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禁庭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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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至正十九年,三月,大都宮中幸苑春深。

  臨水亭外,翠鸞樓層層檐角飛翹,其其格遙望頂閣漆紅的闌干,向身側的宮人問道:「那兒便是淑妃倚闌弄笛之處嗎?」

  聞言,宮人面色稍顯為難,但還是恭敬回道:「正是,當日陛下夜遊幸苑……」據傳當夜,月華如水,波紋似練。

  帝至臨水亭,忽聞岸上翠鸞樓有笛音,吹一詞云:蘭徑香銷玉輦蹤,梨花不忍負春風。

  綠窗深鎖無人見,自碾硃砂養守宮。

  帝聞之幽切,便問左右宮人曰:「此何人吹也?」

  有知者對曰:「師才人所吹。」

  帝雖知,未召也。及後夜,帝復游此,又聞歌一詞曰:

  牙床錦被繡芙蓉,金鴨香消寶帳重。

  竹葉羊車來別院,何人空聽景陽鍾。

  又繼一詞曰:

  淡月輕寒透碧紗,窗屏睡夢聽啼鴉。

  春風不管愁深淺,日日開門掃落花。

  歌中音語咽塞,情極悲愴。帝因謂宮人曰:「聞之使人能不悽愴?深宮中有人愁恨如此,誰得知乎?」

  遂乘金根車至其所。

  才人見寶炬簇擁,趨出叩頭俯伏,帝親以手扶之,笑謂才人曰:「卿非玉笛中自道其意,朕安得至此?今夕之夕,情圓意聚。然玉笛,卿之三青也,可封為圓聚侯。」

  ……

  自此後,「春夜月下玉笛吟」的故事在宮人間口耳相傳。而傳聞中的那位師家女,僅不過數月光景,便已從小小才人升為寵冠六宮的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雖得寵,卻是個冷美人。陛下為使她展顏一笑,奇珍異寶無不賞賜。」宮人說到這兒,又引著其其格去瞧那樓之匾額,只見原先的翠鸞樓竟改作了奉御樓,想來也是因淑妃之故。

  於是,其其格不禁蹙眉道:「如此說來,她可真是好命。宮中女子多是才貌俱佳,卻終生不能得見天顏。她竟只作了一首曲、幾句詩,便教陛下刮目相看?」

  這位夫人身份不凡,父親與夫君皆官拜丞相,足以稱作是整個大元最有權勢的官眷了。

  宮人絲毫不敢得罪,一五一十道:「淑妃娘娘出身書香門第,音律書畫皆信手拈來,其為人又十分良善可敬,能得陛下喜愛也是情理之中。您此番見了娘娘,便知其謙和脾性了。」

  其其格聽後抿了抿唇,不置可否。

  其實,若非她夫君福晟有言,她才懶得來見這女子。

  福晟當年曾與師家女有過婚約,如今又助師一寧在後宮步步高升,說是舊情全無,誰信呢?

  巴望著出頭的女人這麼多,偏要選姓師的漢女,可真真是慪死她了。

  其其格雖這般想,卻還是掛著體面的神情隨宮人前去覲見。

  這並非她頭一回入宮,可到了淑妃住處,見了那富麗堂皇不遜於皇后寢殿的天怡堂,還是難免吃驚道:「此處我記著,原該是柏香堂才對……」

  「夫人沒記錯。」宮人答道:「此處離清寧殿極近,陛下便賜給了淑妃娘娘居住,更名為天怡堂並著人好生修繕。」

  聞言,其其格壓下心內的異狀,止步候在殿外。

  一陣通傳後,數名容貌綺麗的宮女魚貫而出,規規矩矩列為兩行。

  她們先是向其其格行禮問安,隨後便侍候著她向堂內行去,其中一個領頭的女子開口道:「福夫人妝安,娘娘知您要來,早盼著了。」

  其其格暗暗冷笑,只怕盼的不是她,而是她夫君罷。

  「勞她費心。」其其格意味深長回道:「妾也早盼著今日相見了。」堂內植柏,蒼翠雅致,並不似尋常宮殿內繁花緊簇的多姿模樣。

  其其格一路行去,心不在焉地觀賞了幾眼,真正想著的卻是兩人見面後該打些怎樣的交道——她這股氣憋了太久,倘若兩人爭執起來,那位可是能恃寵生驕的……

  然而,再多的想法都是無用的。待其其格第一眼見了師一寧,便知道今日怕是吵不起來了。

  那真是個氣宇清越的女子。

  最照人眼目的,其實並非她的容貌,而是她通身的氣質。

  元廷宮中,連一縷煙都籠著窮奢極欲的絲絲靡光,可她端坐在一片金碧輝煌的裝飾之下,卻恰似一汪泠泠秋水,不染纖塵。

  只見她頭戴素色的觀音紗,上著一件月白袖襖,外罩水田青緞長衣,下系一條梅花暗紋白綾裙,飄渺渺若將乘風而歸,果然無愧「太真仙妃」的美譽。

  師一寧本側著身垂眸點香,聽聞來人,便放下手中香匙望過去笑道:「夫人快些請坐。」

  不是說這位娘娘不大愛笑麼。

  其其格心中納罕,但落座後見一眾宮人都默然退了出去,她便知這位是有要事相談。

  於是,她乾脆也收起了倨傲神色,正襟危坐起來。

  「夫人覺著這香如何?」師一寧淺笑著解釋道:「林下松風曲,爐邊柏子香。這樣天生天養在山林里的『雜香』,不夠金貴,原是不配用在內廷的。」

  「香是好香。」其其格摸不透她的意思,不好作答,只得實話實說道:「不過太淡了些,便是熏衣也勉強。至於熏屋子,怕是不到半刻便散了。」

  聞言,師一寧立時掩唇笑了,頷首道:「夫人說的不錯,這香原也就是南人士子附庸風雅才用的。那夫人愛焚些什麼香呢?」

  「先前愛用沉光香。」其其格回道:「不過成婚後,因子征只愛濃香,屋內便常焚馥齊香了……啊。」說到這兒,她頓住了,旋即抬眼覷著師一寧,裝作不經意道:「子征是妾夫婿的表字,娘娘怕是不知罷?」

  這話其實問得十分刻意,並不巧妙,師一寧很快置之一笑道:「我曉得夫人與我頭回見面,難免拘謹,不過,大可無須如此。深宮寂寥,我家並不在大都,宮中也沒有族親,是我聽聞夫人性子直率爽朗,便央求福大人一定要讓夫人常進宮來,陪我說說話。咱們年紀相仿,自是能夠相互體諒的,夫人想說什麼,但說無妨。」

  福晟與師一寧間另有傳信的法子,其其格早已瞭然。

  前朝與後宮迥然不同,但也是息息相關的,她雖然不快,卻干涉不了什麼。

  可方才師一寧這樣直接了當,在其其格看來,簡直同挑釁沒什麼分別。

  「娘娘不在妾面前稱『本宮』,實在是抬舉妾了。」其其格強壓著火氣,冷哼道:「娘娘雖在深宮卻耳聽六路,京中之事無一不曉,怕是也該曉得,我與福晟間原先並不和美。他心中另有所系,我也與他並不熟稔,新婚不久,他便拋下我去了前線……那段時日,我當真盼著他打敗仗,敗得他追悔莫及才好。」

  蒙元姑娘是草原上肆意的風,可一旦風有了中心,便再也飛不遠了。

  她毫不諱言道:「但當他真的打了敗仗回來,看著他傷痕累累的模樣,我又揪心欲死,恨不能往後替他上戰場才好。女兒家既嫁了人,誰不懷揣一腔痴情呢?我亦不能免俗。幸而他留在大都這半年多,我同他才算真正交了心,他待我也愈加親近,連府內漢女出身的侍妾與樂妓都遣了大半。可偏偏在這時候,你要見我……」

  其其格直視著面前的清麗女子,幾乎咬牙切齒道:「淑妃娘娘,你為何非要提點我,他到底曾對誰錯付過真心呢?那個叫師杭的女人,是你的族姐啊!原該進宮的是她才對。我一看見你,便會想起她。」

  即便她從未見過師杭,也猜得出姓師的漢女約莫是何模樣——就是五分如師一寧的模樣,五分如府內那群鶯鶯燕燕的模樣。

  福晟或許仍對過往念念不忘,對此,其其格實在難以介懷。她只能將一切歸結為那女人生得太美,心機又太深。

  「她在叛軍中如魚得水,靠著一張臉,連那孟開平都被勾倒了。你們師家怎麼出了個這般辱沒門風的東西?還是說,你也如她一般,只不過是將手腕使在了陛下身上?」

  這話罵得實在是很難聽了,其其格以為師一寧聽了,臉上會浮現各種不自在的神色,可是她又料錯了。

  只見師一寧面色平靜如水,依然不慌不忙道:「您若是在兩年前同我說這些,我一定羞憤欲死,可惜,在宮中熬了這麼久,難聽話我早就聽夠了。夫人別忘了,我是從最微末的才人爬上來的。」

  元帝後宮足有千餘佳人,未有寵的,與宮女無異。

  她們在宮外都是家中養尊處優的閨秀,可進了宮,凡是不能忍受磋磨、不能討陛下歡心的,就只有等死一條路。

  從前她於奉御樓上吹笛得幸,既是處心積慮,也是迫不得已。

  「夫人您出身怯烈氏,既是搠思監大人愛女,又是福大人之愛妻,高貴不凡,生來無憂,自然不曉得我們漢女的苦。」師一寧緩緩起身,柔聲道:「我那阿姐當年能同福大人訂親極為不易,可說到底,不過是少時情誼、過眼雲煙罷了。如今你二人夫婦一體,又何須顧慮身投叛軍的她呢?大家都只是想要活命而已,兒女情長本就算不得數。」

  「至於我麼……」師一寧長嘆一聲,繼續道:「如今跟福大人在同一條船上,也是身不由己。他沒了我,算是少些門路;我若離了他,也難以固寵。師家的聲譽已毀,但有我在,便是保不了族人榮華富貴,總不會教他們遭難。」

  其其格默默聽罷,又細細打量了她半晌,心念微轉。

  她聽得出,師一寧是在示好,也是在示弱。

  畢竟帝王之幸未必長久,她獨自在宮中如浮萍一般,實難立足。

  可是其其格又想,她同自己說這些有什麼用呢?

  便是解開誤會,她們也做不成姐妹的。

  她實在厭惡漢女,並不屑於同師一寧打交道。

  師一寧許是也看出了她的心思,哀哀淒淒地苦笑了一下,無可奈何憾道:「夫人執念蒙漢之別,可我於後宮所見之困頓,並不分蒙漢抑或是高麗。天下女子皆苦苦煎熬之,自由之望,難於登天,並不全然是出身造就。夫婿父兄、親族師長,無一不是坑害負累。」

  其其格尚在雲裡霧裡,對她的話一知半解,於是只當這女人長久困在深宮太過煩惱,不耐敷衍道:「娘娘在後宮已是翹楚,旁事則該寬而待之,莫要自尋煩惱。我夫婿父兄待我都極好,可知天下女子並不全然如此。」

  聞言,師一寧一怔,喃喃道:「福大人他……果真待您極好麼……」其其格無意同她多言了,她暗下決心,往後還是莫要再來了,她與此人真是話不投機半句多:「妾今日也叨擾許久,便不厚顏久留了。」

  說罷,她起身隨意行了個禮,旋即退後幾步,轉身便要向外行去。然而意料之外,師一寧卻又攔住了她。

  「夫人留步。」師一寧堅定道:「且再聽我一言。」

  ……

  晚間,福晟回了府,一進內室便見其其格獨自坐在燭火旁望著燈台出神,案上還擺著一本剛翻了數頁的《論語》。

  她原是從不看漢書的,只因他通曉漢學,她便心甘情願一點點學起。

  福晟輕輕繞到了她身後,替她披了件外裳,極溫和問道:「今日進宮,同淑妃可聊得來?」

  其其格驟然回過神,見夫君歸來了,趕忙乖順投入他懷中,半是欣喜半是埋怨道:「那個師一寧說話好生無趣,先是同我談起薰香,又同我抱怨許多,怪裡怪氣的……」

  「薰香?」福晟的面色在燈影下半明半暗,根本看不清楚神色:「她問你什麼了?」其其格答道:「左不過是說她愛柏子香,我卻聞不來這麼淡的香。也就幾句話罷了,並沒問什麼特別的。」

  福晟聽了,淡淡應了一聲,意味莫名道:「宮中近來新進了位八面玲瓏的張麗嬪,頗得陛下喜愛,她心緒低落抱怨幾句也是尋常。你若不樂意,往後便不必再去了。」

  其其格也是這般想的,她只盼著過好自己的日子,哪裡願管旁人的閒事?

  福晟摟著她,她醉心於男人寬闊溫暖的懷抱,仰頭嘻嘻笑道:「幸而我夫君如今只愛我一個,我可不必與那麼多女人爭寵。」

  福晟不禁扯唇一笑道:「若將你送進宮,怕是半月也活不過的。」兩人就此按下這事不表,然而到了夜裡就寢時候,其其格為福晟打理衣物,卻莫名嗅到了一陣熟悉的味道。

  她心中一驚,拿起正要掛起的那件長衫又細嗅了嗅。

  隱隱約約,渺不可聞,但確是柏子香的味道。

  福晟已經歇下了,今夜他回得晚,屋內並沒焚濃郁非常的馥齊香,故而其其格才能留意到這細微之處。

  那件長衫是福晟在府內書房處理公文時常穿的,今兒白日裡穿的便是這件。

  想到這,其其格的心跳個不停,又慌又亂,直到她躺下來,腦子裡還是離宮前淑妃最後望她的眼神。

  那時,她同她說了什麼來著?

  「……夫人不該耿耿於懷一個『師』字,其實這世上最難測的,還是枕邊人。」窗邊已掛上了夕陽餘暉的光。

  師一寧回身望著她,眼神悲憫,語氣涼薄道:「伴君如伴虎,夫君亦是君,夫人可不要為他人作了嫁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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