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Open-and-shut 易解玄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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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一下,我剛是被宣告不治了麼?

  「十天……為何……生元之氣又是什麼鬼?」他急到都顧不得扮小孩了。

  「武功練到像我這樣,能見天地造化之力。」武登庸冷眼瞧著他的慌亂,淡然道:「高手運行內力,在我看來是籠著某種異華光暈的,有時像夏夜裡的流螢,方才有人運功處還會殘留朦朧異芒,顯示移動的軌跡。」

  力量長河。梁盛時喃喃自語。

  十七爺獨孤寂說過,峰級高手能從力量長河中汲取外天地之力,因此遠超練通了內天地的正常內家高手,搖身一變成為完全就不正常的超人類——大概是這個意思。

  原來力量長河的顯現是這麼具象的嗎?

  「這種造化之力又管叫『生元之氣』,是我從某部極其稀罕的小書中看來。」武登庸對他說出這個語詞,似乎並不意外,繼續道:

  「除了人體所蘊,倚靠內家功訣來開發增益的先天真氣,生元還分為天元、地元兩類:山石樹木、風水穴脈之氣為地元,其色黃白如月芒,微弱而經久不斷,最易辨別。

  「天元之氣是最稀罕的,據說只有在極北之處,長夜無明之地的天穹之中,能見如虹蜃般的七彩迷離光華,燦若白日,無比耀眼。地龍翻身、海嘯吞陸,乃至天傾龍掛之類的異象發生,也能見得天元之氣,但我不曾遭遇過;雷電據說是最易目睹天元異華的自然現象,然而我也只見得打雷閃電,不知算不算數。」似乎在埋怨說明書寫得很爛,忍不住皺眉。

  梁盛時笑起來,被宣告只剩十天性命的惶惑焦躁略減。

  他本就是隨遇而安外,性格上又相當務實的那種人,悲觀不是他的背景色,料想武登庸不會眼睜睜看小孩死掉,心情平復了些,不由得好奇起來。

  「……動物也有生元之氣麼?」

  「幾乎沒有,起碼我沒見過。」漁夫搖頭。「我猜靈智或與血肉之軀的生元之氣有所關聯。人有靈智,故能以內家法門練出。」

  這麼一想確實是。

  樹木的生元之氣是被歸類在地元一門的,屬於自然現象,但也不是隨處可見,估計得是參天神木才有,可能是某種人類不知道的修練法吧?

  且慢。那「你周身竄流的生元之氣」的意思,是現在內力已經爆表,根本不用再練了,吃鴻羽丹反而是找死對吧?能打出龜派氣功嗎我就問。

  「你周身竄出的不是那種。」武登庸平靜地說。

  「我在白日的翦桐津,能看見你身上迸出雷電般的刺眼光華,在山道的林蔭里就更不消說,明如舉火,想追丟都難。我猜,那或許是天元之氣。」

  知道自己與眾不同是蠻爽的,但危及性命就不太爽了。

  而武登庸的診斷邏輯是這樣:

  這種亮度……啊不,是強度。

  這種強度的天元之氣,若無法被轉換成貯于丹田的人體生元——也就是內力——又排泄不掉,身體根本承受不了。

  梁盛時的脈氣已是刀皇肉眼可見的躁烈,自行堆疊擠壓成很接近內力純度的能量,再來就是撐爆經脈整個人炸得四分五裂,差不多就是宇文重昭死前乾的蠢事。

  刀皇是能清楚辨別人體的生元,以及木石風水的地元之氣的,既然兩者皆非,那麼梁盛時身上的外掛,就只能是他見都沒見過的天元之氣。

  這也能解釋伏玉脖頸的致命傷,乃至吳慕情和宇文重昭的喉管,是如何能以金鋼狼等級的自療速度復原——天元之氣不比人體的生元之氣,是更強大更不講理的自然界等級的暴力,就像地震海嘯,作用在渺小的人體之上,大概率是個災難。

  比起吳、宇文兩人,伏玉(的身體)只是運氣好點罷了,斷喉的瞬間血液還來不及湧進氣管,梁盛時就穿越了,傷口復原也不致引發氣胸,撿回一條小命。

  非離罪手不是有意放過他的,他必然對伏玉下了足以致命的重手,只是萬萬沒想到有天元之氣這麼過分的外掛,連血條剩1%不到的都能原地復活。

  現在,這個外掛強到要來乾死宿主了。

  連化驪珠都干不出這麼過分的事。

  「……我本想問『你是誰』,」武登庸定定看著他。

  「但想了想,其實我沒那麼想知道。我自己的事已夠煩惱的了,操不了別人的心。我猜你不是本……」

  老傲嬌,梁盛時心底哼笑。

  你這會兒正操著陶老實的心、羽淵王的心,或許失蹤已久的還有老部下老兄弟謝雲懷的心,將來還要替他的女兒以及其他三個不相干的小女孩操心,更別提大炮日九……就獨獨沒怎麼想自己。

  想著梁盛時眼眶有些紅了都。

  揪斗媽得(ちょっと待って)。暫等稍稍……不對勁。

  錯了。刀皇……武登庸不該在這裡!干!怎麼會這樣?

  梁盛時差點沒忍住雙手抱頭,忘了刀皇還在跟他說話。

  現在距妖刀一的時點差不多是二十年,也就是說除了寶寶錦兒以外,其他三名被武登庸脅迫漱玉節要好好照顧的女娃根本還沒出生,武登庸這會兒應該還在某處深山老林里砍樹,過著渾渾噩噩的自我放逐生活,而絕對不應該出現在真鵠山!

  媽的……這是怎麼回事?到底是哪裡出了錯?

  稍稍具備穿越常識的人都知道,「擾亂時間軸」是可怕的災難,堪稱大忌中的大忌,不但穿越者將喪失先行優勢,引發的蝴蝶效應更會使未來的一切變得無法預測——就跟你在現實里的生活一樣。

  那你還穿個屁?

  你穿到妖刀世界裡把耿照幹掉了,代表接下來你將代替他,完成本來應該由他完成的工作,讓妖刀正史上那些理應發生的「必然」按表操課,你所具備的妖刀知識才不會發生翻天覆地的改變,以致產生你無法預知的危險。

  啊萬一我穿成老狼呢?

  傻問題。

  這種世界你留著它幹嘛?

  當然是冒著拖所有人下水的風險,趕緊改啊!

  自己都Bad Ending了,哪還管得了別人?

  武登庸很有可能只是下山來採買點補給品,又要回山繼續龜,卻不幸在桐葉子渡口摸魚時,目擊活生生的小太陽伏玉,進而被引上真鵠山,插手管了閒事。

  如果他就此重入江湖,那麼整個【妖刀記】第一部的劇情會如何轉變,梁盛時連想都不敢想。

  畢竟蝴蝶在巴西輕輕拍了下翅膀,最終可能在德克薩斯州形成了龍捲風。

  而改變的起點武登庸此時此刻就在這裡,意味著時間軸的分歧解裂,也會從這裡展開,人在這裡的伏玉無可避免地受到影響,原有的腳本將從這一刻開始改變。

  梁盛時根本不關心耿炮,甚至泡不泡得到六大女主也毫不重要,但這個小小的正史齒輪的脫牙,或許不需要二十年這麼長的時間才能顯現結果,很快就會摧毀伏玉的日常——

  尤其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少爺正被三方黑手威脅身家性命,野際園裡除了白芷沒人能幫得上他的忙,連白芷自己也不算什麼狠角色,毋寧更像價值不凡的精美贈品,只會提升野心家的掠奪欲望。

  他不能失去穿越者的先行外掛。

  為他自己,也為了翠沅她們,他必須讓武登庸返回正軌,確保一切如恆,他所擁有的妖刀知識仍占據優勢,然後再倚之來扭轉伏玉的末路。

  「……你得回去。」梁盛時根本沒細聽漁夫說了些什麼,回神已一把抓住他粗厚的大手,忍著滿滿的急切焦躁,低聲道:「從哪裡來,回哪裡去。現在……還不是時候……你不能在這裡。也不是這裡。」差點要脫口說出「環跳山五帝神兵」七個字,狠狠咬住舌頭,疼得迸淚。

  ——泄漏天機也會改變命運。

  但已來不及了,武登庸聽見了那句「也不是這裡」,做為凌雲論戰的勝者候選之一,這個幾乎可以說是世上第二或第三聰明的人,憑直覺也能明白是關鍵句,直指未來的某個重要片段,能節省許多時間,乃至挽救遺憾……如此寶貴的信息,如今伸手便能抓住。

  他欲言又止,仿佛在與追問的衝動天人交戰著,良久才垂斂眼眸,忽然一笑。這是梁盛時頭一次見到他笑。

  「我畢竟是武皇承天的子孫,何謂『星隕之人』,還是聽過故老之言的。」武登庸撣了撣膝腿,整個人突然放鬆下來似的。

  梁盛時此前老覺得與他有隔閡,如今一品,也許隔的就是他的防備心。

  「你身上那暢旺的天元之氣,與你從何而來,我料有緊密的關聯。但不該我預聞之事,我便不問了,從哪裡來,自回哪兒去,當中在此盤桓個三兩日,與你研究研究抑制此症的法子,倒也不妨。」

  不愧是以算命為家學的公孫氏後人,梁盛時對刀皇如此通情達理,簡直感激涕零,更爽的是還觸發了傳功支線,刀皇要教我武功耶,這下大炮真成師弟了,哇哈哈哈哈!

  刀皇看他的眼神明顯溫和許多,梁盛時搞不清楚自己做了什麼才被放進安全名單,但既然排除了信任疑慮,就別浪費時間,趕緊想辦法挽救伏玉的身體,免得跟宇文中招一樣被真氣活活炸死。

  武登庸提醒了他一個關鍵:如果這個天元之氣是穿越者都有的問題,那麼應該不是個必死的局,因為公孫殃、舒夢還都活得好好的,青鹿朝的那幫群穿者也是。

  他們一定是做了什麼,而且這個「什麼」肯定很直覺,畢竟穿越沒有說明書——

  說明書。深淵四問。原來如此。沒錯,這很合理。

  他深吸一口氣,伸手比了比自己的頭。「我現在還在發光嗎?」

  武登庸忍著笑。「跟篝火差不多亮,眼睛和嘴巴里都放著光。」那不就是元宵節的假人花燈嗎干。

  「我先做件事,做完你再幫我看看。」

  「……好。」

  梁盛時閉上眼睛,集中精神,就在意識仿佛被吸入黑洞的霎那間,深淵拷問者那深沉震撼的超重低音再一次自靈魂深處響起。

  ——有一樣你有的東西,是你想要改變的;

  ——有一樣他有的東西,是你想要改變的;

  是什麼?

  難以言喻的躁動感令他亢奮起來,睜眼見武登庸初次露出詫異的神情,武功登鼎的峰級高手微微向前傾,又硬生生頓止,可見眼前的情景令他何其錯愕,差點沒能保持冷靜。

  漁夫看著的並不是他手背上亮起的三角印記,武登庸的眸子盯著他的臉,瞳孔明顯縮小,仿佛迎視著什麼強光。

  刀皇果然是實誠人,他真瞧得見天元之氣,沒有一句假話。

  梁盛時微微舉手,示意他不用緊張,意識再度回到靈魂的深淵中。——有一樣他有的東西,是你想要改變的;

  是什麼?

  (……我想要改變他的感情。)

  深淵拷問者毫無反應,但與上一次不同,宏大如杜比環繞音場的響聲並未因此消停,仿佛連拷問者也明白這不是梁盛時真正的請求,只是某種試探。

  果然拷問里的「改變」二字是個陷阱,因為改變是籠統的、不精確的,可以變得更好,也可以更壞。

  深淵拷問者需要你明確選擇如何處置它,做出選擇,才能承擔後果,不留尾巴。

  梁盛時嘆了口氣。伏玉,對不起,我試過了,我也不想這樣。我會盡力記住你失去的東西,我保證。

  胸口一陣溫溫的濕濡感無預警地湧起,仿佛小男孩趴在他胸口無聲落淚。

  那並不是控訴般的憤怒哭號,說他是個無恥的騙子或自私的混蛋,伏玉一直是個懂事體貼的孩子,他明白梁盛時沒有選擇,但不代表不會難過傷心。

  梁盛時承受了他的每一滴眼淚,沒有逃避,哪怕滴在心上像是刀插一樣的痛。這是他起碼該有的承擔。

  深淵裡沒有時間流逝的感覺,梁盛時仿佛過了一輩子那麼久,直到伏在胸前吞聲飲泣的伏玉終於消失不見。道別已經結束。

  ——有一樣他有的東西,是你想要改變的;

  是什麼?

  (我要捨棄他的感情。全部。)

  手背上的三角標記綠芒大盛,幾乎是沖天而起,仿佛水崖上憑空升起了一條光柱,倏又化成無數星點,消散在天穹下,所幸此際天還未黑,否則肯定驚動遠近之人,山前山後的肯定有人來瞧。

  梁盛時假裝抹了把臉,乘機拭淚,回頭時裝得若無其事,又比了比自己的臉:「還發光麼?」

  武登庸細細端詳,半晌才慎重回答:「很淡,比地元之氣更淡些,但較之內功運行的生元之氣要濃。若有合適的功法吸收化納,不只性命無礙,還能憑空得到一身功力,等同吃了枚鴻羽丹。」

  ——深淵四問,就像是現實和這個妖刀世界之間的連通管道。

  想像一個環形的橡皮圈若要穿在兩個平面上,得打四個孔洞,正好對應了深淵拷問者的四個問題。

  每答完一個問題,便封起一個洞;四問結束,為了讓橡皮環通過而生的四個洞完全封死,兩個平面之間就斷了聯繫,兩個世界的龐大能量就再也不會透過孔洞外泄。

  這是梁盛時靈光一閃想到的理論。

  測試別無他法,只能直接答掉一問,看看他身上的天元之氣有無變化,而相較於「得到運動能力」這種劇烈的筋骨變化,梁盛時選擇理論上改變最小的「捨棄感情」,在這點上他只能選擇犧牲伏玉。

  從刀皇的反饋來看,天元之氣的滲漏明顯變小,甚至縮到安全可控的範圍,某種程度上印證了梁盛時的猜想。

  但接下來他必須非常小心,若最後一個孔洞也被封起,是不是意味著,他再也無法返回原來的世界?

  還是從他答完第一問起,橡皮環就已被切斷,根本就沒有回去的可能了?

  梁盛時無從知曉,只能懷抱希望,謹慎行事。

  雖然用不著擔心只剩下十天的命,他也沒有「嗚呼」一聲跳起來歡呼的心情就是,百感交集,大悲大喜紛至沓來令人心累,怔怔對著篝火發呆。

  平心而論,這下子丹也有了、功也有了,連便宜師父和師弟一下子全都有了,根本賺爛。

  刀皇卻未逕授他化納丹力的功法,坐著一動也不動,炯炯有神的銳眸瞟向篝火邊。

  「都說『法不傳六耳』,尊駕醒來已久,卻不吭一聲,須得有個解釋。」梁盛時悚然一驚,見空石道人支起身來,撓撓垢膩的發頂,涎著臉道:「好漢爺勿怪,這不是怕擾了兩位,才不作聲麼?我這人懶得很,都這把年紀了,對練武毫無興趣,要不是身上有傷,這便告辭啦。」作勢欲起,卻又雪雪呼痛,看起來就像是裝的,與他懶憊的無賴德性倒是一套,然而唇面皆白,這點又甚有說服力。

  宇文重昭喊出「武登庸」三字時,空石已然昏厥,此後再無人提起這個萬兒,他不知刀皇身份,以不倫不類的「好漢爺」呼之,倒也合情合理。

  梁盛時念著他在李、吳二人手底下救過自己,不忍將他扔在山裡,提議:「還是道長指條明路,我請仙庵里派人來接?」

  空石苦著一張邋遢醜臉,大搖其頭。「小相公,你看我這德性,住的就是豬圈圍欄,哪來的仙庵?庵里連條狗都沒有。」

  梁盛時同他聯手對過李怨麟等二人,空石見過他給吳慕情急救時,滿嘴粗話的兇狠模樣,不會誤以為這小鬼頭是什麼天真善良小可愛,敏銳地嗅出梁盛時想在高人面前維持人設的企圖,趁機遊說:

  「不過呢,堪比仙庵的好地方,小道倒知一處,有酒有菜,衾香被暖,睡著舒坦,主人家心地善良,肯定樂意收留。況且下山總比上山易,二位不嫌麻煩,送小道一程,咱們順便在那莊裡借宿一宿,豈不甚好?」搓手手的猥瑣模樣完全就是個小反派。

  梁盛時讀出他「不配合就戳穿你」的潛台詞,心中冷笑,但他本無意在野外餐風露宿,有武登庸同行也沒什麼好怕,正欲打蛇隨棍上,豈料武登庸竟爽快地說:「也好,煩請道長帶路。」餘光瞥了梁盛時一眼,若無其事道:「你來背他。」

  經典的試煉橋段是嗎?這麼復古啊。梁盛時屁顛屁顛上前,把比伏玉足足高了快一個頭的中年道人背起來。

  空石看似中等身材,分量著實不輕,但地球梁盛時的運動能力壓縮到東洲伏玉的身體裡,筋骨肌肉的強化程度,起碼能算是半個超級士兵了,背著毫不吃力,還得努力裝出吃力的樣子,才能突顯自己不畏苦怕難的高貴品質,讓潛在客戶掏錢買單——

  但武登庸居然自己跑到了前頭,完全沒有監督考核的意思,反正下山就只有一條路,用不著空石指點。

  下山遠比梁盛時想像得更吃力。

  他依稀想起什麼「下樓比上樓更傷膝蓋」的醫學小常識,上了的賊船也下不來了。

  而且武登庸還不是悠閒拾級,慢慢踱下山去,梁盛時幾乎得全力奔跑,才勉強不讓漁夫魁悟的背影逸出視界,這還沒算背上的肉豬和蜿蜒不平的山徑,有好幾次他跑著跑著差點就摔了個跟頭,空石哇哇大叫:

  「小、小相公……留神!哇哇!小相公……小……小鬼你別衝動啊我肏!悠著點……喂喂,看路……看路!」

  幾公里的山路梁盛時就沒歇過腳,敏捷的速度和強大的力量完全派不上用場,除了磨到快見底的耐力,他全靠不服輸的意志力在撐——拜你媽屄狗屁師父!

  武登庸,你他媽玩老子是吧,我跟你拼了!

  膝蓋里像是有兩團火在燒,是灼熱到會疼痛的地步,他強迫自己不要想,因為那劇烈灼痛的感覺再清晰一點,他怕自己就會崩潰放棄,倒地呻吟痛哭起來——

  「挺不錯。」武登庸突然探過頭來,嘖嘖稱奇。

  梁盛時根本不知他是何時出現的,這才意識到自己不知從何時起就是悶著頭在跑,很難判斷是他終於追上了武登庸,又或天殺的漁夫專程折返來開嘲諷。

  「我以為你在兩里多前就該放棄了,不想竟能撐到此間。」

  「我……我干……呼、呼……干你媽的……荷、荷……」

  「別停下,跑著。」武登庸淡然道:「還是你不行了,認輸也是可以的。」

  「認……認你媽屄……呼、呼……」

  「有骨氣。」武登庸往後瞟:「道長,下山了,那莊子往哪兒……糟糕。」

  「糟……糟你媽屄……荷、荷……」

  「他背上裂痂,又暈過去了。死不了,別停下,就是別晃太厲害了,他流血不止也是會死的。」

  「流……流你媽屄……霍、霍……啊、啊……」

  (不行了。快死的應該是我吧?)

  梁盛時只覺意識模糊,連下了「停下來」的指令,雙腳似乎都不為所動,像是感覺不到它們的存在似的,只剩膝蓋里那兩團熊熊燃燒的烈火,痛入骨髓。

  「……把那火向上引,應能稍減疼痛。」他似乎聽見武登庸在耳畔說,接著大腿內側、鼠蹊、腰側到乳下都被拍了一下,似是武登庸拿樹枝一類的戳他。

  梁盛時本想回他「引你媽屄」,但實在是連睜眼開口的餘力也無,下意識地跟著樹枝拍打的順序,想像膝蓋里的「火」沿著這條軌跡向上分流,果然灼熱的痛楚大大消減,兩股暖流分別上行到乳下,最後交匯於胸口的巨闕穴。

  「想像它下沉到腹間,纏成一隻氣輪,像紡車的紡輪般,轉動間把抽出的暖流一絲一絲地纏在上頭,纏得整整齊齊,有條不紊。」

  武登庸的聲音仿佛有著魔力,梁盛時真的感覺到在肚子的深處有個紡輪成形,紡紗似的抽轉著從膝蓋沿著鼠蹊、兩脅、乳下這一左一右兩條路徑爬升的熱流,膝腿的酸澀感大為減輕。

  但他仍不想睜眼。

  刀皇的語聲聽著很舒服,令人莫名心安,他不想離開這個安全的地方。「你從外頭吸不到空氣,便從紡輪上取。」漁夫繼續說道:

  「想像你的肺再更下端,差不多是腹部那隻氣輪之所在,吸氣時,是腹間微微膨起,而非胸膛。纏在輪上的氣絲和你習慣的空氣略有不同,剛開始不太舒服,但一樣能支撐你;等你習慣之後,你會覺得味道更好,吸著身體更輕,更有氣力。」

  還真的是。

  原本梁盛時的肺像要爆炸似的,無論再怎麼用力,都無法吸進足夠的空氣,胸腔內像要坍縮般,一旦最痛苦的膝火緩解之後,心肺的不適突然成了焦點所聚,一下被放大到極致,極之難受。

  他依言從氣輪里抽出氣絲,呼吸處仿佛由胸腔移往腹腔,漸漸便能吸到了空氣似的,越跑越順,連原本背上的承重負擔都為之一空,身輕如燕,大步如飛,心情卻反而更加平靜。

  也不知跑了多久,手臂忽被人一拉,停步睜眼,赫然發現立於一處莊院門前,四周漆黑一片,只檐前兩盞燈籠高懸著,映出橫匾上的「蕙風居」三個大字。

  跟野際園相比,當然是哪兒都稱不上豪華,但梁盛時覺得這座建築有種沉穩厚重的樸實風格,造價肯定便宜不了,主人就算不是伏良澤這種等級的大富豪,家底也不虛的,絕非暴發戶,很有可能是低調的世家大族之人

  「是這兒了。」背上的空石道人道,不知是何時甦醒。

  三人登上檐階,武登庸叩了叩門環,揚聲道:「我等途經貴莊,同行者有人負傷,夜路難行,能否借一處暫歇?叨擾之處,望莊主海涵。」語聲不甚響亮,未能驚動半隻林鳥,不露半分鋒芒,簡直普通得不能再更普通。

  半晌,門後傳來一把蒼老的嗓音。

  「我家主人不在,恕難款客。請。」聽著像是名老嫗。

  空石道人忍痛開聲:「顏、顏婆!是……是我,空石。請開門。」

  「是你又怎的?就是你我才不開!」老嫗冷哼,腳步聲去得更遠了。

  好嘛,原來是這種熟。

  但空石無視武登、梁二人投來的鄙夷目光,面上不見半點尷尬,揚聲叫道:「是我……是我受傷啦。萬一我失血過多,不幸撒手人寰,欠你家主人的二兩銀子咋辦?」居然還是債主。

  急促的腳步聲倏至門後,砰砰門閂卸去,一名馬臉微佝的高瘦老婦猛然開門,寒著臉道:「什麼二兩?明明欠著五兩酒錢,活該你失血過多,撒手人寰!」身後拖著狼牙棒似的烏沉物事,定睛一瞧,居然是根巨大的擣衣棍。

  空石的表情像在對二人說「瞧門不是開了麼」,莫說顏婆,梁盛時都想抄擣衣棍打死他。

  馬臉老婦瞟了梁盛時一眼,又再看一眼,忽露詫色:「是你。」仿佛白日見鬼,不是恐懼驚怖,而是不可思議。

  空石眉毛一挑:「怎麼,你們認識?」

  顏婆沒好氣道:「不認識!關你什麼事?」

  她無疑是認識伏玉的,只不知是哪種熟。

  千萬別是空石那種,他在心中默禱。

  梁盛時擁有伏玉對這個世界的認知,然而認知並不等於記憶。

  尚未捨棄伏玉的情感時,他還能靠伏玉殘留的強烈情緒反應,預警某些危險,如黑衣人是殺害伏良澤父子的真兇等。

  為了試驗並關閉深淵孔洞,連這個警鐘都捨棄了。

  「你受傷了?」老婦不住上下打量男童。

  梁盛時才發現衣擺濡著血,搖頭道:「不是我,是道長。多謝婆婆。」顏婆冷哼一聲,容色明顯平霽許多,又看了武登庸一眼,估計三人齊上也能一棍掄死,側身讓路,冷道:「就只一夜。左廂第一間是客房,你倆一間。」說的是梁盛時和武登庸。

  空石諂笑道:「顏婆,那我呢?」

  馬臉婦人面無表情。

  「自是柴房。」不理道人連天哀告,對武登庸道:「屋內只一樣東西要錢,燈油金貴,凡點著便是一兩,不論短長。點完別來問我要,家裡沒有多。」

  白馬朝這會兒的市價,一兩白銀能兌八百五十文銅錢,一斤豬肉也不過二十文錢,她的燈油只消點上就收一兩,不論時長,黑店都不敢跟她比黑。

  梁盛時依言將空石背到後進柴房,見顏婆仍在乾草堆上鋪了墊褥,倒也沒有苛待道人的意思,心想:「這個婆婆是刀子口豆腐心。」

  臨走之前,空石一把抓住他,還是趁顏婆離去之後,低道:「小相公,你家裡很有幾個錢吧?看在我也算救了你一命的份上,一口價,五十兩。」

  救命之恩折錢也就罷了,你開這數兒,是看不起我野際園伏家麼?

  梁盛時心中冷笑,故作天真道:「可是我身上沒錢啊!」冷不防被道人揪著領子一把拖近,空石痞聲痞氣地呲牙:「小鬼,別給道爺裝王八啊,你什麼貨色當我不知道?裝傻就不上道了啊。」

  梁盛時好整以暇地拍拍他的手,笑道:「道長有所不知,我姓伏呢。」空石離開茶棚時,李、吳二人尚未來交割,上山後梁盛時更未報過家門,反正來的全知道他是誰,何必浪費口舌?

  是以空石至今都不知他的身份。

  「伏」在東海不是什麼常見的姓氏,真鵠山下更只一百零一家,道人的黃濁小眼滴溜溜一轉,心臟砰砰撞擊胸膛的劇烈程度,梁盛時怕他背上直接噴出一排血紅彈幕,瞬間暴斃身亡。

  「你……不,您!瞧我這嘴。」輕輕自摑兩下。

  「小相公您是野際園的——」

  「是啊,所以我沒有五十兩。」男童燦笑。「我生來沒帶過錢的。不如等家裡人上山來看我時,讓她們給道長几張銀票行不?」

  「銀、銀票……行!當然行!怎麼能不行?小相公說什麼都行。」

  「那人前,請道長直接叫我伏玉得了。」意思是人後你看著辦。

  空石興奮地搓著手手,梁盛時都要懷疑他背門到底有沒有傷了。

  「明白,明白,以後還請小相公多多關照。來,小道送您出門。」不是,你這背傷是能這樣動的嗎?

  「收錢就要辦事,這是專業。小相公雖是後付,但一來金額比較大,二來咱們是什麼交情,能分這個麼?沒事,這邊請。小心地上黑。」

  梁盛時啼笑皆非。但見錢眼開未必難相處,尊重契約精神的話,說不定還更靠譜。他在原來的世界就是這種人。

  「既然做上買賣,小相公也是自己人了,有句心裡話,小相公莫嫌我囉唣。」道人手擱在門上,卻未推開,低聲道:「同小相公一道的那個漁子,可不是什麼好人,小相公切莫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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