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分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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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巧嬸兒和藍英母子倆又睡了半晌,還是張巧嬸兒感覺到什麼似的醒了過來,看著身旁趴著的兒子,那張成熟,滄桑,帶著傷痕的俊俏臉龐,好像再不是那熟悉的,稚嫩的樣子,自己的兒子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變得自己不認識了,這樣一個在地獄裡來來回回滾過幾遭,從夜叉嘴裡拔牙,和修羅稱兄道弟的勇猛漢子,上一次這樣同自己親近時還是個每天除了笑就是吃飯睡覺的半大小子。

  自藍英背著個包袱參軍起,張巧嬸兒便很久沒親眼見過兒子笑,兒子上次睡得這樣沉,更不知在何年何月了。

  張巧嬸兒猛地打了個冷戰,這才意識到屋裡的門沒關,張巧嬸兒趕忙披上衣裳,又取出套乾爽被褥給藍英蓋了個嚴實。

  「燕子這孩子……」

  如果是周昆離開,絕對會順手關門的。

  張巧嬸兒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對著鏡子理了理凌亂的頭髮,隨便插上根木簪子,起身想下地,沒成想剛站實秤腿就軟了,張巧嬸兒歇了好一氣兒,才拖著胎歪得像麵條似的腿打著顫站了起來。

  「燕子!燕子!」張巧嬸兒走到院子裡,沒好氣地喚到。

  「四更里呀~才到了情人兒迷呀~叫聲郎君你呀嘛快休息呀~啊哈~……」燕子唱著小曲兒,一步三擰達地從屋裡走了出來。

  「你……」張巧嬸兒生氣地擰過燕子的耳朵,捩著燕子到了柴房。

  「哎,哎,哎!娘!再擰成兔子了哎!」燕子呲牙咧嘴地由張巧嬸兒拉著,張巧嬸兒尤不解氣地想踹燕子兩腳,可燕子到底懷著自己的外孫子,張巧嬸兒狠不下心,無奈地嘆了口氣。

  「你咋把外人放進來了呢?」張巧嬸兒唯恐家醜外揚,輕聲哈氣地說到。

  「那有啥,小霖才十歲出頭,小孩子懂個甚?」燕子撅嘴不服到。

  「人家今年十四啦!」張巧嬸兒急到:「他剛才還進屋捏俺的奶頭呢!你呀……」

  「這有啥?你那屋炕那麼擠,俺抬昆子哥回屋歇著,抬不動才叫的人。」

  「你呀你呀……你咋叫個半大小子進來呢?……這麼一鬧家這點事兒遲早爛大街,你呀你……」張巧嬸兒咬牙切齒地恨到。

  「俺就是不想讓你占著俺的漢子!那天俺哥剛回來前兒你是不是玩兒俺的漢子來著!一臉的精味兒,俺爹俺哥不說就算了,真當俺傻是不!」燕子也急了,掐著腰不管不顧起來。

  「俺再怎麼和俺姑爺俺兒子都是家裡事兒,你這麼大了分不清主次呀!」張巧嬸兒習慣性地抄起一條柴火棍就要動手。

  「你還要打俺是怎麼著!」燕子高八度嗓音地喊到。

  「你別以為呢懷著孕俺就不敢打你!」張巧嬸兒大喝一聲,恨恨地把柴火棍甩到牆上:「你都多大啦!」

  「俺不是看小霖還小嘛!他平實娘娘們們兒的,誰能想到他還能幹那種事呢!」燕子也委屈起來。

  「你……」張巧嬸兒深深地喘著氣,強壓著前所未有的怒火:「你以為俺要了俺兒子和姑爺就是賤,是不?你和俺都是女人,都知道炕上沒了男人有多難受,你捫心自問,有一天昆子要是不行了,你能像俺受著你爹一樣守著他嗎?」

  「那!」燕子一時理虧,無話可駁,娘要了昆子哥是自己提出來的,自己的嫉妒讓自己做下了蠢事,致使娘的名聲很可能臭了,燕子心裡有愧,但從不低頭的她不知道什麼是道歉,一時語塞卻也不服氣地昂著頭,不尷不尬地站在原地。

  「俺要預備晚上飯了,你起開。」

  張巧嬸兒抹了抹濕潤的眼角,抱起一捆劈柴讓開燕子,捂著嘴跑出了柴房,燕子正要出門勸勸娘,只見周昆不知道什麼時候站在院裡,張巧嬸兒把頭埋進周昆的胸膛,緊緊地摟住周昆失聲痛哭,灰突突的劈柴泛著木頭新裂地茬,橫七豎八地散了一地。

  燕子心裡火燒一樣,真想發作起來,劈頭蓋臉地罵他們一頓,可攥了攥拳頭,嘴巴里卻沒喊出聲。

  「俺叫小霖的事,對不住了,你別怨我。」

  燕子像是說給周昆又像是說給張巧嬸兒,聲音小得好像自言自語。藍英本是住兩天就要回軍營的,可還沒等藍英離開家外頭副官就捎來封信,裝信的信封用的不是牛皮紙,而是另一種很硬很滑,粉白粉白的,說不上來名字的名貴紙張,信封不是用膠水粘的,而是用紅蠟滴凝成一個心形,扣上朵玫瑰花的蠟封,藍英盯著那信封,木頭人似的站了老半天,燕子拍了拍藍英的肩膀,藍英才像掉了魂似的拿著信封進了屋,半晌午沒聲沒氣兒的,直到中午吃飯,大傢伙兒問起是咋回事的時候,藍英才喃喃地嘟囔了一句:

  「走不了了……」

  久經戰陣的驍兵見了閻王都未必有現在這麼害怕,眾人不由得擔心起來,還以為藍英是讓啥不乾淨東西迷住了。

  「纓子,咋了?」藍三叔見兒子沒了往日的血勇,不禁輕輕搖晃藍英的身子。

  「俺……」藍英盯著前方一陣失神,痛苦地閉著眼睛低下頭:「俺這回真叫閻王女兒看上了……」

  「嗯?」眾人一陣詫異到。

  「哎……也不是我懟尿,可俺……俺……」藍英嘆了口氣,猛地扒拉了兩口飯,又端著接風時剩下的殘酒一飲而盡,良久,仿佛才下定了很大的決心。

  除了書信,副官還帶來一條口信。

  「如果還不能給關小姐個答覆,少帥也很為難呀。」

  那封信的作者正是「關小姐」,傳說中張大帥的乾女兒之一,不過是不是倒也不很緊要,傳說嘛,真偽難辨是常態,再者說,大帥干閨女,少帥乾妹妹這個身份,也只是關小姐無數層社會關係中,不算最亮眼的那個,傳聞中和藍英有情感瓜葛的「大帥女兒」,正是這位關小姐。

  那封信自然也是一封情書,藍英在張巧嬸兒炕上都沒聽過的肉麻字眼兒一股腦地全招呼在了信上,恨不得當場就把藍英毛都不剩地吃了似的,這樣的信藍英收著過好幾回,藍英本來跟著帥進了京,那關小姐死纏爛打,藍英實在沒辦法,想起奉天的爹娘弟妹,藍英便走了少帥的關係調回奉天,一是實在不想應付關小姐,二是回了家能照顧照顧自己的至親,還有一點藍英心裡知道,那是跟再難相見之人的約定。

  「這麼說,關小姐長得磕摻?」燕子一邊好奇,一邊做了個鬼臉,把大傢伙兒都逗樂了。

  「沒哩。」藍英搖了搖頭,捏著燕子紅彤彤的小臉蛋兒答到:「比你好看。」

  「那是她要的太猛了?」藍三叔不正經地問到。

  「俺還沒和她上過炕哩,據說還是個挺規矩的小姐,就是寫的信……嘖……反正俺看了長針眼。」藍英吐了吐舌頭。

  「那是她家世不清白,爹是土匪娘是婊子啥的?」張巧嬸兒小心翼翼地問到。

  「可不敢瞎說!」藍英大驚到:「娘,這麼說話可是要得罪人的!人家可是名門望族的大閨女哩。」

  「那……」

  周昆遲遲開口到:「你心裡有放不下的人?」

  藍英喉頭一緊,眼神複雜地看向周昆良久才慘慘地一笑。

  「是呀……」藍英啞然:「我……放不下你們哩……」藍英小聲嘟囔一句,像是怕人聽見,又怕人聽不見:

  「她是個苦命人家的姑娘。」

  「哦?這麼說俺早就該有嫂子啦?那辦唄!把嫂子接回來,給俺生個大侄子唄!」燕子興高采烈地說到。

  「哎呀你這孩子不懂事就別多嘴唄!」藍英皺著眉訓斥燕子,不經意間又瞟了眼周昆:「俺要是把她帶回來,你們都不帶同意的。」

  「莫非你愛上了個窯姐嗎?」藍三叔試探到。

  「沒……沒哩……她……」藍英不經意間又瞟了周昆一眼,悠悠嘆了口氣:「對了,俺葉姨……俺葉姨!」

  藍英突然激動起來,站起身焦急地在院子裡亂轉:「俺葉姨,俺葉姨……俺已經回來了,陳光祖那畜牲……俺去把葉姨要回來,俺要把葉姨要回來……」

  「這孩子,咋突然想起你葉姨了呢。」張巧嬸兒慌忙站起,一邊抓住藍英的手,一邊不時擔心地看著周昆:「你葉姨知道你要成家了也會開心的,乖,孩子,咱們能把葉姨贖回來,咱們能贖回來,陳光祖那老東西再壓著人,你帶兵給他宰了,孩子,你別急,昆子還在這呢,啊……」

  「不……沒那麼簡單,陳家沒那麼容易……俺要救回俺葉姨……俺已經是營長,俺……」藍英額頭滲出點點冷汗,急忙回屋想換回軍裝。

  「俺娘……」

  周昆見藍英回過頭盯著自己,攥緊拳頭,用盡力氣擠出聲到:「俺娘讓陳光祖賣進奶子府了。」

  藍英瞪大了眼,轟隆一聲癱坐在屋門口的台階上。

  「啊……」藍英的嗓子就像敲壞了的破鑼似的喑啞。

  要是女人進了奶子府,按照這代大管家的規矩來講,想贖出去,可不只是多少錢的事兒了,尋常女子頂多五六塊大洋就能從別的窯子裡贖出來,可在奶子府這,就算是只母蚊子,都得賣得屄爛得沒人肏了才能出去,進去的女人想出來,要麼一張破草蓆卷出來,要麼一頂花轎抬出來,能讓女人們像後者一樣出來的,最少也得是白家那樣的背景,就算如此,憑藍家現在的家業,能贖出來葉奶媽一根腳趾頭都算是大管家開恩。

  至於大管家究竟何方神聖,其實說到底也只是個掮客加站台掌柜的,但區別在於,他管著的「家」可不只是某個高門大宅,而是大半個奉天城權貴在背後當東家的,許多「最賺錢」的買賣,就算大管家只是條狗腿,也高低是千足金包錦緞綢的寶腿。

  其實所謂奶子府,說到底也只是個窯子,可萬事萬物,一旦大得過了度,便不能用本來眼光去打量揣度,如果一個窯子能做成奶子府這樣,就好像老虎那麼大的螞蟻,就算是最低賤的東西,成了氣候,也得考量考量這東西的厲害,奶子府里全是流著奶水的美麗婦人,很多都成了大戶人家小少爺的乳娘,老爺們的小妾和情婦,奶子府內也有很多權貴的相好,因此上講,想要惹奶子府,任誰都要掂量掂量,一個奶子府尚且如此,擁有眾多生意的大管家,其權勢如何,自不必細說。

  「那……」

  藍英摸了摸喉頭,干啞地咽了口唾沫,想起那天自己騎著馬,雙手雙槍在敵陣中救出老帥,可就算自己這麼有能耐,說到底,也不過就是只蹦得高的螞蚱,叫人攥在手裡,還能跳得比天還高嗎?

  眼下兜兜轉轉,又進了個死局,要麼跟了關大小姐當上門女婿,要麼從行伍里退下來,跟著家裡開飯店,可藍英心裡清楚,自己家飯店開了這麼多年還平安無事,不就是因為自己的軍身?

  一旦沒了這身虎皮,縱有虎骨,虎膽,也不過就是一隻連貓都不如到畜牲,可……

  藍英倒不是真的對那個臉上常見憂傷的女人有著死不放棄的忠貞,就算當了上門女婿,養個人在爹娘家也不是啥新鮮,關鍵在於這個世道,潑天富貴也能一朝傾覆,尋常人想要找條活路太難,就算自己能攀附權貴,也不過就是一時的錦上添花,大戶人家也有大戶人家的規矩和陰謀,一招踏錯,傾覆只在旦夕,藍英是個倔強人,自是不願如此,況且這世道里的權貴人人都撈錢,都壓迫窮苦人,明朗的世道還能來嗎?

  權貴吃完了貧苦人,是不是就開始彼此相食,到時想保得闔家平安,還能比打幾槍救幾個人來得輕鬆嗎?

  眼下妹妹已經懷孕,一直惦記的倔強弟弟也能安下心照顧爹娘經營飯店,也算是一家人,無論如何,保住家人才是重中之重,可在戰場,官場,富貴場上的打拼,煎熬得這個原本自由豪邁的少年一日三秋,藍英不知道還能不能挺住,想到這裡,藍英的心又無比的擔憂糾結。

  「纓子,別想那麼多了,你能在家裡多呆一陣子俺們都高興,這破兵咱不當了,實在不行變賣了家當回山東老家!」

  張巧嬸兒笑著摟住藍英,「叭」地親了一口:「給娘笑一個。」

  藍英嘆了口氣,只露出個任何母親看了都會心疼的苦笑,少年子弟軍旅老,更兼多少風刀霜劍,寒燒暑烤?

  張巧嬸兒頭一次覺著自己的兒子像個老爺們兒了,像個老爺們兒一樣苦撐,讓自己心疼。

  「真要走?」藍三叔詫異到:「當初不是商量好要開個分店嗎?」

  「你問兒子,兒子要是說走,俺們索性連鴻來都不要了,兒子要是說開分店,俺們就來個開枝散葉,咋樣纓子?」

  「哎……走到哪是個頭呀……」藍英氣餒地低下頭,長長地嘆了口氣:「開吧,多掙點錢也能早點把葉姨贖出來,到時候咱們回山東找葉姥爺,一家人也團圓了……」

  「昆子,你怎麼說?」張巧嬸兒轉過頭看向周昆到。

  「啊?還有俺的事兒?」周昆詫異到:「俺就是個幹活的,燕子要是同意俺也沒意見。」

  「俺看成哩,到時候把俺葉姨贖出來,丈母娘敢在親家跟前兒操姑爺嗎?」燕子對著張巧嬸兒頑皮地吐了吐舌頭。

  「把你婆婆贖出來治你,讓你一天到晚下廚房,小臉兒埋汰得混畫混的。」張巧嬸兒咬著牙瞪著眼睛嚇唬燕子到。

  「那就這樣吧。」藍三叔抽了袋旱菸,緩緩吐了個煙圈:「張羅起來,昆子,你挑幾個夥計,帶著他們收拾起一片攤子吧。」

  「我?」周昆驚詫地起身,連忙擺手:「這可不行呀,俺還啥都不成哩,把攤子整黃了咋整呀……」

  「昆子!」

  藍三叔磕掉菸袋裡灰白色的燼,正色盯著周昆到:「怎麼著?學了本事想坐享其成了?實話跟你說了吧,我是有私心,你大哥除了打仗干別的腦子都不好使,要是他真從軍隊下了,俺把飯店留給他,只要不作妖,憑著幾個老夥計幫襯是沒問題的,你是藍家女婿,就應該擔起責任,醜話說前頭,開個分店可比在老攤子裡經營費勁,少不了摸爬滾打,我把你放過去是相信你,也是為了磨練你,夥計你隨便挑,你的三個師父你挑一個跟著你,分店名你自己取,自負盈虧,掙個金疙瘩,你不用給俺,賠的只剩條身子,俺也不可能說幫襯你,到時候你回來,還有你兩口子一碗飯吃,燕子,你收拾收拾,等分店落成,你和昆子一起走。」

  「啊?」燕子大聲叫到:「這就分家啦?俺……俺還想伺候你倆一輩子哩……」

  燕子哭得比唱得好聽,不時抽出手絹,對著眼睛一陣擦,還要猛抽搭兩下,生怕別人不知道她哭得傷心似的。

  「行了行了,大姑娘出家門誰都知道咋回事,俺倆還不用你個小丫頭片子養老呢。」藍三叔笑著點了點燕子的腦瓜。

  「俺剛上來點勁兒哩……」燕子嘟著嘴埋怨到:「俺和你倆住了十五年了,一分開俺難道真的不傷心?」

  「這你自己心裡知道。」張巧嬸兒撅著嘴嘲諷到。

  「娘!」燕子半撒嬌半生氣地叫到。

  「哎……女大不中留,自從你從俺肚子裡出來那天俺就知道了,也確實,可誰能想得到你是這麼出去的呢……燕兒呀……俺到底沒讓你坐上花轎呀……」

  少年時沒有儀式的承諾飄搖了張巧嬸兒半生,苦樂自知,輪到自己孩子,心中那來自舊日的不平和委屈一股腦地湧上心頭,激得張巧嬸兒悲從中來,眼淚撲簌簌地往下掉。

  「爹,娘。」

  燕子猛地站起,搬來兩張椅子並排擺好,見老兩口不知所措,燕子嬌嗔到:「過來,坐好呀。」

  燕子斂住表情,難得地莊嚴肅穆起來:「昆子哥,你過來。」

  燕子拉過周昆的手,莊重地面對爹娘站好,燕子理了理衣裳,拉著周昆雙雙跪在老兩口子面前,咚咚咚地磕了三個響頭。

  「女兒成家了。」燕子抻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欲言又止。

  張巧嬸兒盯著燕子,哭得像個找不著家的孩子。藍三叔選在離鴻來飯店三條街外的十字街當中盤下一棟帶院的二層樓當做分店,選了幾一兩個炒菜的老師傅帶著幾個差不離兒的徒弟在後廚忙活,又把桌椅板凳置辦齊全,前前後後半個多月忙活起攤子,又留下一捆大洋當做本錢,自此以後,這個新飯莊子便不再歸藍三叔管了。

  周昆和燕子搬走的前天晚上,藍三叔把燕子叫進屋,燕子出來時握著一柄精鋼的鯊魚皮鞘短刀,刀封了蠟,裡頭的刀刃看著就讓人感覺冷,冷的汗毛倒豎,燭光里忽閃忽閃的。

  周昆走進藍三叔屋裡,藍三叔撕開內衣兜,一大把有了些年頭的大洋天女散花似的灑了一炕,藍三叔抓起一小把,叮囑周昆也縫在內衣兜里,別叫任何人知道這東西。

  小兩口的新家具,新被褥,新盆新碗置辦好了,只要拿走一床被褥和燕子稀罕的東西就行,鴻來飯店的掌柜大陳,帳房老李,堂頭常富,瞎眼夥計賀老四,還有一眾大小夥計站在大堂里,或期待,或嘲諷,或戲謔,或祝福地盯著衣著一新的小兩口,也不知在想著什麼。

  帳房老李清了清嗓子,咳嗽一聲,周昆會意,新店裡,老李還是帳房。

  「哎!」常富不滿地看著老李,又意味深長地對周昆說到:「常回家看看。」

  賀老四沒說什麼,徑直走到老李身邊,藍三叔當初說了,「三個」師父選一個,可賀老四是周昆第四個師父,連藍三叔都不知道,藍三叔本想反悔,可一來新店確實需要有能耐的賀老四照應,二來自己雖是東家卻管不了賀老四這個結拜大哥的去留,便也只是深出一口氣,沒說什麼。

  「剩下的弟兄們願意跟俺走的,也和四叔一樣站過來就成。」周昆話畢,十幾個夥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良久沒人回應。

  「昆子哥,俺跟你走!」夥計堆里清脆的聲音響起,一個瘦瘦白白的矮個子清秀小孩怯生生地站了出來。

  「小霖?」周昆也有點驚訝,他本就沒想過,這個和女孩子般清秀瘦弱的少年,會離開把他養大的,家一樣的紅來飯店,毅然決然地跟自己走。

  「好吧……」周昆釋然地嘆了口氣,笑了笑:「既然你跟俺,俺缺人,也就不問你為啥了,收拾收拾吧。」

  「嗯!」小霖激動地點了點頭,怯生生地瞟了眼張巧嬸兒。

  那年兩口子帶著仨結拜弟兄張羅起飯店,小雨天裡好容易放完一掛鞭炮,剛把匾額上蓋著的紅布摘掉,遠遠地就聽見一陣孩子哭聲,張巧嬸兒循著聲音去找,半晌從垃圾堆里抱回來一個又瘦又乾巴的嬰兒,要不是遇到張巧嬸兒,那幾聲啼哭,可能就是這個嬰兒留在這個世界上最後的聲音了,正巧燕子當時還在吃奶,張巧嬸兒便把孩子留下,連帶著燕子一起奶大,那天的雨不大,春天裡潤酥酥的,老李笑著說那不是雨,是送子甘霖,於是孩子便叫做「宋子霖」,「小霖」就這樣留了下來,由常富帶著一點點長大,孩子很懂事,從一開始便不認為自己是所謂「養子」,很小便跟在夥計們身後學著怎麼做工打雜,後來張巧嬸兒為了照顧失去了奶奶的周昆去了鄉下,小霖也一直留在鴻來飯店,慢慢成了個小夥計。

  小霖自然捨不得離開生於斯長於斯的飯店,捨不得給了自己活下去的機會,哺育了自己的張巧嬸兒,那對紫葡萄似的奶頭不知多少次在小霖的夢中溫柔地擦過小霖的臉頰,可自那次被燕子叫進屋,看見了張巧嬸兒的奶頭後,小霖總覺得張巧嬸兒望著自己的眼光多了些忌憚和無奈,那次闖入後的孟浪給自己最牽掛的人帶來了痛苦,小霖心裡清楚,只有自己離開,張巧嬸兒才不會繼續痛苦。

  見小霖也跟著周昆,夥計中又出來了三個幹了不下十年的老夥計,他們或許是放心不下小霖才一起跟來,不過周昆無暇計較,能有人拉一個班子就很不錯,夥計不夠可以再招,關鍵是把人心攏到一塊,看著自己身後湊出來的,連自己和燕子算在內的九個人,周昆心裡才明白,自己已經不只是燕子的丈夫,未出生孩子的「爹」,而是一群人的希望,周昆感覺自己身上的擔子更重,腳下的腳印也更實秤了。

  「這下俺真成小周掌柜了……」周昆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大堂里的眾人哈哈笑了起來,笑聲充斥著大堂,船槳撥開沉潭死水似的氣氛。

  「有啥需要幫襯的回來叫俺們。」

  「你以後發達了可別忘了給俺養老呀。」

  「昆子,照顧好你媳婦和小霖,有啥事和飯店裡說!」

  ……

  新飯店開張那天所有鴻來飯店的師傅夥計都來了,周昆,燕子,藍英,燕子想了想,又拉過來小霖,怎麼說也都吃過一個娘的奶。

  四個人拽住匾額上垂下來的紅布,輕輕一拉,黑漆的匾額亮亮地迎著陽光泛著彩兒,上書四個大字「燕歸酒樓」,這可是老李釀的名,上一個飯店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這個飯店就是「似曾相識燕歸來」,既承上,名字也好聽,「就算有無可奈何的落花在前,經歷了風雨,還能像以前一樣。」這是老李的原話,大家都覺得這名字還成,來捧場的都是老主顧,也有不少意外之客。

  早些時來了輛轎車,黑漆銀臉兒的十分氣派,坐在副駕的男人下車開門,然後又坐回轎車,仿佛他在車上的意義僅僅只是開車門而已,車門打開,先下來個短衣襟小打扮的姑娘候在一旁,隨後便又下來一個穿西式白連衣裙,戴著紅寶石項鍊的嫵媚動人的女人,白藕似的胳膊伸出扶在站在一旁服侍的姑娘的肩膀上,女人一站穩便不顧高跟鞋的不便,徑直跑進飯店裡風風火火地找著什麼人。

  「小姐您好,請問您需要點什麼?」小霖穿著乾淨的新衣裳,渾身上下打扮得精精神神的迎面走來,他是燕歸飯店的堂頭,由於人手不夠,連周昆也得里里外外的忙活,全飯店能閒下來的也只有懷孕的燕子。

  女人上下打量了小霖幾眼,眼神里滿是充滿傲慢的不屑。

  「藍英呢?」

  女人不墨跡,斬釘截鐵地問到。

  「藍……英?」小霖正思索著女人和藍英什麼關係,女人卻不耐煩地皺了皺眉,一把把小霖推了個屁股墩。

  「你這么娘們唧唧的東西我看著就噁心,你叫個老爺們兒跟俺說話。」女人不耐煩到。

  「掌柜的,掌柜的!」小霖惹不起,火急火燎地進了上樓找招呼貴客用餐的周昆,周昆趕忙下樓,迎面撞上上二樓的那個霸道女人。

  那女人的柳葉彎眉又細又長,眼睛常透著一股冷峻的孤傲,高高的鼻樑,不描不畫的臉蛋和嘴唇,女人一副標準的冰山美人的相貌,加上非凡的穿著打扮和氣質,連周昆也不禁暗自感到棘手。

  「這位小姐您好,小店能為您做什麼?」周昆笑得很好看,禮貌斯文地說到。

  「俺找你家少東家。」女人吩咐侍從拿名片給周昆,周昆恭恭敬敬地接過名片,只見名片上赫然寫著龍飛鳳舞的行楷:

  關月

  莫不是藍大哥口中的關大小姐?

  周昆暗道不妙,可不論怎麼講,先穩住關大小姐再說。

  「您就是我大哥常提起的關家大小姐吧?失禮失禮,關大小姐,您樓上雅間裡請,」周昆畢恭畢敬地彎著腰,笑著請大小姐關月上樓。

  「你這人看著倒順眼不少,你是藍英什麼人呀?」關月也不上樓,兀自盤問起周昆來。

  「回大小姐的話,藍英是我大舅哥,我媳婦兒的哥哥。」周昆答到。

  「哦……」

  關月的態度緩和不少,對著服侍丫鬟使了個眼色,丫鬟便從隨身皮包里拿出一捆紅紙抱著的現洋。

  「哦……妹夫呀,我是你嫂子,眼下你大哥雖然還沒娶我過門,但你也不必拘束,就叫我嫂子就成。」關月微微上挑著嘴角:「初次見面,趕上你家飯店又新開張,略備薄禮,不成敬意,按理說,我這個當嫂子的還得給你紅包呢,可一來倉促,二來你和燕子的事我也只是隱隱聽說過,下次一定給你包個大紅包。」

  「您這是怎麼說呢,您能來就是給小店兒面子……既然是自家人,那就甭屈尊駕在這站著了,請上雅間……」周昆吩咐小霖接過關月的賞,親自向樓上喊到:「雅間貴客一位,小心服侍!」

  「嗨……其實這次來,原也不是為了吃飯的,你把你大哥叫過來,俺找他有事兒。」冰美人柔柔地說到:「就這樣,我先上樓,你去叫你大哥過來。」

  「對了……弟弟,你……就是小周掌柜吧?」

  周昆笑著點了點頭。

  「成,真成,你要用心打理,有什麼事跟嫂子說,都是自家人了。」關月拍了拍周昆的肩膀,轉身上了樓。

  「小周掌柜,咯咯咯……好好干吧!」關月身邊的服侍丫鬟也朝周昆打起趣來。

  「哎!」

  藍英看著丫鬟上了樓,便從店門口的站櫃後悄悄探出個腦袋,對著周昆輕聲呵斥到:「你咋把她留下啦?」

  「俺看這架勢她是不找著你不罷休了。」周昆聳了聳肩到:「俺現在管著這店,咋好讓個大小姐在店裡鬧起來?」

  「那你也別讓她找著俺呀……」藍英急到:「俺已經快倆月沒回營了,跟少帥那邊不好交代的,你就跟她說俺讓少帥調去哈爾濱了,一兩年之內回不來了。」

  「哥,是這樣,你說關大小姐能大老遠從北平找到奉天,自然是和少帥通過氣兒的,你讓俺撒這個慌,當場不就露餡了?」

  「你小子雞賊雞賊的現在,操你媽的。」藍英恨恨到:「早知道俺當連長前兒就把你拉軍營里去,也不至於讓你心眼多的和篩子眼似的。」

  「哎……俺看這關大小姐是吃定你了,再怎麼支應也只是一時的,要麼你現在上樓和她講明白,要麼俺再幫你支應支應,把這檔口搪塞過去?」

  「……行吧,能拖幾天是幾天吧,俺睡覺了。」藍英說完便窩在半人多高的站櫃裡,周昆笑著嘆了口氣,轉身上了樓上的雅間。

  「關大小姐,我給您預備點什麼?」周昆半開著雅間門,輕輕朝里探到。

  「你不必這麼拘束,進來就行,還有,別叫我關大小姐,直接叫嫂子就成,聽明白了嗎?」關月一揮手,周昆畢恭畢敬地低著頭進了雅間。

  「不用預備飯。」關大小姐說話總是這麼斬釘截鐵而不苟言笑:「我不是讓你找你哥嗎?他人呢?」

  「回事,剛進來個副官把我哥叫走了,這會兒恐怕在鴻來飯店收拾東西呢,我問我哥要去哪,他說是什麼……什麼什麼軍事機要,我也不方便問,您看……哎,您要不就在家裡等著,俺叫後廚預備幾個好菜,您邊吃邊等,可話說回來,大哥一走也不知道啥時候回來……」

  周昆說完,為難地撓了撓腦袋。

  「嘖……」關月柳眉緊蹙:「哎呀好了好了,你坐下吧,我一看別人低三下四的我心裡就煩,學良哥也是的,怎麼那麼多事要英哥辦呢。」

  「要我說,副官和俺哥才剛走,現在去鴻來飯店,沒準來得及,可軍人雷厲風行,能不能等得著人還得兩說,哎呀……興許副官報了信兒就回營了也說不定……」周昆似有所指到。

  「既然如此那就啥也別說了,綠枝,我們走。」關月雷厲風行地起身,轉身大步走下樓去。

  「哎……就是現在去也未必等得著呀……」

  「我不管,我就是要我的英哥!」

  大小姐一意孤行起來大多都是一個樣,既然如此周昆也不再勸,遠遠看著關月出了門上了轎車,周昆釋然一笑玩鬧似的踢了下站櫃。

  「你他媽的踢著俺腦袋了……」藍英捂著頭站了起來。

  「行了,人走了。」周昆戲謔到:「我說人家這麼個大小姐倒追你,大哥,你好大福氣呀……」

  「咋?你不也有個白大小姐嗎?」藍英反唇相譏到:「俺都聽俺娘說了,你還給人家小姑娘整得哭雞尿楊得,你也是真夠操蛋的。」

  「那可不一樣,俺都有了燕子和娘了,你還老哥兒一個呢。」周昆得意到。

  「那也是俺娘呀……哎兄弟,你說咱倆跟了娘,是俺們睡了娘,還是娘玩兒了俺倆呢?」藍英疑惑到。

  「這就取決於誰在上頭了……」周昆撓了撓腦袋:「不過你擱這地方說這事兒,多少是閒家醜外揚得慢了。」

  「沒人聽哩,都以為俺倆編瞎話呢。」藍英悠然到。

  「你以後就擱酒樓混了?俺醜話說前頭,俺和燕子還要過日子呢。」

  「嘖……借你貴寶地藏一兩天,到時候算俺房錢不就得了唄,俺大小也是個營長,不缺錢。」藍英瀟灑到:「實在不行俺就擱站櫃下頭睡,還給你打更。」

  「那可是俺打算擱酒的地方,你占了算怎麼回事?」

  「你管俺呢?」

  「行吧行吧,不過你算不明白帳,沒事了打個雜總行了吧?」

  「俺可是端槍的,耍不了笤帚,哎老弟,以後俺教你打槍呀?想當初俺雙槍匹馬,萬軍之中救老帥,呵!老他娘威風了,你要是學了俺的本事,包你行走江湖……」

  「別吵,俺瞅著又來一輛轎車,你先躲躲。」

  周昆理了理粗布長衫趕忙出門迎接,那轎車周昆認得,是白家的專車,車門打開,下來的卻不是那個高挑清麗的少女,而是一個面色灰黃,身材瘦削的男人。

  「先生您好,請問您幾位?喝酒還是吃飯?」周昆彎腰拱手到。

  「怎麼著,喝酒就不興吃飯,吃飯就不興喝酒了?」男人一挑眉,半開玩笑地說到。

  「自然不是,我們飯店就是西湖邊上的西子,淡妝濃抹總相宜哩,甭論吃飯喝酒,到這兒您就請好吧!」周昆對答如流,全然沒了往日的生疏羞澀。

  「嗨呀呵!」男人奇到:「小伙子嘴皮子挺溜呀,我說,你就是掌柜的?小周掌柜?」

  「正是,請問您?」

  「哦,我是白府的管家,小周掌柜……也算名副其實,也好,你既然在這就省得麻煩,五天以後,大小姐過生日,我們家大小姐你應該認識,她親自吩咐要你,聽好了,要小周掌柜,周昆,親自帶著廚子上府上伺候,我們家大小姐認識你,你可親自到,這可是小姐特意吩咐的,就算當天廚子都來不了,你也得親自到府上,知道了嗎?」

  管家不由分說,徑直塞給周昆六枚白花花的大洋:「這是定錢,要是你們伺候好了大小姐,老太太和太太還另有賞錢,大小姐這陣子老悶悶不樂的,你可得小心伺候著。」

  管家盯著周昆,一字一句地囑咐完後便上了車打道回府。

  「咻~」藍英抱著肩膀倚在門口的漆柱子上,戲謔地吹了聲口哨:「咱哥兒倆都是桃花劫呀。」

  「哎,好錢不好賺呀,這回還不是賺多少錢的事兒,關鍵還不能給人家得罪了,哎……」

  「愁啥,車到山前必有路,好著哩……俺可把醜話說前頭,納妾行,俺妹子得是老大。」藍英漫不經心地說到。

  「俺就沒想著再來一個,俺跟白蘭都不熟。」

  「俺和關大小姐也不熟呀……」藍英攤手無奈到:「可人家就非得讓俺當她家上門女婿,俺跟誰說得著去了?」

  「哎……沒啥事俺回去做事了。」周昆無奈地嘆了口氣到。

  酒樓第一天開張忙到了半夜,周昆理了理帳,比預期的要好很多,刨去關大小姐和白大小姐的「禮物」,一天下來也掙了小四百塊,最重要的是第一天順利的過去,沒惹什麼事兒,鴻來飯店用的是分紅制,每個月的收益要按照當初開店時貢獻金沙的份額等比分配,眼下周昆正缺信得過的幫手,便把今天賺的錢刨去成本和接下來需要支用的富餘,又分成九份,自己和燕子占兩份,藍英,賀老四,老李,各占一份,三個老夥計和廚房的老師傅老夥計分三份半,思來想去,考慮到小霖當初的態度和跟藍家一家的關係,又給了現任堂頭小霖半份,如果飯店賺得多,大傢伙兒分得也多,大家對周昆的安排都挺服氣,從這時開始,周昆才真正成了「小周掌柜」。

  分完錢都快到了三更天,周昆早早得把燕子哄睡,吩咐小霖上板子關門,既然是開店第一天,怎麼說也要一塊堆兒喝點酒,小霖剛出門,迎面便撞上個蓬頭垢面的少年,少年全身上下一點肉色都沒有,頭髮里的虱子亂蹦躂,一身衣服也早就跟破布片似的勉強蔽體,少年一撞上小霖便昏了過去,小霖大驚,急忙把少年抬進屋。

  「掌柜的!俺撿個人!」小霖喊到。

  「趕緊抬進屋,快去打盆熱水,弄碗粥來!大傢伙知道規矩,就按鴻來飯店的老規矩辦吧。」周昆一令既出大夥也都忙活起來,只有賀老四在一旁抿著酒,盯著那昏迷的少年一言不發。

  「師父,你怎麼看?」周昆一邊給少年脫衣服,一邊問到。

  「不好說,按規矩辦,當心些就是。」賀老四蓋上酒壺,瞪著精光閃爍的獨眼打量起髒兮兮的少年。

  「嗯,十二三的年紀,不像逃犯,瘦的和麻杆子似的,也不像練武的……」賀老四摸了摸少年的腦門,又搭了搭少年的脈搏:「嗯,沒傳染病,就是餓的。」

  「小霖,你撿著人前兒四周有沒有人?」

  「沒有,街上的店都打烊了,連行人都沒有。」

  正說著夥計們早就準備好了滿滿一水缸的熱水,大傢伙合力把少年放進熱水裡,少年的身上或許還有很嚴重的傷口感染,許多蛆蟲讓熱水一燙,顧顧涌涌地從少年背後的傷口裡鑽了出來。

  「嘔!」小霖忍不住,躲到一邊乾嘔起來,周昆只是皺了皺眉,自小艱難地長大,他已經見過太多這種情況,賀老四拿出酒來含在嘴裡,對著少年的傷口噗地一噴。

  「啊!」

  少年悽厲地一聲慘嚎,醒了過來,疼得滿腦袋冒汗。

  「行,還有救。」

  賀老四抽出藏在身上的匕首,對著少年背後的死肉一陣切刮,少年不再出聲,只是攥得水缸空空地發出駭人的聲響。

  「別動,俺給你剪個頭髮。」賀老四取過剪子,戚哧咔嚓一通修剪,少年的頭頂似乎還有一道不深的傷口,賀老四給少年理完髮,故技重施逼出白花花的蟲子,又拿燒紅的匕首輕輕挑出蟲卵,賀老四沒想到少年身上這麼多傷,趕忙把少年撈出來,又抻出隨身的金針穿針引線,把少年身上的口子縫了個遍。

  「來,小兄弟,喝碗粥吧。」周昆見少年快熬不住,端過一碗粥來,少年呷了一口米湯,竟痛苦地趴在缸沿邊嘔吐起來。

  「餓了太久的人都這樣,後生,你要是吃不進去,你這命可就沒了……」賀老四的臉上看不出喜憂,黑漆漆的眼罩深深地向下凹著,似乎比起沒瞎的眼睛,這孔蓋著黑布的洞能看明白的東西更多。

  少年一把奪過粥碗,拼命地喝了起來,一陣噁心痙攣反了上來,少年拼命地壓住要命的噁心,生生地把粥壓了回去。

  「啊……哈……哈……」

  少年拼命地喘氣,好像剛從河裡救出來似的,大傢伙救下少年,才顧著想問少年的來路經歷,可一人一句話到嘴邊,又什麼都沒問清楚,面對眾人的詢問少年也只是瞪大眼睛,好像他從來就不會說話,更聽不懂話似的。

  「算了。」賀老四揮了揮手到:「這後生既然不說話,俺們也就沒義務留他下來,後生,俺們開的是飯店,不是粥棚,更不是慈善會,你別怪俺說話難聽,俺們不缺來路不明的幫手,也不養身家不清白的陌路人,你能走趁早走,飯店店小利薄,不養閒人,這程子能救你是你的造化,也是我們之間的緣分,可下程子咋走,俺們就沒義務幫你了。」

  鴻來飯店的店風素來是樂意幫襯窮苦人的,可總有地痞賴子想惹禍找茬,飯店仁至義盡,就該有個人站出來打發訛人的混混,鴻來飯店有幫人的規矩,可也絕不是濫好人,賀老四的江湖經驗豐富,做事又利索得體,自然是要當清理門戶的里子的。

  「大……大叔……掌,掌柜的……」少年的嗓子啞得和破鑼似的小霖給少年倒了碗水,少年潤了潤嗓子,這才能說利索話。

  「俺……俺是槐下村的……你別急著趕俺,俺說,實在不成,你們留俺住一晚上,俺天亮就走,絕不打擾。」少年倒了口氣,拱手鞠了一圈躬:「救命之恩,沒齒難忘,還望諸位看在俺還有報答諸位的機會,容俺說一說。」

  「等等!」

  周昆擦了擦少年的臉,細細端詳一陣不由得恍然大驚:

  「高澤!你是高澤!」

  少年大驚,盯著周昆不住打量,良久哆嗦著嘴唇,試探著問到:「昆子?你是昆子哥?」

  「是俺呀好兄弟!」周昆喜極而泣,緊緊地抓住高澤的手:「你咋這樣了呢?叔和嬸子呢?你家呢?」

  「哎……你說這個幹嘛呀……」高澤抹起眼淚,良久才將原委盡數道來。

  高澤原先也是槐乃村的人,爹媽都種著陳家的田,以前都是陳光祖手下的佃戶,高澤的爹去年秋天因為地租和欠債的事挨了陳家的打,全身傷痛幹不了活,娘給陳家幹活,回來後就瘋了,高澤爹挨到開春才去世,娘把家裡最後剩的一把米留給高澤,一根白綾吊死在了自家房樑上,高澤沒了爹娘,想奔奉天求個活路,是年馬匪猖獗,高澤差點讓馬匪抓住,東躲西藏才到了奉天,身上的舊傷就是在逃命途中讓土匪崽子砍的,所幸遇上周昆,不然這條命今晚就算交代了。

  說起來周昆和高澤以前關係也就那麼回事,一個是佃戶兒子,一個遭了陳家迫害,雖然性格脾氣不很投,可彼此也算同病相憐,自分別後又重逢,情誼自然不比當初,他鄉遇故知,反倒又多了些親切近抿,眼下酒樓初成正是缺人手的時候,眾人都提議把高澤留下,可周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有寫不妥,其中緣由不明說,也只有周昆心裡有數。

  雖是和高澤故人重逢,可如今自己是掌柜的,他卻成了個夥計,當初自己和高澤半斤八兩,高澤至少還有爹媽依仗,在無依無靠的周昆面前還能挺直腰板,如今的平等被命運打破,就算自己能接納高澤,信任高澤,可高澤能不能把自己的好意視作施捨?

  更甚者,會不會在自己背後捅刀子呢?

  周昆雖然有心幫故人一把,可奈何自己如今有的太多卻不能再失去任何東西,眼下周昆陷入兩難,進退都不得法,可權衡利弊,酒樓在用人之際,高澤又是被自己救下,必然感念恩情,退一萬步,藍大哥,賀老四,老李,都是確定站在自己這邊,就算真起了衝突自己也有了倚仗,倒不如把高澤暫且留下,日後再另作打算。

  「二位師父,您倆怎麼說?」

  「這後生要是識字,當個帳房幫手也是好的。」

  「你現在是掌柜的。」

  「嗯,俺看兄弟你就留下吧,日後要是覺得呆不下去,可以跟藍大哥去軍里謀個出身。」周昆緩緩到:「小霖,找套衣裳給俺兄弟,地方不夠,你就先委屈委屈和高兄弟擠一擠吧。」

  「成!」

  小霖熱乎地說到:「當初嬸子把俺撿回來,今天俺又撿回來的兄弟。」

  大傢伙先是一愣,便哈哈大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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