓婉君知道天外有天的話,沈兄可要失望了,婉君的才情稟賦多半還在一眾新秀之上。」沈家幼女這才喜笑顏開地撓了撓頭,志得意滿地哼了一聲。「仙子你就別誇她了,待會兒這妮子的頭都要昂到天上去了。」娘親微微搖頭:「我實話實說而已,倒是沈兄,不可對婉君太過菲薄,過猶不及。」沈婉君揮了揮小拳頭,狐假虎威似的隨聲附和:「就是就是。」「仙子教訓得是,這一趟就全憑她本事罷,左右武林中人已是屈指可數,不必再似以前一樣畏首畏尾了。」沈晚才無奈地瞥了愛女一眼,卻沒再固執過謙。「合該如此。」娘親點點頭,又朝我微微一笑,「霄兒,你前番為父報仇,多得了含章之助,可為師叔陳述一番個中來龍去脈。」沈婉君這才眼前一亮,忙不迭催促道:「二哥,快說快說,婉君也要聽聽!」我聞言朝沈師叔望去,只見後者點頭,似也好奇,這才將當日之事一一訴說:「我與娘親得知,殺父仇人正在左近……我運氣護住心脈,強受了他一掌,趁機以含章刺穿此獠心口,這才教他斃命,報了殺父之仇。」話到此處便戛然而止,自然隱去了羽玄魔君及其真實身份,以免壞他大事,之後重鑄筋脈也避而不談,畢竟那一段經歷還牽涉到我與娘親不倫之情,不敢談及,唯恐自己一時不慎漏出端倪。沈婉君聽我講述這段故事時,雙手托腮,目不轉睛地盯著我,聽得津津有味,全程一言不發,倒教我有些不習慣,直至我畫上了句點,她才雙腿亂晃、拍手叫好:「該死的賊禿,殺得好!二哥真厲害,不愧是我二哥!」「咳咳……」沈師叔握拳輕咳,壓住了婉君的頑皮姿態,「此一番是賢侄身有勇武,至於含章不過陪襯罷了。」「那久未開口的傳書先生也捋著鬍子點頭誇讚:「重孝守義,有勇有謀,可稱當世一俠客矣。「聞言,我頓覺面上有些滾燙。無他,其他的誇讚之辭倒還罷了,但我為父報仇之後,卻不顧倫常地與娘親結為夫妻,更是多次顛鸞倒鳳、陰陽相交,奪去了仙子貞潔,那重孝之語聽來實在有些違心,不敢輕受。此中緣由自然不足為外人道,於是低頭謙遜道:「師叔和粟先生過獎了,殺父之仇,不共戴天,侄兒不過盡了本分,不足為奇。「「霄兒,你已為父報仇、盡了本分,此後種種,順其自然便是。「聞得此言,便知娘親曉得我心中一些糾結,此乃開導於我,哪怕我並不為此耿耿於懷,卻也不得不感嘆娘親著實將我看成心頭寶貝,唯恐愛子有半分鬱結,但沈婉君的話卻教我哭笑不得:「就是就是,二哥說的這些事都可寫進評書了,誇誇你又怎麼啦。」「咳咳。」「我只得佯裝不適、以免在此事上繼續糾纏不清。」「如此說來,二哥今年正是十六歲了」沈婉君似是未察異狀,忽而發問,得我點頭確認後又略帶一絲艷羨地說,「二哥十六歲便已手刃仇敵,我上月才行了及笄之禮,卻是還未踏入江湖一步。」「婉君妹妹何須煩惱?沈師叔這不是帶你去石符渡參加會武了麼?以你的天賦,屆時何愁不能名揚天下、技驚四座?」我正在安慰有些苦悶的婉君,卻忽而又想起一事,回味道,「不對呀?我和娘親初次拜訪沈府的時候,妹妹不是說年將十六了麼,怎麼上月才行的及笄之禮?」沈婉君面無尷尬,嬉笑承認:「嘿嘿,那時候怕二哥小瞧了我,故意虛報了年歲,二哥勿怪。」「婉君妹妹,你可真是半點虧也不肯吃。」「我早知她古靈精怪,卻仍是不免一陣無可奈何。」直至此時,我才發覺,前幾回沈婉君梳發成角,此回卻銀釵挽髻,原來自己初出山谷,便受了沈婉君的「教訓」,卻是今日才發覺。未曾想沈婉君竟是借題發揮,伸出小手道:「二哥既然說了我不肯吃虧,那妹妹倒要向你討要我及笄之禮哩。」此言一出,沈師叔面上似有些掛不住,低聲喝道:「婉君,胡鬧!」「爹,女兒沒胡鬧,女兒把葉姐姐都給二哥當媳婦了,要個禮物當做酬謝媒人也是合情合理。」未想沈婉君並不住嘴,語不驚人死不休,說出一番歪理來,叉腰昂頭,活活一副邀功請賞的模樣。「婉君妹妹,這禮物改日買給你。」我與葉明夷自然素絲無染,何來酬謝媒人之說?但已明白,這妮子作起怪來三言兩語休想教她罷休,於是趕緊應承下來,只盼息事寧人。沈師叔無奈搖頭:「這妮子古靈精怪,賢侄多多包容。」我口稱無妨,迅速瞥了一眼娘親,但見仙子對我微微一笑,神色殊無異常,這才放下心來,未免沈氏小女繼續在此話題上糾纏不清,於是顧左右而言他:「婉君,昨日拜帖上字跡娟秀、婉約清麗,是你所書麼?」「二哥,你瞧出來啦?」沈婉君水靈靈的雙眼一亮,歡呼雀躍,「沒錯沒錯,拜帖是我所寫,不過行文卻是粟先生擬好的那些文縐縐的話,我和爹絞盡腦汁也想不出來的。」「原來如此,無怪乎這回能見到粟先生。」「還不止這些呢,我哥的名字亦是粟先生取的,聽爹說,以往弟子入我門來,也是要粟先生取了名才作數。」「哦,這是何緣由?」婉君話匣子一打開,便停不下來了,連珠似地說個不停:「二哥你想,願意吃苦習武的,多是窮苦人家的孩子,他們自然沒有名字,只有俚名,或是鐵柱、二狗之類的。」進了門派,以後到底是要行走江湖的,怎能頂著這般名字走南闖北?所以須請傳書先生代為取名。「如我門中,便是以『心勿忘端,世盡元才』的輩秩來為弟子取名,爹,是也不是?」我轉念一想,也是這個道理,若是鋤強扶弱的大俠報出名號是狗蛋、鐵柱,那場面該是何等尷尬?以往所讀話本中,人物不論主次,統統有一個響亮的名字,我還道是執筆者炫耀文采,現在看來,也不算憑空臆想,倒是有一定的真憑實據。「婉君說得不錯。」沈晚才點頭稱是,「心秋輪到『心』字,我的名字亦是粟先生所賜。」傳書先生擺手道:「門主抬舉了,一介老朽,豈敢言賜?不過盡職盡責而已。」「誒,粟先生莫要自謙,」沈晚才亦是堅持己見,轉而又朝我道,「賢侄,說起來你與粟先生也有一份緣,那含章之名便是先生所定呢。」「哦,那可當真有緣了。」我朝粟余安拱手致禮,忽而又想到一事,「如此,說來,婉君的佩劍亦是粟先生賜名?」「正是正是!」沈婉君小腦瓜忙點,「我的佩劍今天也帶來了,二哥你能瞧見麼?」說罷,她起身轉了一圈,綠裙輕揚,宛若一朵旋開的花萼。「婉君妹妹,你當真佩劍在身?」我仔細瞧了卻毫無頭緒,不免懷疑這妮子又在誑人,但一旁的娘親慧眼如炬,輕啜一口淡茶,點破天機:「婉君使的是軟劍?」沈婉君立即睜大了眼睛,敬佩道:「是呀是呀,仙子真是料事如神!」說罷,沈氏小女小手在腰間一摸,握住一枚纏穗玉佩,緩緩抽出一柄形制非凡的劍器來。只見沈婉君手中的劍薄如蟬翼、鋒若蠶絲,雖然劍柄朝天,但劍身卻垂似楊柳,在空中微微顫晃,好似一陣便能將它吹折,若非全神貫注,極難尋到劍鋒。當然,這定是錯覺無疑,沈師叔怎會給親生女兒用那些不堪一擊的佩劍呢?想必個中另有妙處。這點疑問很快得到了解答,婉君好似忍不住般炫耀:「二哥,這柄軟劍看起來易折,實則柔韌,乃是菸絲鐵鑄成,若說難得,只怕還在你的含章劍之上呢。」娘親亦是輕輕頷首,讚嘆道:「此劍堅剛不足,鋒銳有餘,刺劈無力,割劃無當,婉君使來倒再合適不過。」「爹說得沒錯,仙子果是劍道高手,見識過人。」沈婉君嘻嘻一笑,將軟劍一抖,又還入腰中,頓時又遁無形跡,當真隱蔽難察,若是猝然發難,想必我也要落下劍傷。「婉君妹妹,這柄軟劍卻是何名?」「二哥,這劍哪,喚做『薄倖』。」說話間,沈氏幼女摸了摸腰間軟劍,眼中卻是有些幽幽。「薄倖……」見此情形,我心頭一凜,看來此名與她定然另有含義與隱情。思來想去,也只有薄玉鸞那一樁血案有所牽連,看來沈婉君仍對此事耿耿於懷,故而以此警醒自己。不過反倒可以從薄倖二字窺見,她已不認為薄玉鸞的無心之語是那樁血案的罪魁禍首,多少也算解開了心結。於是我便思忖便道:「這名字當真妙,劍身本薄,以無形之物喻之,更顯其特質。」「嘿嘿,我也這麼覺得,二哥果然懂我。」這頃刻之間,沈婉君又似將方才的心思拋諸腦後,沒心沒肺地笑了起來,不過倒也讓我鬆了一口氣。雖說她古靈精怪起來難以招架,但她若一改常態、幽然傷神,反倒真教人有些擔憂。沈師叔在一旁也是無奈搖頭,卻是站了起來,抱拳告辭:「仙子,我們叨擾多時,也該回去了。」「沈兄言重了,故友難逢,何來叨擾?」娘親不以為意,起身挽留,「若不嫌棄,沈兄不妨用過晚食再走。」「本當求之不得,可惜我還有官役要交差,不敢延誤。」「既然如此,倒也不急於一時,想必總有機會。」見沈晚才滿面惋惜,娘親也不強求,與我一齊將赤鋒門一行人送至苑門口,眼見三人走了幾十步,那末尾的沈氏幼女又回頭喊道:「二哥,後日我再來找你玩耍,別忘了我的及笄之禮!」我只得撫額應道:「……好。」卻見沈師叔迴轉身來,再她小腦瓜上敲了幾記,沈婉君似是吃痛,捂著腦袋跑到前頭去了,沈師叔則在後面追趕,唯有粟先生不為所動,照著方才的步調地走出巷子,似已對父女的你來我往習以為常。瞧見這一番情形,我不免無可奈何,望向娘親,仙子也微笑搖頭。「霄兒,與娘進去吧,娘叫人點送晚食來。」「是。」我與娘親並排而行,鼻中儘是清幽香風,忽聞仙子天籟之音:「霄兒,明日那黑風寨的賊匪便要受刀斧之戮,可要去觀刑?」「嗯……」我略作思索,雖說他們也受虞龍野之騙,但到底殺人放火、劫道掠民,亦是死有餘辜,還是去瞧瞧的好。「霄兒既有如此打算,那今日便養精蓄銳,省得明日又筋軟骨酥,下不了床,誤了觀刑。」「啊……娘親,這……」我本擬強撐幾句,但想到自己曾經元陽大損、動彈不得的模樣,實在反駁不得,只能支吾道,「好吧,還是依娘親所言。」「霄兒寬心,明日娘自會舉身侍奉,讓你要得夠夠得,成也不成?」仙子轉身相對,手捧住我的臉頰,滿目溫柔,寵溺無比,話中的濃情蜜意險些教我骨軟體酥,就連今日不能享受魚水之歡的鬱悶都拋諸九霄雲外,心滿意足地點頭。「霄兒真乖。」香風微動,仙子在我額頭上輕輕一吻,嫣然一笑,便恢復了平常的神色,蓮步輕移,向苑廳走去。我則捂著額頭上無形而溫暖的唇印,跟著娘親身後傻笑。與沈師叔相談一番,已是近晚,用過飯食,傍晚臨別之際,只覺娘親天仙化人、儀態萬方,可床笫之間仙子卻是風情萬種、婉轉承歡,種種旖旎歷歷在目,當真教人心癢難耐。但娘親仙體銷魂攝魄,一番酣暢淋漓的歡好之後多半元陽虛損、骨軟筋酥,為不致錯過明日觀刑,只好強忍慾念,采練凝炁,凝神靜氣,安然入眠,以便養精蓄銳。次日,用過早食,約巳時三刻,我與娘親便出了拂香苑,雙雙策馬,往外城而去。「娘親,行刑是在外城西坊菜市口?」仙子一襲白袍,面覆雪紗,輕輕頷首,天籟之音便如甘霖天降:「不錯,自白虎王朝本就重律嚴刑、立法崇威,肇建之際,諸侯遺留子弟有私謀復辟者,為儆效尤,判處極刑者皆當眾施刑,朝野上下果敬而畏之,於是後世王朝皆沿襲此舉,以立法威。」「原來如此。」我輕輕點頭,想起昨日沈婉君對我殺敵報仇不懼反喜,除了他們沈家本就身涉武林、耳濡目染,恐怕也是見識過死刑犯喋血街口的場景,有些見怪不怪了吧。「娘親,我瞧話本里寫行刑之時都選在秋後的午時三刻,為何這黑龍寨的匪首卻是受縛不久便要就戮呢?」「霄兒記性不錯,一般斬首大辟確是秋後,不過卻有些人不在此列。」娘親微微頷首,語帶讚賞,而後解答道,「一者自然是身犯謀反、欺君之罪的犯人,一經查實,即刻斬決,罪不容赦;二者則是身犯十惡不赦之罪的逃犯,各地將案卷證據備齊,交由刑部審定、天子御批,印璽張榜後,若可擒拿歸案,各地可以便宜行事,勿需待帝勾決。」「哦,那這黑雲寨的賊匪想來便是榜上有名的兇犯了。」我恍然大悟,而後想到我們母子的肖像也在楚陽縣城的緝兇榜上,不過沒有御批璽印,多半不致於遭擒之後便受刑誅——當然,一半差役多半是擒不住我與娘親的。「不錯,娘在白水城時看過的情報搜錄中,黑雲寨已在楚陽附近橫行了五年有餘,罪惡多端,早該天誅。」正說話間,卻聞前方人聲漸沸,只見街道逐漸寬敞,兩旁擠滿了攤販,人來人往,較之內城的坊街更顯熙攘。更顯眼的是,菜市街口岔道處,搭建了一座土台,以拒馬圍成四方,裡頭十幾個身著皂衣的差役正在忙碌,五名面帶貴氣的男子卻棚下安坐乘涼。土台上,三個劊子手身著紅衣、頭戴紅巾,對襟圓領,正在燒香,對著數個木墩揖拜,口中念念不停。至台前四五十步時,娘親招呼我停韁勒馬:「霄兒,那便是行刑之所,官府正在準備,我們便在此處尋個地方觀望吧。」「是娘親。」將黑白雙駿栓在茶樓前,娘親在二樓選了一間臨街的客廂,我們母子便大開窗棱,對坐飲茶,以觀。行刑台自然最為惹眼,不過來往行人倒沒幾個駐足觀望的,許是覺得時辰尚早,好戲還未上演。那乘涼的幾人,以正中的青袍官員為首,頭戴二梁朝冠,身環素銀腰帶,衣繡鸂鶒紋樣,面有文氣、相貌不俗,聽著同僚或奉承或談公事,口應心不應地敷衍著。聽其餘四人稱呼,這青袍官員便是趙鈞恩知縣,總管此地民生,政稅刑訟、安危教化,卻也是與虞龍野等人沆瀣一氣、殺良冒功之人。人前道貌岸然,背後卻以子民鮮血來敲開升官發財的貴門,當真衣冠禽獸!娘親似是感應到我心頭的憤怒,握住我的手道:「霄兒,不必著急,此人權位不高、權欲卻強,一旦東窗事發,必是首當其衝,此番事已入天子耳目,他實已無活路,我們作壁上觀,瞧他自取滅亡便是。」我這才深吸一口氣,反手握住娘親的柔荑,緩緩平靜下來:「娘親說得是,孩兒失去方寸了。」仙子目中卻無半點責怪或不耐,輕柔道:「霄兒嫉惡如仇之心拳拳,難能可貴,不必自貶。」過不多時,日正中天,人群漸漸聚集於刑台周圍,一騎銀甲領著一隊兵卒破開人群,差役移開拒馬。趙鈞恩則連忙起身相迎,來到台前,滿面堆笑地拱手道:「呂千總有勞了,人犯可帶來了?」那騎馬之人摘下銀盔,儼然便是在趙氏別苑中對我們母子出言不遜,更是兵戎相見的呂莫槐。「嗯,在後頭,馬上就到。」不知為何,呂莫槐卻興趣缺缺的模樣,與趙知縣的熱情大相逕庭,好似二人素不相識、只是談論公事交接而已。二人一番照面,連寒暄都稱不上,呂莫槐便轉頭安排跟來的兵卒去各處執受,連頭也不曾回過,仿佛不把趙鈞恩放在眼裡一般。這不禁教我心下生奇,呂莫槐若為避嫌,自當事前商量好,不致此時外漏不和;若生了嫌隙,以呂家背景也不必如此虛與委蛇,大可讓那衣冠禽獸安分守己。我實在感到難解,便將目光投向了娘親,仙子本也在瞧著刑台,似是感應到我的目光,她回頭微微一笑道:「霄兒不急,娘也猜不出個大概,慢慢瞧便是。」料事如神的仙子也不解其意,我也不多追究了,左右無關大局,便繼續觀望。受了冷落的趙鈞恩面上一愣,卻立馬恢復如常,回身落座,兀自一副愛答不理的神情,好似方才尷尬事不關己,應付著明顯面帶嫉色的四位官員。待呂莫槐將場中執守兵卒安排妥當,人群已是圍得里三層外三層,他面露不愉,卻未發一言,靜靜立在一角。忽而,人群爆發了一陣哄鬧聲,齊齊回頭,卻見街角處拐出來三輛刑車,各車所囚之人莫不是精壯漢子,身著破爛的白色囚服,夾鐐帶銬,卻都染血含污、披頭散髮,看不清楚模樣。「天殺的強盜!」「還我老頭命來!」「殺了他們!殺了他們!」霎時間,無數的謾罵、聲討沸反盈天,許多菜葉雜物也似不要錢地扔了過去,有的砸中了他們的腦袋,有的扔進了囚車,還有的卻是讓領車的衙役遭了無妄之災——不過他們好似早有準備,全都批了蓑衣。瞧此情形,這黑雲寨早已是人神共憤,眼下斬首極刑,只怕許多百姓還嫌不夠解氣。不過瞧他們三人被砸中了也沒什麼反應,恐怕已在牢獄中被折磨得不省人事了。瞧著衙役艱難開道,囚車緩緩駛入刑場,那漫天飛舞的菜葉雜物才慢慢消停,領車的衙役將囚車解開,將三人押上土台,逐次跪在三名手執銅環大刀的劊子手旁。眼見刑場準備停當,那趙知縣才正經危坐,扶了扶朝冠,朝一名文士努嘴道:「黃師爺,念一下他們的罪狀。」「是,老爺。」黃姓師爺應了一聲,來到土台之上,環顧四周人群,作了個揖,從袖中摸出一份文書來,高聲念道:「茲有人犯劉黑子、田生金、雲驥才,占山為王、截道為惡,盤踞楚陽交通要道五年有餘,搶劫過路商客行人金銀無數,殺傷婦女老幼上千,致使黎民生怨、朝野震動。」幸得嘉首營呂千戶帶兵剿匪,奮勇神威,浴血拼殺,畢功一役,一網成擒,賊寇伏首,皆已認罪無悔。「爾等所犯,雖十誅而有餘辜,據本朝刑律,判斬立決,秋後處斬;又因爾等系御批印璽之欽犯,依律不必勾決,故此今日行刑,以平民憤,以清世道,以寧朝野,以報皇恩!」念罷,那文士鞠躬,人群則爆發出一陣叫好聲與唾罵聲,叫的是蒼天有眼,罵的是死有餘辜。「驗明正身!」隨即,黃師爺高聲叫了一句,立刻便有三名差役各端著一盆冷水,來到三個賊首面前,用力一潑,而後依次喚道:「劉黑子!田生金!雲驥才!」「你可認罪?!」三人被水一潑,渾身一顫,此時似聽到他人喚名,俱都張口,欲要應答,卻「啊啊」兩聲無法成句。我仔細一瞧,他們三人口中血紅一片,舌頭早已不知去向,唯餘一截漆黑帶血的舌根。難怪說不出話來,原來早被弄成啞巴了。不消說,定是呂莫槐與趙鈞恩授意,為了防止三人堂前翻案或者人前喊冤,以致於將他們二人殺良冒功之事揭露於大庭廣眾之下。三人啊啊了半晌,似乎這才省起自己已經口不能言,於是只能流著淚點了頭。「正身已驗明,午時三刻已到!」隨著文士喊出這一句,人群也沸騰了,高呼著「殺了他們!」「殺了他們」,有些人聲嘶力竭,似有深仇大恨;有些人隨聲附和,似是看熱鬧、捧人場;也有一些人默默無語,靜看場中變化。趙鈞恩從簽筒中抽出一枚令箭,擲於地上,低沉而有力地喊了一聲:「行刑!」黃師爺則重複了一遍,緊接著,場中衙役、兵卒也高聲喊著「行刑」,好似引燃了乾柴一般,場外圍觀的人群也山呼海嘯般地喊著「行刑」!在如此群情激憤之際,三名身著紅衣的劊子手卻老神在在,似乎習以為常,伸手解下腰間的葫蘆,昂頭含了幾口,高舉大刀,用力噴在刀身上,低聲對著身前的賊匪道:「冤有頭,債有主,到了閻王處莫怨我。」說罷,便將他們背後的亡命牌拔下,將他們上半身踩在木墩上,行至身側,高舉劊刀直至過頂。左首的劊子手率先發力,怒目圓睜,用力揮下銅環大刀,只聽一記沉悶的聲響,刀尖及刀刃沒入土中,一顆圓滾滾的頭顱好似繡球落地,脖頸處鮮血頓時噴涌而出,飛濺至五六步遠。這邊廂鮮血還在噴灑,那邊廂又是一顆人頭落地,接二連三,人頭亂滾,鮮血泉涌,頃刻間,黑雲寨三位賊首便遭刑誅!似是這場面過于震撼,人群一時鴉雀無聲,卻見黃師爺喊了一句「青天大老爺」,這才似死灰復燃一般喊起青天大老爺一般,愈演愈烈,好似舉火燎天。那衣冠禽獸聽聞百姓歌頌他的官聲,似乎極為享受,滿面舒爽,起身四面回首,又佯裝謙遜地低頭鞠躬,渾然瞧不出他暗地裡是如何殺良冒功、坑害黎庶的,看得我極為憤怒與作嘔。正當我怒得拳頭緊握,一隻清涼柔軟的玉手輕輕握住了我的拳頭,溫柔道:「霄兒,不必氣惱,馬上便有變故了。」「馬上?」娘親靈覺遠超常人,莫非她察知了附近有何變故?是有沈師叔?還是?又發覺站在角落的呂莫槐也在冷笑,我正疑惑間,忽聽幾聲悠遠的「噹噹」聲響遍街坊,似是誰人敲響了洪鐘大呂,卻是從方才囚車來的方向傳來。「誰啊?」「怎麼回事?」「天王老子來了?這麼大動靜?」隨著人群回頭望去,只見一隊身披金甲、手執明光戟的禁衛兩邊開道,中間是一隊儀仗,力士著錦衣,高張錦黃傘蓋,高舉綴玉團扇,前後約有百人,卻是圍護著一輛步輦。那步輦則更奢華,三層四方,八駿十六抬,鑲金嵌玉,最下一層站著八名金瓜侍衛,個個緊盔帶甲,身高體壯,勇猛過人,目光如電,分四方二守。中間一層,則站了四個婢女,四個太監:四個婢女姿色不俗,著襦裙、戴玉簪、挽披帛、妝粉黛,分左右兩側,手執玉磬,敲擊著編鐘大呂,方才那悠遠洪亮之聲當是出自她們之手。而那四個太監個個臉似白面,穿黑色宮服,恭敬低頭,一握綬,一持節,一捧玉,一舉劍:那綬帶,長約半人,紫錦織就,摻雜著金線;那使節,高過常人,金胚玉嵌,垂盪著穗絲;那玉佩,據有一掌,質地清透,雕刻著精美的紋路;那劍,長三尺九,金鞘銀柄,閃耀著毫光。這四樣器物,卻有一個共通點,便是紋著龍形,制式華貴精美,我所見者莫能與之匹敵。而最上一層,帶欄圍杆,有婢女隨侍,宛若一張撥步床,形制卻是轎廂,卻足可容納七八人,四面垂珠玉簾、掛蜀織錦,錦簾上飛蟒騰雲,正中卻是用金線織了一個「璽」字。這步輦之奢華,我聞所未聞、見所未見,更有許多我叫不上來的稀罕物品,金玉恐怕是我所能識得之物中最難登大雅之堂者,其占地便似一座小樓,若非菜市街坊道路還算寬敞,恐怕這輦子連此地都分毫進不得。我心中暗暗有了計較,這般排場,恐怕便是天潢貴胄也不過如此了。人群似乎也為這步輦所攝,連交頭接耳之聲都歸於寧靜了,個個瞠目結舌,那趙鈞恩卻似識得此物來路,渾身顫抖,似乎站立都要耗費偌大氣力,眼中卻是露出一種我看不明白的精光。金甲禁衛面如冷鋒,開道前行,人群紛紛閃避,華貴步輦暢通無阻,直至拒馬前十數步才停下,禁衛圍做方陣。見此情形,趙鈞恩好似才反應不過來,趔趄地朝著步輦跑來,一邊大罵道:「蠢貨,還不把拒馬移開,恭迎這位大人!」「不必了,趙鈞恩。」一句清朗男聲響起,手握一地政要的知縣慌忙下跪,磕頭如搗蒜:「不知哪位王爺駕到,下官有失遠迎,罪該萬死!罪該萬死!」一聽王爺二字,場中差役、兵卒、劊子手、四位官員及呂莫槐,都忙不迭地跪倒在地,而四周人群見狀,似乎也不明所以,黑壓壓地跪倒了一大片,個個低頭屏氣。果然,此人來頭竟還在我意料之外,竟是當今天子之血、封邑之王,而與娘親一望,卻見她微微一笑道:「娘也不知來的是哪位王爺,或者說不知他封號,霄兒瞧著便是。」「你倒有些見識,能識本王車輦,至於本王是誰,你稍後便知。」那輦中男子也不露面,意味不明地誇獎了一句,「這裡有一道父皇的旨意,是專門給你的,何公公,煩你宣旨。」一聽此言,那衣冠禽獸把都伏得更低了,身子卻繃緊了,好似一座拱橋,渾身顫抖著,似乎心情極為激盪。只見那步輦上的一名侍女,鑽入最上層的簾中,不多時便恭敬地捧著一卷澄黃的玉軸聖旨出來,下到中間,與持節的太監換了手中器物。何公公展開聖旨,尖聲陰氣道:「趙鈞恩接旨。」「……臣在!」這區區兩個字倒好似有千斤之重,好半晌才擠出來。我瞧他模樣,分明欣喜若狂卻又不得不按捺,莫不是以為自己能得天恩、平步青雲?若非我早有所知,這聖旨乃是催命符,恐怕此刻更要為這形式怒從心頭起了,大嘆天道不公了。想到此處,我不禁冷笑。忽然間,我又想起方才,呂莫槐莫名的冷笑,不由揣摩道,莫非他早已知道今日這一番變化?我趕忙轉頭望向娘親,仙子微微頷首,贊道:「霄兒聰明,恐怕就是如此了,娘也是才想明白。」「如此看來,他倒還是個可憐人。」我不禁啞然失笑,「不過此人所做之惡,萬死不足惜。」再看場中,何公公得了趙鈞恩應答,清了清嗓子,念頌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楚陽一地,朕嘗聞之,匪患猖獗、民不聊生,朕心甚痛。及爾趙氏鈞恩克領知縣,聞報剿匪有成、黎庶見澤,稍解朕憂,故念汝為可用之才。然則,承天御禍使楊玄感奏報,爾竟天良不存、逆行妄造,私與嘉首營中呂千戶為狼狽之謀,致與賊匪勾結、殺良冒功,博名取利,欺瞞朕心,其行為之駭人聳聽,青史未聞;其罪愆之罄竹難書,實該萬死。朕特命皇十子,璽王太寧澂(chéng)攜紫綬天節、帝佩龍劍,一舉一動如朕親臨,同刑部兵部大理寺及青州州牧,欽辦此案,直至真相水落石出,黎庶沉冤得雪!欽此!」一通聖旨念下來,趙鈞恩的模樣變化,先是喜不自勝地渾身顫抖,卻到中段時,仿佛石雕般一動不動,及至最後,整個人仿佛沒了骨頭,癱伏在地,好似一陣風都能把他吹得不知所蹤。見他這副模樣,我去心中再無鬱結,方才的氣憤不甘全都煙消雲散,勾著嘴角看他還能有何等醜態。「趙大人,接旨謝恩吧。」何公公念完聖旨,卻沒聽到接旨的應答,連聲問道,「趙大人?趙大人?」「趙鈞恩,可別讓本王難辦啊。」那衣冠禽獸癱伏在地,誰也瞧不見他的模樣,好半天也沒有一句回應。直到璽王清朗之聲響起,他才渾身縮做一團,似跪似坐,顫抖著舉起雙手,乾澀地應道:「臣……謝陛下天恩……」話沒說完,整個人又癱下去了,唯有一雙顫抖的雙手伸在半空。瞧此情形,何公公輕嘆了一聲,無奈搖頭,走下步輦來,將聖旨放在那雙風中枯木般的手中,又回到車輦上,尖聲叫道:「取道——行宮——」璽王輦隊這才由後轉前,禁衛開道,婢女奏樂,仿佛出來遊玩民間般,自往城外去了。待輦隊蹤影遠去了,人群中仍是鴉雀無聲,似乎這一場變故讓眾人一時難以接受,直到一陣酣暢淋漓的笑聲響起,好似見到了世上最可笑的事物般,卻是方才一直一言不發的呂莫槐!「哈哈哈哈哈……」兵卒、差役、百姓等這才站起聲來,面面相覷,不知心中有何感想,人群中卻突然有人喊了一聲「狗官」仿佛喚醒了眾人神智,於是一聲聲狗官此起彼伏,一片片菜葉再次飛舞,落到了癱在地上的趙鈞恩身上,一時間群情激憤與方才向著賊匪擲物泄憤一般無二。那衣冠禽獸身形幾乎已被淹沒,我再瞧不清他動向,於是望向仙子:「娘親,他不會氣急攻心而死吧?」娘親望著場中情形,平靜淡然道:「不會,至少現在,有人比我們更不希望他死。」果然,呂莫槐一邊肆無忌憚地狂笑,一邊指揮兵卒將趙鈞恩救回,摟著一灘爛泥般的知縣大人,往他嘴裡塞了一顆藥丸,後者緩緩睜開眼睛,虛弱已極地問道:「為、為什麼……」「為什麼?因為我還等著你跟我在黃泉路上作伴呢,怎麼能讓你先死呢?」呂莫槐直勾勾地盯著這個一刻鐘前還是受萬民敬仰的青天大老爺,笑得更加開心了,把嘴巴湊到他的耳朵旁,「趙大人,從今天起,我會派人與你同吃同住,要是你敢在行刑前死,保證你的女兒代代為娼,你的兒子世世為奴,哈哈哈!」一聞此語,趙鈞恩張口結舌,瞪大了眼睛盯著銀甲千戶,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我的聽力不差,縱然人聲鼎沸中,也還能聽得清二人的對話,卻是不寒而慄:「娘親,這呂莫槐真是狠毒啊!」「不錯,不過惡人自有惡人磨,那趙鈞恩也是應有此報。」仙子輕輕頷首,面上殊無波瀾,似是司空見慣,卻是回首嫣然一笑,「有娘在,就算是虞龍野也不須懼他。」「嗯,有娘親在,孩兒不怕。」我與娘親十指相扣,只覺得再安心不過了。而望向刑台上,只見在百姓的唾罵聲中,在同僚的譏諷聲中,在呂莫槐的狂笑聲中,那趙鈞恩終於支撐不住,仰面朝天,淚水滾滾而下,與方才賊匪的鮮血混作一處,再也分不清彼此。這刑台,既為燒殺搶掠的賊寇所設,亦為德不配位的朝官所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