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劫相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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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纓回寨當日,夜暮時分,簇簇火光照亮了整個苗寨,映得天色宛若白晝。

  她身為寨主一騎在先,攬盡了苗寨男女老少期盼的眸光。

  月余間,大家都盼著她得勝歸來,成功收攏更廣闊的地盤,幸而她也未讓大家失望——

  此一行,不戰而屈人之兵。她已然掃清了徽州地界僅剩的苗軍勢力,並將其盡數歸於麾下。

  回程的路上張纓便想,她父兄數十年都沒有辦成的事情,她只用了五年便做到了,這何嘗不是冥冥天意?

  接下來,她要去收服更多的勢力,直到苗人可以獨立於蒙人與漢人之外長久安居。

  即便他們因她奪權而含恨怨憤,如今在九泉之下見此局面,想來也會嘆己所不能及。

  今晚的苗寨是歡慶的樂土。

  饒是外界紛紛擾擾,無人能料將來如何,但至少眼下他們是暢快自在的。

  山下的太平府似乎也注意到了苗寨的異動,遣人駐在不遠不近的地方盯梢,城門處的守備也來回巡視不斷。

  可這又有何妨?寨中照樣載歌載舞,極盡慶賀。

  「那花雲怕是要一夜無眠了!」

  張纓喝得半醉,舉杯大笑道:「他們同元軍打了幾年,尚不如咱們一戰之獲。這太平府的頭把交椅不如讓給咱來坐!」

  想起那一車車望不到盡頭的糧草運進寨門,眾人頃刻間都興奮呼號起來,一齊道:「攻下太平!攻下太平!」

  「哎哎哎!莫要起鬨!」然而張纓卻抬手制止他們,高聲道:「咱們的對手可不是紅巾軍,讓你們去管漢人,你們管得來嗎?花雲治城無過,何必自找麻煩,既然要打,那就打些硬仗才好!」

  於是便有人問道:「大當家的,哪裡的仗最硬?」

  聞言,張纓翹起一條腿踩在椅子上,將酒杯一丟,豪氣十足回道:「天下風雲出我輩,我輩豪傑則盡匯浙贛。這兩處的苗軍元帥才是真正難啃的骨頭!諸位,待過些時日,咱們便動身前去!教他們好生瞧瞧咱們南雁寨的威名!」

  自攻滅北雁寨後,眾人皆未嘗敗績,自然不會有絲毫懼意。

  一時間,叫好聲此起彼伏,滿堂幾乎成了個歃血為盟的情形。

  張纓對此士氣頗為滿意,據此,她已能想見不遠的將來是如何一番可望局面。

  她才不怕戰亂,最好越打越亂,亂成一鍋粥,苗人才有可乘之機。

  畢竟他們人數太少,又沒有爭奪皇圖霸業的可能,只好跟在各方隊伍後面伺機而動了。

  聽聞紅巾軍攻下徽州後,自浙東一路連勝,如履平地般殺入了江西。

  張纓想,這不就是個絕佳的機會嗎?

  紅巾軍西有陳友諒,東有張士誠,腹背受敵間根本無暇顧及匿於山林的苗人。

  正所謂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做蟬或做螳螂都不好,還得是黃雀才能得利。

  直到後半夜,天將明時,宴才終於散了大半。

  廳中桌椅翻到,不少人醉後便直接昏睡在地上,張纓似乎也醉得不輕,一路行去,腳步踉蹌,虛浮不堪。

  直到被燕寶扶進了房內,她才總算鬆了口氣。

  「這群死鬼,灌起人來真是不要命。」張纓罵完小吐了一回,卸下防備,眼神便已重歸清明:「幸好你換酒換得早,否則醉個三天都難醒。」

  聞言,燕寶不由嘆道:「大家也是驟然鬆懈下來,想放縱一場,左不過一年難得一回,忍忍罷。」

  「我這大當家的居然還要忍?」張纓哭笑不得道:「行了行了,彆氣我了,我今兒要好生睡一覺,誰也別來打攪我。」

  「那我去煮完醒酒湯罷,您喝了再睡。」燕寶擔憂道:「宿醉傷身……」

  「誰若敢再擾我清夢,我就把他丟進地牢餵蛇!」張纓直接打斷她,催促道:「快走快走!」

  燕寶見狀無奈,只得被迫起身離開,又替她將門細心闔好。

  張纓自此倒頭便睡,哪知事與願違,這一覺果真睡得極不安穩。

  肚裡和心口似有火燒,那股莫名的灼痛感直教她痛得冷汗涔涔,連後背衣衫都濕了大片。

  好在半夢半醒間,她忽而只覺一陣溫涼貼在了額頭以及脖頸上,像是久旱逢甘霖般,心口的火漸漸熄了下去。

  她霎時覺得舒心不少,人也隨之轉醒。

  「是你啊……」

  張纓一睜眼,便見師杭端坐在榻邊的繡凳上。

  她身著藏藍絨布衫,下著同色百褶裙,前後掛著銀鏈圍腰,袖口和裙擺處都繡有蘭花——正是苗女的裝扮。

  然而盤好的髮髻與紅羅髮帶卻又昭示了她的漢女身份無疑。

  「……你怎的不去宴上?」

  張纓下意識問了這句,迷迷糊糊的,竟無知無覺這些都是昨夜的事了。師杭原本要將茶水遞給她,聞言卻僵了動作,茶盞突兀頓在半空。

  這話,很久很久以前,似乎也曾有一個人問過她。

  而那日也是軍中擺酒,破城後的慶功酒。

  她當即不敢再想,匆忙將茶盞送至張纓手中,歸好思緒道:「你怕是醉糊塗了。昨夜非要強撐著,酒氣未散,內里淤滯,故而發了回熱。」

  張纓聽了卻長嘆一聲,悵然道:「難道是上了年紀,身子也大不如前了?記得上回發熱還是我十來歲的時候,這都是哪一年的陳芝麻爛穀子了……」

  師杭溫溫柔柔回道:「人吃五穀雜糧,哪有不生病的?怕什麼。你在外奔波輾轉這麼久,便是鐵人也難免疲憊,仔細將病祛了,再好生將養就是。」

  張纓自小生長在寨中,漫山遍野尋罷,也尋不出如師杭一般文質端雅的姑娘家。

  縱有千般氣象、萬般變化,都架不住她低眉斂色緩緩道來,好一幅雲淡風輕圖。

  張纓頭一回見師杭便極愛聽她不徐不急地吐字,更愛逗弄她而後再看她無奈翻臉的模樣。

  於是此刻,她又故意嬉笑道:「老話常說,久病成醫。你生了這麼多回病,一年倒有半年時日耗在床上,果不其然成了『神醫』呢!往後有你在,便是我燒個昏天黑地也無妨!」

  師杭知曉她在打趣自己跳江後一直身子孱弱,故而只淡然處之道:「塵事如潮人如水,只嘆江湖幾人回。走江湖的怕是沒幾個會喪命於病榻,你還是多提防著些仇家罷。」

  「你說你,何苦咒我。」張纓見她裝出一副鐵石心腸的模樣便覺好笑:「我若死了,怕是你先要哭死了,對你能有什麼好處?嘴上且不能饒人些。」

  其實師杭才氣她有話不能好好說,不過鬥嘴歸鬥嘴,正事還是要詳談的。

  她守著張纓用罷湯藥,便正襟危坐開口問道:「你此番糧草從何而來?」

  只一句便問到了點子上,惹得張纓也訝異看了她一眼。

  不過,這也正是南雁寨眾人謀劃許久決定搭救師杭的原因之一——這年頭,聰明人總是多值些價碼的,一萬名兵士也未必抵得上一位靠譜的師爺。

  「還能從哪兒,搶來的唄!」張纓摸了摸鼻尖,似做了虧心事般,頗為不自在道:「咱們又沒那麼多耕地,不搶糧怎麼夠吃?總不能去啃樹皮罷?」

  然而師杭並不理會她這一套。思及師一寧千里傳信方才傳來的警示,她直覺禍事將近,絕不能放過一絲波瀾。

  「不管你是搶元軍的,還是陳友諒、張士誠的,往後半年內,絕不要再以身犯險。你搶來的實在太多。」師杭面色平靜如水,語氣卻凝結成冰:「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南雁寨若成了眾矢之的,誰肯來援?阿纓,我們賭不起。況我收到消息,太平府也未必太平了。」

  說到這兒,她將先前之事全盤托出。張纓甫一聽聞「太真仙妃」的名號,當即恍然道:「原來是她!原來你的族妹便是這位娘娘!」

  師杭當即不解道:「怎麼,你竟有耳聞?」

  張纓頷首回道:「走南闖北,自然是聽過這名頭的。據說元帝極其愛重淑妃,凡其所好皆成之,凡其所惡盡除之。她位在皇后之下,而權則重于禁闈,與宮中其餘六位榮寵娘娘並稱為『七貴』。」

  這是師杭頭一回從旁人口中聽到師一寧入宮後的故事,可無論如何,她還是難以將這些故事同年幼時那個天真純良的三妹妹聯繫起來。

  師家自有譜載,從沒有女子入過宮,饒是得封誥命,多半也是憑藉夫君或是子孫蔭庇。

  師一寧怕是女子中品階最高者,也是唯一一個憑藉自己本事走到這一步的。

  師杭無奈苦笑,看來這些年,大家都沒能過上安穩日子,她變了很多,旁人又何嘗不是呢?

  「既然如此,那便將大半米糧散入城中罷,只留下寨中軍需便好。」張纓沉吟片刻,果決道:「總歸都是貧苦百姓,扶困救弱也是件積德事。想來有了這一樁善舉,那花雲將軍也不至於再對咱們橫眉冷對的了。」

  其實南雁寨從前便常打劫官員富戶救濟百姓,不過自師杭來後,打劫便越來越少。

  一切只因師杭斷言,僅靠山匪行徑偶施善意是不會有長遠出路的。

  「你肯聽勸,便是再好不過了。」師杭聞言欣然道:「我與朱同都是這般想。咱們與太平府的關係也太劍拔弩張了些,既然他們處處提防,那我們不如主動示好,往後若有敵來犯也好守望相助。」

  「怎麼聽上去你倒與那朱同成了一夥的?」然而張纓卻不服氣般覷了她一眼,酸溜溜道:「原先留你二人是為了多些出路,若有朝一日南雁寨不成了,好歹能有人引路牽線投奔他處。沒想到你這丫頭非但不找由頭勸我降元,反倒常勸我輕信那城裡的紅巾軍,你說說你到底是什麼心思?該不會仍對那孟開平舊情難忘罷?」

  一提起「孟開平」三個字,師杭面色驟變。她從繡凳上豁然起身,擰眉冷聲道:「我說的是花雲將軍,同他有什麼關係?你莫要胡言!」

  這疾言厲色的模樣也就只能騙騙旁人了,張纓看她跟被踩了尾巴似的,便繼續加碼道:「那好,既然你待他已無舊情,為何不與朱同歸隱山林去也?難道你看不出那傻小子對你的情意?依我之見,你二人志趣相投,聽說他爹還是你恩師……真好個上等姻緣,若錯過了不知何處去尋。你若真瞧不上也無妨,咱們寨中多得是小伙子,都是個頂個的好漢,慢慢相看總該能瞧上一二個罷?」

  她絮絮說了這麼一大堆,可師杭卻依舊不為所動道:「既然你覺得大同哥處處都好,不如收為己用。總歸他也打不過你,天長地久早晚便從了,當個山寨夫婿也不算虧待。」

  聞言,張纓當即哈哈大笑道:「你這丫頭,果然對我的胃口!不過你恐怕不曉得,我早前是成過婚有過夫婿的。可惜那是個短命鬼,沒兩年便咽氣了。也是經了那一遭才教我覺著相夫教子當真沒趣,遠不如志在四方來得快意!男歡女愛的虧,吃一回就夠了,我這輩子是不會再將日子消磨在男人身上了。若將燕寶嫁去,說不準她會歡喜。」

  師杭確沒想到眼前的女子只大她七歲,竟還經歷過喪夫。

  更重要的是,在喪夫後,她將整個寨子撐了起來,便是後來喪父喪兄,她也不曾退縮過。

  「其實我也成過婚的。」師杭垂睫,突然低聲道:「跟了孟開平那麼久,誰不當我是他夫人呢?」

  千萬人中相逢相識,他們的感情淪陷於生死之間。即便師杭不清楚自己是否愛他,但她十分清楚,此生唯有這一個男人能夠牽動她的心。

  不過,也就僅此而已了。

  便是孟開平在堂前叩首懺悔一萬回,也決計給不了她想要的人生,她不能因為他的悔意與補償就無視兩人之間的鴻溝。

  「阿纓,我們都是一樣的人。」師杭復又抬起頭,堅定道:「現下還遠沒到歸隱避世的時候,我想按自己的心意活個樣子出來。」

  「我與大同哥走過那麼多地方,見識到了民生多艱,將來我還想去更多的地方,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實事。如今我在寨中教書便覺很好,閒暇時編一編琴譜和文集也很好,這些都是我擅長的事情,也能沉下心。」

  「說來不瞞你,長這麼大,我並沒幾個朋友。可是你、朱同、燕寶,還有這寨子裡許許多多人,雖與我萍水相逢,但我卻是真正把你們當親人摯友看待的。我永遠不會忘記,是你們涉險將我從江中救起,是你們與我在各處寺廟傳信,是你們伸以援手才助我逃脫生天……不論我走到哪,都離不開你們的庇護,如果沒有你們,我連這一年好時光都不會有……」

  說到這兒,師杭哽咽住,側過身以帕拭了拭淚。張纓也難得聽她提及從前的事,一時間百感交集,又是感懷又是內疚。

  她也沒想到,原本因著報答師大人才伸出的援手,竟成了她與師杭間的紐帶,牢牢系住了兩人的情誼。

  許是因為她們都是真性情的女子罷。

  「但我們也害了你啊。」張纓長嘆一聲道:「直到現在,恐怕孟開平還以為建德城內的那一把火是你放的。那火燒盡了糧草,也燒盡了你的退路,我不敢想,倘若齊元興最終成了天下霸主會如何處置你這個『反叛之人』,我能做的只有竭力再護你一生罷了。」

  「阿筠,我亦以你為摯友。」

  聞言,師杭紅著眼眶望向她,眼中隱有淚光。

  「說來,我還有一事想問你。」張纓抿了抿唇,轉而問出了一個壓在她心中許久的困惑:「你跟了孟開平那麼久,為何未曾有孕過?」

  師杭沒想到她會驟然問起這樁事,張纓怕她誤會,忙道:「只是好奇罷了,難不成那孟開平真人不露相,內里竟是個銀樣鑞槍頭……」

  師杭聽她越說越離譜,不由得面色一紅。孟開平行不行,她還能不知道嗎?默然良久,她才終於緩緩出言解惑。

  「此事,這還得從我身邊的王太醫說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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