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Spill the beans 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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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盛時腦中一片空白。

  癲狗大必然是知道蓁蓁對他的重要性,才會這麼做……問題在於:他是怎麼知道的?難道蕙風居有內奸?

  不,其實有個更簡單的答案。

  他送空石往蕙風居時,田寇恩只要尾隨在後,隱於暗處窺伺,就能看見蓁蓁握他的手,深情款款地說「你要回來這裡,我等你」,二人的關係不言可喻。

  他為何會先於癲狗大抵達神霄殿?

  田狗二人組怎麼會如此輕易被嚇走?

  又為何沒有去而復返……眾多被他忽視的微小突兀,此際自行貫串起來,狠狠向梁盛時揭示謎底,只可惜為時已晚。

  無論田寇恩是不是故意留空石活命,對他來說,蘇靜珂都遠不如梁盛時重要。

  白衣青年潛伏在程宅之外,悄悄跟蹤梁盛時至神霄殿,他或許已知蘇靜珂不會來,或許是對馬凝光毫無興趣,窺見兩人胡天胡地那會兒,說不定也考慮過衝進來一頓虐殺,直到算算時間,驚覺梁盛時並未死於鴻羽丹力,事態才倏忽往更有趣的方向發展。

  於是乎田寇恩撇下二人,返回據地扮成非離罪手,至蕙風居劫持蓁蓁,帶她來神霄殿。

  少女旁觀了多久呢?

  不管她看了多久、聽了多久,總之世界再也不會和從前一樣。

  蓁蓁覺得被背叛了,還是噁心到想吐……她還願意在蕙風居等他,甚或他倆還能夠活著回到蕙風居嗎?

  梁盛時簡直不敢想像癲狗大在他面前凌虐何蓁蓁,連一絲想像都無法承受,直到這悔恨難當的瞬間,才意識到蓁蓁對自己有多重要:

  他並未發現自己依賴她、渴望她,像回到家一樣的期待著來到蕙風居。

  蓁蓁就像更安靜也更溫柔的凡妮莎,除了初初萌芽的一絲好感,少女更是發自內心的把他視為平等的朋友,無關乎身份地位或野際園的龐大資產,單純關心著伏玉,由衷地盼望他一切都好。

  這份友達以上、戀人未滿的青澀曖昧,是支持他熬過不算容易的異世界生活的重要動力,若然繼續發展下去,他們很可能會是平凡但幸福的一對,直到癲狗大殘忍地掐熄了火苗。

  不管在地球或東洲,沒有女孩能眼睜睜看在意的對象胡搞瞎搞——特別是和她的老師——然後不往心裡去的。

  但梁盛時現在沒法想這些,他和蓁蓁、馬師叔得先活下來,而這並不容易。

  癲狗大信手一拂,將何蓁蓁眼皮上的金針拂去,趁少女閉眼的瞬間,一掌斬落頸後,蓁蓁哼都沒哼便即軟倒,被他單臂圈提起來,像圈著什么小貓小狗似的。

  梁盛時咬牙不出一聲,冷眼以對。示弱只會讓瘋子更肆無忌憚,他要把降低討價還價的焦點從蓁蓁身上移開,否則癲狗大只會不斷傷害她。

  「你真的很厲害耶。」癲狗大呲牙道:「我是不是說過,我有預感鴻羽丹都弄不死你,這就是你的命。」

  梁盛時沒打算激怒他。

  拖或許是個辦法,不管誰人突然返回神霄殿,非離罪手都不能輕易出現在人前,要不殺人滅口,要不迅速遁去,兩者都能給予梁盛時脫身的良機。

  沒想到癲狗大兜著何蓁蓁向後一躍,就這麼掠上對面的房檐,笑道:「你要想她活命,千萬別追丟,這小妹妹奶子這麼大,我沒把握忍得住耶。」語聲未畢,身影已消失於屋脊之下。

  (干……來這招!)

  打鼓點火可能是靠機關設置,但不排除還有其他同黨,梁盛時不能扔下馬凝光不管,這是癲狗大留給他的兩難,一如【黑暗騎士】里小丑對付老爺的手段。

  梁盛時狠甩了馬凝光兩巴掌,女郎嚶的一聲醒轉,見男童厲聲道:「蓁蓁被壞人抓走了,我去追她!院中或有賊人同黨,尋件兵器防身,把門反鎖,天亮前莫要離開此地!」把鑰匙扔給了女郎,轉身破窗而出!

  他賭癲狗大的同黨躲在廊間,然而卻空空如也。

  梁盛時兩個起落間便躍過了對廂屋脊,著地時甚至毋須翻滾卸力,眺見非離罪手的影子尚未抵達地平線的彼端,忙運起【律儀幻化】心訣提氣狂奔;邁步之初,膝腿微微一軟,差點踏空,心知徹夜歡好耗損極大,腸子都快悔青了,但也莫可奈何。

  田寇恩無論輕功內力都遠勝於他,畢竟也是十三年前吞了顆鴻羽丹的外掛仔,即使兩人開局的條件相若,中間還差了十三年的練武時間,就算田寇恩學的不是什麼神功奇技,七除八扣之下,也得不到梁盛時占優的結論。

  癲狗大無疑不會使盡全力,讓人摸清他的底,饒是如此,奔行間梁盛時數度追丟,直到長翠津內更是完全被甩脫,連影兒都不見,不知是雙方功力相差太懸殊,抑或田寇恩精通各處捷徑所致。

  但梁盛時猜到他要去哪裡。

  程宅內的書齋前,用劈爛的門牖窗欞、書畫捲軸等生起篝火,沒了門板的內室對正熊熊燃燒的火焰,程繼璞宛若蝴蝶展翼的開膛屍體黑蠅繚繞,癲狗大拉了張官帽椅坐在一旁,何蓁蓁蒼白著小臉,軟軟地偎坐在另一把椅子裡,離惡人也就是反手半刃的距離,忍著嘔吐和驚恐的倔強表情令人無比心疼。

  梁盛時正要開口,霜亮的月弧長刀已架在蓁蓁的頸間,一抹殷紅從無到有,在刃上凝出血珠,一路彈滾著墜落地面,青汪汪的刀鋒上竟是點滴不沾,連膚脂都沒留下半點油痕。

  「我說你做。」略顯陰柔的口吻聲線,聽著是田寇恩。

  「我對女人沒興趣,你敢吐出一個字,我便削斷她一節手指,接著是鼻子、耳朵、乳頭、陰蒂……看是你先說完呢,還是這丫頭先活活痛死。」

  梁盛時才明白他根本無從抵抗。

  癲狗大是瘋子,但田寇恩是狠人加變態,他大概更希望梁盛時不如表面上喜歡何蓁蓁,才能讓他享受活活把人切碎的樂趣。

  「把所有死人連同屍塊搬到這裡,少了什麼,我便從她身上取下填補;動作太慢,讓我覺得無聊了,小心我拿她當瓜果蘿蔔,雕出花來,那就不好意思了。」

  梁盛時把程宅上下一十七具屍體集中到書齋前,差不多是一個時辰後的事,光是從水深及腰的荷塘里,撈出那顆髮絲纏在莖葉間的頭顱,就耽擱了不少時間。

  「……全埋了,」田寇恩持續將劈碎的家生扔進篝火。「我不想看到地面有半點隆起,得是平的,然後再把草皮蓋上。」

  屋內,何蓁蓁孤零零地坐在程繼璞開始腐臭的屍體旁,面無表情,身形瞧著雖有些瑟縮,梁盛時明顯感覺得到她試圖挺直腰杆,不向惡人示弱,由是更令他感到心疼,卻沒敢與少女瞠大的空洞眼眸相對。

  脫鞘的月弧長刀,就插在她身前約莫四尺處,身著域外蕃衣的花面殺手在屋外背對她撥弄柴火,似乎渾不設防,但這是個陷阱。

  他不過是在找藉口殺人罷了,一旦蓁蓁或梁盛時輕舉妄動,非離罪手絕對來得及反身掠進屋內,搶先拔起長刀,接下來的畫面梁盛時無法逼迫自己想像。

  他足足挖斷兩柄鏟子、一把鋤頭,挖得滿掌是血,最後連園藝用的小鶴嘴鋤都使上了,才把十七具屍體並著深坑填成平地,若無鴻羽丹的天降三十年功力,他絕不可能完成指令。

  起身時遠方天際已蒙蒙亮,梁盛時卻越來越看不見希望。

  所有他使用過的工具都留下血手印,其上指掌紋路宛然,全部都被田寇恩收了去,一柄都未遺落。

  梁盛時不知道東洲的刑事鑑識技術有無指紋的概念,但連滴血都能認親了,這些無疑將被用來證明他人在兇案現場、最起碼承擔了埋屍善後的工作,要堅持自己不是非離罪手的黨羽,恐怕十分困難。

  他在港片中看過這種手法。

  黑社會除了把錢塞進好警察或好市民的口袋,也會強迫他們在犯罪現場留下跡證,使好人百口莫辯,最終非自願性成為犯罪團伙的一分子——所以接下會發生什麼,梁盛時猜也猜得到。

  「你字寫得好不好?」田寇恩押著他回到屋裡,給他磨了墨,毫尖蘸飽墨汁,才把筆管遞給神情木然的男童。

  「我看看啊,是了,就寫『先誅程賊,再殺焦趙,非離罪手,替天行道』。欸,你寫得不錯耶,有練過嗎?然後蓋上血手印……完成度很高耶。」

  田寇恩將紙甩干,折作三折,收進懷裡,瞧著十分滿意。

  「哥哥,你這麼上道,我真的很喜歡你耶!為了表示合作的誠意,順便慶祝我們在異鄉重逢,盡釋前嫌,我決定給你個favor。」摸出一枚火紅藥丸。「我很想說這是『糖果』(毒品之意)啦,可惜這裡沒有那種好東西,但它的效果你一定會很滿意。

  「不是FM2喔,哥哥,要干她你要自己想辦法餒。但這顆吃下去,她就嗨到直接斷片,大概會忘記……我算一下,差不多十二小時內的事,那是一般版;這顆這麼大粒,一看就知道是貴賓增量版,是你我才拿出來耶,別人沒有喔。通常我會建議事後再用,免得搞大了肚子還要負責,不過你的情況比較特別,這顆催落,她就全都忘光光了喔,不記得看到什麼了耶!」

  癲狗大拿出來的東西他死都不會吃,更不可能讓何蓁蓁吃,但「全部忘光光」這五個字仿佛有著魔力,倏地攫取了他,梁盛時用盡力氣也無法吐出個「不」字,腦袋瞬間當機。

  天人交戰令他無法思考,梁盛時甚至不懂是在戰什麼,或許是潛意識裡希望時光倒轉,回到蓁蓁目睹藏經閣院那難堪的一幕之前,一切都未曾改變。

  現實里沒有時光機,但一顆能造成短暫記憶斷片的FM2迷奸藥丸,若能消除少女今夜目睹的人間煉獄,順便洗去交媾的場景對她造成的心理衝擊,這有什麼不好的?

  男童的猶豫令何蓁蓁感到不可思議,驚恐過後,取而代之的是失望和心涼。

  梁盛時渾身一震,瞬間明白自己犯下大錯,即使在目睹他和師父亂搞之後,蓁蓁的表情都不曾如此,是他再一次——也可能是初次——親手摧毀了她的信任,為這般自私猥瑣的理由。

  「就幫你這個忙了啊,別太感謝我耶。」

  狂人捏開少女的面頰,強迫她吞下藥丸。

  梁盛時如夢初醒,發瘋似的撲上前去拽著他:「住手……住手!」然而卻徒勞無功。

  何蓁蓁拼命掙扎無果,突然輕輕抽搐幾下,閉目昏死過去。

  癲狗大一肘將梁盛時撞得踉蹌倒地,接著又是一頓狠踹,踹得男童抱頭打滾,最終連悶哼都發之不出,破布袋似的蜷臥不動,若非背脊還有些起伏,看著便似死了一般。

  癲狗大揪他頭髮一把提起,把男童摜入程繼璞身旁的另一張官帽椅中,梁盛時鼻孔中呼嚕嚕地冒著鮮血沫子,本能地縮身護頭,宛若驚弓之鳥,癲狗大卻拉來一把椅子,大剌剌坐在對面,近到膝蓋幾乎相抵,俯前便能貼面的程度。

  「你玩不過我的,梁盛時,我早看透了你。」他從不知狂人能這麼一本正經不帶癲狂的說話,渾身一悚。

  「你要是能快點不喜歡她,我就不弄她了,反正弄她你又不會痛,我弄她幹什麼?」

  癲狗大友善地笑起來,拍拍他的膝蓋,帶著一絲寬諒和理解。

  「但你做不到。你就是想干她,喜歡她又嫩奶又大,還有她自卑——這點你特別喜歡,想到雞巴爆干硬——又希望她心甘情願給你干,你騙自己這叫『喜歡』。按這個標準,我對方詠心也是純愛耶。

  「我告訴你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你不會離她遠遠的,會想盡辦法跟她解開誤會,因為你就是個自私的混蛋,在這小嫩屄沒張開腿讓你干之前,你放不了手;你並沒有喜歡她,你只是想干她而已。

  「但她會好好的,因為你會乖乖聽我的話,我不會動你馬子。我本來想叫你宰幾個人當投名狀,但你運氣不錯,最大的一票我昨天晚上幹完了,這單夠吃到六月的雷部大比結束,我拿到下山行走的許可為止。接下來我會很忙,而你,要非常低調。」

  癲狗大自顧自說著,縮在椅子裡的梁盛時瞥見少女背脊起伏穩定,稍稍放下了心,思緒逐漸恢復運轉,才發現癲狗大隨口吐露的訊息大出他的意料:

  龍跨海看似權傾天門,其實諸脈對他的不滿已累積到一定的程度,他的處境遠比想像中更嚴峻,就像走在鋼索上。

  去歲他對槍脈施壓,逼得耆宿侯南月夫婦一怒遠颺,算是風向轉變的關鍵,有些人開始意識到如果不拉下龍跨海,他會逐一改變真鵠山的穩定現狀——

  取消代理的過渡只是開端,坐上大位的龍跨海將會更激進更囂狂,而非是拿掌教正位就能堵住他的野心缺口,讓這廝再安分個五年十年,與諸脈休養生息,恢復元氣。

  須知觀海天門雖號稱有十八脈,經過數百年歲月淘洗,宗脈或滅或並,如今還留著名號、保有鬆散的組織形式的,尚不足十脈,多以真鵠山上的祖壇來區分,有時號稱七大或八大,也有稱九大的,無論七八九名單都保持浮動的彈性,只有劍脈青帝觀、刀脈紫星觀、楯脈玄城觀等三壇,自有觀海天門以來不曾易改,人稱「三不動」。

  說到合併,最具代表性的當屬槍脈丹陽觀。

  天門槍脈原本指的是雙槍所使的那種短槍,其先與鋼叉合併,其後又逐一吸收吞併钂、棍、槊、棒、戟等長兵器,定祖壇于丹陽觀,勢力終於能與刀劍兩脈相抗衡,但內部又更加駁雜,紛爭亦多,在爭掌教的路上老是折於派系內鬨,是傷敵三千、自損一萬的老馬專業戶。

  而槍脈有個他脈不能及的好處,就是解壓縮。

  遇著投票時,只要槍脈宗主臉皮夠厚,就能硬生生編派出麾下幾個道場,讓它們聲稱代表叉、钂、棍、槊、棒、戟等,哪怕只有一半被承認,那也是妥妥的四票。

  情況相似的,還有合併了棉繩套索、飛撾、流星的鞭索一脈,只是女子臉皮子薄,祖壇定於百花鏡廬後迄今已逾百年,不曾像槍脈那般混賴搞插隊解壓縮,老老實實地只拿一票,算是相當鮮明的對比。

  事實上六月的雷部大比,已有祖壇暗中串連反對龍跨海扶正,確定支持刀脈的也就鞭索、槍脈加上新近輸誠的劍脈,解了壓縮那也是低空飛過,此即龍跨海不惜耗費金銀,定要收買程繼璞的原因所在。

  「……那廝滿以為大比之日能登基,殊不知是自己要跌落神壇,淪為過街老鼠的鴻門宴。」癲狗大眉飛色舞,說得口沫橫飛。

  「等他失勢,鹿別駕會迫不及待將他趕下山,就是林北跟他算總帳的時候。我們要忍到那一天,我會給你機會切開他的嚨喉空,報這條老鼠冤。是不是金爽?」

  …

  梁盛時橫抱著何蓁蓁回到蕙風居時,莊院裡正為姑娘的「失蹤」亂作一團。

  顏婆沉著臉從他手裡接過少女,那足以殺人的眼神恨不得給他一記擣衣棍,終究是忍了下來。

  非離罪手劫走蓁蓁時殺害兩名婢僕,屍體直到清晨才被人發現,以田狗二人組的尿性算是相當節制,梁盛時本以為會和程宅一樣淪為血腥屠宰場,所幸並未發生。

  顏婆不准他靠近姑娘的香閨,男童確認過空石沒事,便失魂落魄坐在大堂,直到破碎的嘴角傳來一陣刺痛,才驚覺有人在替自己清理上藥,而手持藥棉的正是馬凝光。

  女郎半邊的面頰上還有些腫,容顏憔悴,眼袋浮凸,即使如此,仍是美人胚子一個,說不出的清麗可人。

  梁盛時似欲驅散腦海中旖旎香艷的畫面,用力一搖頭,低垂眼帘,不與她目光交會。

  「謝謝你……救了蓁蓁。」她喉音嘶啞,不知是因為睡眠不足,抑或叫喚太甚所致。梁盛時搖搖頭沒說話。

  「蓁蓁她……」

  馬凝光猶豫片刻,終於還是忍不住問道:

  「是不是看見了——」梁盛時沉默不語。

  馬凝光沒敢再問,仍繼續為他處理傷口,手不自覺地輕輕抖著。

  也不知過了多久,梁盛時聽女郎小聲道:「肚兜……可以還我麼?」抬頭見她別過小臉,微顫的嘴角勉強勾起一抹很難說是笑容的微弧,強作從容,眼角泛著淚光,卻不想讓他看見。

  他捏緊了衣囊里的數折綢布,肚兜上似還有些濕濡,仿佛揩抹的破瓜血猶未乾透,咬牙把心一橫,粗野地回答:「我扔了。」

  馬凝光背轉身子掩口,香肩輕輕抽動著,半晌才低道:「多……多休息,別再受傷啦。」扶著几案起身,邁步時有些遲滯,明顯是腿心疼痛所致,卻小碎步地迅速離開,直到嬌腴的身影轉過了門廊,才依稀傳來一聲緊摀的嗚咽。

  這樣就好,梁盛時告訴自己。少一分牽掛,便少一處軟肋,他沒法分神多照顧一個人。

  梁盛時讓人送信到青帝觀給鶴著衣,老鶴來找他則是又再隔了一天的事,據說是一回到青帝觀看完信,便即趕來。

  即使過了兩天,男童臉上身上的瘀腫還是能看出被揍得很慘,鶴著衣不可能不問明白,但梁盛時只能一逕搖頭。

  「不能說?」他出乎意料的有耐心。

  男童仍是搖頭。

  「所以問題是我。」莊稼漢似的中年道人微露恍然。

  「我不知道比較好?」梁盛時終於點頭。

  鶴著衣似在評估他的判准有多可信,最終什麼都沒問,就這麼把伏玉帶回青帝觀,連同空石一起——自是出於梁盛時的請求。

  雖然田寇恩真要滅口,空石能死上三遍了,但既被牽扯進來,把他扔在後山自生自滅非是明智之舉。

  鶴著衣應梁盛時的要求,將受傷的道人安置在觀後樹林的一間草廬里,距先前伏玉每晚學輕功處不算太遠。

  就算田寇恩出入自由,要在真鵠山上殺人,尤其是在劍脈祖壇青帝觀之後,瘋如癲狗大還是要想一想的。

  梁盛時待在蕙風居的這兩天都沒再見到馬凝光,顏婆說仙姑回百花鏡廬了,沒說何時回。

  他每天早晚都到何蓁蓁的院裡,輕叩少女的房門,卻始終沒有回應,仿佛閨房裡頭沒人似的。

  癲狗大說過的話,就像毒蛇一樣齧咬著他的心。

  沒什麼比惡徒之語更直白,也更驚心動魄的了,儘管猥瑣得不忍卒聽,他卻害怕那是真的。

  就像他以安全為由傷透了馬凝光的心,只不過是因為幹過了、不新鮮了才得如此;明明口口聲聲更喜歡也更著緊的蓁蓁,才應該離她越遠越好,他卻早晚徘徊在她門前,厚著臉皮試圖挽回什麼。

  真是噁心透了,梁盛時,你這個爛人。他忍不住想。

  癲狗大明明只在許瀚洋的玻璃帷幕病房見過他一次,還是初見,為何會如此了解他,可以做出「我看透了你」這樣的結論?

  某天他在例行的跑山鍛鍊時忽然明白過來,那自然是因為梁勝利的緣故。

  他對待梁勝利的方式,與對待何蓁蓁並無不同。

  宣稱關心,其實想的都是自己。

  他最喜歡他們的地方之一,就是他們欲掩而未能全掩的自卑,那種乳犬似的純稚和無助令人打心底覺得滿足。

  在這個嚴苛骯髒的世界裡,只有他能絕對包容、毫無嫌惡,他們乖乖待在他身邊就好,維持原來的樣子不變,哪怕一無是處也能繼續得到愛——

  哈哈哈,梁盛時,你真是爛透了呢。

  憑你也有臉說「愛」,說「喜歡」?

  浮腫瘀青消褪後,梁盛時又回到眾人眼前,繼續維持一日三餐被鶴著衣的訓練荼毒的有錢師弟人設,即使田寇恩未再現身紫星觀,青帝觀的師兄弟們依然待他如故。

  他每天跑步經過蕙風居時,會叩門求見何蓁蓁,顏婆儘管鐵青著馬臉,卻總是放他進小院,並未刁難。

  他每回待的時間都不算長,至多也就是一刻有餘,道歉求原諒的話語很快就重複到連自己都生厭,畢竟每天得來上三次之多,後來漸漸成了他的單口相聲,隔著門向蓁蓁訴說老鶴怎麼虐他、空石的傷勢如何;門的另一頭始終安安靜靜,既不哭也不笑。

  但他知道蓁蓁在,空氣中似能嗅到一絲乳脂溫甜,是每次靠近她會聞到的那種香香的味道。

  他永遠記得那天下午,或許是因為鍛鍊特別辛苦,他在門前打完招呼,便低頭滴著如瀑雨汗,怎麼調息都止不住咻喘,突然意識到說什麼都是空的,他其實並不想跟少女說這些。

  他真正想讓她知道的,不是這些日常細瑣,不是身為「伏玉」的那些;仔細想想,她甚至不認識他,一直以為他是另一個人,而這完全不是少女的問題。

  梁盛時忘了是從哪邊開始說起,想到什麼就說什麼,隔著門將一切向少女和盤托出:許瀚洋和他的玻璃帷幕天台房,有著奇妙圖騰的墨綠玉塊,還有死在他懷裡的方詠心……媽媽、梁勝利與梁聖和;默默猴寫的小黃書【妖刀記】;以及有著可口可樂、網際網路和比特幣的原生世界。

  當然還有癲狗大、宇文中招,那枚該死的鴻羽丹……須靠馬師叔的內媚之體才能活命的事,梁盛時也說了,連癲狗大說他是個自私的混蛋、「你只想干她而已」都毫不避諱。

  這已不能說是自剖,甚至超越自殘的境地,不但像刮魚腸般把腔子裡一股腦兒剔出,順便把自己切成一盤沙西米還淋上醬油——是這麼徹底的程度。

  真正的混蛋,是連誠實都可以如此混蛋的。癲狗大沒有冤枉梁盛時,這一切都是為了自我滿足,永遠都只是他,不為其他人。

  他又哭又笑,淚流滿面,這是來到異世界以來,他頭一次敞開胸懷,渾無保留地同別人說這些,完全沒想過警戒與自保,利益和掠奪。

  即使在充滿挫折和坎坷的原來世界,他都沒封閉過自己這麼長的時間,如臨大敵,什麼也不信,像是在玩一場永遠無法登出的MMORPG,而Game Over的結果很可能是再死一次。

  他知道死亡是什麼滋味。他不惜付出一切代價避免它。

  這種傾盡所有的感覺太棒了,回過神才發現夜幕低垂,房內亮起了燈火,少女的影子默默投射在窗紙之上,是他熟悉的安靜內斂,微低的頸頷似是認真聽著,還是那樣討人喜歡。

  他半點也不信癲狗大能在東洲煉出迷奸藥丸的替代品,始終認為那顆藥丹至好就是蒙汗藥,萬一是見血封喉的毒藥或強力春藥,梁盛時也毫不意外,所幸據顏婆所說,姑娘身子無甚大礙,並沒有中毒的跡象,精神也恢復得挺不錯。

  他把想說的都說完了,雖然半點也不想死,但吐出長氣的瞬間頗有種「夕死可矣」的痛快。

  這麼一來,無論何蓁蓁厭惡或喜愛的,都不是當夜便死於龍跨海刀下的男童伏玉,而是梁盛時,來自異世界的、不知為何得到第二次人生機會的社畜青年。

  就此分道揚鑣的話,即使有遺憾,也仍然是真實的,當中並無謊言虛假。

  就算是自我滿足好了,梁盛時想。

  希望你認識的是我,何蓁蓁,很抱歉我是個混蛋,沒有能夠做得更好。

  「我走了。」他抹了抹頰頷的淚漬,試圖說得爽朗些。

  「記得好好吃飯。」本想說「明天再來瞧你」,但說不定明天就能下定決心,不再來蕙風居了,遲早有這麼一天的,不如趁今天好好道別。

  想了一想,才道:

  「在我原本的世界,你這樣……我是說像你這樣的臉蛋身形還有性格,會被稱為『王道美少女』,就是很可愛很可愛的意思,不是普通的可愛,是一見……就會喜歡上的那種可愛。別管這裡的人怎看你,要記住你非常的可愛,你要更喜歡自己一點才行。」

  他足足忍了兩天未至蕙風居,第三天終究是熬不住,豈料再來時已無人應門,硬著頭皮向鄰近莊園的下人打聽,才知蕙風居的主人搬走了;算算時間,就是他自我剖白後的第二天。

  這樣也好,梁盛時安慰自己。

  心底卻空空的,像是被挖去了某一塊。

  他本就有大事待綢繆,這根本是老天爺……不,是何蓁蓁替他下了決心般,讓梁盛時再無顧忌,得以集中心力,著手進行剷除他在異世界的頭號威脅的準備。

  空石足足臥床十餘日,才得勉強坐起。

  鶴著衣說那砍在背門的一刀沒能斷筋裂脊,絕對是空石祖上積德,正常來說就算沒死,少不得也要半身癱瘓或一條手臂報銷。

  莫看李立群老師頭大如斗、五短身材,他那聽聲即動的銷魂一挪可說是刁鑽已極,硬生生把半殘的重傷挪成了肩胛金創,二者相差不可以道里計。

  「我要田寇恩那小王八蛋死。」

  面色灰敗的落拓道人半倚竹床,神情陰鷙。

  「我肏他媽祖宗十八代的棺材屄,說好了井水不犯河水,自家人不打自家人,居然感對老子出手,而且還是兩次!腦袋進水了這個小混球。」

  空石若早知田寇恩是非離罪手,田寇恩偕梁盛時往草廬時,空石必嚴加戒備,田寇恩遺下程繼璞髮髻的栽贓之舉,斷無輕易得手的道理。

  可見是他在程宅時背門中刀,假裝被麻沸散藥倒,從聲音辨出了非離罪手的真身,此說毋寧最為合理。

  但梁盛時很在意「井水不犯河水」這句。

  「就像龍跨海實際上是吞鯢子的徒弟,田寇恩真正的師父是『紫星五石』里居末的谷石道人。」

  空石冷笑。

  「石字輩在十多年前幹了件不甚光彩的事,是吞鯢子讓乾的,完事後又嫌人手污,立下隔代傳位的麻煩規矩,明面上以石字輩的靈石為刀脈之主,卻教他發下重誓,必將大位傳給龍跨海,違者不得好死,才肯移交刀印,簽下傳位文書。」

  此事梁盛時多有聽聞,點頭:「莫非石字輩乾的髒事,是以『非離罪手』之名打家劫舍,搶奪豪門富戶的錢財?」

  「這有啥子不光彩的?天門諸脈到現在都沒少干,這樣便做不得宗主或掌教,觀海天門乾脆拆下牌匾,就地解散得了。」空石陰沉著臉問:

  「你聽過妖刀麼?」

  梁盛時聞言一悚,總不能說「我把默默猴的書看全了」,含糊其詞道:「略有耳聞。昔日天元道宗釋出的五毒妖刀禍亂江湖,把人變成殘忍嗜殺的刀屍,不分正邪黑白,彼此互爭蠱王……大概就是這樣的事罷?」

  「小相公倒有見識,不一般。」

  道人豎起大拇指,神色卻冷。

  「天元道宗什麼的我不知道,但當年妖刀禍起,不分正邪的把各路高手變成刀屍時,天門的高層偶然發現,可以從這些無知無識、已無人性的刀屍身上盤剝出妖刀武學來,哪怕只有一鱗半爪,也是威力奇大。

  「於是易誅為捕,不惜用人命堆疊,擒下幾具刀屍,悄悄將之圈禁起來,想盡辦法盤剝出武功秘奧。」

  不僅如此,天門之人在馳援各地門派時,往往刻意放縱殺戮,讓妖刀製造更多刀屍,以供研究之用。

  但不知為何,能使妖刀絕學的就是那幾具,而誘發、觀察乃至記錄其武學的過程往往伴隨傷亡,效率十分低下,吞鯢子卻不肯放棄。

  梁盛時當然知道為什麼會這樣。

  什麼妖刀邪染全都是舞台效果,只有進過秘穹、被刀魄雷射改造過腦袋的人,才有可能刻入妖刀武學。

  邵咸尊、雷萬凜意在奪權,投入實戰的刀屍只求能幹掉門中大佬即可,犯不著一直冒險綁人進入秘穹做實驗。

  事實上,直到超級科研人七叔加入表姑射之前,連對子狗都不怎麼能掌握刀屍改造的技術,吞鯢子幻想藉由妖刀製造出源源不絕的拷貝材料,本身就是不切實際的空中樓閣。

  「刀脈負責執行養蠱戰略的,就是石字輩?」梁盛時一點就通。

  「沒錯。」空石的表情黑得怕人,緩緩道:

  「他們偷偷把刀屍圈養在大桐山。」

  等一下……大桐山?

  【魚龍舞】里提過的那個大桐山?

  魚休同的得意弟子佘頌生忽然發狂、殺死眾多前輩耆老,杜妝憐假討伐刀屍之名幹掉一票水月師叔伯暨同門姊妹,殷橫野制服魏王存卻被魚休同意外目擊,讓他後半生活在良心譴責的夢魘里的大桐山?

  「魏王存不是沒事瞎闖亂逛,好狗運蒙上的。」空石沉聲續道:

  「他是得到線索,知刀脈在大桐山幹這勾當,親入虎穴調查順便清理門戶,不知怎的自己卻成了刀屍,出山後大殺四方,無人能制,令天門聲名掃地,才有後頭魚休同封山避戰的鳥事。」

  梁盛時萬萬沒想到,只出現在【魚龍舞】背景板的大桐山之役,魚休同、佘頌生師徒僅僅是被牽連的外圍配角,甚至不是陰謀主軸。

  但更驚人的還在後頭。

  「刀脈在大桐山的據點至為機密,不僅把守森嚴,進出聯繫只由石字輩中背景最乾淨、忠誠最無疑義的十二人負責,連弟子家人都不被允許告知。

  「為處理基地的日常庶務,他們甚至買下一間鏢局,將局子裡的人按需求清洗一遍,通通送到大桐山打下手,給了極為豐厚的安家費,許入不許出,就是要死在裡頭的意思了,這點鏢師們都是做好覺悟的。嚴密若此,魏王存的消息卻是從何處得來?」

  紫星觀石字輩共一十七人,能參與大桐山計劃的僅十二名,這種汰選的程度,破孔不可能是有幸入選的精英。

  為防泄密,參與者甚至連家人弟子都瞞著,寧可重金買死士來處理庶務……會在內部保密上花費偌大工夫,顯然打從一開始他們就覺得,最大的威脅極可能是來自內部。

  「吞鯢子。」梁盛時微微攤手。「聽著不可思議,不過用刪去法的結果就是這樣了。快告訴我他沒這麼瘋。」

  空石用一種瞧怪物的眼光看他。

  「就是吞鯢子那老王八。」

  他陰狠一笑,切齒咬牙。

  「那會兒【不留行劍】已完備得差不多了,我們手上有的、最難纏的那種通曉妖刀武學的刀屍,用這部武功幹掉了三個,前兩個是圍毆慘勝,第一場甚至說不上個『勝』字,但到最後一陣以三打一,是無傷取勝,我們缺的就是修練火候,招式上已然不遜。【不留行劍】就是妖刀武學,我們成功了。」

  吞鯢子研判大桐山基地的價值到了頭,是時候退場了,須將相關人等連同跡證一併銷毀,萬勿給天門留下不堪的黑歷史。

  「石字輩打開始就是替罪羊,吞鯢子讓靈石坐幾年大位過乾癮,時候一到,就要把靈石和支持他的師兄弟埋葬在大桐山。

  「就算未有妖刀禍世,老王八也會找別的茬兒,只是正好遇著妖刀。說到借刀殺人,哪有比妖刀更好的?」

  空石仿佛陷入回憶里,悠緩說著,神情卻十分陰冷,或冷笑或咬牙,攢著拳頭渾身緊繃,恍若附魔。

  「魏王存的武功通神,根本沒人打得過,就看他切菜砍瓜似的唰唰唰,我們這廂已倒了一大半。眾人慌不擇路,沒頭沒腦地闖進前山一場大混戰里,似乎幾大門派的人都能見到,天門領軍的還是魚休同,不管魏王存指摘什麼罪名,掌教必定買帳,眼看是完了。

  「誰知鬼使神差般,佘頌生突然就反水了,老子經驗豐富,一看那癲樣就知道是刀屍發作,然後一個紅衣服大奶子的漂亮女人突然變成白髮,開始反殺水月停軒的那群尼姑;最絕的是,魏王存竟被個看不清形影的人逮走了。」

  梁盛時目瞪口呆。

  沒想到在落拓道人的口述里,一下子出現這麼多熟人,居然連杜妝憐都粉墨登場,簡直是驚喜中的驚……不對,考慮到現場的血腥混亂,絕對是妥妥的驚嚇。

  但空石未遭紅顏冷劍滅口,若非情況亂到老杜只能先專心解決首要目標,就是落拓道人忽然脫離戰場,之後又在後山龜縮不出,杜妝憐想補刀也不知從下手。

  「我腿上挨了一刀,就這麼滾落山崖,在山裡待了十幾天,才被偶然路過的獵戶救起;能拄著拐杖下山,又是大半年以後的事。」

  果然空石悠悠續道,毫不尷尬,只是先前那股子陰冷憎恨似乎也脫體而去,恍若新生。「後來我養好了傷,聽說吞鯢子死於大桐山一役,紫星觀是靈石當家,才來投靠,在後山一住便住到這會兒。

  「以下全是我的猜測,這些年來不只靈石,大桐山劫餘的其他石字輩莫說與我解釋,連話都沒說過一句。我這不是抱怨啊,大伙兒都是為了保命,當沒這回事才是最聰明的。」

  沒了最強奧援魏王存,吞鯢子即使修為深湛,武功遠勝石字輩眾人,畢竟年事已高,架不住正值壯年的五石聯手,落得身死收場,這筆爛帳卻被記到了妖刀刀屍之上。

  「當年龍跨海找過我,」空石道:「他想問那天出了什麼事,但我是在崖底躺了十來天的廢物,啥都不曉得,這是實話。不久之後,五石便相繼亡故,享壽都不算長,有人覺得蹊蹺,但也有人覺得正常。江湖嘛,誰人不是刀口舔血,難有個好死的?」

  ——連上了!

  龍跨海便未參與大桐山的計劃,不代表他一無所知,畢竟吞鯢子將其視為正統繼承人栽培,不會允許龍跨海在對靈石時處於資訊弱勢。

  龍跨海輕易便能推出師尊之死的真相,伺機一一送仇人上路。

  癲狗大懂不懂尊師重道不好說,但田寇恩儘管是反社會的變態,授業恩師谷石也許對他別具意義;從這個角度看,龍跨海與田寇恩的關係一如紫星觀的上兩代,天生位於相性表的兩端,註定不死不休。

  田寇恩假扮「非離罪手」劫殺富戶,甚或不是因為貪財。

  癲狗大說「這單夠我們用到六月大比」,有沒有可能是田寇恩暗中遊說諸脈反龍跨海之用,才需要如許龐大的數目?

  何蓁蓁舉莊搬離蕙風居後,梁盛時一直準備應對找上門來的癲狗大,畢竟用來威脅他的人質跑路,很難不被認為是梁盛時在搞事。

  但等了幾天田寇恩都沒出現,打聽之下才知他根本不在真鵠山,據說是被代掌教派去湖陰聯繫幾座刀脈的大觀,龍跨海自己則頻繁拜訪諸脈在山下的有力道場,看來已嗅出事態不妙,急著顧樁。

  被視為刀脈鐵票的劍脈和鞭索一脈,高層也有類似的顧樁之舉,蘇靜珂、鶴著衣近期經常離山,大概幹著差不多的事。

  有一回,梁盛時在跑步時遇著蘇師伯下山辦事的隊伍,遠遠眺見隨行六七人中便有馬凝光,女郎言笑晏晏,依舊貌美動人,只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總覺她眉宇間似有薄愁,不若往昔那般天真無憂,狠心裝作沒看見,趕緊低著頭一溜煙跑掉。

  龍跨海派田寇恩去顧樁,足見信任,看來在紫星觀第三回合的師徒生死斗里,這位代掌教已落入下風而不自知。

  梁盛時巴不得龍、田斗個兩敗俱傷,最好是一起死掉,趁著田寇恩無暇他顧,蓁蓁又脫離了暴風圈,趕緊來布置殺局,送癲狗大上路。

  空石便是他手裡的王牌。

  他把「田寇恩是非離罪手」的事挑明,空石再不能裝傻;道人被陰了一把後,也故意透露龍跨海弒師的秘密與男童知曉,兩人已綁作一團,誰也賣不了誰,便有了合作的基礎。

  「這樣罷,一口價。」梁盛時也不跟他彎繞,乾脆俐落。「紋銀一千兩,加上長翠津的一幢物業,在我的預算之內任道長自選,包君滿意。」

  「哎……小相公豈能這般說話?把我空石當成什麼人了?」道人搓著手眉花眼笑,口水都快滴落褲襠。

  「有什麼能效勞的,小道還不赴湯蹈火,刀里來水裡去,與小相公解勞分憂?」

  「咱們把田寇恩引到水崖上,我來做餌,還給道長把風。」

  他提掌作勢一割,笑意邪厲。

  田寇恩說過,空石即使腿腳不便,若使出【不留行劍】,他也沒有正面接住的把握。引到後退無路的水崖邊上,正利道人發揮奔雷一線的威力。

  空石正色道:「小相公此言差矣!大丈夫行走江湖,豈能行此宵小之事?須得從長計議,不宜如此輕妄。」

  「你他媽是嫌錢少麼?」梁盛時冷笑:

  「我加到兩千兩,再坐地起價的就不識相了啊。」

  道人凜然搖頭。

  「小相公切莫如此小瞧了空石,莫說兩千兩紋銀,便是不提一文錢,憑我與小相公的義氣,豈能見棄?刀山火海,也就一句話——」

  「哪一句?」

  「不可能。」空石搖頭晃腦。「雲來祖師有雲——」

  「雲你媽屄!」梁盛時一把踹倒竹椅,摔得他哀聲呼疼,男童逕揪他衣襟道:「還是我先花一千兩買你個大卸八塊?到今天日落以前,怕你能給砍上十六截湊兩盤!教你給少爺裝糊塗!」

  空石苦著臉,哼哼唧唧地直討饒。

  「小相公明鑑!我能不想住長翠津的好房子麼?兩千兩別說買酒了,買個酒窖都行……我不要麼?實是掙不了啊!我殺李怨麟吳慕情倆崽子全靠經驗,說白了是他們菜,可田寇恩不菜啊!會死的,打不了打不了。」

  「我倆聯手也打不了?」

  梁盛時也知他不是瞎逼逼,強捺下憤恨不平,陰著臉切齒咬牙。

  「打不了。」空石道:「小相公我說實了,你也菜,比李怨麟、吳慕情還菜。我一人打,頂多可能會死、打不了,帶上你是死路一條,還沒打就死定了。野際園偌大身家,小相公不如先享受幾年,活膩了咱們再合計,認真不急。」

  梁盛時氣炸胸膛,偏偏又明白他不是瞎說,連要遷怒於他都難過自己這關,餘光瞥見牆上掛的飾劍,福至心靈,右手五指箕張,衝著一臂之外的牆頂一運功,卻是反轉丹田氣輪,逆行玄策神功的「散」字訣。

  東洲不知有無金庸小說里的擒龍或控鶴功,但以內力隔空汲物是非常高深的功夫,斷不能無師自通。

  梁盛時試過幾次,發現只要給予若干動能,讓目標非是處於靜止,而是運動狀態,逆運散字訣的成功率便會大大提高。

  果然一汲之下長劍絲紋不動,男童猛然頓足,勁力透地及牆,半間草廬似都微微一晃,掛劍也喀喀地拍擊牆壁。

  「……劍來!」梁盛時用盡全力一汲,儀劍晃動的幅度遽增,驀地一飛而至,男童隨手抄起,連劍帶鞘挑飛了烏木几案。

  沉重的木幾撞上磚牆,本該四分五裂,畢竟磚石之堅,更甚硬木,豈料烏木幾轟得磚屑四濺,粉壁裂開一個車輪大小的蛛網狀凹陷,木幾墜落地面,卻只折了一條腿,仿佛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罩於幾外,既能讓磚牆承受如此巨大的衝擊力道,卻又保護它不致毀於反作用力,瞧得空石撟舌不下,目瞪口呆。

  「附內勁於外物」梁盛時悄悄練了一小段時間,自從化納鴻羽丹之後,憑空得到三十年精純內力,使這方面的練習成果突飛猛進。

  但藉長劍轉施力於烏木几上,這是二次附勁,隔物寄之,沒想到頭一次施展便能有如此威力,他自己也嚇一跳,只是為了面子,不得不強裝鎮定,昂然道:

  「這樣也算菜?」

  空石沉默半晌,忽展顏一笑,沒半點諂媚之意,語氣十分篤定。

  「菜。但這份菜是有機會幹掉田寇恩的,就看小相公肯不肯學。」

  「你教我麼?」梁盛時本欲挖苦他,卻見空石連連點頭:「對,我教。在六月大比前,我能教會你殺死田寇恩的法子,至於能不能贏,得看小相公自己。」

  「包括【不留行劍】?」

  「算上【不留行劍】。」空石哼笑。

  「當年我只練了倆月,便能殺死刀屍,這武功絕非是什麼大路貨,但也沒那麼神。靠這個你殺不了田寇恩。我能教你的遠超【不留行劍】——在幹掉田寇恩這事上,小道不作第二人想。」

  「……但你不上?」好你個空石,算盤珠撥得劈啪響啊。

  「加我便贏不了,這是只有小相公一人能辦到的必勝法。」道人正色道:「況且小相公若死了,我半毛錢也拿不到。讓你去送死,於我有甚好處?」嗜錢如命的人,有些時候是最值得相信的。

  他直覺空石不是在插科打諢。

  梁盛時忽然想到一事,心裡雖已有譜,但還是想聽空石親口說。

  「紫星觀的石字輩只有十七人,而你不在名單上,也不曾喊其他石字輩『師兄』。你不是刀脈紫星觀,甚至不是觀海天門的人,卻通曉紫星觀至關機密的【不留行劍】……你到底是誰?」

  空石淡淡一笑,靜靜垂眸。

  「我是鏢師,是本該死在大桐山的人,不知為何卻只有我一人活到了現在。小相公,刀脈紫星觀的刀法,田寇恩比你行,你再練也贏不了那廝,我教你江湖人的刀法。」

  梁盛時本已猜到了七七八八,老實說並不意外,聽道人直承無隱,心底反而踏實,畢竟坦承是合作的基礎。

  但觀海天門名列東海七大正派,刀脈的祖壇紫星觀更是當中的佼佼者,「江湖人的刀法」說穿了,也就是尋常鏢師的武功,能打敗田寇恩嗎?

  「這事與紫星觀無關,只和田寇恩有關。」

  空石嘴角微揚,陰鷙的笑意不知道為什麼,莫名地有說服力,仿佛他已看見白衣青年被雙刀斷喉的預示。

  「那小王八天資超卓,用功又勤,谷石身為『紫星五石』武功最高的一個,對他傾囊相授,連【不留行劍】都傳了。按小相公的說法,這廝還服過鴻羽丹,十幾歲上就得到三十年玄門正宗的精純內力……這是妥妥的天之驕子,硬要說缺點的話就只有一個,還好這個缺點很致命,只能恭喜小相公了。」

  「……什麼缺點?」

  「他沒出過江湖。」空石陰狠一笑:

  「咱們,就用江湖人的刀法乾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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