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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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軍大營中,李克用黑著臉把玩著手中那把黝黑的斷刀,一言不發。

  原本八尺長的大刀斷裂後還剩下近五尺長,刀身漆黑,也不知何物所鑄,做工粗糙,刀柄上只草草纏了幾圈麻繩,若不是親眼見到它的威力,誰又能想到這是一把削鐵如泥的寶刀。

  他伸手從下人手中接過一把寒光閃閃的寶劍,在刀鋒上輕輕一碰,那劍便噹啷一聲從中折斷,掉落在地上,彷佛是一塊鏽鐵。

  昨日那場驚心動魄的大戰仍然不時在李克用眼前浮現,那個睜著一雙駭人血眼的紅色惡魔,就是倒提著這把魔刀闖進連營,開始了一場一個人對十萬大軍的屠殺。

  六千鐵甲,竟不能阻擋她的腳步分毫,那些身經百戰武藝高強的猛將悍卒卻無一人能在她面前走上一合。

  兩百二十名精兵十一員上將用自己的鮮血染紅了這把無堅不摧的神兵利刃,若不是關鍵時刻孝兒挺身而出拚死一戰,若不是她砍出斷刀的那一刻突然脫力癱倒,或許李克用真的成了這刀下的一縷冤魂。

  李克用緩緩轉過頭,衝著旁邊一名年輕將軍說道:「勖兒,我征戰數十年,從未見過如此猛將,此女若是能為我所用,何愁天下不得?」

  那年輕將軍正是他的長子李存勖,他搖了搖頭說道:「爹爹,這妖女就是一個瘋子,哪有那麼容易被我們收服?孩兒聽聞她便是當年縱橫天下所向無敵的大將軍,長寧公主戰無雙,若真是如此,她又怎能甘心屈居人下?若是真把她收了,反倒是養虎為患,以後必遭其禍……」

  李存勖還沒說完,忽聽一個瓮聲瓮氣的聲音說道:「大哥,我這輩子戰過無數高手,從無一敗,昨日卻是輸的心服口服。爹爹,那瘋女人確是厲害,若是有她在,朱溫那賤賊哪裡還敢在爹爹面前撒野。」

  李存孝從大帳門口走了進來,胸前裹著一層厚厚的白布,隱隱有血水從下面滲出。

  李存勖話被打斷,又見李存孝沒規沒矩的闖進來,心中不快,訓斥道:「你傷還沒好,跑出來做什麼?那葉青萍是黃巢的妾室,你讓爹爹收留她,豈不是落人口實,陷爹爹於不忠?休得再胡言,給我退下。」

  李存孝終究不敢頂撞大哥,吐了吐舌頭退到一邊。

  李克用看著手中的斷刀又沉思了一會,終於下定了決心,說道:「勖兒說得對,這女人留不得。我看還是等抓住黃巢,一起送長安交由陛下發落吧。」

  中和四年,黃巢在狼虎谷被齊將林言所殺,全家老小加上姬妾共七十餘人全部被俘,押往長安開刀問斬。

  至此,歷時八年、令中原狼煙遍地的黃巢之亂完全被平息。

  然而經此大亂,天下動盪,民心失散,曾經繁盛一時的大唐帝國只能苟延殘喘,默默的等待著滅亡那一天的來臨。

  二月時分,春寒料峭,長安城南門外,一大隊彪悍軍士押著數十輛囚車緩緩而行。

  囚車中都是待斬的黃巢家眷,一個個雙眼呆滯,面無表情,只有一個小女孩時不時發出幾聲低沉的哭泣,平添了幾分悲涼。

  在隊伍的末尾兩匹大馬拉著一輛特別的囚車,整個囚車竟是由生鐵鑄造,每根欄杆都有鴨蛋粗細,兩邊還加了鐵板,就是裝老虎的籠子也沒有如此結實。

  囚車中葉青萍披頭散髮,滿臉血污,早已沒有了昔日的精緻俏麗。

  為了防止葉青萍逃走,李克用臨行時命人用木錘打碎了她的雙膝雙肘和脊柱,一路上全身癱瘓的葉青萍只能保持著半蹲半坐的姿勢呆在狹小的囚籠中,若不是還有兩根鐵梁從腋下穿過將她架起,早就被脖子上的鐵枷活活勒死。

  驗過公文後,囚車隊伍進入了長安城,沿著朱雀大街向明康坊的刑場行去。

  葉青萍艱難的睜開眼睛,看著街邊那一幕幕熟悉的場景從身邊掠過,心中一陣感慨。

  有多少次,她曾經騎在高頭大馬上從這裡飛馳而過,而今天當她再一次回到了這個令她魂牽夢繞的地方,卻是以囚犯的身份,就和十七年前第一次來長安時一樣。

  「從囚徒到將軍,到公主,再到囚徒,也許這就是所謂的一世輪迴吧。 」隊伍在一個巨大的廣場前停了下來,廣場正中間立著一根鐵柱,下面堆滿了乾柴。

  對面臨時搭建了一座高台,高台正中皇帝端然而座,居高臨下看著一輛輛囚車從腳下走過,臉上卻沒有半點欣喜。

  和三年前相比皇帝蒼老了許多,面容憔悴,一臉風霜之色,顯然在蜀中逃亡的日子過得並不快活。

  葉青萍望著立在廣場中心的那根鐵柱,心中一動。

  虛無的空間,浮空的城市,寬闊的廣場,高聳的鐵柱,還有那焚盡一切的大火和烈火中化為灰燼的女子,這一切正是那曾經在她的夢中出現過無數次的場景:「不,那並不是夢。」

  她似乎一下子抓到了什麼,那個曾經虛無縹緲的東西突然變得實實在在。

  恍惚中,葉青萍彷佛又回到了過去。

  懸崖上憑風而立面對大海的小女孩,繽紛焰火下的婷婷少女,冰冷的鐵牢,喊殺連天的戰場……

  一幕幕親身經歷過的或是在夢中見到的情景紛至沓來。

  高台上,李儇緩緩站起身指著下面一名容貌美艷的女子責問道:「朕認得你,你是工部尚書張琳的女兒,你一家世受國恩,何為連你也從了反賊,成了黃巢的妻妾?」

  那女子性格倔強,她心知今日必死,索性抬起頭直視著皇帝,從容答道:「反賊兇惡,國家以百萬之眾不能據賊而遷至巴蜀。今日陛下卻來責問我一弱女子,敢問那反賊作惡時,各位公卿將帥在哪裡?陛下您又在哪裡?」

  李儇沒想到她一個囚犯也膽敢質問自己,一時無言以對,臉上一紅,復不再問,揮了揮手宣布開始行刑。

  監斬官見刑場中眾多待斬女子實在可憐,便命人取來數壇烈酒,讓她們喝醉後再受刑。

  這些女子也知道醉倒後便會身首分離,再也無法醒來,但為了免去那斷頭之苦也只有一邊哭一邊喝下烈酒,一時間刑場上的哭聲淒淒不絕。

  監斬官親自端著一碗酒走到葉青萍身邊,小聲說道:「將軍,您也喝一碗吧。一會免得受那木杖碎骨,烈火焚身的無盡苦楚。」

  葉青萍微微一笑道:「你這劣酒如何灌得醉我?我這一輩子活的糊里胡塗,死時總要清清楚楚的才好。」

  監斬官見她不喝,無奈的嘆了口氣,搖了搖頭轉身走開。

  這酒酒性甚烈,不一會那些女子便紛紛醉倒在地,人世不醒。

  在監斬官的命令下,劊子手像拖死狗一樣將這些喝的酩酊大醉的女人拖到斷頭台前。

  鬼頭刀紛飛落下,一顆顆美麗的人頭翻滾著飛出,從斷頸中狂噴而出的鮮血霎那間染紅了大地。

  那些失去頭顱的嬌軀癱軟在血泊中,雙腿一蹬便不再動彈,只有幾個少女生命力極為頑強,似乎不甘心就這樣死去,倒在血污中的殘軀時不時微微抽搐一下,顯得詭異可怖。

  刑場上既沒有哭聲也沒有慘叫聲,只有鬼頭刀砍入筋肉骨骼發出噗哧噗哧的輕響。

  一個時辰過後,七十餘名黃巢的妻妾家眷已全部被處決,她們的人頭將被插在高杆上示眾三日。

  而那些曾經嬌媚動人的身軀卻被散亂的堆在一起,等待著運出城掩埋。

  只可憐這些女人死後卻連個墓也沒有。

  兩個劊子手走上前來,打開了葉青萍身上的鐵枷,將她拖到鐵柱前,綁了上去。

  「反賊葉青萍,大逆不道,……」一個洪亮的聲音在刑場中響起,新任刑部尚書開始宣讀她的十大罪狀。

  葉青萍知道終於輪到了自己,不由一陣冷笑道:「要殺我就快點,說那麼多廢話作甚。」

  罪狀宣讀完畢後,行刑開始,只見一名劊子手手持一根巨大的木杖走上前來,抱拳說道:「將軍,我這也是受命行事,還請您莫怪。」

  說罷舉起木杖,一仗狠狠砸在葉青萍小腹上。

  葉青萍的肚子眼見著癟了下去,她只覺得腹中的那些腸肚內臟紛紛斷裂破碎,疼得渾身一陣顫抖,像殺豬一樣扯破嗓子嚎叫起來。

  几杖下來,她便再也把持不住,噗哧一聲輕響,黃褐色的屎尿從兩腿間噴泄而出,灑了一地。

  屎尿噴盡後便是大量的鮮血混著內臟碎片沿著她的大腿流下,不多時只見一塊血糊糊的肉團從她肚子裡掉落,她的子宮竟被硬生生從身體裡擠了出來。

  隨著木杖一下下擊打在葉青萍身上,將她全身骨骼盡數敲碎,葉青萍悽厲的嚎叫聲越來越弱,最終變成了細弱蚊蠅的呻吟,再不可聞。

  她的頭軟綿綿的耷拉在胸前,渾身一陣微微抽搐便不再動彈。

  那劊子手也怕她受刑不過就此死去,趕忙用毛巾沾了冰水,在她臉上胸口擦洗了幾下。

  葉青萍被冷水一激,緩緩睜開眼睛轉醒過來。

  她的嘴唇微微蠕動了幾下,突然小嘴一張,將一口鮮血和一半舌頭吐了出來,原來她疼痛難忍下咬斷了自己的舌頭,斷舌堵住了喉嚨,差點將她活活憋死。

  監斬官見葉青萍醒來,點了點頭,另一個劊子手走上前點燃了她腳下的木柴。

  那木柴上放了棉絮油酥等物,見火就著,火苗騰的一下竄起兩尺多高,將她的雙腿完全吞沒。

  劈里啪啦的輕響聲中,潔白如玉的肌膚紛紛爆開,露出下面粉紅色的嫩肉,血混著油脂沿著她的大腿緩緩流下。

  烈火焚身所帶來的疼痛讓她剛剛恢復一些的神志再次模糊起來,葉青萍在火中痛苦的扭動著身軀,做著最後的掙扎,只是此時她再也發不出慘叫聲,只能勉強發出幾聲難以辨別的低沉嗚咽。

  「就這樣結束了嗎?」

  葉青萍緩緩閉上了眼睛,過度的疼痛早已讓她對痛苦麻木。

  葉青萍漸漸停止了掙扎,一動不動的任由那熊熊烈火灼燒她的身體。

  突然一陣的呼喚聲從遠處傳來,葉青萍猛地睜開眼睛,只見長街盡頭一匹白馬飛馳而來,馬上那個無比熟悉的身影正用馬鞭狠狠抽打著胯下的駿馬,如一隻撲火的飛蛾,向刀槍林立的刑場直衝過來。

  「不,這不是幻覺,是文彬,他終究還是放不下我,趕來見我最後一面……」葉青萍的胸中發出喀拉一聲輕響,她的心碎裂成無數碎片後溶化於無形。

  「能在死前見到那個讓她日夜思念的愛人,就算之後粉身碎骨,在烈火中化為灰燼又有何憾!」

  葉青萍欣然一笑,閉上了眼睛。

  那焚盡一切的烈火終於將她吞沒,把她變成了一個熊熊燃燒的大火球。

  葉青萍意識漸漸褪去,她感到自己似乎脫離了那具軀殼,隨風飄走,越飄越遠……

  也不知過了過久,她緩緩睜開眼睛,烈火灼燒的痛苦仍然不時從身體各處傳來,只是那巨大的廣場和被火焰吞噬鐵柱早已不見。

  葉青萍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個陰濕冰冷的牢房中,一股發霉腐爛的臭味撲面而來,雖然地上散亂的鋪著些稻草,但徹骨的寒氣還是從地下傳來,讓她打了個寒顫。

  「難道那真的只是一場夢?可若不是夢,我又怎能在那吞噬一切的大火中活下來?」

  葉青萍伸出手,借著從小窗透進來的清冷月光,仔細的凝視著自己的手臂。

  只見雪白的小臂上皮膚光滑細嫩,哪裡有半點焦痕。

  葉青萍雙眉緊皺,回想著夢中的每一個細節,似乎想起了什麼。

  就在她心中一片混亂時,只聽背後有人說道:「妹妹,你醒了?」

  葉青萍猛地轉過身,望著背後那個美麗的女子,驚得張大了嘴:「蘇茹,你不是死了嗎?怎麼會?……」

  蘇茹輕輕在她頭上拍了一記,微笑著說道:「你胡說什麼?難道你就那麼盼著我死。判決還沒下來,或許碰上大赦,你我死不了呢。」

  葉青萍睜著一雙大眼睛疑惑的問:「你說什麼?這裡難道是死牢?我們還沒有做大將軍?」

  蘇茹搖了搖頭笑道:「傻丫頭,你是不是做夢做迷糊了?什麼大將軍?你夢中說的些胡話還當真了?」

  就在葉青萍無言以對時,突然聽到走廊里傳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不多時只見一個渾身裹在黑袍中的神秘人物在牢房外停了下來。

  一個低沉沙啞的聲音從黑袍下發出:「你們是蘇茹,葉青萍?聽說你們都會武功?……我可以讓你們不死,不過你們要為我效力一年。若是你們同意,就服下此藥,到時便會閉氣假死,明日我自有辦法將你二人弄出去。」

  說著從懷中掏出兩顆藥丸扔進了牢房。

  望著那殷紅如血的藥丸,葉青萍似乎一下子明白了什麼,突然一腳將藥丸踩的粉碎,如瘋了一般仰起頭髮出一陣大笑。

  冷冷的寒夜中,沙啞的笑聲在監牢里久久迴蕩不絕。

  海外有仙山,高萬丈,直通天庭,山上雲霧繚繞,珍禽異獸、奇花異木遍布其中。

  山頂一塊奇石旁,兩位仙人正在對弈,棋盤邊一塊青玉閃著蒙蒙青光,裡面雲霧繚繞,自成一個世界。

  青玉中光景變換,海邊的一個小漁村中一個女嬰呱呱墜地,女孩漸漸長大,跟著姐姐踏上了尋找父親的漫漫長途。

  煙花燦爛的夜晚,烽煙四起的沙場,富麗堂皇的大明宮……

  一幕幕情景飛快的在青玉中閃過,十餘年的時光在這裡不過是短短的一瞬。

  突然那青玉中雲霧盡散,變得空空一片。

  黃衣仙人咦了一聲伸手一招,手中卻仍是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招到,他自言自語的嘟囔道:「奇了,這烏雲晶經地火鍛燒千年,乃是世間極堅之物,怎麼也能融化?」

  對弈的白衣仙人捋著鬍子笑道:「烏雲晶雖然堅硬,你卻偏偏用它鑄成人心。這莽莽塵世熔爐,又有什麼不能融化呢?」

  黃衣仙人沉思了一陣,也釋然笑道:「不錯,是我輸了。」

  白衣仙人站起身,嘆道:「這塵世因果循環,紛繁變換,你我初悟大道,便想妄測塵世,豈不為人笑話?」

  風雲聚散之際,兩位仙人已然離去,只剩下棋盤上一盤尚未完成的殘局。

  古道西風,夕陽西下,莽莽荒原上,兩匹瘦馬在如血的殘陽下並肩緩緩行來。

  馬上一男一女,男的是一位青年公子,長的一表人才,只不過他此時一副愁眉苦臉,倒像是誰欠了他的銀子不還。

  與他並肩而行的少女只有十八九歲,姿色天然,容貌清麗無雙,一路上如小麻雀般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時不時發出幾聲銀鈴般的嬌笑,顯得滿心歡喜。

  只聽那青年公子苦著臉說道:「葉姑娘,你真的認錯人了,我雖然也叫張文彬,卻不是你說的那個狀元郎,更不是你丈夫。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把我綁來這荒涼之地?你若是要銀子,我張家能出的起,自然給你。」

  少女笑道:「我若是要銀子,自然要多少有多少,又何必來找你。我若不是你的妻子,怎會知道你的生辰八字和那些隱私秘密?你若不是我丈夫,又怎麼會第一眼見我便跟著我出來?」

  那公子眼見離長安越來越遠,不禁有些急了,哀求道:「我只是看你有些面熟,卻不知你是誰。你說的那些前生之事我真的不記得了,不如這樣,我們回長安慢慢想。」

  少女眨了眨眼說道:「我們這一路去條支有的是時間,我幫你慢慢想起來就是。等你陪我到了地方隨了我願望,或是想起了那些事,我自會放你回家。」

  說完開懷大笑,一鞭子抽在青年公子的馬臀上。

  那馬受驚後四蹄飛揚,飛奔而去,少女一催馬追了上去,轉眼間兩人一前一後追逐著已然遠去,最終變成了兩個小黑點消失在天邊。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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