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殺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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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話說,窮寇莫追。孟開平這一仗雖得勝了,卻遠不夠快意。

  他原想將福晟一行逼入絕境,待他垂死掙扎之際,再教他好生瞧瞧昔日的賭局究竟孰勝孰負——在孟開平看來,師杭如今就算對他不是死心塌地,至少也是心生愛慕。

  他將心愛的女人留在了身邊,才是笑到最後的勝者。

  福晟曾恥他勝之不武,可無論如何,錯過便是無能。

  即便再有一次堂堂正正對陣的機會,福晟乃至於這數十萬元軍,不還是成了他的手下敗將嗎?

  如果福晟只是帶兵前來,孟開平本不會如此煞費苦心地截殺他,可福晟竟翻臉對師杭下手,這是孟開平不可容忍的。

  三人之間的恩怨到了這一步,除了以死作結,並沒有其他可選。

  孟開平是個下得了決斷的人,更不是個慈心的。

  早在攻下建德時,他便默默立誓,定要揮刀縱馬砍下福晟的頭顱懸於城門。

  如此,既能讓元軍膽寒,也能幫師杭徹底斬斷過往種種情絲,不再因外人阻礙他們的將來。

  但孟開平還是太目空一切了。他百密一疏,沒有想到福晟會豢養貼身的死士,更沒有料到張士誠會舍兵來援。

  當夜回去後,師杭便病了。

  也不知是不是中元夜陰氣重,這一病,竟從初秋八月斷斷續續綿延到了深冬時節。

  孟開平照舊在建德府衙後院為她單獨開闢了一處幽靜居所,病中,師杭聽說紅巾軍攻克了睦州和婺州下轄的蘭溪,緊接著,胡將軍乘勝一鼓作氣進軍婺州,可惜沒有攻下。

  九月,孟開平生辰時,師杭將虧欠了許久的香囊送到了他手中。

  香囊以青藍為主調,石青的綢面作底。

  一面是月白牡丹,一面是福壽紋樣,石褐的抽繩上另配了串珠相連,既全了富貴福壽,又不落俗色、雅致考究……她許久沒仔細做過女紅了,這香囊針腳極繁複,費了她不少功夫。

  加之師杭體虛,一日至多做半個時辰,好在趕在年前總算是完成了。

  「我在其內放了些白芷、川芎、岑草、排草、山奈、甘松。你若覺得合宜便佩在身上,若不合宜便放在床帳旁,也可驅邪安神。」師杭解釋道。

  「何苦呢。」孟開平並不知道她在悄悄繡這個,當日他也不過隨口一說罷了:「便是明年後年再繡也無妨,你身子不好,何苦趕得這麼急?」

  「若不急,我怕再繡不完了。」師杭輕咳幾聲,柔柔道:「實在沒什麼送得出手的珍奇物件,繡罷,也算了卻我一樁心事……」

  這話說得又頹喪又不詳,孟開平忙止住她的話,斥道:「胡說八道,有我在,閻王也不敢招惹你。不過是咳疾罷了,你少思慮少外出,在這小院裡好生休養,什麼也不必想。」

  他是從不信神佛鬼怪、因果報應的,聽罷,師杭只勉強笑了笑,沒有接話。

  而後又過了兩月余,雖經歷秋冬,可園中並不全是蕭瑟之景。

  東南角有棵柿子樹,到了這會兒,枝椏上一顆顆柿子日漸熟透,柿葉翻紅霜景秋,碧天如水倚紅樓。

  師杭常坐在躺椅上,透過那樹望著天邊雲捲雲舒。

  這一日,院中來了位不速之客。師杭正昏昏欲睡,只聽青雲喚她道:「夫人,黃將軍來了。」

  哪位黃將軍?

  師杭倚著身坐起,卻見青雲眉頭緊蹙道:「您若不想見,不如奴婢替您回了。黃將軍是奴婢從前主家的公子,有幾分恩情在,想必不會為難的。」

  原來是黃珏。

  師杭想了想,理好衣衫道:「無妨,請他進來便是。」黃珏來時,便見一女子正細碾茶餅,旁側爐上白霧裊裊,真真好一幅閒適之景。

  他邁步上前道:「師姑娘,好久不見。」

  如今,似乎再沒人會如此喚她了。師杭抬眼,也望著他淺笑回道:「好久不見,黃將軍。」

  只這一句話,便教黃珏怦然心動。

  她拿出最規矩的待客之道,邀他落座,而後羅茶、點茶、分茶,一盞香茗被推了過去。

  黃珏道謝,拿起一品,原來並非徽州茶,而是蘭溪茶。

  「你消瘦了。」黃珏望著她的憔悴病容,聞著院內絲絲縷縷的苦藥味,放下茶盞道:「病從心起,喝再多的藥也無用。孟開平應當待你極好,身邊只有你一個女人,你還有什麼想不開的?」

  一年多不見,師杭覺得他同齊聞道一般,幾乎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澀,是個名副其實的將軍了。

  「因為我是個貪心的女人。」她又壓不住咳了幾聲,半開玩笑道:「如果我不貪心,早該跟你去了應天,不是麼?」

  黃珏無奈道:「你還真是記仇。我跟孟開平之間的不痛快,其實早就無關於你了,我此來探望,是真心拿你當故友的。」

  師杭覺得他轉變得太快,淡淡道:「難道孟開平不算你的故友麼?可我瞧你待他,倒是巴不得他早死為妙。將軍還是高抬貴手,莫要抬舉小女了。」

  黃珏被她噎得說不出話,只得硬著頭皮道:「從前的事,我欠你一句對不住,今日來向你請罪還不成麼?人總有犯糊塗的時候,不如從今朝起,我與你再重新結交一番?」

  他當時若有趁手的傢伙使,恐怕早置她於死地了,師杭依舊不咸不淡道:「你若這般心胸開闊,不如先與孟開平重歸於好,千萬別背地裡翻臉不認人。」

  黃珏聽了不由朗聲笑道:「我與他要爭鬥,可我與你,能有什麼可爭的?不在一處謀利的朋友,方才能處得長久。像我們這樣的人,結交的朋友多,死去的朋友更多,誰敢將心輕易掛在旁人身上?我隨丞相來此親征,便聽聞孟開平後院專寵的女人快病死了,能有如你般不懼我、打趣我的女子實屬難得,你病死了,我多少還是會可惜的。」

  原來這人的脾性根本沒變,師杭忍不住白了他一眼,問道:「什麼丞相,齊元興不是平章政事嗎?」

  黃珏道:「你還真是被關成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小雀兒了。婺州攻下後不久,中路紅巾軍捷報頻傳,上都被毀,平章升任儀同三司並江南等處行中書省左丞相。這是元廷對咱們的示好。」

  給一個叛軍頭子升官,師杭發覺元廷的官員當真是昏頭了:「九十餘年的兩都巡幸慣例,如今都被你們一把火給毀了,當真是『大功績』。」

  「上都是皇帝老兒的行宮,燒便燒了,還怕他不成?元廷施暴於民,內鬥紛紛,可謂自斷手腳矣。別以為造反算什麼惡行,咱們義軍文不貪財、武不怕死,除暴安良,弔民伐罪,豈不比大都那群尸位素餐者強得多?況且,再大的功績,也比不上你男人和齊文忠啊……哦,對了,還有那位朱先生。」

  黃珏頓了頓,繼續道:「齊文忠先鋒有功,升親軍都指揮使兼領元帥府事,今後便要任一府之長駐守建德了。朱升為丞相薦浙東四學士——青田劉基、金華宋濂、麗水葉琛、龍泉章溢,人人都是博學鴻儒之賢士,實乃丞相意外之喜。至於你男人,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丞相賜他銀碗文綺、名馬長槍,幾位元帥中,獨他年歲最輕也最風光無限。如此說來,師杭,他們是得意之人,你我卻皆為失意之人啊。我瞧你萎頓在此,實在不快。」

  說罷,黃珏側首看向院牆邊的柿子樹,指著它道:「這樹還有個名字,叫作凌霜侯。早年丞相寒冬臘月里為人追殺,正逢饑渴難耐之際,恰遇此樹,也算是救了他一命。後來丞相又偶然經過那村,見了那樹,他當即下馬將戰袍解下披在樹上,說『封爾為凌霜侯』。」

  這樣的故事,連孟開平也未同她講過。

  師杭聽了,覺得齊元興還是有些不凡氣度的,稱得上梟雄二字,於是回道:「樹皆封侯,我想,若有朝一日齊元興當真登上了那個位子,定會讓你們也功成名就的。」

  只聽黃珏又道:「俗話說,寧為太平犬,莫作亂世人。我們這群人本只是淮右布衣,天下於吾等何加焉?可既然走到這一步,便要擔起自己的責任。楊完者敗了,其麾下二三十萬人皆作鳥獸散,我們若敗了,麾下數十萬人也將要化作飛灰了。」

  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師杭聽出他在勸慰自己,心中難免感激,可惜他們的立場不同。

  「黃將軍預備在建德待多久?」她轉而問道:「還是說,孟開平又要調往別處了?」這女人真是聰明至極,但在某些事上也糊塗至極。

  黃珏無奈道:「你猜的不錯,陳友諒遣兵攻池州,此人是我軍心腹大患。孟開平將要隨我支援趙元帥,他們已在九華山紮營結寨。」

  師杭早聽說過趙至春的名頭,此戰匯集兩位元帥,想來是極不好打的。於是她道:「那我便不去了,不如留守建德。」

  黃珏笑她天真:「你不想去,孟開平放得下嗎?他生怕自個兒在前頭拼命,你悄無聲息地在後頭咽氣了。他是一定要將你放在眼皮底下的。」

  言及至此,也沒旁的好說了。

  黃珏起身告辭道:「我此來也並非空手,另帶了些禮交給了青雲。那丫頭從前在我阿姐跟前服侍,心思細,人也可靠,你大可以放心用。」

  什麼禮?

  黃珏走後,師杭壓不住好奇,忙將青雲喚來。兩人解了包袱,發現其中竟是兩瓶秋梨膏,另外有一個木匣,也不知裝的什麼吃食。

  師杭見了哭笑不得道:「好歹也是個將軍,這麼些東西還至於巴巴兒送來麼……」說著,她抬手開了木匣,頃刻間,她的話語戛然而止。

  因為裡面是竟是一柄削鐵如泥的匕首。

  黃珏挑的日子十分巧,孟開平連著數天忙得暈頭轉向,也無暇細問師杭當日之事,再後來乾脆就徹底拋在腦後了。

  行軍在外,冷冷清清,新年與尋常相比並無太大分別,大年三十那一日,師杭難得有興致提筆寫了幾對春聯。

  晚間孟開平回來,細細看了,什麼「喜至慶來,永永其祥」、「春日載陽,福履齊長」、「倉盈庚億,宜稼黍稷」……都是極好的意頭。

  師杭不願守夜,因此早早便歇下了。

  自從福晟那件事後,兩人間便冷淡了許多,孟開平也不想吵醒她,於是獨自在書房裡坐了許久。

  他翻看著師杭平日的練筆,其中有一張吸引了他的目光——

  「畢竟幾人真得鹿,不知終日夢為魚。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凡我所失,皆非我所有。凡我所求,皆受其所困。大道至簡,無欲則剛,無為則無所不為。」

  他讀罷,心中惴惴不安,好似山雨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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