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劇毒×純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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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佐藤時雨小姐出了車禍。』

  陪哥哥吃早餐的途中接到的電話,一開始讓我陷入混亂。

  因為,明明我才是佐藤時雨。

  是惡作劇電話嗎?但這想法一閃即逝,我隨後便會意過來。

  目前穿著我的衣服,擁有我的身分證明文件的那個人會是誰。

  通完電話的我火速向哥哥說明狀況。

  看來姊姊在跟哥哥分手後的回家路上,被車撞了。

  似乎由於清晨沒什麼人,對方車速開得很快,讓姊姊身受重傷,目前人被送進加護病房。

  聽完這番話,哥哥的臉色已經超越蒼白,面無血色到幾乎像具屍體。

  這也難怪。

  兩人分手後沒多久便發生這起車禍。

  在我腦海里浮現某種最糟的可能。

  哥哥肯定也是一樣。

  也就是,姊姊有可能是在被哥哥甩了以後,打擊太大而試圖自殺。

  之後,我把姊姊出車禍的事以電話通知一個人待在家裡的父親,再跟哥哥一起搭計程車趕往姊姊被送往的醫院。

  而在那兒碰頭的父親,劈頭便追究兩人為何會半夜在外遊蕩。

  我要是實話實說,會把哥哥也捲入其中。

  但哥哥自從聽說了意外,到現在都還是不能言語的狀態,我只好費盡千辛萬苦,想辦法把憤怒的父親搪塞過去。

  如此這般……過了約三個小時。

  醫生前來告知手術順利結束。

  姊姊的外傷有雙腳與右手骨折,以及頭蓋骨骨折。

  其中頭部的創傷造成顱內出血,屬於危急狀態。

  但幸好最後保住性命,目前麻醉未退,在病床上睡著。

  我們心中的大石頭姑且放了下來,我跟哥哥進病房看了看姊姊睡著的側臉,便留下父親先返回家裡。

  接著來到當天晚上。

  父親打來電話,說姊姊已經從麻醉里醒來。

  接著又提到,根據警察的說法……肇事車輛的駕駛供稱姊姊是自己闖到馬路上的。

  我說明天兩人會再過去探病。

  ……等姊姊恢復意識,得跟她問個水落石出不可。

  問這場車禍……是否真的是意外。

  但是……要是她當下真的企圖自殺,到時哥哥又會變得怎樣呢?

  我對這樣的可能性有點擔心。

  擔心這沉重的事實,那個人扛不扛得下來。

  這件事不能不問個清楚──看著憔悴不堪的哥哥,我心中打定主意。

  再這樣繼續下去,他遲早會丟掉性命。

  隔天,為了向姊姊問明車禍發生的來龍去脈,我們來到姊姊的病房。

  而在那裡頭的──「啊!你們來啦!是專程來探病的嗎?謝謝你們~♪」

  ……是精神煥發到超乎想像的姊姊。

  雖然腦袋跟手腳都被繃帶捆得慘不忍睹,精神狀態卻一點都不像個重傷患者。

  大出所料的模樣,讓我跟哥哥不禁面面相覷。

  難道只是我們多慮了嗎?

  但真相如何,必須得由本人親口確認才行。

  「晴香……那個……」

  「姊姊。你是不是自己跳出去給車撞的?」

  「────!」

  寒暄到一個段落,我沒理睬試圖旁敲側擊的哥哥,開門見山地問了。

  問一個剛出車禍的人是不是想自殺,當然不是常理的行徑,但若把事發前後的事實相關性列入考慮,我們提出的質疑應該是合情合理的。

  在這種情況下相互試探,事情也不會有進展。

  但──「……………………咦?什麼意思????」

  姊姊驚呆的表情,像是被雷劈中。

  接著眼睛眨了又眨,一會兒後──「你是指,這個嗎?」

  她用唯一還自由的左手,指向自己頭上的繃帶。

  「沒錯。」

  「不、不要跟我開這種玩笑啦!我幹嘛要做那種事不可!?那搞不好就沒命了不是嗎!」

  瞬間,姊姊的臉色發青,以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我,否定了我的質問。

  這……是演出來的嗎?

  曾經全心投入戲劇的姊姊,演技雖然被社長那樣的專家評為有待加強,我這戲劇門外漢卻完全分辨不出來。

  實際上,我之前就被她騙過。

  因此為求慎重,我繼續向姊姊問了。

  「那不然你是怎麼出車禍的?」

  「這種事我才想問吧!不知怎地一回過神就變成這副木乃伊的樣子了!」

  愈說愈氣的姊姊臉頰都鼓了起來。

  ……看樣子,這真的只是一場來得不巧的交通事故嗎?

  若事情不過如此,當然是再好不過了。

  畢竟我雖然跟姊姊爭過哥哥,但從來不曾希望她去死之類的──「唉~真是有夠倒楣。好不容易才被社長選為文化祭主演的說……」

  啥?

  等等。

  她剛剛說什麼?

  「晴香,你……為什麼要現在提文化祭的事?」

  「因為如果要休養三個月,不就不能參加團練了嗎?……抱歉啊,博道。你應該也很期待女朋友隆重登台吧?」

  不寒而慄的感覺讓人背脊一陣震顫。

  腦海里升起某種最糟的可能。

  不會吧──為了否定那可能性,我向姊姊問了。

  「姊姊,我問你一件事──今天是十一月的幾號?」

  「……時雨你怎麼從剛剛就說些讓人聽不懂的話?現在還是八月吧?暑假都還沒放完不是嗎?」

  姊姊她……失憶了。

  ……

  姊姊的記憶障礙被診斷為車禍的外傷所造成。

  『送醫的當時,晴香小姐的腦部受到顱內出血壓迫。雖然經過手術放血後脫離險境,但被壓迫的腦組織有部分呈現物理上的損傷,可能因此失去部分記憶。』

  『這……還能夠康復嗎?』

  『記憶障礙分為心因性與物理性。前者只要排除原因,或是精神狀態穩定後就有機會自然康復。但外傷造成的物理性記憶障礙,記憶很可能和腦組織一同受損……實際情況我也不能夠確定,但請您要有心理準備,記憶恢復的可能性很低。但值得慶幸的是,晴香小姐失去的就只是近期記憶,關於自己以及家人的名字,這類一般常識都還記得很清楚,學習能力也沒有受到影響。以她目前的狀況,只要身體康復,對日常生活是不會造成不便的。』

  根據醫生跟父親的的對話,大致是這麼一回事。

  而姊姊失去的所謂近期記憶,大多是暑假中間到出車禍的這段期間。

  也就是說──她的照片被社長上傳到Instagram瞬間竄紅的事情。

  並因此與高尾碰面的事情。

  以及……和哥哥分手的事情。

  一切的一切在姊姊腦海里,都成為沒發生過的事。

  就像是都沒發生過,宛如時光倒流。

  現在的姊姊就好像……當初那個最喜歡哥哥的她。

  陽光、開朗、熱愛戲劇,而且……最喜歡哥哥那時候的姊姊。

  這樣的現實……也給哥哥帶來莫大的打擊。

  「哥哥……」

  我站在緊閉的房間門前,試著呼喚哥哥。

  裡頭沒有回應。

  ……在那之後,哥哥就把自己關在房間裡。

  連準備好擺在廚房的料理都不曾動過。

  就這樣不吃不喝,已經過了整整兩天。

  再這樣下去實在危險。

  我的手伸到門把上。

  「哥哥,我開門囉?」

  「……住手。」

  「可是你已經把自己關了兩天吧?再這樣下去真的會沒命的。」

  手對著門把一轉。

  我跟哥哥的房門都沒有門鎖。

  門一轉就開了。

  「……哥哥。」

  他人就抱著膝蓋,坐在一片昏黑的房間角落。

  「出去……」

  臉埋在雙腿間的他開口趕人。

  我當然沒照做,也無法照做。

  房間裡瀰漫著某種酸臭味。

  哥哥的頭髮油得就像是被水沾濕般毛毛躁躁。

  乍看簡直就像是瀕死邊緣的動物。

  再繼續置之不理,這個人真的會救不回來。

  我於是跪到哥哥面前,對著他勸說。

  「哥哥。我知道你受的打擊很大。你一定覺得搞不好是自己甩掉姊姊,才會害她試圖自殺,對吧?覺得是自己把姊姊給逼得走上絕路。」

  根據事發的時間點,他會這麼想也是人之常情。

  畢竟我一開始也有相同的疑慮。

  然而──「你只是往壞的方向想太多了。警察說了,根據現場的煞車痕研判,肇事車輛明顯是超速違規。因為事發現場沒有目擊者,所以也不能妄下定論,但也很有可能只是駕駛撒謊想要卸責──」

  「所以那又怎樣了!!!!」

  哥哥放聲咆哮。

  某種粗澀的,聲嘶力竭的嗓音。

  「哥哥……」

  「我說……時雨你自己也清楚得很吧。那些講法說穿了,全都是可能性……只是隨人解讀的假設性說法……!這意思也就是,晴香也有可能是真的企圖自殺不是嗎!!」

  「…………」

  「是我殺死她的。」

  「不是。」

  「就是這樣。」

  「不是。」

  「哪裡不是了!除了我以外還有什麼原因!能害晴香在當時選擇尋短!!」

  哥哥撓抓著腦袋。

  「我太輕視晴香的話了。沒把她『活不下去』的那句話當一回事……不當一回事,就那樣甩了她,就是我、害晴香差點沒命……!像我這種!一點能耐也沒有的草包!差點害死了一個人!!甚至那人還正好是晴香……!!」

  「哥哥拜託!請你先冷靜下來!」

  我揪著哥哥的手腕試著制止他。

  接著繼續對他說。

  「請不要這樣傷害自己。事情不見得就像你所說的那樣。」

  「是啊……還不見得是這樣……這種事永遠都不會曉得了。醫生不也說了嗎?她的記憶回不來了。這下就等於無法證實。可是、可是啊,時雨……」

  哥哥緩緩抬頭,往抓住手腕的我看了過來。

  以那雙通紅到像是流下了血淚的眼瞳。

  「就算只有一點,哪怕只是零點1%,只要我害死晴香晴香的可能性存在,我就……沒有辦法承受。我扛不住的。一個人的性命,對我來說,實在不是可以承受的重擔……」

  失焦的通紅眼球顫慄著。

  只剩下瞳孔在顫動著,但眼淚卻沒有流出。之所以沒流淚,恐怕是因為他已經沒有淚水可流了。

  「我已經,盡力而為了。努力地、下定決心,說出真話……以為到此結束,終於能有、新的開始……可是、這下子,一切都沒了……我不要、再來一次。這種事、我辦不到……!要我再、殺死晴香一次,這種事我辦不到……!!」

  哥哥緊抓住我,在我胸前嘔血似地抽泣。

  對不起、對不起──重複著這樣的字眼。

  我能理解此刻的哥哥。

  理解到,這就是他心靈的臨界點。

  過去這些日子,他真的盡力了。

  明明生性無法背叛人,不敢傷害人。

  但是為了我,為了不管面對任何人,都能以我們的關係為榮。

  為我做了許多做不來的事,即使硬逼自己,依然努力不懈──直到現在瀕臨極限。

  造就這個人的精神絲線,已經被磨耗到有如一根細絲,只是還勉強連著,稍受刺激就會斷裂開來。

  再這樣下去,這個人就要崩潰了。

  我──喜歡這個人笑的樣子。

  面對心上人,希望他能夠笑口常開。

  也因此……這個人在我面前為了姊姊飽受磨難的模樣,總是令我忿忿不平。

  令我沮喪不已。

  海邊那時也好,哭著回家的那個黃昏也罷,煙火大會那晚亦然──我討厭這個人傷心的模樣,討厭那張苦瓜臉。

  討厭看到這一切。

  討厭到連看都不想看見──我明明是這麼以為的……

  但是……不知為何。

  看到他不是為了姊姊而是為了我,精神磨耗到即將斷線的身影,看著心愛之人受傷疲弊的慘況,我──發現自己體內『女性』的那部分,正亢奮到幾乎為之瘋狂。

  「~~~~……」

  身體發燙。

  口乾舌燥。

  目眩神迷。

  ……好可愛。怎麼會有這麼可愛的人。

  即使落到這一步,他還是忘不了我。

  明知就是我帶來煎熬,卻還是無法放手。

  這個人從今而後一定還會繼續痛苦下去吧。對姊姊撒溫柔的謊的同時,永遠覺得虧欠我,永遠在心中向我道歉。

  就是這樣楚楚可憐,讓人無比疼惜。

  若要問有什麼方法救得了他,答案只剩下唯一一個。

  也就是由我主動拋棄哥哥。

  要是真的為這個人著想,就不該有其他的選項。

  光是這一步,就能讓他從苦海解脫。

  我能為他這麼做,我清楚自己可以。

  然而──「沒事的,哥哥,我都明白。關於哥哥你有多愛我,我全都明白的。所以,請不要再這樣向我道歉了。」

  「時、雨……」

  「謝謝你,為了我承受這種折磨。可是……我應該說過了吧?我啊,只要曉得哥哥還愛著我,這樣就夠幸福了。不管什么女朋友、結婚、承諾還是信物,我全都不需要。我……只要有哥哥為我流的這些淚水,就是比什麼都心滿意足的回報。所以──接下來,我們兩人一起珍惜姊姊吧。兩人一起,為她撒溫柔的謊吧。為免姊姊再次心碎,一起繼續扮演理想的戀人與理想的妹妹吧。」

  ──我怎麼可能會讓步。

  才不會把這可憐又可愛,我最鍾愛的哥哥拱手讓人。

  大塊蛋糕可以禮讓,遊戲的第一名可以禮讓,唯獨這個人不能讓出。這已是我心中不可動搖的真實。

  無論發生什麼事,唯獨這樣的真實不會、也不容扭曲。

  畢竟這樣的結果是早已預期到的。

  所以,姊姊,姊姊,請不用客氣。

  你就若無其事地繼續當個女朋友吧。

  想結婚就結吧。

  想生小孩就生吧。

  死後也葬在一塊吧。

  若你想要這種東西,那就全都給你。

  但是──這個人的內心最深處,永遠是屬於我的。

  是我專屬的空間。

  絕不會讓任何人占據,絕不會割讓給其他人。

  「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我們之間的真實。今後我們會一直一直……一起扮演共犯。」

  「嗚嗚嗚……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用指甲輕輕往哥哥的……繃緊的那條精神絲線一彈。

  僅存的一根絲線,輕而易舉地被斷開。

  見哥哥失去維繫差點倒下,我輕輕將其摟住。

  揣進懷裡,不讓他看見自己的表情。

  因為此刻的我──正笑得無比醜陋。

  ……接下來,他肯定還會為了我繼續自我傷害。

  既然如此,就讓我為他舔舐為了我自殘的那道傷口吧。

  畢竟從中流出的血,肯定甜美得讓人慾罷不能。

  接著,再把我所有的愛注入那道傷口。

  以身為人的我所能做的一切,以名為我的存在所擁有的一切,好好地愛這個人,讓他幸福。

  用我的愛將他注滿。

  讓他從今以後,少了我就再也活不下去。

  「我愛你,哥哥。」

  尾聲 在這遼闊世界的一隅「…………」

  眩光讓人清醒過來。

  窗外照進的『白』,宣告早晨的來臨。

  那道光讓我了解到,自己剛做了場漫漫的長夢。

  ……真是讓人懷念的夢啊。

  好久沒有像這樣清晰夢見高中時的往事了。

  如今回想起來,我還真是走了段坎坷的命運。

  我撐起慵懶的身子,下床離去。

  客廳傳來電視的聲音。

  我搖搖晃晃地往那頭走去──「啊!早安,博道。」

  站在廚房的『晴香』發現我起床,向我道早安。

  然後──「來。真司你也跟爸爸說聲早安~」

  晴香吆喝著坐在電視前的孩子。

  小孩只往我這頭瞥了一眼──「嗯,早安。」

  視線隨即回到電視上頭。

  看來他忙著看晨間動畫,沒有空理我這邊。

  「真是的……」孩子這般態度,讓晴香無奈地嘆了口氣。

  這孩子,是我跟晴香的孩子。

  在那之後,我們繼續交往下去。

  高中畢業後,我考上國立大學,晴香經由社長的門路,透過介紹進了演藝事務所,兩人為了各自的學業、事業一起搬到市區同居。

  然後在我大學畢業的同時結婚。

  之後沒多久就有了孩子,到了今年已經五歲大。

  而我當然也比當時老,如今已是個快要三十歲的堂堂大叔。

  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先把鬍子刮乾淨。

  相較之下,晴香則是不可思議地從我大學時代到現在都沒怎麼變。

  這跟她生下真司前從事現身人前的工作或許有些關係,但主要還是血統優勢吧。

  實際上,繼母現在看起來也遠比實際年齡年輕,跟我那個頭已經快禿光的老爸差得多了。

  擁有這樣的美嬌妻,每當碰見住附近的爸爸們,大家都是羨慕不已。

  甚至有人暗地裡覬覦她也說不定。

  畢竟大學那時我們就常常碰上這類人。

  這也沒辦法,畢竟我們這對情侶檔一看就不登對。

  可能有人覺得連我這種人都追得到晴香,自己一定也有機會。

  當然,晴香是打從心底愛著我,那些追求者只能以失敗告終。

  ──三人一起吃過早餐,我開始做上班前的準備。

  梳好頭,穿上西裝,清點公事包里該帶的東西。確認沒有東西遺漏,我穿上擺在玄關的那雙晴香當年慶祝我就職送的皮鞋。

  我將鞋拔掛回掛鉤上,衣服洗到一半的晴香前來送我出門。

  她拿起靠在牆邊的公事包,伸手遞給我。

  我接下它後,說道:

  「今天是星期五,我一樣會到客戶那邊接著陪對方應酬。」

  「所以晚餐會在外頭吃吧。大概幾點會回家?」

  「……這我不確定,但是應該跟平常一樣,會待到深夜或早上吧。」

  「這樣啊……嗯,我知道了。那麼我就先哄真司睡囉。」

  「麻煩你了。」

  對晴香交代完,我往她的唇上蜻蜓點水般輕輕一吻。

  這是我們每逢周末必經的對話。

  「啊~爸爸跟媽媽又在親親了。小有跟麻美說他們的爸爸媽媽才不會這樣,為什么爸爸跟媽媽每天都親親啊?」

  「這代表爸爸跟媽媽感情好啊。你下次就可以去跟他們炫耀了。」

  「咦~才不要。太羞羞臉了啦。以後朋友來我們家的時候你們不要親喔?」

  「好好好。」

  看來幼稚園兒童也有自己的社交圈。

  我一度屈膝半跪,用力撫摸對我們親嘴的事頗有微辭的真司腦袋好幾下。

  「……那我出門了。」

  「好的,路上小心。」

  「爸爸路上小心~」

  在家人的目送下,我離開自己的家。

  接著,往公司方向邁步。

  ──爸爸又會很晚回家嗎?人家想跟他打電動。

  ──………………

  ──媽媽……你怎麼了?

  ──嗯?啊,沒事喔。好了,真司你也該準備去上幼稚園了。

  ──是~

  我邊走邊聽著門內泄出的兩人對話。

  ……

  在那之後,十多年的歲月就這麼過去。

  真是漫長的一段時光。

  理所當然地,城鎮以及人們也隨著時光改變。

  我的死黨若林友衛比我們早一步跟虎子學姊結婚,在東京從事經營顧問的工作。

  他跟虎子學姊生了兩個女兒,兩家人每逢長假就會一起去露營之類的,跟我們有家族間的交流。

  至於剛士,可就不簡單了。

  他引以為傲的肌肉在Instagram吸引的跟隨者一天多過一天,高中畢業後竟然出道成為Youtuber,現在已經加入大型事務所旗下,以肌肉藝人的身分出道,有時甚至會在電視劇里軋一角。

  誰能想得到這小子竟然會在演藝圈裡混得比晴香更好?

  只能說世事真是難料。

  而我呢,則是從東京的大學畢業後,跟晴香一起回到家鄉,在會計師事務所任職。

  我讀大學時並沒有什麼特別想從事的工作,單純只是以收入與穩定度來選擇職業。

  但實際做下來我才發現,整理零零散散的文件與數值的這份工作,跟我這種一無長才只會讀書的人的特質挺合得來,在公司的風評也還算不賴。

  特別是最近負責的工作量變多,工作升了官,薪水當然也跟著上調。

  有年輕貌美的妻子,有份辛苦但收入頗豐的工作,有健康活力的孩子。

  無可挑剔的充實人生。

  看在他人眼裡,肯定都會這麼想吧。

  然而在我的眼中,那一切看起來……卻像是都褪了色。

  彷佛世間萬物都失去色彩的感覺。

  不管什麼東西,映入眼中的都呈現黑與白的單色調。

  我就像是條洄游魚,在這片灰色的海里來來去去。

  這當中不帶感情。

  就只是因為必須這麼做,所以這麼做。別無其他動機。

  但……只有每個星期五不一樣。

  會有道溫暖的橙光,灑進灰色的海里。

  宛如燈塔的明光,為我指引方向。

  「──────」

  公司下班時間一到,我在光芒的導引下,走在夜晚的街道上。

  轉乘了幾班電車,遠離充滿喧囂與閃爍白光的鬧區,踏進像是從平成年穿梭至現代的,蕭條老街的一隅。

  指引我的明光,從座落其中的某間木造雙層公寓的其中一室泄出。

  我踏著鏽得千瘡百孔的板金階梯而上,前往那一室。

  是的──前往我們曾經的家。

  我按下門鈴。

  聽起來既廉價又充滿雜音的鈴聲於是響起。

  沒多久,腳步聲漸漸逼近,門於是開啟。

  瞬間,視野里充滿了色彩。

  唯有這間屋子,以及為我開門的人物,在灰色的海里格外鮮明。

  「歡迎回家,哥哥。」

  「我回來了──時雨。」

  ……

  佐藤家住了許久的這間破舊公寓。

  當年隨著老爸再婚一度成了空房,但這年頭離辦公商圈有距離,屋齡超過50年的物件,根本沒有人會想租,後來便一直閒置著。

  之後,大學畢業回到家鄉的時雨,重新將它租了下來。

  自此,時雨就一直住在這裡,當星雲的老師一個人過活。

  而我……也習慣每逢周末的星期五,工作一下班就來到這裡。

  對晴香謊稱要跟同事或客戶喝酒。

  「哥哥吃過飯了嗎?」

  「不,今天還沒吃。」

  「那太好了,我們一起吃吧。今天有唐揚雞喔。哥哥你不是最喜歡唐揚雞了嗎?」

  「喜歡是喜歡,只是最近對油炸的東西愈來愈不行了。」

  「哎唷,怎麼講這種好像老頭子說的話呢。」

  我跟在呵呵笑的時雨身後,進入起居室。

  起居室里有張小小的矮桌,有電視,裡頭的三坪空間是時雨的寢室──街道、人……即使一切都不復記憶,唯獨這裡維持著我們最幸福的當時,彷佛時間凝結於此。

  「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嗎?」

  「我這邊只剩下炸的步驟,沒什麼可以幫的。你要是沒事做的話,就去冰箱拿酒自己先喝吧。」

  「不,我等你。」

  等時雨調理結束,我們才一起乾杯。

  接著,夾起時雨為我做的唐揚雞。

  咬下的瞬間迸裂的酥脆麵皮。

  緊接著在嘴裡蔓延開來的肉汁奔流。

  最後是直入鼻腔的辛香料的刺激芬芳。

  我最喜歡的,和夢裡嘗到的唐揚雞一模一樣的味道。

  「對了,哥哥。你還記得相澤同學嗎?」

  「特進班的那個?那種人就算想忘也忘不掉吧。」

  「那個人好像也考到教師資格,最近被調來星雲了。」

  「真、真的假的!?」

  「很讓人驚訝對吧~?」

  「與其說是驚訝……他那樣待得住嗎?總覺得他隨時都有可能跟女學生搞出什麼曖昧關係……」

  「啊哈哈。我想應該不至於吧。其實他高中那時,也從第二學期之後,就沒再聽說什麼不良風聲了。」

  「這麼說來,他後來的確是突然就安分下來了。」

  我跟時雨的餐桌上不會談什么正事。

  就只是喝酒閒聊,聊的頂多是這一星期發生的大小事。

  但,這樣就好。

  這樣就夠了。

  光是這樣,就能為我的心帶來安寧。

  因為,只有面對時雨──我不必語帶謊言。

  一段能夠做我自己的時光。

  這樣的自在感,隨後捎來睡意。

  「呵啊啊……」

  「哥哥,你累了嗎?」

  「嗯……最近升遷後,人也跟著變忙了。」

  再加上……今天又做了那個長夢,感覺根本沒怎麼睡到覺。

  「雖然難得來陪你,但不介意我躺一下吧?」

  我問完,時雨說著「真拿哥哥沒辦法~」,聳了聳肩,緩緩屈膝,隔著窄裙拍拍自己的大腿。

  「來吧。我的腿枕借你躺。」

  我恭敬不如從命地躺下來,以時雨的腿為枕頭。

  「……抱歉啊,一個星期才能來看你一次,卻耗在這種事上頭。」

  「沒關係的。我啊……只要能陪哥哥,就已經夠幸福了。」

  時雨說著,充滿憐愛地輕撫我的髮絲。

  在那左手無名指上,以前我在她生日時送的,長大成人後看起來只像是玩具的戒指,依然釋放著一如往昔的光彩。

  ──沒錯。從那一天起,我們就一直撒謊至今。

  一如醫生的診斷,晴香失去的記憶並沒有恢復。

  因此那起車禍究竟是真正的意外……又或者是自殺未遂,時至今日依然沒有答案。

  但,若那是自殺未遂,若晴香曾經差點因我而死,那麼一個人的性命對我來說,實在是無法負荷。

  當然,這樣的關係一旦曝光,一定會承受眾人譴責。

  公司的同事或上司、住在附近的家長們、我的獨子真司、父母親──大家一定都會對我們指指點點。

  這是當然的。我清楚得很。

  我明白自己犯下的,是理應接受世間輿論批判的錯誤。

  但是,就這樣吧。

  我早就──無所謂了。

  何者為是,何者為非,我該怎麼做──對那些事……都已經累了。

  煩惱到麻木,為此受折磨,掙扎到最後……到頭來還是什麼也不能如願。

  一切都只是一場空。

  所以,我已經,不在乎了。

  「──────」

  我面對垂望著我的時雨,手伸往她的臉頰。

  碰觸那張小臉,輕撫滑溜細緻的臉頰,時雨開心地露出微笑。

  眯起的眼瞳里……依然滿盈著像是要化為淚水奪眶而出的愛情,就和我們頭一次接吻那天看到的一模一樣。

  我只要,有這就滿足了。

  只想永遠沉溺在那眼瞳里。

  即使清楚那將帶來破滅。

  即使清楚時雨的愛情,是足以毀掉人生的劇毒。

  但是我已經沒有那愛情就活不下去了。

  ──不想活下去──要是有一天必須失去時雨,到時我應該會死吧。

  那不是什麼譬喻。我真的會撒手一切選擇死亡。

  我有這樣的確信。

  因為……我再也不曉得,活著的意義何在。

  「…………」

  沿著臉頰傳來的時雨體溫。

  被她輕梳頭髮所帶來的舒適感。

  在體內生效的酒精。

  眼皮沉重了起來,我也陷入舒適的睡意。

  在這當中──我許著願。

  殷切地、殷切地祈願。

  神啊。神啊。

  我今後的人生還得繼續撒謊。

  和我心愛的共犯一起。

  為了穩固那充滿謊言的當下,不斷欺瞞周遭的大家。

  晴香、真司、老爸與繼母、鄰居與公司的大家──欺騙所有人,繼續當個模範爸爸。

  讓晴香過得幸福。讓真司過得幸福。讓大家過得幸福。

  不會再傷害任何人。

  因此,因此,我唯有一個心愿。

  我會努力下去,付出生命至死方休,讓我的謊言今後在他人眼中依然像是真實。因此,拜託禰。

  即使不可告人也好。

  即使無人知曉也好。

  即使只限在這遼闊世界的一隅,這間又小又破的公寓一室里。

  願這真實的愛,能夠天長地久,永遠存在於此。

  神啊,神啊────間章:特典小冊子

  佐藤先生就跟姊姊住在同個鎮上──一聽到這件事,我的行動也跟著確定了。

  母親雖然強烈反對併力勸我陪她一起前往美國,但我說什麼也聽不進去。

  畢竟說到底,我跟姊姊會被拆散都是母親造成的。

  姊姊。長得就像是鏡中的我……卻擁有我所缺乏的天真與活潑,我的雙胞胎姊姊。從以前開始我就最喜歡姊姊。

  不管是遊戲內的第一名,還是吃點心時比較大的那塊蛋糕,只要是姊姊想要的,我都會讓給她。

  一點都不會覺得捨不得。

  因為我最想要的,是姊姊開心的笑容。

  也因此……當我們被拆散時,真讓人悲痛得心如刀割。

  而再想到這一切都是因為母親外遇,為了這種感情的紛擾,害我得跟姊姊分隔兩地,就讓人對那愛與戀之類膚淺的事打從心底感到不屑。

  而現在,一發現又有機會跟姊姊住在同個鎮上,我就坐立難安又迫不及待。

  事到如今去美國什麼的就不用說了,大人的規劃更是早已不在我的考慮之內。

  我只想著早一天跟姊姊見面,想再看看自己最喜歡的那抹笑容。想要偶爾捉弄她一下。想藉由如此,重拾以前那段最為幸福的時光。

  「……就是這裡。」

  從車站徒步幾分鐘,我來到一間破舊的木造二層樓公寓,彷佛從令和的世界穿越到平成。

  這裡就是佐藤家。也是佐藤先生的兒子目前住的家。

  從今天起,我將會跟他單獨住在同個屋檐下。

  在公寓前深切體悟到這個現實,讓原先想著終於能與姊姊重逢而變得輕盈的步伐停了下來。

  雖然拒絕前往美國是自己的決定,但並不代表我沒有絲毫的不安。

  佐藤先生的兒子。接下來將會成為我哥哥的那位『博道』,不曉得是什麼樣的人。

  根據聽到的說法,對方是個個性老實、成績不錯的男生,但人還是得實際見過面才曉得。

  ……希望他是個好人。

  但不管對方是怎樣的人,那個陌生的哥哥都是我一意孤行之舉的被害人。

  我為了跟姊姊重逢,侵犯了他原本自由自在的單身生活。

  那麼就至少注意自己的行為舉止,別讓他因為我的存在,而有任何顧忌或是拘束感吧。

  「好!」

  打定決心的我,按下與破舊公寓很相稱的舊式門鈴。

  等了一會兒後,門開啟了。

  當時的我絲毫無法想像的──通往崎嶇命運的那扇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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