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衛茂榕:每個人難過的方式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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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母對孩子的愛,是世上唯一一種以分離為目的的愛。

  第一次聽這句話時,我在陪趙藝參加產前學習班。

  婦產科的小護士很年輕,給我們一屋子准爸准媽上課時手舞足蹈,聲情並茂講述父母對孩子的愛。

  提到分離,或許很少有人意識到,人生第一次重要離別,是孩子出生時與母親身體的分離。

  媽媽的子宮像一個溫暖的搖籃。

  孩子舒舒服服呆了十個月後,突然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對孩子來說是巨大的挑戰。

  對母親來說,則是無法避免的分娩之痛。

  順利度過這次分離,對孩子的心理成長和媽媽的心態轉換都至關重要。

  因為這個原因,孩子出生後父母需要創造一個安靜平穩的家庭環境,帶給孩子必不可缺的安全感,幫助孩子慢慢適應巨變的環境。

  新爸新媽也要互相體諒、保持共識。

  爸爸尤其要理解孩子離開身體後給媽媽帶來的痛苦和不適,多陪伴、多讚揚、多鼓勵。

  參加這個產前學習班,表面看是為了安撫趙藝,實際上,我也很享受每一分每一秒。

  當時已經知道她懷的是雙胞胎,趙藝非常緊張,家裡買了一堆養胎育兒的書籍。

  我這個當爸爸的別提多高興。

  二百五十分之一的機率可不是隨便降臨到每個人頭上,媽媽很棒,爸爸也了不起,小蝌蚪游泳水平一流。

  那時候,我從來沒想過面對另外一種分離該怎麼辦。

  我當然也會擔心,所有父母都會擔心。

  從娃兒呱呱落地,我們就開始擔心孩子穿得太冷,吃得不夠、發燒生病,摔跤受傷。

  每一天、每一刻,從無例外。

  大部分父母都在有驚無險中度過,歡歡喜喜看著孩子一天天茁壯成長。

  然而,這世上還有一些父母沒有那麼幸運,親身經歷和孩子分離的痛苦。

  沒有明天、沒有希望,只剩散落的回憶,像手中細沙,越想抓牢流失得就越快。

  無數的專家、書籍、視頻教我們如何迎接小生命的降臨,卻鮮少有人提及我們該如何接受失去小生命的痛苦。

  「爸爸,」一個細小的聲音在我身側響起。

  女兒的聲音很像她的雙胞胎兄弟,輕柔甜美,既給我安慰又讓我心碎。

  我揉揉太陽穴,後悔將自己關在書房一整天。

  雖然號稱有工作要完成,但我知道這只是將自己封閉起來的藉口。

  「怎麼了,然然?」我將注意力集中在女兒的身上。

  我們知道趙藝懷的是龍鳳胎後就開始想名字,當時決定不管男女,老大叫然,老二是風。

  合在一起組成『蔚然成風』,期望兩個孩子能夠知書達理、茁壯成長。

  龍鳳胎的出生非常順利,他們也很少生病,而且乖巧聽話。我們一直都覺得,做為父母有這樣一雙兒女,真是幸運極了。

  我的胸口又是一陣抽痛,直到現在都無法理解小風身上發生的事兒。

  他睡著了,然後再也沒有醒過來。

  心源性猝死的概率很低,發生在七歲孩子的身上更低。

  然而再低也不是零,不僅發生,而且發生在我的孩子身上。

  「爸爸,我想小風。」衛然的語氣既哀傷又卑微。

  趙藝和我失去了兒子,衛然失去了她的兄弟。

  這雙姐弟在媽媽肚子裡時就分享一切,生下來後更是形影不離。

  衛風比衛然晚出生十分鐘。

  就像出生的順序,衛風做什麼都跟在姐姐的後面,衛然也時時刻刻都在保護衛風。

  兩個人性格迥異卻親密無間,互相用眼神就能說話,而且總是能知道對方的情緒,並在需要的時候幫助彼此。

  我靠在辦公椅上,看著女兒,我唯一的孩子。她剛剛七歲,高挑瘦弱,黑色的大眼睛那麼純真,原本充滿生氣的面孔這會兒寫滿擔心。

  「我也是,然然。」我拍拍腿,她迫不及待爬到我的腿上。

  我把她拉進懷裡,面龐埋入她的頭髮。

  他們姐弟倆用的是相同的洗髮水和沐浴露,熟悉的味道讓我的喉嚨發出令人討厭的嗚咽。

  衛風死了,無論再高超的醫術、再先進的儀器也救不活他。

  我想喝個伶仃大醉不省人事,但喝酒不會讓他起死回生。

  同樣的,保持清醒也不能。

  我該怎麼辦?

  「我——我——對不起,」我哽咽著,滾燙的淚水順著臉頰滑落。

  這輩子,我從未如此無助絕望過。

  衛然也嗚嗚哭起來,我把她抱得更緊。

  醫生遺憾地報告衛風死因後,一直強調我們不是只有一個孩子,為了衛然也要選擇堅強。

  這套說辭我對病人家屬用過無數次,沒想到如今用到自已身上。

  趙藝無法做到,衛風死後她就沉浸在黑暗的回憶中無法自拔,每天大部分時間把自己關在臥室里。

  拒絕理會任何人,也不讓任何人進入她的世界。

  照顧女兒只能由我來承擔,除了愛衛然,還要將一家人重新粘合在一起。

  可是我做得糟糕透頂,這幾天把女兒扔給住家保姆,早出晚歸寄情於工作,回了家也是悶在書房裡。

  「媽媽不理我,不和我說話,是不是因為她更愛小風?」衛然小心翼翼問我,眼神充滿擔心和懼怕。

  衛然失去親密的兄弟,可以說在同一時刻也失去心愛的母親。

  看著女兒害怕的模樣,我的心都要碎了。

  我是父親,保護不了死去的孩子,也保護不了活著的這個。

  「當然不是,她愛小風,也同樣愛你,」我堅定地反駁,撫摸著緞面一樣的長髮,寬慰道:「我們只需要給媽媽一些時間。她很難過,我們都很難過,每個人難過的方式不一樣。」

  「爸爸,你會一直在我身邊,不會跟我不說話,對吧?」衛然流著眼淚求我:「以前家裡好多人,我有你,有媽媽,還有小風,現在我誰都沒有。我不要一個人呆著,我害怕!」

  更多的淚水從我眼中滾落下來,浸濕女兒的頭髮。

  我無法言語,只能緊緊抱著她點點頭。

  我暗暗發誓,從現在起,即使自己的情緒陷入低谷、即使生活再黑暗,我也要好好愛護關心這個乖巧的女兒。

  衛風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不想走出失去他的痛苦,但是我知道必須與內心的絕望共存。

  以前,我總是勸解那些傷心難過或焦慮緊張的人,無論是病人還是病人家屬,建議他們做點兒什麼調整糾正,無論什麼事兒。

  現在換個位置,我竟然忘了有多重要。

  腦海里一絲清明的念頭朝我咆哮,那些悲觀的情緒殺不死我,但我可能會失去另一個孩子。

  我把衛然抱得更緊,再一次點點頭。

  「我保證。」我的話很輕,但衛然聽到了。

  她總能聽到。

  「我愛你,爸爸。」

  「我也愛你,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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