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遊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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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那捧米出現在羊鈺手中時,整間草棚、乃至整座「山寨」都沉靜下來。

  那流賊的「大頭目」——也是在場唯二沒有打赤膊的人——不由分說擠上來,從中捏了幾粒仔細查看。

  只見這漢子輕車熟路捻動指肚,刮下米糠皮後,再將玉白色胚乳丟進口中嚼動幾下。

  「確是好米無誤。」他說。

  這斷言一石激起千層浪,騷動似疫病般在圍觀人群中傳播開去,最終演變成譁然野火。

  「有米,有米!」打那些隻言片語中,羊鈺只勉強辨別出這二字,她看見丈夫擁住妻兒,兄弟相對而泣,宛如紙皮核桃枯瘦無須的老人將頭一仰,張著嘴不住朝天乾嚎。

  折波州已有足足兩年產不出如此好米了,他們之所以從家鄉北上逃荒至銀瓶,甚至不惜沿途打破塢堡「就食」,就是爭著這口米糧。

  如今希望就在眼前,怎能不百感交集?

  那「大頭目」心思卻更縝密幾分,他盯緊羊鈺的雙眼,似乎要透過帷帽瞧出這孤身拜訪「賊巢」的少女有何圖謀。

  「我知伊家世定是顯赫……」他搖搖頭,「可尚無官身,伊又怎可能將這些官貯的糙米散發出來了?」

  終於談到了「正事」,羊鈺心頭一緊,卻也不由得亢奮幾分。

  仿佛她成了戲文中打抱不平為民請命的女俠客,正要以身犯險,用自己身家性命為這千餘饑民拼出一條生路:

  「江左一帶倉政糜爛多年,徽水府更是如此。」她無懼迎上對方目光中包含的審視,「雖有定例,無有上諭便不得開啟常平倉,但貯藏米糧總須晾曬——這便是一筆糊塗帳。我只消偽造一紙督府衙門鈞令,命都倉監將米糧轉運出城,時候再以縣倉口吻回函,報備收訖便是……你做什麼!」

  趁她不備間,對方猝然發難,兩隻莊稼漢的臂膀已是火鉗般死死扼緊了她的脖頸。

  女廩生驚惶之下急忙抵擋,可再眨眨眼,哪還有什麼饑民?

  圍在她身旁的早變成了一具具死相可怖的蒙皮骷髏,那「大頭目」臉上更是刀痕縱橫,大團蛆蟲打他眼眶中噴出,落在「咔噠咔噠」開合的上下牙床間。

  「做什麼…….就是伊這些貴人瞞災不報,有糧不發,折波上下,多少百姓飢困枉死!現在竟還異想天開,扮好心來誘騙我等受官府圍剿…賠命,賠命!」

  「大夥都死了,因伊一念而死,還我等命來,賠命!」

  「羊鈺,賠命!」

  女囚黥鈺驚醒時,駭出了一身冷汗。

  她甚至能感覺罪衣已是濕答答貼在了脊背上,被西北風一吹,寒氣簡直透入骨髓里,就連不著襪履凍了一夜的足兒,相較之下也顯得沒那般難挨了。

  「醒了就麻利兒爬出來,懶骨頭!」自蜷身的草棚外橫進一桿差人最愛的水火棍,塗了朱漆那端仿佛長了眼睛般,衝著她就是一頓亂戳,「真當自己是來踏青的麼?」

  罪衣遮掩下的軀體早瘦凸出了肋條,烏梢棍打上去也沒肉響,只聽得擂擊皮包骨的「砰砰」聲。

  沒來由遭此責打,小女囚不由氣結,卻也不敢有絲毫怠慢,而是連滾帶翻竭盡所能地從草棚中爬了出去。

  手銬被帶得晃來盪去,十分有節奏感地敲打著枷面,鐐箍直槓更是將後跟腱磨得生疼——但這些苦楚比起外頭那女差役的手段,又算得了什麼?

  「徙犯黥鈺,叩見二位裴管教!」

  佇立在草棚外頭的兩位公人,自然便是提刑司遣出來押她前往甘棗州的裴家姐弟。

  陰沉著麵皮,手握棍棒作勢欲打的那位是長姐子鳶;按劍侍立一側,似有不忍之色的則是幼弟裴劍捧——「相處」這些時日,黥鈺自認也摸清了三兩門道,譬如裴家姐姐對自己是絲毫不通融的,弟弟私下雖寬仁些,卻也不會為了維護她這卑賤女犯與自家人生齟齬。

  畢竟家世見識皆是不凡,在擺脫最初被宣判震駭頭腦,昏沉沉百依百順的「木人」狀態後,咱們前羊氏大小姐的確是想過要重拾幾分體面甚至倨傲的——但提刑司的手段很快助她放棄了這等無謂幻想:拖沓耍懶便笞打手腳,面露不忿便冷水澆身,至於仗著自己肚內那點文墨想抗辯一二?

  那乾脆丟來一冊《女誡》與《皇趙女監行例》命其徹夜復誦不得入睡,最後以襪團麻核噤口,看她這生性狂悖的小賤蹄子吃著自己髒臭足袋,還能頑抗到幾時!

  結果可想而知,經歷了最初幾日的酷烈調教,黥鈺周身上下那最後些許自恃身份的作態便如她的衣裙與長發一般,被撕扯了個粉碎。

  或許她打心底遠未馴順軟化,可至少表面上確是有了幾分重罪黥囚該有的模樣——用裴家姐姐的話說,便是知了自己本分。

  本分是什麼?心存感激,認罪服法!

  認清現實吧,黥鈺!

  你早就不再是那個矜貴到耀眼的名門之花了!

  莫說被敲打幾下,就是對方剝脫了你的罪衣罪裙喝令赤身跪行,你也須咬著牙關,無比恭順地一邊彎軟膝蓋,一邊還需謝管教賜罰!

  因此眼下還是放聰明些,循監規行事為好。

  捋著僵硬的舌頭,將背得比聖人經籍還爛熟的請安話兒吐出,許是生來麵皮就薄,明明已該習慣了這等「最尋常」的屈辱,可黥姑娘還是被這番自我輕賤羞得面頰赧紅。

  「起來罷!」

  大趙律例,流徙犯人凡飲食醒覺便溺更衣後,都需第一時間向押差叩拜請示。

  這本是要為差役留出時機檢視前者戒具有否鬆脫,可如今儼然已異化為其作踐囚犯的陋規。

  黥鈺怕的便是這裴子鳶借題發揮,憑空造些苦頭出來給自己這賴床小女囚品嘗,如今逃過責罰,竟有種劫後餘生的慶幸。

  不過她也沒高興太久:「已是五更天,哪還有早膳給你這大小姐留著……速速入城辦了正事,再填肚子罷!」

  身為重犯,黥鈺的「正事」自然是也只可能是遊街。

  起解上路半月來,每至一府一縣便要將她如馱畜般在街面上牽幾個來回,以此「養廉恥,正視聽」。

  唯一令她稍感寬慰的是,許是提刑司終究顧及書院、宗族體面,沒在徽水便這令她如此丟醜。

  得知自己將要忍受飢餓與羞恥的雙重折磨,黥小娘自然難有什麼好心情,只得垂著頭顱,任姐弟倆一前一後將自己帶往剛剛打開的城門。

  此地仍在江南,卻是出了銀瓶州地界,來到了西面淳廬一處名叫瓮江的縣城,走到門洞近前,便也能見到幾叢綽綽人影,大抵也是跟他們一樣,趕著清早宵禁結束入城。

  憑過往經驗,自己這扛枷拖鐐的女黥犯免不得引發一番觀賞品評。

  黥鈺對此幾乎是麻木無感了的——可她仍想不到,仿佛上蒼也存心玩弄著她,今次她可沒法輕易「過關」!

  「這城門怎地還不開?」

  「懷華兄稍安勿躁…宵禁是我朝定例,便是我等學子也通融不得的……」

  「令我輩與鄉野村夫一同候門本就不妥!況且你看,就連這些個皂吏罪人也要躋身了。」

  「懷華慎言,不過你看那囚犯,是否像是……」

  幾名年輕士子身上錦袍染得花花綠綠,與旁側挑菜欲販的「泥腿子」劃開了一條分明涇渭。

  倘若黥姑娘沒被裴子鳶連日來花樣百出的責罰手段駭破膽,她此時定要不顧一切掙脫牽拉倉惶逃開——不為別的,就憑這些士子聲音她識得!

  胡存、陳懷華、段彥行…俱是昔日在書院求學的同窗。

  如五雷轟頂般,黥鈺哆嗦著薄唇,俏臉更是垂得愈發低了幾分:她只道離了銀瓶總該「安全」,誰成想還能遇上熟人——是了,他們定是遊學至此!

  髒兮兮怯生生的小羊蹄子踩著草鞋扭了三扭,終是極不情願地踉蹌邁動起來。

  因佩戴者無法提拎鎖鏈,腳鐐便愈發「嚓嚓」作響,仿佛在向所有人宣布,這裡有一位淪為刑徒的通賊貴女,正無比卑屈恥恨地佩著「大械」,試圖用餘生去贖還自己數不盡的罪孽。

  黥鈺感覺自己錮在枷板上的雙手緊攥成拳,指甲深深陷進了皮肉里——可她就算再怎麼心存牴觸,也註定逃不過接下來的難堪局面了。

  「…不是像,那根本就是她。你看到枷上封條沒有?『重判嚴管女犯黥鈺』!」

  「好一個『黥鈺』,羊氏竟是連姓也剝除,給她錄了奴籍……」

  「不棄車保帥還能如何?是她辱沒宗族在先…」

  「好臭…官府不許她盥洗的麼?」

  蓬面垢發的小女囚恨不得乾脆把腦瓜縮到木枷底下,她又怎會不知這具身軀的氣味究竟不堪到了何等地步:那是糕點在伏天放了三日才會有的刺鼻酸餿,幾乎要把每個毛孔都醃製入味。

  當初躊躇了許久,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乞求梳洗,回應她的卻只有冷笑與酸諷。

  「好呀,羊大小姐。」她仍清晰記得裴子鳶露齒而笑時白森森的牙床,「是否需要奴才變盆熱水出來,撒些薰陸,再侍立一旁打扇送風撲香粉呢?」

  她勃然變色,一腳便將黥鈺囫倒在地:「賤女囚,監規沒背多少,倒是學會了耍小姐脾氣!路上這般勞苦,趕差尚且不及,何來空暇給你臭美!」

  隨後種種責打呵斥自是不消再提,總之如今黥鈺就是再自覺狼藉,也不敢再提梳洗一事,直到眼下偶遇昔日同窗,她才真真正正體味了何為「自慚形穢」。

  然而羞恥歸羞恥,前頭裴家姐姐牽拉枷板的麻繩卻一刻不曾放鬆,竟是直勾勾將她拽到了這幫錦衣士子身前。

  前女廩生何等冰雪聰明,立刻便明悟過來:這是裴子鳶存心想看自己出醜!

  那幾張面帶譏哂的臉孔越逼越近,眼見再無可能躲過去,罷了!

  黥鈺不由得自暴自棄起來,大夥總歸朋友一場,想來私底下再如何幸災樂禍,也該不至於分毫情面不留的!

  念及此,她索性自行跪伏下去,「文房四寶枷」也重重砸出「哐當」一聲:「見過諸位硯席…恕鈺不能全禮了。」

  幾人懶懶斜了她一眼,陳懷華煞有其事地蹙起眉頭,仿佛空氣中有什麼令他作嘔的事物存在:「此地確非好去處…胡兄可聞見有羊肉腥臊味?」

  幾人皆是望族出身的人精,胡存哪還不曉得他用意,頓時打蛇隨棍上:「許是哪個村人牽來的羊羔子,在咩咩亂叫罷了!」

  「胡兄所言極是!」一位口角抹了胭脂的靚麗女學子再接過話頭,「須知這小羊羔有些膻氣倒不打緊,就怕它咩咩叫得多了,便真當自己是個人了!」

  說話間,她還不住地朝一旁黥鈺身上亂瞟,儼然一副大仇得報的模樣。

  黥小娘簡直像是滾了釘板般顫抖起來:她如何也想不到,先前頗為熱絡的書院同窗,不光私下幸災樂禍,明面上對她也是懶得再裝出半點善意!

  我又沒妨著你們什麼——何苦這般絕情無義!

  滿心委屈間,她就連女管教揪著自己耳朵訓話也恍若未聞:「不成體統的東西!我是怎教你向貴人請安的來著?」

  眨巴著淚水漣漣的桃眸,猶豫片刻,對懲戒的恐懼究竟壓垮了最後一絲自尊心:「通賊女犯黥氏叩見…污了諸位貴眼……鈺萬死難辭其咎!」

  頭一次這般自我介紹,黥小娘已臊得俏臉緋紅,可她不知「磨難」才剛開始。

  幾位「友人」這才如剛注意到她般正眼瞧過來,仍是由那女士子牽頭:「啊呦——這不是咱們徽水書院的冷麵小美人羊鈺麼?何時改了姓氏,嫁了郎君?」

  自然無從指望裴子鳶出言解圍,前嫡長女只能磕磕絆絆俯首回話:「回秦小姐…黥鈺非是冠了夫姓,只是罪孽深重不容於宗族…被逐出家譜……」

  「那倒是我等唐突了!」緊接著發難的便是那陳懷華,「卻不知黥大小姐此番何去?可是要同我輩一般外出遊學?」

  明知故問!

  小女囚恨恨碾著牙花子,尤其令她無法接受的是,這陳懷華也勉強算她昔日褶裙下的一隻浪蝶,只是曾經如何痴情示愛,眼下便如何肆意貶損。

  「好叫陳公子明白,黥鈺已是被判流徙甘棗,待到押解抵達便要馱石服刑,終生不得返歸……」

  胡存還正躍躍欲試,先前那女生員卻不依不饒地搶白上來:「那黥大小姐又是從何處置辦這些個漂亮首飾——到真讓我羨艷得緊!」

  消遣人也要有個限度!

  饒是泥菩薩,這時也有了三分火氣。可一想女管教腰間笞腳心的竹片,黥鈺便什麼怨望也不敢再有,乖乖介紹起了自己身上這些罪囚裝束。

  「秦小姐說笑了…這些非是首飾,而是時時戒備我這狡黠女犯圖謀不軌的束具,故稱……戒具。」

  「因我聯通流賊,偽制諭令,故以此銬鎖我雙手。銬鏈上不過頸下不及股,可防我舞文弄墨,惑亂人心。因我潑悍拒捕、竄逆成性,又是矜貴出身,因此還需加戴此三孔合葉重枷,以心愛之物助我時刻反省過錯。」

  「因是徙犯,照例須佩此足鐐。」黥姑娘兩腳扯著沉重的官械將草鞋踢脫,拇趾對扣,將掌丘至足心一帶軟肉渾無遮掩地展示了出來,「聖趙英明,知我這犯女仍不服管,便以此鐐限我步跨、耗我氣力、亂我心神,令我不能奔跑縱躍,踢蹬反抗,令我終生牢記自己地位本分。」

  「此鐐連接手銬,一經砸實,至死不得取下。若日後出嫁贖刑,便應由夫家維護,於行房前檢視是否鬆脫,我若忤逆郎君婆母等一概尊長,他等亦可酌情縮短鐐鏈以示懲戒。」

  「黥鈺覺得,此鐐砸得妙極。我這等無可救藥的通賊女犯,合該受此苦楚。提刑司英明,聖趙…英明!」

  起先黥鈺語氣還是淡漠的,像在講述旁人故事,可愈講情緒便再難自製,語速也愈發急促,最後違心稱頌朝廷時更是帶上了哭腔。

  也真是難為這苦命姑娘了,要忍著舊友奚落介紹自己如何受辱,換誰來能心平氣和?

  不過她這番楚楚可憐,落在那女子生員眼中反成了博取同情的作態。

  須知這些門閥小姐最是善妒,而當初羊鈺無論身段相貌課業家世皆是穩壓她們一頭,如何能不招嫉恨?

  於是這位暗罵一聲狐媚子,再觀瞧自己傾心的段家大郎臉上陰晴不定,胡、陳兩名裙下臣更是面露痴傻,顯然是被這小賤人迷了心竅,登時氣不打一處來。

  「好一個『妙極』!」

  女子心思天生就是更精巧玲瓏些的,可一旦妒忌發作,卻偏偏又不可理喻。

  女生員扭曲著臉龐,竟是冷笑著扯下腰間水囊,在眾人都不及制止下將其澆在了跪伏女囚頭頂:「相逢倉促,無以見禮,權當贈些薄酒,為黥大小姐洗塵,順道暖暖身子好了!」

  裴劍捧本是在遠處照看馬匹,眼見自己負責的囚犯被一幫閒人欺侮便要發作。

  可小少年剛皺起眉梢,卻是被自己大姐抬手擋了一下——而這便錯失了介入的最佳時機。

  還好那女生員宣洩完了恨意也覺不妥,況且更不願自降身份與皂吏囉嗦,於是再沒羞辱下去,只氣沖沖帶著一眾同窗拂袖入城,只留了黥鈺姑娘一人默默拄著木枷,赤著足兒跪在官道旁。

  初冬的朔風迎面打過來,把那些酒液連同小女囚發梢間的草葉吹落——也正是這時,便無人能明白她在想什麼。

  命運也好,鬧劇也罷,發生在城門前的小插曲並沒耽誤他們入城,更不耽誤所謂的「正事」。

  一番司空見慣的公文交割後,黥鈺還是被帶到了瓮江縣牢底下,驗明正身、梳攏短髮、背插告牌——除去不用赴死,簡直和將被斬決沒甚兩樣。

  這倒不是裴家姐姐存心刁難,而是相較北方,大趙南國刑律以震懾為主,等閒「不議死」,而是致力於在社會層面上肢解囚徒的聲譽形象。

  加之黥鈺這等重犯本就是贖刑免死,那便更有充分理由在遊街時提升規格,順道也滿足觀眾無止境的獵奇心:縣老爺審案常見,嬌滴滴的官家小姐蹚鐐遊街可不多見!

  扛著枷板呆在囚椅上,任穩婆上下拾掇的黥姑娘卻是不知他們這般齷齪心思。

  這幾日押解她本就受了風寒,又被那囊桂花釀澆頭一吹,於是整個人兒都暈熏熏的,仿佛害了熱病般難受。

  但比起心情來,這肉體上的不適又算得了什麼了?

  本還做著在長期虐待後能向先前好友同窗傾訴的美夢,即便隨後知道他們皆是勢利眼,也還存了幾分能保留體面的僥倖,誰知他們竟是分毫顏面不給的!

  通紅腫脹的眼兒委屈地眨巴來眨巴去,終是盛不住淚水,一發再難收拾。

  「你這妮子怎還哭啼起來,又不是當真上刑場……」

  會錯意的穩婆出於好心勸慰幾句,反而惹得她愈發傷心:她本就沒錯,不管是開倉放糧,還是與同窗相交都沒錯!

  耷拉著眼皮,舔潤著乾裂的嘴角,「黥大小姐」在嗚咽中掙動幾下,還是選擇把自己腦袋靠在了枷面上,寄希望於這些朝夕相伴的「老友」能為自己保留幾分體溫。

  眼前這雙巧手早被木枷和手銬限制得分毫扭轉不得,自腕尺以上都被戒具箍出了兩道深紅凹印。

  手掌其餘部位亦是因寒冷泛著胭脂般慘艷的通紅色。

  至於原本白皙修長,纖塵不染的蔥指更是髒得不能再看,指甲上塗抹的上品蘭蔻仍在,只是被板結污垢「殼」蓋了過去,就連那些指甲縫中,都塞滿了成塊的黑泥。

  如果這時在黥鈺面前放一面落地鏡,她定要被自己氣得昏暈過去——原本少女感十足的雙環髻子被硬生生剪成了齊耳髡髮,發梢散亂著粘黏成好幾絡,顯出油膩的光澤,遠遠看去仿佛被狗啃過似的醜陋。

  自額心到下巴,她那張惹人愛憐的秀俏臉蛋不光清瘦不少,還蒙了一層蠟黃色的「面具」,兩道淚水沖刷出的痕跡之間,那枚漆黑黥印依舊十二分顯眼地呆在她的右頰,磨平了少女最後半分驕傲心氣:嚴管犯鈺刺配甘棗!

  大趙刑律中,凡罪不至死的囚徒都分作優容、寬管與嚴管三等。

  而以通賊謀逆的「豐功偉績」,等待昔日羊氏千金的便只會是最苛刻的那級「嚴管」。

  這短短二字所蘊含的分量,她被押解上路這幾日是有些許體會到——首先是無論寢食一律不得解開戒具,時刻鎖至最緊不說,還可視表現加戴新的「首飾」;再者便是面對裴家姐弟時的規矩,向他們說話時須跪伏垂頭枷板撐地,雙踝交疊擱好也就罷了,可就連這對管教經過時,黥鈺也得立刻背靠最近的牆面扛著木枷下蹲,同時張開手掌高聲請安。

  偏偏那做姐姐的裴子鳶還總愛挑刺,每遭她動作差遲少許,便要被她扣上不尊管教不守監規的罪名動輒責打。

  嚴管犯,呵!

  她默誦著這極刺耳的短詞,體味著這三字的重量在舌尖化開,直到品出苦澀。

  罪無可赦,嚴管到死!

  沒人會給一個叛國女賊吐露心跡的機會,就算有,她的一片赤誠也只能錯付,錯付在旁人的嘲弄聲中。

  可她從來是深愛著這個大趙的,是那些個昏官惡吏,是聖趙負了她!

  可那又能如何呢?

  縱有千百種道理,口中塞著襪團,雙手被錮死在枷上時又能說與誰聽?

  頭腦是愈放愈鈍的,而她已近一月不曾執筆了,待到抵達苦陲關城,會否連文章也忘了如何撰寫?

  黥鈺沒來由地恐慌起來,她實在無法想像自己沒了錦繡文章——或者說,失了智謀還能做什麼。

  難道當真做一隻溫順馱石的小羊羔,見人便磕頭如搗蒜,直到被哪戶邊民相中娶回家裡,恪守婦德直到老死?

  不能這樣…絕不能這樣。

  可減刑是無望的,申辯也不許,逃脫更是痴人說夢——來路上她也不是沒動過歪心思,趁小解時把木枷往山岩上狠撞,盼望著興許能令其鬆脫一二。

  可就是這幾道淺淺白印子也逃不過姐弟倆法眼,當日臨睡前例行檢查戒具齊整時便被發覺,害得她被勃然大怒的裴子鳶解下皮帶抽腫了臉蛋兒,又褪了鞋襪把腳鐐系上麻繩,在驛站外樹下倒吊了足足一夜,美其名曰「鴨兒浮水」。

  自那之後,自作聰明的小女囚這才算真想通了:自己書中讀來那些個計謀詭詐在行家眼裡根本與玩笑無異,什麼軍略良策,都不如換門開鎖手藝來的實在,後者至少能令自己跑得更遠些。

  唉,師門那些藏書讀來又有何用?

  當真百無一用是書生!

  想不出好法子,黥鈺一時間心亂如麻,但很快她也不必再憂心這些遠未到來的麻煩了:牢門唰地被人推開,女管教裴子鳶帶著那張她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刻薄笑臉走了進來。

  小女囚認識那個表情,每當這可恨傢伙想出什麼新法子折辱自己時,這便是徵兆。

  「賤蹄子,一會兒便去遊街了!」對方越是興致盎然,黥鈺的心兒就越是沉甸甸地墜下去,「這些日子草鞋許是早穿膩味了罷——看我給你討來了什麼!」

  定不是什麼好東西,黥姑娘眼看她扯開手中包袱直緊張地咽唾沫。而事實也不出她所料,只見那包布中央,赫然躺著一雙怪模怪樣的鐵鞋!

  鞋頭尖窄,鞋身雖是精心掐了不少蓮花瓣紋飾上去,內裡面料卻仿佛起了雞皮疹子,布滿凹凸不平帶些黏膩觀感的小顆粒,觀之令人不寒而慄。

  擱放腳背的勾心處大敞著,但從那鞋幫一側探出的鐵皮掛鎖卻是和怪鞋周身森森鐵色一起說明,這絕非她可自行脫下的東西。

  更古怪的還要數這鞋根底,宛如高蹺木屐般,它的後跟足有一掌長短,卻又細得令人髮指,立在地上,簡直就像是踩了一根裁縫用的尖錐——黥鈺姑娘的腳趾在草鞋裡驚懼抓撓起來,該不會是要我…穿這東西遊街…怎可能!

  心知大大不妙,可偏偏自己正被穩婆們按在囚椅上「打扮」,壓根無力起身。

  裴子鳶幾乎是不費吹灰之力便將女囚小腳丫擒在掌中,很是溫柔地將草鞋褪了下來。

  她這對足兒本是雞子糕般潔白還帶有些許甜香的,可再如何美妙,在其主人被押著走了幾十里路後也不見得能幹淨到哪兒去。

  只見兩隻腳底板子早沒了先前精心呵護出的蟹羹般白嫩模樣,不光沾了一層薄薄灰泥汗垢,還被粗製草鞋內堅硬的碎茬劃開了道道血痕,望之煞是駭人。

  那因緊張微微勾起一個弧度的趾弓、修剪齊整的趾甲,以及色澤最是白皙的趾縫間,都硌進了不少細小石粒,很難想像,黥鈺就是靠著這樣一雙嬌嫩玉足,咬緊牙關挨過了流放之路開頭那幾十里。

  而眼下,這對昔日風光無兩,近來淪落泥濘的罪人羊蹄,即將被「釘」上為其量身定製的「蹄鐵」,這怎能令黥鈺不心驚肉跳,頭暈目眩了?

  「此鞋名為『鐵生蓮』,乃是樊籠司手筆,端的妙用無窮!」裴子鳶陰笑著介紹著,絲毫不顧——或者說樂於看到黥鈺煞白的小臉,「羊大小姐您才貌雙絕,想來也是在宗族中修習過舞藝的,只是不知這舞鞋,與您昔日那些『舊款』相比如何了?」

  「……呀啊!」

  尖跟鐵鞋甫一上腳,黥鈺便本能地感覺大事不妙。

  這鞋裡凸起看著惡毒,穿上更是惡毒,軟塌塌的好似一根根手指,隨擠壓不停戳弄著自己,再帶著軟嫩足肉被暗凹下去的「渦心」輕輕旋轉。

  再加之鞋中不知塗了何種邪藥,踩上去有滑膩嘔心之感不說,頃刻間藥力發作,更是令她足身都火熱酥爽起來。

  黥鈺輕咬唇角,小口吐著方才吸進去的冷氣,若一定要打個比方,她只感覺自己這對苦命足兒,是各被一隻巨手捏在了掌心。

  卑鄙…齷齪!

  被穩婆架著重枷從椅上起來走了幾步,黥鈺哪還不明白這『鐵生蓮』中奧秘,這分明是化用史書中「步步生蓮華」的典故。

  可憐自己一介黥了面的罪女,又怎堪與那位深受寵幸,以至於君王要「鑿金為蓮華擲於宮室」的貴妃相比,充其量是個禍水誤國的「妖妃」罷了!

  胡思亂想間,罪女小姐也是被穩婆們拖拽出了縣牢衙門,像頭出欄牲口似的帶到了街面上。

  此時晌午過半,道路兩旁自是人聲喧沸的,聽聞有遊街看,有閒暇的看客們一早便去對街茶樓食肆尋好位置擺下了酒水,就是尋常百姓,這會兒也放下了手頭活事,擠在道旁維持秩序的衙役身前聒噪起來。

  嗚……這麼多人看著,當真是…當真太辱沒了!

  哪怕不是頭一回遊街,黥鈺內心深處那貴族小姐特有的極度羞恥感還是「嘎吱嘎吱」爆燃起來。

  曾幾何時,這些個黔首連仰望自己都不敢奢求的,一頂軟轎,一架三乘華車,十幾柄羊氏門客的佩劍就能將繼承人小姐與外頭那個狼藉世界完全隔絕開來。

  當初挑著帘子,興致勃勃向外偷瞧的她何曾想過,自己會墜入同輩恥於談論的「污濁」中,並且永無翻身之日?

  「嚴管罪女黥鈺帶到!」

  羞恨無比地垂著小腦瓜,妄圖「披髮覆面」卻因髡剪無從遮羞的黥姑娘,終於也是被牽到了縣衙正門兩座石獅子中間——也正是遊街之旅的起點。

  亦直到這時,她才後知後覺發現,這遭「亮相」可不是她的獨舞,分明還有一位夥伴兒呢!

  「你們…這些個…狗廝…賊生養的…」

  說話含混帶著水聲的,同樣是位正值芳年的明艷女子——不過與小髒鬼黥鈺不同,這位無論臉龐還是半絲兒不掛的嬌軀都是清洗得格外素淨。

  硯台餘墨般濃黑的髻子打理得齊整服帖,就連腦後的麻花辮子都是塗過一層糨糊定了形的,隨主人掙扎直愣愣甩動著。

  看身形,女子年歲並不長出黥鈺許多,然而那張泌著香汗的俏臉卻是透著一股已為人妻,或者說經受了長久清苦日子打磨的成熟美。

  臉型是南國女子中常見的菱角臉,眉弓上挑太陽穴內收,歷盡柴米油鹽後洗脫了少女青澀,卻是多了幾分不屈服的別樣韻味。

  只可惜,原本微有豐潤的肌膚卻是因長期牢獄生活瘦削下去,儼然一位深陷囹圄的姣美小婦人。

  一對淘米浣衣的白淨臂腕,不出所料是箍綁地死死的,卻沒有交纏反擰到背後,而是宛如鳥隼展翅般高高平舉,固定在一根大腿粗細的橫木上。

  橫木中間打孔,順出一絡麻繩系在小婦人脖頸,迫使她再如何疲憊也只能將這根沉重粗糙的橫木扛在背上。

  不像黥鈺這般「武裝到牙齒」,小婦身上拘束相比之下堪稱匱乏:除去腰間牽引用的繩套,也就只有拴在腳踝之間那不足兩掌長短,每每隨她反抗緊實繃直的絆腳細繩。

  黥鈺打了個冷顫:漿硬髮辮、赤身露體、還帶著這般不吉利的絆腳索子,便是稚嫩如她也隱隱明白過來,這分明是游完街就要喋血刑場的女死囚!

  「殺夫當斬女犯董小春」——這小人妻後頸上插著的亡命牌也是證實了她的猜想。

  許是被她出現擾亂了心神,這位董姓姐姐反抗亂扭的步子也慢了半拍,終究是被衙役按倒在了地上。

  「這董李氏果真性烈得緊,羈押這些時日還生龍活虎——且給她料理妥當了!」

  好似掰折了蓮葉般,女死囚發出脆生生低促促的一聲慘叫就沒了聲息。

  黥鈺眼見那瓮江衙役將她粉嫩唇茓掰開,硬將一根拳頭粗細的圓頭木杵攮了進去。

  另一邊也沒閒著,直接用拔舌鉗扯出口中那條軟肉,把一隻帶環的銅鈴鐺穿肉釘了上去。

  「哇啊啊啊啊啊啊!」

  「待斬罪女董小春帶到,出喜!」

  全然不顧女死囚剛被釘穿了舌尖,還在邊淌著血邊慘叫,瓮江這些衙役便粗暴地提起她腰間牽引繩走起來。

  黥姑娘何曾見過這般殘忍景象,嚇得瑟縮合眼,卻也不得不趕緊發揚一位大趙女囚該有的自我管理意識,亦步亦趨跟在身後。

  當然,她不想跟也是不行的,誤了這遊街大事,裴子鳶的竹片拳腳皮帶可不會憐惜!

  竟是與死囚一道遊街麼……

  哪怕知道自己不會被跟著當眾處斬,黥鈺心裡還是毛毛的——或許還有些許慶幸。

  遊街時總是要被指摘辱罵,甚至群起欺侮的,有這麼一位姐姐「分擔火力」,自己這遭總不至於像先前那幾回般被刮去半層皮罷……

  「罪女董小春,與夫結縭三載,素本和睦。奈何生性善妒,不敬尊長,吵嚷忤逆,後因口角懷憤在心,竟以紡車排錘斃殺親夫,藏屍亡命!今拘捕到案,依妻毆夫之期親以上緦麻以下至死律,判斬監候,而今當即明正典刑!」

  「罪女黥鈺,本是名門之後,未感恩蔭,不思報國,反陰結盜匪謀行竄亂之事,並有私造官府諭令騙糧開倉之實,狡玩詭計,跳梁犯上,其心可誅!況此罪女倨傲之至,竟仰仗身份抗拒馬快拘捕,咆哮公堂拒不伏罪。可見其罪罪愆較之雖輕,凶頑輕慢之心卻是尤甚!」

  「比照通賊謀逆梟首示眾律擬斬,蒙聖恩准其減等,改為黥面流配兩千里,酌發苦陲關為奴。念此女殊為狂悖,不用重刑不足以為用,特加判鉚箍雙足,枷鎖其手。視其反省成效,再備以鐵鞋、乳枷、貞鎖、轡頭等戒具!」

  「此二女,皆是無孝無忠,不守婦德之至。既挾凶挾忿,全無廉恥,朝廷便只得量予從嚴,將她等押行繞城,以示懲創,戢其潑悍之性!冀我縣大小婦女凡有奸性貳心者,觀其醜態,儆其效尤,務必以董、黥為鑑,力挽積習!」

  隨行衙役敲打著銅鑼,扯著大嗓門喊完這一通便輕車熟路躲開,這便是發出了默許百姓們動手的訊號。

  轉眼間雨點般的瓦礫就打四面八方飛擲過來,簡直砸得兩位女囚無處可躲——黥鈺登時意識到自己判斷錯誤,比起尋常的民女殺夫,自己這案情身份自然更有戲劇性,也更具吸引力,這哪是分擔火力,自己儼然已反過來成了這陌生姐姐的「擋箭牌」!

  「砸死她!」

  「不要臉的惡女人,快些死了便是!」

  「怎還有臉苟著性命?」

  「兩個騷貨啊!」

  真游過街才知道,話本里那些丟雞蛋菜葉的橋段是如何的書生臆想。

  老百姓豐年都有揭不開鍋的時候,便是這些東西臭了,又怎會丟在她們這些比畜生還低賤不知多少的女犯身上?

  餵豬也比這般浪費強些!

  為眼前兩位姑娘準備的,只有豆包大的碎瓦土塊,砸到頭上錐心的生疼!

  這時候木枷反而成了維護她的最後一道防線,終究還是有幾分小聰明的,黥鈺心知避無可避,便只得將「文房四寶枷」揚起,當做面櫓盾似的抵在身前,雖是滑稽無比,卻總歸是避免了被瓦石劃破麵皮,甚至砸瞎雙眼的下場。

  走在前頭的董小春可就慘多了,她可沒有這種用料厚實的戒具護身,頓時被砸得頭破血流痛呼出聲。

  偏偏舌尖又被穿了鈴鐺,連句完整話也說不得,越是焦急地嗚咽張口,越是只能發出噹啷噹啷的鈴響。

  可逃過初一逃不過十五,不等黥鈺姑娘慶幸,腳上那雙「鐵生蓮」卻也跟著發了力。

  被緊緊箍著折磨久了,她那對精心呵護了十幾年的玉足兒早是踮得酸痛欲裂了,不光如同踩在一座小山丘上那般疲累,還需時刻提心弔膽擔心一個沒踩穩打滑跌跤——在這時候摔倒,可沒什好心人上來扶你,大夥都巴不得你大為出醜呢!

  「咔噠…刷拉…咔噠…刷拉……」

  頂著腳鐐和高跟的雙重限制,黥鈺幾乎是拿出了吃奶的力氣苦苦支撐。

  也虧她學清商袖舞時下了幾分苦功,能靠著驚人的平衡能力顫巍巍跨起碎步。

  然而屋漏偏逢連夜雨,再走幾步,足底那種黏膩按壓感卻是不降反增,令她直感覺是被人以極淫褻輕侮的手法愛撫,甚至舔舐女兒家從不輕易示人的雙腳。

  感覺一浪強過一浪,攪得她又急又羞,幾乎想要夾緊雙腿低哭著跪下去。

  越是養尊處優的官家小姐、貴女,足底便越是敏感,難以靠繭子招架這刑具對足底穴道的刺激,這就是裴子鳶所說的「妙用」了!

  只一刻鐘便讓自己失分寸至此,黥鈺簡直不敢想像自己被這高跟鐵舞鞋管束著送到苦陲,或是踩著它馱石勞作時要狼狽成何等模樣。

  莫非自己真成了匹小小母馬,不光要被鐐子栓,還要被蹄鐵欺負麼?

  下一步,這些惡人是否還要給自己套上籠頭嚼子了?

  「要被砍腦袋了還叫得那麼浪蕩,這毒婦果真沒救了哇!」

  「不然呢?你看她騷茓里那根棍兒一上一下,都把她插流水了。」

  「奶子紅彤彤的,我看跟個大燈籠也沒兩樣嘛。」

  這是對董小春的評價,小孀婦畢竟長得更開,還赤裸著身子,因此也就更對得上「大眾味口」。

  黥鈺垂著眸子,偷偷觀瞧前方這素未謀面的可憐女人,看她啊嗚啊嗚地扭著雪白美肉,被迫把身段展現給肆無忌憚的觀刑百姓,心肝就止不住地亂顫著:倘若哪天大趙改了主意,要處斬她這黥犯,那咬舌也好,撞柱也罷,她是寧死也不肯受董小春這番羞辱!

  「看到沒,女人就要本本分分的,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像這樣不守婦道,跑出來耍心思還造朝廷反的妖女子,罰她做奴不說,還要枷著手腳黥毀了麵皮遊街過市,祖宗都跟著蒙羞啊!」

  另一段,指著咱們黥姑娘,一個道學先生模樣的老頭還捋著鬍鬚,對自己小孫女兒孜孜不倦教導著,可這溫馨的一幕更是讓她心情宛若激盪起滔天大浪來。

  她真想怒吼過去,遵循你的所謂婦道,便能變出糧食來,活那千萬饑民麼?

  可是櫻唇微啟,未被塞壓的香舌卻是一個字也發不出來,仿佛過去那個侃侃而辯的江南才女不是她似的。

  困窘難受到了極點,她搖搖頭就想把這對爺孫拋在腦後。

  可鋪天蓋地的辱罵聲中,卻又迎面撞來了一片沉默的孤島。

  那是她的同窗們,三男一女,一言不發地坐在路拐角茶樓頂層的靠窗席位。

  他們倒沒像尋常百姓那般喝罵投石,然而那位女同窗不經意間暼來的輕笑,以及四人中品行最是端正的段彥行眼中的疑惑、痛惜以及憤怒,更是讓黥鈺心如刀割。

  卿本佳人,奈何從賊呢?她卑微地仰視著那位段郎,從那平靜的俯瞰中讀出。

  仍是無言,麻木地幾乎不願再做任何分辨,黥鈺低下頭去,一瘸一拐穿著她的鐵鞋走遠了。

  她只想走,走得越遠越好,最好能到一個百姓願把她打死的縣城去。

  每次遊街都是一樣,並無分別……

  「且停步了,午時已到,著罪女董小春驗明正身,於土地廟前問斬!」

  遊街便是這樣,受辱時嫌度日如年,待到臨近終點,被斬的人卻又希望它再慢些起來。

  董姓小孀婦雪花膏般軟潤的肩峰抖了抖,終究是頹然認命地軟了下去,任由衙役將她帶去這個岔路口另一頭,自己行將餐刀之處。

  人非草木,孰能不懼死?

  她神經質地左看右瞧,仿佛想要抓住什麼能令自己生還的奇蹟。

  這自然是不會有的,所以躊躇片刻,她還是回頭看著身後這個跟了她一路的陌生姑娘,本能想要再說些什麼,卻徒留一串噹啷噹啷,淫辱至極的鈴音。

  於是她被架走了,再沒人能知道,或者關心這個女人在生命結束前想留下什麼,或者想告訴黥鈺什麼。

  後者病懨懨地回望了她一眼,目光交叉間彼此悲苦絕望自不用再提——可也就是在這時,異變陡生。

  「死賤人,賠我孩兒命來!」

  黥鈺慢吞吞轉過頭去,雖然如此,她也打心眼裡不覺得這會是沖她發難——然而小女囚再次失算了,人群中奮身擠出一位紅了眼的老婦,大手一揮,一柄缺了口的切菜刀早打著旋沖她——而非早被押遠了的董氏飛來。

  當真是險之又險的,哪怕沒被這些個戒具限制自由,黥姑娘也多半避不開這取她性命的一擊。

  幸虧一直隨行監視她有無不軌的小少年裴劍捧自斜剌里殺出,凌空一棍極精準地抽在刀身側面,將這兇器擊飛出去,電光火石間救了她這嚴管女犯的性命。

  「做什麼!」這時瓮江眾衙役才後知後覺將那老婦按倒,「對待她這等黥犯,朝廷自有法度,是你可以隨意殺死的麼?」

  「俺不知什麼朝廷法度!」那花發老婦被按著,猶自尖聲大叫不止,「前年大飢,俺孩兒孫兒一併餓死時,朝廷法度又何在!」

  「糧米稻穀從來是俺們莊稼人的性命,伊這賤人偷運糧草與賊,不止枉送了多少好人性命,竟還能這般安穩活著,該殺,該殺!」

  眼中的怨毒簡直要化作利箭把黥鈺灌個透心涼,黥姑娘先是呆若木雞,繼而顫抖著,終是不敢再與那年紀可做她祖母的老人對視,哆嗦著嘴唇扭過臉去。

  被道學先生,甚至被同窗羞辱時都沒有感受到的莫名心痛,終於在這刻化作不被認可的委屈,隨抽噎一併漏了出來。

  下雨了,罕見的正午冷雨,不知是為昭告這場遊街中存在的冤屈,還是在嘲弄昔日心高氣傲的小女囚此番的羞愧悲憤。

  ——而如果有人能夠來到黥鈺面前,溫柔撥開擋在她額前的亂發,就能看到雨從哪裡結束,而淚水又從哪裡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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