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缺位與代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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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門板被他的身體擋住,已經不再是隨手就能關上的狀態。

  在她並未意識到的情況下,也許是不經意又也許是被刻意為之,所有可能被用於迴避的手段都悄然堙滅在了同樣凝滯的空氣里。

  季清澤就這麼站在她面前,並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而不同於語氣中所蘊含的情緒,他此刻的面容卻是看起來十分平靜。

  如果不是十年前那次偷跑回國的經歷依舊烙印在她的記憶里,她幾乎都快要忘記,除開他在哥哥身份下的那一層溫柔體貼的外表,季清澤同時也是一個疏離而永遠猜不透的兄長。

  謊言被戳穿的心虛在這有些怪異而不適的氛圍中又進一步放大,她無意識地後退了一步,已經來不及思考出一個令人信服的理由,只知道脫口而出:

  「我沒有……」

  季清澤有些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臉上依舊看不出任何情緒:「這個沒有,指的是沒有說謊,還是沒有做錯事?」

  「……」

  她低下頭沒有回話,又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才聽見一聲極輕的嘆息。「燦燦……你是不是談戀愛了?」

  聽見季清澤的猜測,她這才猛地抬起頭,開始有些倉促地辯解起來:「不是的哥哥!真的只是遇到了一點意外……我不想讓你擔心。」

  也許是從他並無一絲波瀾的話語中汲取到了一絲被稀釋過卻依舊危險的情緒,身體中下意識的反應便開始阻止起讓他的猜測進一步發展。

  「我是跟朋友在一起,也沒有談戀愛……還是他幫我解決了麻煩,只是中間事情變得有點複雜……哥哥,我真的只是不願意讓你擔心。」

  她偷偷看向季清澤,他的臉色似乎要比剛才緩和上一些,也許是多少接受了這個說辭。

  這樣的認知使她緊繃的情緒一瞬間鬆弛下來,甚至開始有些懊悔自己剛才在以怎樣的想法揣度他提出這個猜測的動機。

  季清澤似乎真的只是站在一個長輩的角度,對她的晚歸表示出擔憂而已。「其實哥哥,我都已經成年了,就算是談戀愛也……」

  也許完全是她想多了。

  也許只是過於長久的分別所帶來的互相之間身份的缺位,又進一步地造成了認知上的錯位而已。

  接下來只要等待足夠長的時間,等到哥哥意識到自己已經是一個足夠獨立、能夠為自己的選擇負責的人。

  到那時,存在於他們之間的所有空缺都自然會被彌補。

  她想像過接下來或許會有一場兄妹之間交心的長談。

  與之前那次只是為了解開誤解的對話不同,這一次,也許能讓他們之間走失的靈魂再次同頻。

  只是她的想像很快斷在了一個同樣溫熱的觸感,穿過她虛掩在身上的外套領口,最終落在她依舊隱約發痛的脖頸淤痕上的時刻。

  「是什麼樣的朋友,能在這裡留下這種痕跡?」

  季清澤骨節分明的手就這樣覆在了她側頸處的淤紅色指痕上,又似乎在沿著邊緣小幅度地摩挲著。

  他的指腹上有一層薄薄的繭,平時看不出來,但在此時這樣皮膚相抵的時刻,卻又將相互之間的觸感放大到了一個令人心驚的地步。

  切切實實地告訴她,他根本沒有接受這個理由。

  她虛掩在身上,用於遮蓋頸間淤痕的那件外套,也不知在哪個時刻被哥哥的手輕輕撇開,露出下面難以遮掩的、曖昧而又令人遐想的指痕。

  一種莫名的恐懼瞬間在此刻襲擊了她。

  不同於之前無意識的躲避,她下意識地往後挪了一步,但又似乎被什麼東西絆住,在幾乎就要失去平衡的下一刻,被一雙手半保護半引導著,最終陷坐在了臥室進門處的低矮沙發里。

  門外走廊處依舊明亮的光線打在他身上,擦過身體的外緣後在她身上落下一個模糊的暗影,像一個禁錮的黑色牢獄。

  季清澤彎下腰,凝視她的眼神里有一股難以言說的情緒。頸部原先溫熱的觸感消失後又逐漸蔓延,似乎是落到了她的手臂上。

  「除了這裡,還有哪裡呢。」

  季燦燦此時已經完全失去了靠身體的潛意識作出任何反應的能力,注意力也全然集中在哥哥固定住自己手臂的左手上,但下一刻,後背脊骨處傳來的金屬的冰涼質感又令她瞬間清醒過來。

  她回過頭,嘗試著去捕捉質感的源頭,但在這個角度卻依舊什麼都看不到,只有季清澤依舊溫潤的聲音落在她的耳邊。

  「燦燦……讓我檢查一下有沒有別的地方受傷。」

  疑問的話語還未出口,伴隨著「刺啦」一聲斑駁的長音和瞬間瀰漫後背的涼意,一種無端而危險的猜測侵占了她的大腦。

  「哥哥……?」

  在她看不見的身後,季清澤以一種緩慢而不容拒絕的動作拉下了那件小禮裙背部的拉鏈。

  「哥哥,你在做什麼……?」

  沒有等到任何回答,並不算長的拉鏈很快便被褪到了底部,露出了禮裙包裹之下白皙細膩的後背。

  她下意識地環抱住了自己的身體,試圖去阻擋禮服失去支撐後進一步鬆脫的趨勢,身體則呈現出一個微微側傾而蜷縮的姿態。

  偏偏在這樣的姿勢下,光裸後背上的蝴蝶骨卻更加若隱若現,像極了一隻脆弱的蝴蝶。

  季清澤淡淡地看了一眼,手上的力度便又再次收緊,順著她禮裙鬆脫的方向就開始往下拽。

  「哥哥你別這樣……!我真的什麼都沒有做……你相信我好不好……」瞬間加劇的恐慌使她開始不顧後果地掙紮起來,裙擺卻被季清澤的身體壓住,動作之間身上半鬆脫的禮裙反而進一步下滑,隱約就快要露出一點胸乳。

  「燦燦……聽話一點,不這樣,我沒辦法都檢查到。」

  區別於動作上的強勢和不容拒絕,季清澤此時的語氣卻充滿了一種無奈和懇求的情緒。

  他似乎真的只是作為一個擔憂妹妹晚歸的兄長,抱著檢查的目的,想要確認她身上是否還留有因他疏於照顧而導致的傷痕。

  只是這樣的行為放在一對成年的兄妹之間,依舊顯得如此怪異和出格。

  而受限於她毫無章法的掙扎,那件禮裙依舊半褪不褪地掛在身上。

  季清澤似乎仍然保有著一絲理智,會顧忌著不能在動作間傷害到她。

  而回想起她小時候對哥哥的每一次撒嬌和玩鬧,都是以他的妥協和讓步作為結束。

  她驚恐而又小心翼翼地將這份記憶作為唯一的籌碼放在桌上,試圖去賭一個他最終心軟的結果。

  如她所想,在見到她刻意過激的掙扎之下被禮裙上的尖銳珠飾劃出來的紅痕時,季清澤手下的動作頓了一頓。

  趁著這一瞬得以喘息的時間,她側過身想向前逃離,甚至顧不上這個角度下卻又將光裸的背部暴露在了他眼底。

  只聽見耳邊一聲嘆息般的聲音,便感覺一股尖銳的力量從位於脊骨處的拉鏈下緣傳來。

  季清澤神色依舊冷靜,在她背過身去的那一刻用手復上了她掀起的裙背後擺,視線描摹過兩側鏈牙向下交匯的弧線,便就著拉鏈底部的閉合處開始往下撕。

  他瘋了他瘋了他瘋了!

  季燦燦不受控制地尖叫了一聲,再也無暇顧忌掙扎的動作,開始用所有她能用的手段推拒著。

  「哥哥……我不要這樣!我討厭你!我真的只是不想你擔心,你別這麼對我……嗚……」

  直到意識到季清澤的動作不再有任何猶豫的那一刻,恐懼最終還是使她哭出了聲。

  她的抽噎斷斷續續的,幾乎快要忘了呼吸,視野也因淚水而變得模糊。

  所有抵抗的手段都已用盡,絕望得像是在刑場等待著劊子手最後的慈悲。

  可也許是從中得到了答案,又也許僅僅只是一種妥協。

  季清澤在此時停下了動作。

  他的手從她的後?離開,落在了她滿是淚痕的臉上。淡淡的有些許泛白的痕跡在指腹的摩挲之下變得模糊,但又很快被再次浸濕。

  他接著又重複了幾次擦拭的動作,但在意識到是徒勞之後便也不再繼續,只是沉默地看著她,眼神里的情緒晦暗不明。

  凝滯而緊繃的空氣之中,連時間的流逝都開始變得遲緩。

  沉寂之下又不知過去了多久,季清澤緩慢地起身,手裡的動作帶著一種突兀的僵硬和生澀感,開始整理起她身上被折騰得凌亂不堪的衣裙。

  等到他再次停下手時,耳邊原先哭泣的聲音也已經停止,只是眼淚並沒有同時停下。「燦燦。」

  他半蹲下身,像一個笨拙而無所適從的兄長,嘗試著給這一切她所害怕的所作所為尋找理由。

  「我只是不希望看見你受傷。」

  「……」

  在那之後,季清澤並沒有再繼續堅持要檢查她的傷口。

  而她身上那件演出後並未來得及換下的禮裙,在經過他一番生硬而並不熟稔的打理之後,雖然看起來勉強恢復了最初的樣子,但貫穿後背拉鏈下方的撕裂口已經不是只靠修補就能復原的程度。

  以後應該也沒有機會再次穿著它演出了,她想。

  對於一件破損的裙子而言,等待它的結局無非是被丟棄或者永遠沉睡在衣櫃底部兩種。

  ——只是這樣的有形之物實在是太容易被取代了,也許都犯不上到要做選擇的地步。

  她也處理過很多老舊、破損或難以維修的東西,甚至只需要一次搬家,就需要花費不少精力在這上面。

  但是……如果這樣的裂痕發生在親人之間呢?

  從未有人告訴過她正確的選擇是什麼。

  ……

  這個沒有答案的夜晚過得極其漫長,而又如同死一般地沉寂。

  等到她第二天早上七點多起床時,家裡已經沒有了哥哥的身影,只有身上的淤痕似乎還在看不到的地方隱隱作痛。

  但至少,他不在的這個事實依舊令她鬆了一口氣。

  ——她並沒有想好該怎樣再次面對哥哥。

  她去盥洗台用冷水洗了把臉,儘可能將注意力都轉移到這之後的工作安排上。

  和K-Rock的演出結束之後,她接下來半個月的工作安排只有一張與S市愛樂樂團合作的紀念專輯的錄製,是莫扎特的C小調第24號鋼琴協奏曲,會在幾次排練磨合之後放在兩天內錄完。

  而在正式排練前,她本應與指揮有一次提前的碰頭,以便確定好部分關鍵段落的處理方式從而節省在正式排練中花費的時間。

  只是這次合作的樂團客座指揮——許啟明先生,同時也兼任T大音樂學院作曲系的系主任,平日裡工作安排已經極其繁重,想空出一個不被打擾的下午都十分困難。

  根據周子睿昨晚發來的消息,第一次碰頭的時間似乎還並未完全協調好。

  他這時應該也還在和樂團對接場地的相關事宜和排期,而與他這兩天的焦頭爛額相對的是,季燦燦這兩天卻是難得的休息時間。

  她關掉信息,轉而打開了最新收到的S市中心醫院發來的報告。

  按計劃,媽媽的手術會在兩個月之後正式進行。

  但在前幾日的一次例行檢查中,她的凝血功能被查出來存在一些潛在性的問題。

  主治醫生建議提前安排一些針對性的治療方案,以便能按照預定計劃進行手術。

  她想了想,還是決定今天直接去一趟醫院。

  S市中心醫院離季清澤住的地方並不遠,打車也只有大約二十分鐘的路程。

  賀成華所在的是一間靠近走廊盡頭的單人病房,除了平時檢查時會有醫護人員例行進出之外,平時里基本不會有其他人打擾,算是十分安靜。

  床頭花瓶里有一束百合,還掛著點水珠,像是剛放上去沒多久的樣子。

  媽媽平時雖然不討厭鮮花,但也沒有主動去買的習慣,那麼,也許是她的朋友今天來過?

  季燦燦腦中有一絲疑惑一晃而過,但也很快消失。

  賀成華雖然帶著病,但臉上除了有些疲憊,看起來面色並不很差,反而有些不解地打起了趣:

  「怎麼這麼早過來?」

  季燦燦撇了撇嘴:「這兩天工作不太忙……而且媽媽,我過來看你還需要理由嗎?」賀成華聞言微笑了一下,見她還在專心地看著之前醫生留下的單子和報告,便也沒有再繼續接話,眼神無意間落在了床頭的百合上。

  「在哥哥那裡,住得還習慣嗎?」

  「媽媽……」

  季燦燦聽見她的疑問,手裡的單子似乎一下子沒拿好,全都掉在了地上。

  她有些倉促地收拾了一下,想著心平氣和地回答這個疑問,卻發現自己身體裡的動搖似乎要比想像的更難隱藏。

  而這些小動作,在一個母親面前只會無所遁形。

  她於是只能放棄徒勞的掩飾,像是坦白一樣發出了悶悶的聲音:

  「我現在,不太知道哥哥到底在想些什麼。」

  賀成華看著女兒低垂的頭,思緒也有一瞬間的恍惚。

  作為一個母親,在兒子成長過程中的缺位是她自己無法邁過去的一個坎。

  她不只一次想過,如果能有重來一次的機會,她也許並不會再像當年那樣衝動,執意帶著年幼的女兒遠走他鄉。

  但放在當時,她也只是一個不知所措的、因背叛而心如死灰的妻子而已。想到這,她閉上了眼睛。

  即使是在當時那個混亂不堪的場面之下,她也並非沒有認真地考慮過這場變動之後女兒和兒子的將來。

  女兒還年幼,不需要割捨太多東西就能隨時開始一段新的生活。

  而不論她以後想要做什麼,哪怕是真的想要走上音樂的道路,也完全來得及在一個新的地方重新開始。

  她也許會短暫地為這一次家庭的分離而哭泣難過,但等到她長大,這段經歷也只會成為她模糊不清的童年殘影中的一垣而已。

  只是……

  她想起記憶里那個安靜寡言的兒子。

  在她和季方林都忙於生意而無暇顧及家裡的時候,某種程度上,是他代替了他們作為父母的角色,照料著年幼女兒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

  他似乎總是能井井有條地把所有事情安排好,不帶任何的情緒,只是按計劃、一步一步地完成預定好的事情。

  回想起來,哪怕是季清澤到了高中,他們也很少和他談論起關於將來學業和生活的規劃。

  並非是不關心,只是她早就隱約意識到,兒子似乎早已有了自己的規劃,而這也並不是他們幾次談話就能左右和改變的。

  既然如此,那就任他去吧。

  也因此,即便是當他們得知兒子拿到保送名額後依舊堅持要參加高考時,除了在當下表達了一絲震驚,但還是尊重他的所有選擇和決定。

  他已經足夠成熟,能夠做出對自己最有利的選擇,並且為自己的選擇負責。

  那麼,哪怕是在這樣變動之下,人生的選擇權,還是最適合交給他自己。

  而作為一個母親,她所能做的也只有給他所有可能的選擇鋪好路而已。

  協議離婚的時候,哪怕對季方林已經恨之入骨,她留下了一筆足以讓兒子在人生此後關鍵的幾年中,應對任何選擇的錢。

  ——他理應能夠過得很好。

  至少在她出國後他們之間為數不多的幾次通話中,兒子的回答證實了她當初的決定是正確的。

  等到真正再次見面時,他已經成了T大的教授。褪去了少年時的青澀,如今的樣子看起來溫馴而謙和,似乎也受到了非常良好的教育。

  儘管她後來逐漸發現,兒子好像並不太願意跟她提起這些年的生活。

  那麼,或許是他依舊經歷過一些不痛不癢的挫折——這很正常,大部分年輕人都經歷過。

  但既然他如今看起來生活體面而富足,想必是那些困難都已經過去了。

  是的,她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不論是對於兒子還是女兒,都做出了對當時的他們最好的選擇。

  她沒有細想,也不願意進一步深思,這是否是她到了現在也依舊承擔不起自己作為一個母親,在兒子的成長過程中長久缺位的罪惡感,才有了這樣自欺欺人般的想法。

  她看著面前女兒低垂的頭,最終只是輕輕安慰了一句:

  「不管怎麼樣,燦燦……你要相信哥哥是愛你的。」

  「……」

  考慮到媽媽接下來的檢查安排,季燦燦並沒有能在病房待上多久。

  她本來還想在一旁看著,但後面進出的醫護越來越多,有些不便打擾的樣子,便也沒有強留。

  只是現在還不到早上九點,她當天沒有其他的工作安排,也……並不太想回家。

  因而便打算在一樓公園隨便逛逛,晚點再回音樂廳練一下要錄的曲子。

  而正在這時,她收到了幾個來自於周子睿的連發消息,前後還夾雜了兩個未接語音通話,看起來實在是十萬火急。

  她打開消息欄,裡面是周子睿在說和許指約到碰面的時間了,他今天上午的排練臨時取消,因而十點到下午兩點間的時間都空了出來,便約她直接在市音樂廳見面。

  ——還有一個多小時,現在過去應該正好來得及。

  她沒再多想,直接打開了線路導航。

  上方卻又彈出了來自周子睿的一條新消息,說今天還收到了一個排期外的邀請,但還在確認細節,等後面敲定了會再跟她說。

  似乎是個沒有定下來的事情?她歪了歪腦袋,也並沒有再進一步詢問。……

  由於剛好錯過S市的上下班高峰期,她到市音樂廳的時候離十點還有二十幾分鐘。

  許啟明先生似乎也是剛到的樣子,脫下風衣直接掛在了第一排觀眾席的椅背上。

  他看起來大約是六七十的年紀,兩鬢頭髮已經花白,但面色卻仍舊十分紅潤精神。

  季燦燦沒有太多跟國內樂團合作的經歷,但這些年下來也接觸過不少華人指揮家。

  而對於許啟明先生這樣早年活躍於海外,但在五十歲時選擇回國發展的老指揮家,她雖沒有直接合作過,但對於他的名聲和專業性也是早有耳聞。

  這是一位對莫扎特作品研究頗深的指揮家,或者說更準確一點,是一位專精的學者。

  在和他接觸不到半個小時的時間內,季燦燦已經深刻地體會到了這一點。

  與其他指揮家不同的是,許啟明會從作品創作的時代背景等多個維度去探索作品正確的詮釋方式,並且總是傾向於選擇完全忠實於譜面的表達。

  「這一段也許可以彈得更有歌唱性一點,想像一下,就像歌劇一樣。」在解釋譜面時,他總是習慣於通過各種比喻性的描述,從而將建議更加形象地傳達出來。

  而從結果上來說,這種方式也非常易於讓演奏者理解。

  得益於此,與其說是排練前的碰頭,倒更像是一節收穫頗豐的大師課。

  這次的選曲本身難度並不低,幾乎算得上是莫扎特的鋼琴協奏曲之中難度最高的一首,全曲充滿了各種炫技性的表達和艱澀的段落,但也因為突出的音樂性而極其出名。

  而許啟明先生本身也是個思維非常跳躍的人,時不時就會突然轉回到十幾個小節前,他話語裡夾帶的信息量也頗大,雖說只是正式排練前的簡單碰頭,但已經完全是一場腦力與體力的交鋒。

  一直到了第三樂章的小快板。

  許啟明一開始還在堅持要站著,但時間久了似乎還是有些體力不支,便隨手拖了個一旁的簡易座椅坐下,又接著聽她往下演奏。

  只是這一次,他中途並沒有再像之前一樣頻繁地打斷,只是等她完全演奏完,才翻回之前的譜面,略帶沉思地問道:

  「在你看來,這段四度向下的半音摸進是一種怎樣的情緒?」

  季燦燦看向他手指所指的段落,回顧似的又演奏了一遍,才試探性地回答:「……絕望?」

  許啟明笑笑,並沒有否認她的答案。

  「這麼說也沒錯,但也許可以更具體一點。」他又接著補充道:「當然了,這只是其中一種解釋……我認為它代表的是悲傷的眼淚。」

  他伸出手比劃了一下,食指和中指併攏落在左肩,又緩緩下滑移動到右髖部。「像這樣,一段完全下行的旋律,非常美麗。」

  眼淚嗎?

  季燦燦吟味了一下其中的情緒,腦中帶著他所描述的意象,又嘗試著將這段樂句演奏了一次。

  中途許啟明依舊一言不發,她本想開口詢問自己是否還有哪些詮釋不到位的地方,卻聽見對方用一種慈祥的聲音緩緩開口道:

  「你今天看起來並不開心,是遇到了什麼不好的事嗎?」

  她心裡一驚,但還是很快便將起伏的情緒平復下來,只是依舊不自覺地低下了頭。「不……沒有什麼事情。」

  她將手從琴鍵上拿下,有些侷促地解釋:「對不起,您是否是覺得我今天的狀態有點……可能不是特別好,我會儘快調整的,不會影響之後的正式排練。」

  許啟明見狀很快擺了擺手,轉而用了比平時更為輕快的語氣:「別誤會,我並沒有在責怪你。帶上樂譜之外的情緒並不是一件壞事,這也是你演奏的一部分……更何況這還是一首小調,我倒是覺得就適合這樣的情緒。」

  他像是一個極有耐心且寬容的長輩,並沒有在意她短暫的走神,而是很快又投入到演奏的指導之中。

  一直到將三個樂章都完整地順了一遍,見她已經基本恢復演奏的狀態,便也沒有再提起之前的那一茬。

  只是在回頭確認第一樂章的幾處處理時,他突然跳躍性地提起了一個話題:「我之前看過你演奏的勃拉姆斯118號間奏曲,雖然有點稚嫩,但處理得很有意思。」他邊翻著譜邊笑著說道:「雖然那些老學究都普遍認為年輕人彈不好勃拉姆斯,但我並不這麼想,誰規定的呢?……我們學院下個月有一場勃拉姆斯主題的音樂會,就只邀請了國內外年輕的鋼琴家。」

  說到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臉頰:「咳,你知道的,勃拉姆斯190周年誕辰,各個地方都在搞這個……我本來是主張不要跟風的,但學院上面有要求……你應該也收到了邀請,可以考慮一下要不要接受。」

  季燦燦本來在他指出自己今天的狀態之後,便一直都在十分精神緊繃地努力調整狀態,一直到聽見他最後的詢問才回過來一半的神,突然便想起之前周子睿簡訊里提到的那個沒有落實的邀請。

  她有些不確定地回答:「呃……是的,我應該是有收到邀請,但是最近……」最近也許需要重新調整和整理一下狀態了。

  但還沒等到她猶豫的回答,便被許啟明打斷了:「不用著急回復我。」他頓了頓,又像是忽然想起什麼,語氣溫和地說道:「聽說你的哥哥也在T大任教,想來和我們學校也是有些淵源……你可以仔細考慮一下,能看到在現在活躍於海內外舞台的年輕鋼琴家,想必也會給你的後輩和同輩們帶來不小的鼓舞。」

  ……

  與許啟明先生的碰面一直持續到了下午兩點,他之後還有其他的排練安排,季燦燦也不便耽誤他的時間,便在大致確認好之後正式排練的時間後與他道了別,又回到音樂廳開始自己練習,一直到了晚上八點左右,才打算回家。

  但是……

  冰涼手指留下的古怪觸感,仿佛又再次於脊背上復甦。

  也許她和哥哥都還需要一點時間和空間,才能逐漸習慣於接觸一個實在是太久未見的親人。

  她關上音樂廳的門,準備先去值班室還了鑰匙,再在附近找個酒店先住一晚。

  但在她偏過頭去的那一瞬間,出現在她視野里的是一個她再熟悉不過的身影。

  季清澤就站在離大門不遠的拐角處,似乎已經等了很久,一旁椅子上還放著已經合攏的筆記本電腦,想來是聽見她關門的聲音便提前中斷了工作。

  因視線遮擋的關係,她在關門的時候並看不見這裡是否有人,但只要離開音樂廳,這裡是唯一的必經之路。

  「來接你回家。」

  還在她愣神的時刻,季清澤便已開口說道。

  只是她腦中的疑惑依舊沒有消解:「哥哥,你怎麼知道我……」

  「今天在學校碰見許教授的時候,他提起了你。」

  季清澤似乎早就已經看穿了她的不解,見她依舊沒有任何動作,似乎輕輕嘆了一口氣:「燦燦,這裡的位置有點偏,晚上並不是很安全。」

  他說著,接過了她手裡提的裝著樂譜的紙袋子,往前走了兩步,但並沒有聽見預想中跟上來的腳步聲,便又回過頭看向她,眼神深邃而又帶著安撫:

  「……聽話,回家了。」

  他的話語平靜得聽不出任何明顯的情感波瀾。

  這讓季燦燦一瞬間有些恍惚,那些早已被遺忘在角落的關於哥哥的碎片,像是在一個起風的夜晚被突如其來的海浪拍向岸邊。

  哥哥其實一直都是這樣的。

  哪怕用著一種溫和的、提議般的語氣,又總是讓自己身處一種被動的等待之中,看似留有餘地,但其實從未給過她任何拒絕的選項。

  她有些僵硬地向著他所在的方向走了兩步,見季清澤的神色有所緩和,才又猶豫地跟了上去。

  S市的音樂廳已經建成了二十多年,但得益於幾年前的翻新,現在從外觀上基本看不出老舊的樣子,只能從一些使用習慣上的地方略微窺見上個世紀的影子,比如略顯逼仄的內部構造和車位稀少的露天停車場。

  季清澤打開車門示意她上車,但過了好一陣,她才終於有所反應。

  等到坐在副駕駛位置上的時候,她看起來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狀態,像是一個要重複輸入指令才能有所動作的人偶。

  「燦燦,系好安全帶。」

  沒有回應。

  他似乎有些無奈,只能先解開了身前剛系上的安全帶,又側過身去要給她系。

  動作之間不經意碰到了她的身體,一陣帶著抗拒而不加掩飾的顫抖便在剎那間沿著相觸的地方肆意蔓延。

  季燦燦仿佛一瞬間回過了神,臉色有些明顯的慌亂,一下子開始沒頭沒尾地尋找起來。

  「我、我自己來……」

  而正在她的手伸向側後方安全帶的瞬間,季清澤伸出手按住了她。

  他硬朗的骨節貼著她手背上的皮膚,在帶來獨屬於他的冰涼觸感的同時,又有些隱約地硌,只是並不至於感到疼痛,而在這之下則是血管里傳來的與她流淌著相同血液的鼓動。

  幾乎是身體相貼的距離,呼吸的方寸之間都被他身上淡淡的、隱約的薄荷葉味道所縈繞。

  季燦燦身體僵硬,想伸出手推開他,但哥哥的身體巋然不動。

  「燦燦。」他開口。

  「昨天是我錯了……你不要這樣害怕我。」

  季清澤手中的力量有一瞬間的收緊,見她微微皺了皺眉,又抬起頭呆愣愣地看向他,顫抖地張開口想要說些什麼,但最終只是搖了搖頭,整個人看起來委屈又可憐。

  他垂下了眼眸,明明身體上的動作一直都帶著一種隱約的壓迫感,神態上卻像是在卑微地祈求。

  「燦燦,你的出生,是一件帶來我人生中的禮物。」

  話語間他停頓了一下,仿佛陷入了漫長的回憶里。

  「那時候你還是小小的一個,會因為偷懶不想練琴跟我撒嬌,又因為讓你吃不喜歡的水果跟我鬧脾氣,也會攢了三個月零花錢,就為了給我買一件生日禮物。……燦燦,我希望你能過得幸福快樂,而不要受到任何傷害。」

  他的手指摩挲著她的,眼神里是一股淡淡的柔軟和溫情,語氣卻有些酸澀:「但是你實在是太久不在我身邊……很多事情我現在都已經記不太清了。」

  「比如……該怎麼去當一個哥哥。」

  季清澤的手已經從她的手背離開,轉而撫上了她的臉頰。

  「燦燦,再給我一點時間……可以嗎,我會去學著照顧好現在的你。」哥哥掌心裡溫熱的觸感使她有些不知所措,但也並沒有推開他,而是沉默地垂下頭,語氣有些悶悶的:「……哥哥。」

  他應聲:「怎麼了?」

  「我已經不是需要人照顧的小孩子了……我能照顧好自己。」

  季清澤語氣里有淡淡的笑意,接著之前的動作給她繫上了安全帶,才又啟動了引擎:「嗯,我現在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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