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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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議完大事,天色漸暗,兼之夾雜風雷之聲。時維八月,夏秋之交,正值天地風雲激盪,不一會兒,便成黑雲壓城,排山倒海之勢。

  呂布本欲回府,見此景頓時來了興致,對高順道:「吩咐下去,在亭中擺下宴席,我要請那兩位暫住別苑的客人小酌幾杯。」

  高順應了一聲,擔憂道:「我看他們非易於之輩,照我看來,不若一刀殺了了事。」

  呂布悠然道:「下場如何,便看這席上如何應對了。」

  戌時,手下人已在院中孤亭擺下酒菜。

  酒是綠蟻酒,一樽小火慢溫。

  菜是下酒菜,良辰美景作陪。

  天邊風雲大作,雨卻還未下,正是山雨欲來風滿樓。

  忽而電閃雷鳴一聲,映出來者容貌。

  他身長七尺,細眼長髯,身穿朱紫錦繡袍,腰纏白銀鑲珠帶,行走之間龍驤虎步,氣度非凡。

  身後一人,體格偉岸,神情堅毅,雖常服不能掩其煞氣,端是戰場上出生入死的一名好漢。

  二人行至亭前,忽聞亭中人朗聲道:

  「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

  晚來天欲雨,能飲一杯無?」

  亭外長髯者欲入,身後人低聲道:「酒是好酒,宴無好宴。孟德小心些,這怕是一場鴻門宴!」

  長髯者亦低聲道:「人在檐下,退無可退,唯有見機行事。」

  說罷,大步邁入亭內坐下,拱手道:「敗軍之將,感念溫侯不殺之恩,在下無以為報,先敬溫侯一杯。」

  霎時間雷光乍現,顯出亭中各人神色樣貌,且看——那呂布身形偉岸,眉目似劍如刀,一睜眼顯出赫然煞氣,一發怒似要逞滔天魔威。

  端坐飲酒,卻似千軍萬馬奔襲而來,只教人望一眼便胸悶心慌,說不出話來。

  其後立著一雄偉大漢,濃眉大眼,乍看姿容不美,再看卻好像泰山當前,又似浪中堅石,怡然不動,不怒而威。

  再看這邊曹操,面色如常,喜怒不形於色,面對呂布滔天之威,仍鎮定自若,不慌不忙。

  曹洪位於他身後,似鐵塔一般矗立,目光直視高順,似是要與他分出個高低來。

  有詩曰:

  「雷光乍起天驚變,千載興亡笑談中。

  王對王來將對將,風虎雲龍誰爭雄。」

  呂布展顏一笑,接過曹操敬的酒一飲而盡,道:「當時孟德兄行刺太師時,我便覺得孟德兄膽氣非常,乃大丈夫也,可惜你我各為其主。今日不計前嫌,不論前事。只當今日新識於市,我邀你進亭內共飲一杯,暢所欲言,百無禁忌。」

  曹操聞得此言,不由得心中一定,再仔細看呂布一眼,見他雖威武不異於以往,神色中卻少了那些驕躁,談吐也不似以前粗獷,倒是個奇事。

  他曹操自持有一雙慧目,有識人之明。

  往日視呂布,乃一匹夫爾,雖勇冠三軍,最多也只成一猛將。

  然而如今再看,卻是覺得呂布心思深沉,不形於色,驚得心中凜然,暗道:時移事異,士別三日,應當刮目相待,切不可小瞧他人。

  呂布此人乃萬人敵,如今看來,城府愈深,日後必成氣候。

  如今他為刀俎我為魚肉,需得小心應對才是。

  乃從容應道:「溫侯雅量。」說罷自斟自飲了一杯,自嘲道:「昔日我斗膽,借獻刀之名行刺,哪料千算萬算,未算到溫侯在側。只是瞧了溫侯一眼,便已失了膽氣。溫侯才是真豪傑,我哪裡算得上什麼大丈夫,徒增笑耳。」

  呂布淡淡笑道:「大丈夫能屈能伸,何須介懷。我先前有言,不論前事,只談今朝,孟德兄大我幾歲,喚我奉先就好。」

  曹操心中轉過千百個念頭,臉上卻哈哈一笑道:「那愚兄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氣氛驟然緩和下來,呂布與曹操推杯換盞,談天說地,縱古論今,一派賓主相諧的模樣,站立一側的曹洪微不可查地鬆了口氣。

  酒正酣時,忽問呂布抬手指天。

  曹操隨即望去,只見天邊陰雲漠漠,電閃雷鳴,雷蛇狂舞,於雲層之間隱現,恰似神龍高懸天外,逞威作福。

  好一派煌煌天威。

  呂布道:「孟德兄且看,雲間雷電,似神龍否?」

  曹操應和道:「恰似龍飛於天,騰雲駕霧,布施雲雨。」

  呂布道:「孟德兄可知龍之變化否?」

  曹操不知其意,只能道:「孤陋寡聞,願聞其詳。」

  呂布道:「龍能大能小,能升能隱;大則興雲吐霧,小則隱介藏形;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隱則潛伏于波濤之內。方今春深,龍乘時變化,猶人得志而縱橫四海。龍之為物,可比世之英雄。孟德兄久歷四方,必知當世英雄。請試指言之。」

  曹操心中警鈴大作,瞬間酒已醒了大半。

  他苦笑道:「操凡胎肉眼,安能識天下英雄?」

  呂布道:「休得過謙,不過是酒後戲言爾,孟德兄大可暢所欲言。」

  曹操道:「說來慚愧,操輾轉半生,不過蹉跎於三四地,猶如井底之蛙,天下英雄,實有未知。」

  呂布道:「雖不識其面,亦聞其名。」

  曹操怕惹了呂布,只能笑道:「并州之時,胡虜喪膽;虎牢一戰,威震天下。溫侯呂布,勇冠三軍,可稱英雄否?」

  呂布啞然失笑,道:「虎牢之戰,不過喪家之犬;庸碌半生,權為鷹犬爪牙。非英雄也。」

  曹操見他神色頗正,不似做偽,心中訝然,道:「淮南袁術,名門望族,袁氏正統,兵糧足備,可為英雄?」

  呂布笑道:「冢中枯骨,吾早晚必擒之!」

  曹操又道:「河北袁紹,四世三公,門多故吏,部下能事者極多,可為英雄?「呂布搖頭:「袁紹色厲膽薄,好謀無斷;幹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命。非英雄也。」

  「有一人名稱八俊,威鎮九州:荊州劉景升,可為英雄?」

  「劉表虛名無實,非英雄也。」

  「益州劉季玉,可為英雄乎?」

  「劉璋雖系宗室,不過守家之犬,何足為英雄!」

  曹操再道:「江南孫文台,兵強馬壯,驍勇善戰,可稱英雄?」

  呂布道:「孫堅此人,擁兵自驕,見利忘命,早晚死於非命,非英雄也。」

  曹操道:「如張濟、張魯、馬騰、韓遂等輩皆何如?」

  呂布搖頭笑道:「此等碌碌小人,何足掛齒!」

  曹操心中隱約有了猜測,沉聲試探道:「西涼太師,擁兵數十萬,能人將士輩出,權傾朝野,十八路諸侯齊聚都無可奈何。他,可稱英雄?」

  天邊忽傳驚雷,聲勢浩大,聲未至,而白光閃。

  在這一瞬間,曹操清晰地看到——

  那呂布臉上再無嬉笑之色,電光映在他臉上,好像一尊銅澆鐵鑄的神像。

  只聽得他冷聲道:

  「董卓無端,殘暴不仁,雖權傾朝野,卻惹得天怒人怨。蒼天有道,他已離取死之日不遠矣。」

  此類言語,曹操往日已聽得夠多了,然而從來沒有一個人,能像呂布這樣擲地有聲。

  只因他乃董卓身邊大將,董卓最為倚仗之人,也是如今討董聯盟失敗後,最有希望能夠誅殺董卓的人!

  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

  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

  那人間地獄般的場景,如今還歷歷在目。

  若是,若是有人能夠誅殺董卓……

  曹操抬頭,肅然問道:「溫侯此言,莫非……」

  呂布不語,自懷中掏出一物,置於桌上。曹操定睛一看,乃是一條白玉鑲金的衣帶,上有朱色文字,赫然是一封血書,上書:

  「漢室傾頹,奸賊當道。董卓欺天罔地,穢亂宮禁,殘害生靈;朕尚年幼,力有不逮。素知卿乃忠義之士,深明大義,昔日事賊,乃迫不得已。唯願公棄暗投明,匡扶漢室,共誅董賊,拯救黎民。卿乃猛士,應糾合忠義兩全之烈士,殄滅奸黨,復安社稷,祖宗幸甚!破指灑血,書詔付卿,再四慎之,勿負朕意!初平二年八月詔。」

  呂布道:「昔日董卓鳩殺少帝,我亦在場。少帝魂歸冥冥,李儒揚長而去,徒留帝後唐姬嚎啕大哭,直至氣絕。我憂心唐姬,怕其亦隨少帝仙去,便留下照顧。唐姬醒來,見我大罵:君食漢祿,卻為漢賊!

  我掩面無言,而後嘆氣不止。

  唐姬看我不似真心事賊,乃百般奉勸。

  而後董卓穢亂宮闈,命我於殿外候命,我也因此得以出入宮禁,與唐姬見面。

  我亦思之,布身為漢臣,蹉跎半生,如今事賊,名聲自污。董卓無道,多行不義,乃取死之道,委身於賊,非長久計。唐姬見我如此,與當今陛下商議,秘密賜下此詔,命我糾合忠義之士,匡扶漢室,共誅董賊。」

  言罷,呂布和著天邊雷聲,沉聲道:「夫英雄者,胸懷大志,腹有良謀,有包藏宇宙之機,吞吐天地之志者也。布之前生,庸庸碌碌,添為鷹爪。如今我欲洗心革面,共邀同道,襄舉大事。」

  他以手指曹操,後自指,一字一句道:

  「而今天下英雄,唯孟德與布耳!」

  是時,驚雷,驟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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