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條狗沒有使命(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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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得不說,萬姿是有很多臭毛病的人,貪財,好色,自私自利,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

  優點不多,但答應梁景明的事,她向來說到做到。

  接著一次回老家時,她的確沒再跟媽媽吵架。

  「媽,我們回來了。」她甚至好聲好氣地,對媽媽揉出一個微笑。

  但後者直接起身走人。

  接下來幾天,媽媽持續對萬姿置若罔聞,迫不得已需要交流,只靠梁景明和爸爸傳話。

  看樣子,她被傷透了心。

  但我們都覺得還有斡旋的餘地,尤其是萬姿本人。她格外努力而沉默地工作,尤其在一個夏夜。

  當晚,有個鄰居包下整個大排檔一樓辦滿月酒,自家兒媳婦生了二胎。

  宴席進行到一半,萬姿發現主人家菜點多了吃不完,很有可能要打包。

  可店裡一次性餐盒快用完了,她便讓梁景明出去買,自己則在二樓門口的倉庫清點剩餘庫存。

  我在旁邊陪她,然後聽見樓下有人說話。

  不知怎的,那聲音特別清晰,就像一場話劇,一束追光打下來的時候,其他賓客的划拳、嬉鬧、咒罵都成了背景,只有一點點響動浮在空中。

  「那個……」

  我後來才明白,這場話劇是專門演給萬姿的,策劃人是命運。

  主角是她媽媽和一個小女孩,收銀台被她們當成舞台中心。

  女孩大概五六歲的年紀,梳羊角辮,穿一身白裙,上面濺了幾滴醬油漬,沒人費神擦掉,似乎也沒人留意。

  女孩自己也不在乎,手裡捏著一把小紙傘,差不多有她一個手掌大,是放在涼拌冷盤旁的裝飾。

  「奶奶,」女孩朝萬姿媽媽舉起小傘,有點羞怯地,「可不可以多給我一個這個。」

  萬姿就是被這一聲「奶奶」釘在原地。

  在昏暗光線中,我看見她數著一次性餐盒的動作猝然停住,手指、眼神、思維一起。

  慢慢朝下望去。

  我理解她的震悚,因為我也受到了衝擊。

  原來不知不覺,她媽媽已經到了被叫奶奶的年齡,她甚至不用親自繁衍便能知曉這一切。

  新一代會源源不斷地被製造出來,像一條沒有盡頭的流水線。孩子們會用童聲,天真地提醒。

  媽媽都正在老去,不論她生不生育。

  「好啊。」萬姿媽媽倒很自然,顯然對這個稱呼早已熟稔。從收銀台下拿出一包紙傘,對女孩笑著,「送給其他小朋友嗎?要不要多拿幾個?」

  「謝謝奶奶,一個就可以了。」雀躍著,五六歲小孩天然藏不住秘密,「我要送給我弟弟。」

  她指了指遠處,那是另一方舞台中心。一個嬰兒被滿月酒主人家抱在懷裡,眾星捧月地。

  與女孩之間,仿佛隔著一條看不見的銀河。

  「可是你弟弟還很小哦,不會玩。」

  被萬姿媽媽問住了,小女孩招架不住這種逗弄。她又有些害羞,半晌才訥訥道:「我替他留著。」

  「我媽媽說,有了弟弟,以後什麼都要想著他,要和爸爸媽媽一起照顧家裡。」

  咧嘴笑起來,小女孩露出一口糯米般的小牙。

  天底下所有動物幼崽都一個樣,就像遠古人類捏的泥塑,有股蒙昧的可愛。勾得後人忍不住繼續雕琢下去,趁一切還有修改的餘地。

  「可是有了弟弟,你媽媽會忙哦。」

  緩慢撫摸著她的頭髮,萬姿媽媽看她的眼神,就像一種帶著憐愛的打磨。

  「不然你來做我女兒。」

  小女孩徹底慌了,手指在收銀台上摳弄,身子扭來扭去,笑得更加劇烈而躲閃。

  她知道萬姿媽媽在逗她,卻不曉得如何回答。

  可萬姿媽媽也不需要答案,連孩子都明白這不會成真。

  她只是嘆息著,一遍又一遍摸著女孩的發頂。

  「你是我女兒就好了。」

  萬姿的眸瞬間紅了。

  我看她崩潰過很多次,但唯有此刻最驚心動魄。她全臉肌肉繃得幾近扭曲,踉踉蹌蹌地跑下樓,眼淚在她奪門而出的霎那奪眶而出。

  狂奔著,喘息著,她如同亡命天涯的孤膽逃犯,可淚水比步伐落得更快。我幾乎追不上她,直到家附近的荒山頂上。

  捂著臉委頓在地,她才真真正正痛哭起來。那種呻吟飄蕩在夏夜晚風裡,近乎野獸的哀嚎,完全沒有理智可言,因為實在太疼了。

  她終於明白過來。

  媽媽不是不後悔生過她,是不後悔生過孩子。

  如果可以換就好了,可以回爐重造就好了——

  自始至終,媽媽愛的是自己的孩子。乖巧的,聽話的,顧全家庭的。

  不是她萬姿。

  這個夜晚,一直是我記憶的一部分。

  蹲在她腳邊,我很想舔舔萬姿的臉頰,希望她能開心一點。可她一直埋頭在掌心,歇斯底里的哭嚎逐漸殆盡,變成低低啜泣。

  她對周遭都無知無覺,我為了保護她,還跟荒山上的野狗幫派打了一架。我贏得精疲力盡,卻聽見背後仍有響動。

  是梁景明走過來,面色蒼白,滿頭是汗,明顯看見她才長出一口氣。

  在這巴掌大的小城,所有人好像認識所有人。但包括萬姿爸爸媽媽,他們都在歡慶新的生命,只有他發現她消失了,瘋了般四處找過來。

  「我沒有跟她吵架,真的沒有。」

  萬姿慢慢抬起頭,依舊淚眼朦朧,幾乎發不出任何聲音。

  可他卻聽見了。

  「我知道。」

  甚至不需要她再多解釋一句,他俯下身,把她緊緊攬在懷裡,嘴唇熨著她的發頂,撫慰裡帶著痛心。

  「沒事的,會好起來的。」

  「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因為打架打累了,我身體變得很輕,仿佛重回絕育手術,醫生給我打了一支麻醉劑。

  在入睡的邊緣,我抬眼望著他們,兜兜轉轉頓悟一個道理。

  萬姿其實不需要我保護,她這個女人生命力堪比蟑螂,受多重的傷都能歇一歇,再度站起來。

  更何況風浪再大,她都會在他的懷裡痊癒。

  就這樣,以這個夏夜為起點,他們相持相依著,繼續走過了一年又一年。

  一切正如梁景明所說,慢慢地好了起來,尤其是他們的生活與事業。

  此後,萬姿的公關業務延伸到整個大中華區;梁景明與人合開了間建築師事務所,他們各自忙得有聲有色。

  同一時期,他買了一艘船。

  在越南下龍灣,他們相遇的那艘船。

  又是一個仲夏夜。

  天色已經深了,艙體隨著海面波瀾,有一搭沒一搭地盪著,仿佛低回呻吟。下龍灣仍是那片如畫山水,不曾改變的,還有船中人。

  室內陳設被重裝過,吧檯區域煥然一新。酒保也換血疊代,是梁景明呈來一個托盤,在萬姿溫柔的注視下。

  椰林飄香,他們一種酒喝了幾十年。

  他說,給船取個名字吧,反正是送給你的。

  她說,叫做Jo。

  「為什麼。」梁景明笑起來,輕輕與她碰杯。

  「你跟這艘船一樣,只有我可以上啊。」

  挑眉抿一口酒,萬姿靠在他肩頭。眸光剔透流轉,儘是他的面容。

  「而且你是我的諾亞方舟。」

  愈發勾起唇,明明都不年輕了,他神色卻像個孩子,咬到冰淇淋甜筒的最後一點巧克力芯。

  而她也是同樣的表情。

  人生向中後段走,萬事已然柳暗花明。他們不像以前有那麼多困惑,那麼多話好說,可手依舊交握著。

  一切盡在不言之中。

  「對了,我有個問題。」

  一杯酒飲盡,她才慢慢開口。

  紅唇微張,有種誘人的潮濕,被液體潤澤過。

  「當年在這艘船上,你應該要主動接近我才對,為什麼沒有先搭訕呢。」

  「不敢啊,你太美了。」

  「……」

  直球來得太猝不及防,可她接住就捨不得撒手了,只顧低頭笑著。

  「可我當時還覺得你很鎮定,甚至有點冷淡。」

  「沒有,我就是有點呆那時候……其實特別緊張,都害怕你會聽見我的心跳。腦子都是空的,就感覺美夢成真。」

  害羞又坦然,望進她的眼睛裡,告白是涓滴溪流,含蓄而誠懇地,緩緩滌盪著她的靈魂。

  「但現在想想,我的確好遺憾沒有主動搭訕。如果當年夠勇敢,就能早一點認識你了,早幾秒也是好的。」

  「畢竟這麼多年,你一直讓我覺得很幸福,也很幸運。」

  「真的是美夢成真。」

  「人與人是相互的,我也有同感。」

  四目相對,她也很認真。

  「我的確讓你幸福又幸運,你沒我不行。」

  然後她笑著抬起頭,等待梁景明來吻,帶著無奈的縱容。

  有水聲響動,倚在他堅實懷抱里,周遭是更加永恆的碧波青山,以及無垠星空。

  愛情和自然都是世界上最珍貴之物,靜謐而廣闊,亘古得看不見盡頭。她一個脆弱渺小的人類,卻同時被二者深深眷顧與包裹著,就在此刻。

  梁景明說得也對也錯。

  不僅是他,他們都是幸福而幸運的。

  「真好啊。」

  氣息交融,手指相扣,萬姿眼眶卻漸漸泛起濕意。她仍和年輕時一樣,總會被這種難得的圓滿擊中。

  「現在這種日子,來得太不容易,感覺別無所求了。」

  停頓片刻,抬眸與他視線相接時,她的眼淚終究墜落。

  「只不過……如果老二還在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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