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男人才是公交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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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平第一次,萬姿嘗得殺人之感。

  在梁景明面前嚎啕大哭一場,她卻不能坦承真相。勉強結束了語音,別說安然入寐,她連燈都不敢關。

  睜眼閉眼,都會看見一個男人。

  身材高挑,面色冷灰,戴著巨大兜帽。一動不動站在暗雨里,任由水如鋼針般扎在面頰,目光緊咬著她的身影。

  他就站在她背後,她用餘光看得清清楚楚,本能想逃,卻一步都動不了。

  因為她知道,他是突遭厄運的地盤工人,死不瞑目。

  也是得知一切的梁景明。

  他臉上淌的並非雨水,而縱橫著鮮血。

  他戴的兜帽,則是鋼架嵌在顱骨中,擠出渾濁腦漿,緩緩下落。

  一滴一滴,粘在她的頭頂。

  又涼又熱。

  整個身體縮進被子,萬姿抖得無法自控,冷汗涔涔而墜。與幾小時前痛斥梁景明的她,完全是兩個人。

  就像重返幼童時代,對其他小朋友惡言相向,結果被回敬最直白最惡毒的詛咒,「反彈!」。

  於是所有她放過的狠話,分毫不差地反彈給了自己,尤其是那句——

  「對變態殺人犯最好的懲罰,不是道德譴責或法律制裁,而是賦予他們良知。讓他們共情受害者家屬,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感到極度後悔和痛苦,但他們又無法改寫歷史,只會被這種感覺折磨一輩子,直到死去。」

  是,她就是殺人犯,最可恨可鄙的那種。

  內疚再多多不過邪念,就算自知罪孽深重,第一反應不是敢作敢當,而是不由自主地,想清理掉目擊證人和犯罪現場。

  一夜未眠,萬姿把來龍去脈捋了又捋。

  知道梁景明父親身亡的,更知道她與此事有關的,僅有一小撮人。

  鍾先生、丁競誠還有那批丁家爪牙肯定不以為意,更不會去聯繫梁景明;她自己要是不說,他就真有可能,永遠被無知無覺地蒙蔽下去。

  那麼只剩唯一的不確定因素,馮樂兒。

  她到底了解多少實情。

  「你好,我有事找Fiona姐。」

  起床整理了一批檔案,掐著上班時間,萬姿給馮樂兒的秘書打去電話。

  大富豪和普通人的時間成本有高低之分,她沒有直接聯繫馮樂兒的資格,而對方秘書也是不痛不癢的——

  「SorryDonna,馮總今天日程都排滿了,應該沒有——」

  「我只要半個鐘,先給她看這份文件。」

  砍斷他的敷衍,萬姿發過去一個壓縮檔。內里有她幫丁家做過的所有case,毫無保留。

  她清楚馮樂兒無法拒絕這些,就像無法拒絕她的下一句。

  「再跟馮總說,事情有關梁景明。」

  很快,金碧博彩集團掌門人馮樂兒上線。

  是視頻會議,她正在吃早餐。

  永遠是那個養尊處優的中年貴婦,皮膚細膩,面容緊緻,不知住在哪家酒店的總統套房,身後是晨曦中初醒的維多利亞港。

  只要她轉頭,便能把俗世之美盡收眼底。

  世界上總有一批人,永遠俯視著這座城池。

  然而此刻,馮樂兒的眼裡只有多士。

  拈起一片,細緻地抹好黃油,咬上一口咀嚼著。慢慢吞畢,她方才抬眸。

  「怎麼了,Donna。」

  「找我有什麼事嗎。」

  都這時候了,她還佯作不知。

  萬姿再能忍耐,笑容也不由僵硬起來:「聽說Fiona姐想要丁家資料,我這就給您送來了。」

  仍不動聲色地,馮樂兒呷了口咖啡:「你在生氣?」

  「沒有。只是Fiona姐想知道什麼,直接跟我說就好了,何必要麻煩其他人。」

  也依舊勾唇,可萬姿眼中已無笑意。字字咬緊,字字相逼。

  「特別還要麻煩梁景明,我男朋友。」

  她當然生氣。

  再窮再平庸,沒人喜歡被當做棋子。

  她對這些雲端上的人,一直有種隱約的羨慕和恨意。

  她總以為她夠努力了,爬得夠高了,終於足夠獲得他們的尊重,過與他們一樣的生活。

  可到頭來,她依舊發現自己被當做草芥。

  被人執在手裡,和摯愛搏殺對弈——

  「可是Donna,你做過一樣的事情。」

  然而馮樂兒冷不丁地,凍住她即將噴薄的怒火。

  「你毒過我的狗。」

  「很早之前,我們一大群人喝下午茶,我帶了我的狗。那條叫Wolfgang的杜賓犬,記得嗎?」

  「我想你當然記得,它跳起來吃了鄰桌的朱古力,差點死掉,是被你救下來的。你當時把手伸進狗嘴裡掏,被劃得鮮血淋漓,讓我很感動。」

  「但後來呢,我派人查了下監控,你竟然跟那個鄰桌是一起離開的。我又讓人檢測了剩餘的朱古力,那是市面上沒有的味道,人為添加了很多牛肉成分。」

  邊說邊拈起另一片多士,這次塗的是殷紅果醬。

  金屬抹刀映在畫面中,有近似武器的銳光。

  馮樂兒再度抬起眼睛,平靜得像種終極。

  「Donna,你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嗎。」

  那種摧枯拉朽而來的被碾壓感。

  一瞬間,萬姿只覺得天旋地轉。

  她真是這輩子作孽太多,否則業報怎麼在這兩天集中爆發。像被綁入無間地獄,被馮樂兒拿捏在手中,刮骨鋼刀粹了劇毒,緊貼她皮膚刺入——

  她的血,比任何果醬都要鮮艷。

  「人呢,算計別人的時候,就應該料到也會被別人算計。」

  「你毒我的狗,我也就認了。不過你這性格有點我年輕時的影子,人的確有能力,我把不少活都交給你做,這一兩年讓你賺了多少錢,你自己心裡清楚。就算利用梁景明接近你,我也特意提醒過你,跟這個後生仔玩玩就好,不要花那麼多心思。是你自己陷進去的。」

  「捫心自問,我對你一個非親非故的小朋友仁至義盡。」

  「所以坦白講,我理解不了你為什麼一大清早要來質問我,你有什麼理由,你到底在委屈什麼。大家黑吃黑而已,在我看來,你也不是什麼好人。」

  輕而易舉撕開多士,馮樂兒挑了挑眉,微微逼近。

  「否則你也不會給丁家出主意,幫他們把梁景明爸爸的新聞壓下來,對不對。」

  「……你怎麼……?」

  「我怎麼知道?」

  「就像我和丁裕雄再怎麼斗,表面還是要合作來往的。我的秘書每周會和丁家那個鐘先生喝一次酒,他們關係不錯。全世界窮人富人都需要八卦,秘密就是這樣傳開的。Donna,這個圈子很小的。」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萬姿呼吸一窒。

  本以為一顆心已沉到底,直至此時。

  原來她那點瞞天過海的手段,不過雕蟲小技。

  那點不堪回首的往事,不過欲蓋彌彰。

  原來別人什麼都了如指掌,不過懶得跟她算帳。

  原來她一直是五年前那個刻薄狂妄的少女,徒增年歲,毫無長進——

  馮樂兒說得很對,她的確不是什麼好人。

  她不配任何人的尊重和愛。

  尤其是梁景明。

  「別哭啊……」

  眼睜睜看著對面人啞口無言,漸漸紅了眸,一直氣定神閒的馮樂兒,反倒一愣。

  「這些都是小事而已……生意會照給你做,不用擔心。」

  「我沒想要傷害你的狗……」

  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遮掩了。萬姿的手在眼睛邊扇著小風,忍受著心理壓力匯成崩潰,一波波來襲。

  她不知更痛恨淚失禁的自己,還是自己下意識地懦弱逃避。

  「我是沒有其他辦法了……當時好想認識你。」

  「我知道,如果你真傷害了我的狗,我也不會放過你。」

  被她的直白逗笑,馮樂兒終於沒了點不緊不慢的架子。

  雙手一抄,索性早餐都不吃了,她離攝像頭湊得更近——

  「你怎麼了?臉色也差……跟梁景明吵架了?」

  「他應該不知道當年是我,幫丁家出主意把他爸爸的新聞壓掉了,而且我還做了更多錯事……連帶害到他爸爸的……」

  實在太絕望,太過孤立無援,以至於看見一隻手伸來,下意識就想牢牢攥住。

  萬姿做夢都沒想到,她有朝一日會跟馮樂兒傾吐秘密。

  「我現在不知道,該不該告訴他。」

  「如果你不想跟他分手,當然不要告訴他咯。」

  「但我良心過不去。」

  「良心……」

  咀嚼片刻,馮樂兒搖頭大笑起來。

  手鬆開撐在腮邊,幾乎要伸入屏幕,揉一把萬姿的頭髮。

  「哇……你真是小朋友來著。」

  「Donna,妹妹,我是做博彩起家的,全港澳誰有我良心受折磨?」

  「我賭場一年沒有一天休息,裡面全是一幫想暴富的蠢材男人,錢花光了要賭,房子賣了也要賭,把老婆賣去做樓鳳還要賭,我不知道嗎?我沒良心嗎?我想安心不如把賭場關了?」

  「但你有沒有想過,關了賭場就算我自己不賺錢,靠良心吃飯;我底下兩萬多個員工怎麼辦?跟著我一起吃良心?兩萬多個人後面就是兩萬多個家庭,我不用替他們負責嗎?」

  「良心對我來說,有用嗎?」

  「其實梁景明爸爸的事,也是一樣的道理。」

  「我知道你現在可能跟梁景明一樣,很恨丁裕雄,我也不喜歡那個死老頭,但我是佩服他的。」

  「一個人要管那麼大集團,想那麼多事,真的不容易。他對工人要求很高沒錯,但你也可以去打聽一下,他給的報酬是全行業最高的,是其他發展商都在抗議的高價,而且從不拖欠。」

  「如果真要講良心,與其抱怨他殘酷,你不如去問問全香港建築工人——有一份工擺在眼前,很辛苦但錢很多,唯一條件是死亡率比普通工地高了那麼一點。你就看看他們接不接受吧,或者說,答應得快不快。」

  「這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沒有良心。」

  「所以人生沒辦法兩全的,不可能滿足了別人,又讓自己安穩。」

  聳了聳肩,馮樂兒笑意漸斂。

  「要麼沒良心地幸福,要麼有良心地痛苦,就看你選哪個。」

  「但我敢保證,你選哪個都會後悔。」

  「我知道,我明白。」

  低著頭,聲音輕得恍若夢囈。萬姿眼眶裡,仍沁滿淚水。

  這一兩天,一直是濕潤的。

  「但我還是不想騙梁景明,他已經夠慘了,這樣對他太不公平了……」

  「正因為是他,我倒覺得你可以把握一下。」

  這次,馮樂兒是若有所思的。

  「男人都愛說女人是公交車,但我覺得大部分男人才是公交車,錯過一個有什麼要緊,反正過五分鐘還來一個。但梁景明不一樣,雖然我曾勸你不要動心……我一直覺得,他是可造之材。」

  「其實我會找他,丁家只是一部分原因,另一方面,是我覺得他人很有意思。當時我給他做背景調查,我的人跟了他一天,發現他竟然去釣魚。」

  「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人,竟然周末自己去海邊釣魚?」

  幾乎慣性使然,萬姿柔了柔表情。

  看著她的臉色,馮樂兒忍不住又笑。

  「你這男朋友,真的太怪了。他那天一個人在海邊,整整釣了九個小時。可能天氣不好還是怎麼樣,只釣到一條小魚苗。然後我的人回覆說,他比了下尺寸,拍了張照,然後又放回大海了,接著他就回家了。」

  「講真,是蠻難得的。」

  「因為我們做生意的,又到這個年紀了,都知道做任何事都是一個道理,無論跟誰比,比到最後都是精力跟精神。精力要好,耐力要好,要耗得比別人久;精神要好,品質要好,暫時沒有收穫也不能崩潰,沒人的時候也要自我克制。單從這兩點而言,梁景明表現非常優秀。」

  「而且他人也年輕,性格也乖,成績也好,也申請到了我們那個管培生項目……雖然家境不怎麼樣,但只要人不走偏,前途應該不用擔心……」

  有那麼一霎,萬姿以為自己幻聽。

  「管培生?」

  「是啊。」

  然而直直望著她,馮樂兒對答如流:「我們和丁家合辦的管培生項目。丁家出房,我們出其他培訓費用。」

  說不上來什麼感覺,仿佛五臟六腑一下子空了。

  就連大腦也被抽離潤滑液體,乾澀得無法運轉。嘴唇也遭此命運,萬姿宕機得很徹底。

  「房?」

  「對啊,這個項目招牌就是入職就送房,前幾天梁景明都拿到offer了……你不知道嗎?互相瞞來瞞去,你們這是在拍拖還是拍無間道?」

  馮樂兒也很莫名,一臉哭笑不得——

  「而且我們收到報考者調查反饋,他填的房屋擬產權人是你。」

  「有好幾種戶型可選,他還選了個三房,都快千尺了,你在香港這麼多年你都知啦,這對普通香港人來講,這是能想像到的最高級的浪漫了吧——」

  「他想送一套房給你。」

  可無論她說什麼,對面的人都是靜止的。宛如泥牛入海,了無蹤跡。

  慢慢失了輕鬆,馮樂兒皺起眉頭,朝著萬姿揮了揮手。

  「你真的不知道?」

  「……還是他要給你驚喜?」

  「……驚喜?」

  詞語在唇間碾轉,萬姿仍是呆滯的。

  此時此刻,她像個做著智力測試的孩童,抓起最後一片拼圖,下意識按進空白處。

  她根本不知道眼前這是什麼,直至有回憶在耳畔倒帶——

  「你還有什麼事瞞著我嗎。」

  「有。」在雨夜晚風中,男人笑得溫柔而慘澹,「不過是好事,本來想當驚喜的。」

  她徹底清醒過來。

  「我得去……SorryFiona姐,我得去……」

  沒來得及看馮樂兒的臉,人影比聲音褪得更快。

  轉瞬間萬姿已衝出家門,隨手攔了輛的士,直奔梁景明住的酒店。

  錢灑得夠多,司機一路風馳電掣,她被這飈速激得想嘔,心跳還鼓譟著添油加醋,視網膜幾乎被壓出重影,可她必須盯著手機——

  用電話消息不停轟炸的人變成了她,但梁景明一直沒回。

  他從來不會這樣。

  邊等回復邊切換到瀏覽器,她想都沒想,敲下一行「禮裕金碧——管培生」。

  她見過這幾個字,她是有印象的,在禮裕集團的官網,在「企業社會責任」的下轄小欄目——「禮裕金碧聯合管培生計劃」。

  昨晚她光顧著看其他內容了,唯獨沒有點開這欄,直到現在——

  「本計劃為期八年至十五年,旨在為本地精英提供優質的住房保障、學習機會及事業發展支援,釐清事業路向,擴闊個人視野,在兩大集團的支持護航下,同心建設更美好的香港。」

  屁話,全部都是屁話。在一片虛言中,萬姿抓住了重點。

  天底下永遠沒有白吃的午餐,所謂「入職就送房」,背後不可能沒有苛刻的合約,更何況他想要的是「千尺豪宅」。

  也就意味著,梁景明得為禮裕或金碧集團工作十五年。

  「阿姨幫幫忙!」

  眼前這說是酒店,不如說是極簡陋的招待所。小城住客稀少,前台只有一個年長的姐姐低頭打著毛線。

  只見一個女孩像無助的馬駒般闖了進來,嚇得她差點漏針——

  「我男朋友昨晚入住,聯繫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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