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圖北冥天鯤覺蟄
那少年猝不及防地一趔趄,扶著白階的玉欄,一步步蹭下台階,心下張惶迷惘,兩股亦戰戰,計都見狀,心下大不忍,正欲上前攙扶,卻叫張洛輕輕搡開,但見那少年癱坐在地,眼中無神,好似傷了魂魄,默默盯了少女半晌,方才緩緩開口道:「計都姐姐,我是你的男人嗎?」修羅少女聞言,忙蹲身拉住少年手道:「傻相公,你說得什麼話?奴家身子都給了你了,怎麼不是?」張洛聞言,緩緩嘆氣道:「可……可我力弱如此,靈官也……即便我努力如此……可我……我作為丈夫,兒子,女婿,都……都不夠格……」言及此,那少年再難自持,捂住臉,悶聲大哭起來,計都見狀,忙摟住少年,輕聲勸道:「別說傻話,鬼市那日,若沒有你,我便叫那狐狸害了,我……我從那開始,就喜歡你了,說實話,我……嫉妒你那姓趙的老婆,還有你那岳母……那日裡看見你倒在屍血里,我可自責了……可我又不想你為了旁的女人拼命……」計都拉過張洛雙手,但見那少年梨花帶雨,星目粉脹,眼角兒豆大淚珠,骨碌碌地落,咬著嘴唇,如悲帶怯,似哀含羞,直把月白的小臉兒哭得粉撲撲的,千萬般惹人憐愛,登時令那少女心下動了柔情,揩了揩少年臉上涕淚,「啵」地親了一口,柔柔笑道:「你別想恁多,你就是傷了神了,唔……親親,你做得很好了,好了,好了,別哭了,家裡總不能男人獨當一面,還有我呢,兩個人過起,方才叫日子嘛……別哭了,大男人哭成小花貓兒了,怎麼在你婆娘面前逞威風?」張洛聞言,不禁破涕為笑,偎在計都懷裡,復聽那修羅少女低聲軟語道:「我曉得,你叫那塗山狐狸嚇住,又想央求她治你的病,你難心了不是?我看你大可不必掛懷屈從,相公靈官的事,奴的師父定有辦法醫,你若且不快活,奴帶你去娑婆洲找奴的師父去,現在就走……」計都正要打橫兒抱起張洛,便見那少年輕阻道:「娘子且慢,我,我還有顧慮,你且聽我道來。」計都遂放下張洛,並膝挨肩而坐,那少年扯袖揩了揩眼淚,擤了擤鼻子,正色斂容罷,方道:「我自幼隨師父浪跡天涯,更不知我父母是誰,我……我總覺得我還能找見他們,至少弄清楚,我……對,我師父,我師父說我身上淌著天,旋齒,蝸虹,燧安四種血脈,今天看了玄祖遺卷,我隱隱覺得,跟塗山明走一遭,我能多少知道些我的身世……」「唔……」計都沉吟半晌,方道:「既是如此,我和你一起去,一來護持你周全,二來不能讓那騷狐狸拐了你去!」計都還要說話,臉竟沒來由的紅了。「三來……三來我,我,我怕你寂寞,長路難熬,我給你解解悶兒……」計都起身背過頭去,輕推了下張洛肩膀,含羞帶臊道:「換了誰還能這麼心疼你,噗嗤,便宜你了……」計都言罷,疊指扶唇,那少年亦起身靠住計都道:「好姐姐,真是我的好姐姐,可是……我心裡實在是……還是很亂,我去走走,你,你還在這兒等我,待夜裡花好月圓,我兩個再盡興地好一好,行嗎?」那少女聞言,輕聲嘆氣道:「壞蛋,吊人家心思,哎,你要早點回來,奴家只靜待郎來采……去吧,去吧!哎呀……我也羞了,你快去吧,我且好好準備準備……」計都輕輕推了把張洛,逕自到一邊歡喜,那少年嘆了口氣,扶著欄杆,慢慢直了直腰,緩緩走下白石階,偌大的圓場,黑磚鋪地,黃昏漸沉,地上卻黑得像無底深淵,晚霧瀰漫之際,隱隱夾雜殘存的血腥妖魔氣息,風聲嗚咽,卻似殘魂悲哭,愈發令那少年毛骨悚然。「這裡不臨水,晚上竟有霧,真是怪了……」那少年皺了皺眉,四處走到日落,方才行制廣場邊緣,辨不清東西南北,所幸城內四通八達,隨意撿了條路鑽將進去,沒計較逛了起來。「怪哉,怎麼哪裡都一樣。」若葉城中大小房屋,皆黑瓦青磚,偶有一兩家牆上長些青苔,卻都緊閉著大門,不像人住的去處,倒像做的樣子,都尋著一個模子,使生鐵澆鑄一般,走了一炷香的功夫,竟連處買賣家也沒找見。「怪了,就是處屯兵的要塞,見不著人,也該有煙吧,怎麼什麼都沒有?」張洛心下大疑,循著主路,不敢四處走,打了幾個轉兒,也只能看見兩三個瞅不真著的黑乎乎影子,或散作零星,或聚作小堆兒,或打磨手中兵刃,或一道里從口大黑鍋里撈肉吃,異香醉人,更透出叫人魂魄都不舒服的氣,見張洛近前,都把亮晃晃的眼一發向張洛身上招呼去。「沒事,沒事,各位大王慢用,我借個路走……」張洛一面堆笑,一面作揖,走了一程,後脊沁汗,沾濕衣裳,冷風一吹,直教人打起哆嗦來,天色漸沉,霧氣更濃,城中形狀,一發看不清,只有高挑在路邊的幾促藍幽幽的火焰,月光下忽明忽暗地躍動。「這樣的氣氛,那一眾妖魔竟受得了?也不覺著難受?……嘶……總有一兩個覺著瘮得慌的吧……」張洛心下不快,不知那若葉城非比尋常城池,卻是座堅固無比的要塞,城池四周,皆設結界,外城周圍,明設電光弩陣,曰「沖虹」,沖虹擊發之時,只見一束熾烈白光,所貫之處,便教銅牆化作紅泥,鐵壁銷為黑沙,一連擊發,晝夜不息。又在暗中埋伏鋼像曰「恆沙」,乃取「恆河沙數」之意,通身亮銀,高下一丈,皆是人型,卻無五官,樸素渾然,似是通體鑄就,常在左手持鋼刀,右手持極精密火銃,曰「轟鋼」者,其銃身形如棍棒,三尺長短,通體漆黑,粗細不均,卻可自其中擊發酒盅大的彈丸,觸物則轟然爆散,雖頑石可以為開,擊發不息之時,可削山而隧之。外城與之鬥力,至於其中,則與之鬥智鬥法,城中房屋舍院,皆是八門排布,暗設犀利機關,埋伏妖兵,刺探細作,因結界不可使縮地騰移之法潛入,僥倖逃過恆沙沖虹,如至內城,亦難逃諸陣,內外城中,實為兵家重地,確不是散步的去處,所幸把守各處關節的妖將都認識張洛,要緊去處之前截住少年,方不至於涉足陣法險要。張洛在城中討了一圈沒趣,心下愈發覺著說不出的不快,正欲回中殿,眾妖卻礙著尊卑不願引路,四處亂走時,愈發覺著羈厄,想要找個能說話的,卻見一眾妖魔要麼不與他多言,要麼口齒磕巴,說話含混,其中還有幾個說南語的,更有幾個化胡人形的妖魔說著聽也聽不懂的話,「哎,還不如不出來……」張洛嘆氣,折騰一陣,心下倒不像之前那麼壓抑,走走停停之際,竟到了一處圍著牆的長胡同當中,遠遠看見黑黢黢的牆高高聳立,轉身欲走之際,竟聽一女子聲輕輕叫道:「小哥兒慢行!」張洛下意識一住腳,猛地想起叫人蛇的傳說,正欲再走,卻聽一陣輕若落葉的腳步聲漸漸靠近。「不是叫人蛇,聽腳步聲,應是個苗條女子,款步有序,腳步不急不緩,像是個受過好家教的,腳步還都是一個輕重,想必身段兒也好……」鬼使神差,那少年竟愣在原地,那步聲越走越近,到了四五尺遠近的去處便停下了,復聽女子聲柔柔道:「小哥,你是人吧。」「媽呀!這是要吃了我呀!」此時此地,聽了這話,任甚常人也要打顫,那少年便也不回頭,鼓起勇氣,強撐著答道:「我,我怎麼就是個人了?我,我是妖,大……大妖,五千年那種,你,你別惹我,我,我和妖主是朋友,你若惹我,我……我叫妖主揍你我……」「小哥認識妖主?可是蜜哥哥?」「啊?」張洛下意識回身,一時竟愣住了。但見個比那少年矮半個肩的高挑女子,溫婉曼妙地站在三四步外,披著銀灰色罩身的斗篷,仍見其身形裊娜,又見遠山俊俏,筍尖似的在胸膛前頂起脹鼓鼓的一團。只是那女子戴著個斗笠,垂素紗遮面,隱在暗處,一時間看不清楚模樣,遠觀其身形,便讓那少年心頭一動,對著那女子上下打量一番,不自覺便與其相對而立。「這樣出挑兒的人物,莫非是塗山明的姐姐?若說是妹妹,怎麼會比他還高些?」那女子見張洛呆立沉默,復開口問道:「小哥認識妖主塗山明?」「嗯哼哼……」張洛清了清嗓子,挺了挺胸膛。「那當然,我是他的結拜兄弟嘛,我還是他二哥呢!」「請恕小女子直言,小哥年齒,不過人間男子束髮而未加冠而已,我雖狐眾,非是惡類,寧亦誆哄於我?」「我……我怎麼誆你……」張洛心虛道。「牧野之戰後,眾妖凋零,五千歲以上的妖魔,今之世間,至多不出千個,我不說全認識,也都是聽說過的,汝怎敢欺我?」「嗯,有些大小姐的矜持高貴,想必是個有身份的,還是個狐狸,還與塗山明有瓜葛,故不是有蘇家的,便是塗山家的,若是有蘇家的,八成是來尋仇,我且周旋周旋,那狐狸雖然不仁,與我畢竟是結拜兄弟,我卻不可不義……」那少年心下暗自思忖罷,便堆笑道:「我……我嘛,行走江湖,身不由己,說了大話,望仙子少恕,敢問……仙子仙鄉何處?尋妖主所為何事?」那女子遮罩素紗,黑影里看不清神態,只是平靜道:「私事,請您莫管。」「唔,這女子無禮,卻有欲蓋彌彰之嫌,我且順著話兒套套去。」於是又道:「唔,即是仙子私事,我不方便插手,您就私事私辦吧。」那少年說完作勢要走,遂見那女子近前一步急道:「您等等,請您真的認識妖主嗎?」「我就算認識妖主,您的私事,我不方便參與。」張洛還未走出兩步,便見那女子忙扯住張洛衣袖道:「我數日前來此尋兄,城中諸妖,皆作刻薄,不與我理會,我在城中徘徊數日,進退不得,又險些碰上兵亂……請您行方便,若能見到兄長,您便是我的恩人……」「唔……這麼說,你是塗山明的妹妹?」張洛借著藍火幽光,上下打量那女子,銀斗篷掀開一條縫兒,其下衣衫,素淨典雅,只是胸襟之下,好似懷抱兩隻蜜瓜,尖筍似的挺起,縴手若玉,似無骨一般,拽住衣袖之際,只似清風拂過,雖古之西子,大抵如是。朦朧霧靄,若即若離,素紗之下,隱約可見一極美少女,白面若銀盆,柳眉似烏月,蹙凝哀婉,萬狀悲哀,黑寶石似的眼眸,閃著光地看著張洛,可憐可愛,能教玉仙子動情,可羞金羅敷掩面,張洛見狀,心下不禁一動,輕輕拂開少女牽住袖的手,似盼神情,探水月,攬鏡花,止乎於禮,卻又冒失地向素紗後愣住了。「我……我……我非塗山家人……」「那你是有蘇家的?」那美人輕輕搖頭道:「小女子系青丘氏人,家父青丘狐眾之主,小女子姓青丘,名月,我……我是蜜哥哥的未婚妻……」「蜜哥哥,塗山明?」「正……正是……」「哎呀,是弟妹呀……」張洛心下大喜,又覺說不出的遺憾,遂把那青丘狐女讓在身側,一面在走,一面柔聲親切道:「哎呀,我都不知道塗山弟都有老婆了,真怪兄愚鈍,可塗山弟真是的,未婚妻都找到家裡來了,也不親自來接,真是失禮……」青丘月見張洛殷勤,不禁問道:「君年不過十六,怎麼成了妖主之兄?」張洛遂將前緣告與青丘月,那狐女聞言,恭敬下拜道:「妾身不知前緣,還請二哥恕妾失禮……」「唔……不打緊,都是一家人,我這就帶你去找明弟……」張洛正欲上前探路,卻見那狐女長跪在地,伏身叩首道:「請大哥二哥給妾身做主!」「哎呀,剛見面,這是怎麼著呢?……」張洛趕忙扶起青丘月,拂了拂狐女衣上沾土,便聽那狐女哀聲道:「妾身非是無理取鬧之人,但求兄長在妖主面前與我做主!見到未婚夫,我自與兄長道清緣由。」「那好吧……你放心,二哥這便為你做主,就算二哥沒法做主,你二嫂比你二哥厲害,他也做得的!你放心,我在家裡,向來是說一……哎!弟妹,你慢些!你不認得路!」青丘月不辨方向,逕自奔走,張洛趕上時,正遇見一路巡邏妖魔,為首的與張洛打過照面,遠遠見他攜來一年少女子,遂忙迎上前詢問,便聽張洛嚴肅道:「此乃妖主之妻,妖妃青丘月,爾等可速引我等去見妖主,莫要怠慢。」為首妖魔聞言大驚,忙取出腰間青色令牌,對著牆壁一舉,便見迎面現出一條道路直通中殿,為首妖魔恭敬引路,一眾妖魔,分列兩旁,雙手平舉手中兵刃,權作儀仗,青丘月在前急走,一眾妖魔,急急地跟在後頭,猶叫她落在後面,待追上時,直累得個個粗喘,尚且東倒西歪地扶著儀仗。青丘月見中殿在前,愣了半晌,正欲踏上台階,卻被張洛攔阻道:「我去叫你丈夫親自來接你!你是狐公主殿下,又是正妻,理應有排面!哥兒幾個整頓儀仗,把隊列起來!」張洛自撩起衣擺,三步並作兩步跑上台階,青丘月在階下,遠遠甩開一眾妖魔,曼立而企,顧盼多情,一眾妖魔,逕自議論紛紛道:「青丘月……莫非是青丘狐主的女兒?」「若真是她,倒也配得上殿下。」「哎,我問你,你可聽說過妖族三大美女?」「這卻不知。」「我問你,妖為何要化作人形?」「為了與人雜處?」「對也不對,萬靈增進靈修,當以人體為最易精進者,譬如吹泡泡兒,那長久的泡泡兒,都是圓若琉璃球兒的,可曾見過方泡泡兒長久的?」「所以人形便是最適合靈修的形態?就是『圓泡泡』?」「正是因此,凡靈修之妖,大多化作人形,有些妖化作人形時日長久,甚至變不回本相,然眾妖化作人形,亦有高矮丑俊,一如常人,除非易容,否則也改不了容貌,妖族三大美女,便是眾妖無論怎麼將容顏變得美麗,也無法超越的天生麗質,此類姿容天賜之女,皆在狐族之中。」「亦可謂『狐族三大美女?』不知其究竟,請教。」「其一者,便是玄祖之孫,塗山狐主,妖主塗山玉,其三者,便是這青丘狐主之女青丘月,此三女子曾現於人世,有唐有宋之人,各有詩及詞為贊:其一曰:烏雲蓋天雪蓋山,披髮洛神怡然臥。扶搖百聘恨毛嬙,舉投傾國憤離客。塑瓊酥球分香懷,折梅怯苞比顏色。白璧軟滑光無瑕,朱門盈瑩閉水波二八修為巧女身,四九容顏千秋過。寧幸精靈化熟娘,饒恕青春風騷各。然而莞爾朦朧處,素香不展維常落。嫵媚靈巧本一身,山玉天瑤非兩個。其三曰:冰輪巧畫羞容,朱芳點妝愧萼,垂眸秋水波同涌,頷首暮霞天一色,銀盆漱胭脂。蜜瓜初成並蒂,豐腴玉骨盈盈,出落曼妙新蘭態,舉止清風南國春,朱華冒綠池。」「這不只說了兩個?那個呢?」「那位美女據說,比玉殿下鮮活,比月少主嫵媚,論年序齒,應是當今第一美,正是塗山明殿下的母親,其名諱為我等所忌,斷不可妄言。」那一眾妖魔議論半晌,不覺中殿大門吱呀呀閉上,靜默半晌,「咚」的一聲大敞四開,遂見修羅少女提著白衣妖主,拎貓兒似的抓到身前,任其手腳畫圈兒似的撲騰,終逃不脫肘腋之間,一旁張洛,不住同四周護衛道歉道:「都是一家人,都是一家人,我領塗山弟找媳婦去,莫怪莫怪……」「啊!我把你個魯愚野蠻的夜叉!放我下來!你個夜叉!……」那妖主平素是個極儒雅的人物,叫計都四腳騰空,面朝地拎起,竟脹紅麵皮,破口大罵,那修羅女平日裡是個極愛發火的,此刻到也不惱,一面提著塗山明後心走下台階,一面哈哈大笑道:「你去成親!你去洞房!好福氣!好福氣!你兩個哪個生兒?哪個育女?」眾不解計都之意,只道是無端打趣,俄而下殿,來至青丘女切近,「倏」地放落塗山明,八尺身材,張掖蔽擋,直令那妖主進退不得,張惶尷尬在原地,萬般無奈,恨恨捩了計都一眼,便赤面垂首,雖與美人正站了個相對,卻終不敢與其相面。「蜜哥哥……」那狐女扶袖抬手,似香風掠過杏林,露出半截藕臂,月下粉嘟嘟地泛著瓷白,彼仙子舉止,莊重優雅,一眾圍合,皆張目閉口望去,素手若玉,緩緩分開素紗,竟覺一陣香霧柔柔,輕輕彌散開來。塗山明也不禁抬起頭。眾人望著青丘月的臉,一時皆看呆了。風似不起,雲若不行,月光星輝,好似冥冥,只這一眼,便似萬年已過。「好美……比師父還好看……」計都擦了擦口水,見張洛亦在一邊發痴,不禁心下大醋,踮起腳尖,「篤」地啞了張洛小腳趾一下。「哎呦!」「你不許看!」計都小聲呵斥,使個小性兒,「乎」地遮蒙住張洛雙眼。塗山明的臉又紅了。「蜜哥哥,我……」青丘月急忙近前一步,「柔」地拉住塗山明縴手。「出落的這麼漂亮了……」塗山明啞然一笑,二人相處,正如聯珠合璧,又恰似並蒂而開的兩株玉蘭,終是那負心「郎」羞矮身子,正要轉身,卻叫計都猛地一搡,登時足下不穩,猛地落在美人懷裡。那狐女雖稱塗山明為兄,身量卻要更高挑些,塗山明一跌,正撞在青丘月軟鼓鼓的胸膛上,登時撞得美人「嚶嚀」一聲,急張開雙臂,緊緊摟那情人在懷。「蜜哥哥……妾身日日盼著這軟款溫柔再臨,已不知過了多少年頭了……」狐女垂淚,梨花帶雨,融冰暖露,撲簌簌滴在塗山明一頭白髮上,那妖主本要掙扎,卻叫她摟得愈發親切,間不容髮之際,溫潤相就,柔情脈脈,直教青丘仙子低下頭,對著塗山明的耳邊發梢不住嗅聞。「這狐狸真是好福氣,我與趙小姐的婚約,險些不成,他的倒好,這就找上門來了……」張洛但覺心下一股說不出的羨妒酸溜溜地烹煮,卻見計都再一旁連蹦帶跳地高聲呼喊道:「啦!妖主出嫁!啦!啦!啦!……啦啦啦啦!」眾妖魔不明就裡,亦隨之歡呼「好合」,喜樂聲中,便見張洛遂扽了扽計都裙擺,低聲微嗔道:「小瘋婆娘,鬧甚麼?人家的事,你歡去!你討人家嫌!」計都撇了眼自家情郎,就勢摟在懷裡,親昵捏了捏少年臉蛋兒,柔柔嬌嗔道:「傻小子,我這笑可不似你想,哎,你沒看出來嗎?……」「看出來什麼?……哦……他兩個有過!是婚前便明鋪暗蓋了!……」「去!你當我看不出來?我是說,你沒看出來嗎?她兩個人啊,湊不出一副雞兒雞兒哩!……嘻嘻嘻……」「啊?塗山弟是騸……哎!我說呢!怪著她又小又柔,娘們兒唧唧的,老愛充個漢子,我原以為他是小孩裝大人的彆扭,沒想到……」「咄!說你傻你還真就不聰明!我是說,她倆是一模一樣的……一模一樣,照鏡子似的,照鏡子,磨鏡子……她倆……她倆……哎呦!大笨蛋……」計都遂俯在張洛耳邊,輕三言,慢兩語,便見那少年猛地一凜,幾乎失聲要叫,忙捂住嘴,眉眼神色,止不住詫異道:「你怎麼發現的?」「你真看不出來?」計都挑眉微諷道。「這……這這……我結婚前陣子還和他一塊兒玩過好一陣子,我怎麼就……哎……那她倆啥情況啊……真就磨鏡啊?……」「不像,哎,你發現沒,那小青丘看著挺局氣,其實也慕男歡女愛,你看那下身,緊著往那小塗山下頭蹭呢……」「那明弟……哦,不,明妹……」「你以後還是叫人家弟弟。」「哦!……哦……那明弟的屁股怎麼緊著往後撅呢?」「怎麼著?還不是怕那小青丘看出來她沒傢伙唄……」「這麼說……明弟是假充男子,騙取婚姻?為什麼?」「唔……難說,或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對……或許是那小塗山本就喜歡磨鏡?……也不對……哎呀,不論怎麼說,那狐狸這麼幹,總會有好處嘛……」「那這麼說,我們倒把明弟推到風口浪尖上了?」「就該這樣!我最看不慣騙人,活該!看她怎麼收場。」張洛計都二人躲在眾後議論,遂見青丘月自與塗山明訴離別之痛,相思之苦,淒淒切切,婉轉輕柔,話自無頭,便也無尾,不知灑了幾丈清淚,幾番哀愁,便見那新婦避過眾人耳目,伏在塗山明耳邊溫婉道:「蜜哥哥,三百年前沒做成的事,今晚便成就了吧……」那妖主聞言,登時「騰」地掙起身,拂開新婦,連忙跑出眾外,走上白階,居高臨下地望了青丘月一眼,囁嚅半晌,長嘆一聲,拂袖急步走入殿中,「砰」的一聲關上殿門。倒換張洛與計都驚訝了。「殿下有令,眾妖魔速速各自散去,枕戈而待敵情,以備天鯤扶搖。」妖魔四散,獨余青丘月孤零零站在廣場上,月色下澈,更照得她端莊清麗,卻形單影隻,世間孤獨,恰似世間極美,一發都到了她的身上去。「這……」張洛喉頭填滿了艱澀的不忍,乾巴巴一咽,卻似吞砂般粗糲。「鬧!鬧!你叫她怎麼收場!」張洛一揮手,低聲斥責計都道。「人又不是我帶來的!」計都只覺心頭一股火上猛地澆了桶熱醋,尷尬間無可奈何,猛一擺手,亦要隨眾妖散去。「回來!」張洛見計都停住步子,皺了皺眉,嘆了口氣道:「把我和她孤零零留下,你就放心?回來……」「誰管你……」計都嘟囔一句,邁著碎步兒,急急走到張洛身側。「吃得好大桶醋!就怕你夜裡酸倒了牙!」「誰與你吃醋……」計都撅著嘴,又憋不住臉上笑意,抿著唇,「噗嗤」一聲,忙捂了捂嘴,揩了揩臉頰。「就你會疼人,顯你是頭大瓣蒜……」張洛輕輕擰了擰計都手背兒,頂肩頭搡了搡修羅少女,看了看孤零零站著的青丘月,又看了看計都,歪了歪頭,努了努嘴。「你去……你去……」張洛指了指青丘月道。「憑什麼我去?」「家裡你說了算,你去……你還是她二嫂……」「誰是她二嫂……」計都只覺一陣暈乎乎的快活,回過神時,便已站在青丘月跟前,但見那狐女不言,兀自默默掉著眼淚,便是那剛強修羅,亦覺那狐女我見猶憐。「真漂亮,如果我和洛郎以後生下個女兒,也像她似的便好了,可惜我和洛郎都沒有她那樣好看的圓臉……」計都心下暗想,出神入神之間,就勢拉過狐女纖纖玉手,親切柔聲道:「好妹妹,有什麼事,二嫂給你做主,一個人在這掉眼淚,怪叫人心疼的……」青丘月揩了揩眼淚,捂嘴啜泣兩聲,扶搖擺柳,悽然拜道:「妾情臃濫,二嫂見笑了……」「哪裡,哪裡……二嫂不是沒追過你二哥,我理解的……」計都一面就勢把青丘月拉入懷裡,一面似是而非地瞥了眼張洛道:「天下男人都一樣冷心,還不是要我們給他們捂熱乎,好妹妹,你這一向受委屈了。」「不委屈,妾身找了他五百年,不委屈……只是不想他如此冷淡妾身,真不知妾做錯了什麼……婚期也熬得,婚前的貞潔也守得,行道艱苦,不避風霜,亦能受得,偏偏他那一叱,便叫我的心裡……嗚……」那狐女悲裡帶著三分柔,哀中偏有入骨媚,撲到計都懷裡,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計都見狀,心都軟和了,只恨自己偏就不是個男身,一面摟住仙子,一面安慰道:「好妹妹,你這樣好的女人,偏叫她那樣的男,男,男人騙了心去,哎……」計都趕忙捂住舌頭,悄悄沖張洛招了招手,又忙指了指自己的舌頭。「差點忘了她撒不了謊……」凡勸慰人家,總是連哄帶騙,似騙非騙,七分真著,三分虛著,不想那修羅少女半分謊也撒不得,遂見那少年忙趕到切近,面上裝作不快道:「嘖……沒你這麼說自家弟弟的,明弟再怎麼說也是妖主,擔著好重的擔子,自然是有公無私,做得大事,一半身不由己,縱是情愛,也要拋在身後……」那少年話音未落,便見計都惱道:「沒有這話!她要是真心喜歡,就應該擔當!放著妹妹大好的婚事不成就,放著對未婚妻的責任不去承擔,他算什麼大人物!」「唉!你別和我吵……」張洛咬著牙,輕聲自牙縫兒里擠出幾縷氣,目視計都,又輕輕拉了拉計都的手,見計都神色稍緩,又見那撲在計都懷中啜泣的狐女悲聲漸息,便復堆起笑臉道:「呃……我說弟妹,你要不先在就近安頓下,婚事有你二哥我,哦,還有二嫂為你做主,便是妖主也逃不得,只是……明弟乃妖主,殿下終生大事,畢竟還要從長計議嘛……」「五百年了!」青丘月不禁歇斯底里,轉念之間,復收斂神情,執袖掩面道:「請恕妾身無禮……」「妹妹,容二嫂說句不中聽的,小塗山不要你,你何不另尋個如意郎君?」計都一句話,直令那仙子猛一推開計都,呆立當場,雙目驚怒,口中啞然,張洛見狀,忙讓過計都,上前圓道:「妹妹別誤會,你二嫂她心直口快,只是看你這樣,怪心疼的,阿修羅嘛,和我尚且老吵嘴,卻是有口無心,只因向來如此,隨便慣了,你別多心……」「我……我說錯什麼了嘛……」「你呀……」計都口比心快,雖已明了緣由,嘴上卻硬,站在一邊,只聽那少年道:「你放心,你這個弟妹,二哥二嫂認下了,你的婚事,我兩個定與你做主……」遂使好言勸慰青丘月,終暫息悲哀,穩了穩神思,揩了揩眼淚,整斂儀容,恭敬拜道:「如能促成妾與蜜哥哥的婚事,妾終身不忘兄嫂恩德……」「為女子剛強些!莫要總向人屈膝!答應你的事,駟馬難追!你只要好好的等婚便是!」計都扶起青丘月,轉身走上白階,不容爭辯之間,便要上中殿再擒那妖主出來。「哎!你要去幹什麼?」「我把塗山明抓來和妹妹成親!」「哎……我說你是不是傻呀……」張洛忙跑上前,拉計都手臂攔阻道:「你忘了明弟……她,她……照鏡子,還用我多說嗎?」「唔……也是……小青丘未必知道妖主也是個小嬌娘,到時候倒不好看了……哎呀!那你說該怎麼辦嘛。」「唔……」張洛遂拉著計都遠遠地背過青丘月,悄聲小心道:「不管怎麼說,青丘妹妹一片苦心痴情,不能讓她知道究竟,故首要的事,應是先瞞了她……」「你去瞞!你去瞞!我不會撒謊!」計都小聲嚷道。「小點聲兒!縱是瞞人,也要三真一假,你只去說真話便是……唔,其次便要讓明弟安頓了青丘妹妹,這才能從長計議……」「你要瞞一輩子?這可不成,你看妹妹急得那樣兒,親沒成,倒想先洞房,你說,可能瞞她一輩子嗎?」那少年思忖半晌方道:「未必……以明弟的才智……而且青丘妹妹不是喜歡明弟這個人嘛,挑破了窗戶紙,青丘妹妹未必不會妥協,只是不能現在說破……」那二人正自商量之間,便見中殿大門大開,八名侍者,分列兩邊,簇擁華服侍者緩緩下階,讓開張洛計都,逕自向青丘月拜道:「妖主令奴婢等服侍殿下往後宮安頓。」那狐女聞言大喜,忙問道:「哥哥……殿下他……」侍者遂面無表情道:「妖主殿下急務繁重,恐不能與您相見,還請……」青丘月遂落寞點頭,由一眾侍者引向他處暫歇,張洛與計都,並歸內城中客館歇息不題。月色無思量,人各懷其夢,清晨朝霞,未及露干,張洛與計都方起,未及醒神,便聽若葉城中鼓聲大作,聲音鼎沸,忙相整斂衣裳,出門看時,便見天空中散布無數騰空妖魔,八十一位妖魔踏罡斗布列陣法,遠近有度,好似晴空星斗,簇擁著當中圓心,騰挪有序,斗轉星移,晌晴白日的天空,莫名響徹巨聲如雷,直震得二人胸腔隱隱發空。「是中殿廣場那邊!快去看看!」二人來至中殿外,登上殿外高台,憑欄望去,便見圓場四周外亦圍滿妖魔,讓出圓場,皆在四周排布陣勢,又架豎起四面大鼓,鳴雷攪海般鼎沸作響,另有高強法力眾魔當空排布,似捧似擁,周圍地下拱衛,正與天上陣勢相呼應。「洛郎,你看!」張洛抬頭,但見一黑點現於天穹東南高處,幾個瞬息之間,便到若葉城邊遠山之間,半刻鐘的功夫,遂高懸百尺之上,直似黑雲一般,迎著晨曦,投射日影,蓋在圓場上空。「這是什麼?我真沒見過,那麼大還會飛,莫不是那狐狸口中的天鯤?」計都捂著耳朵,頂著頭上陣陣強風,睜眼打量。但見那黑似雲的巨物幾乎與中殿一邊大,底方身圓,前尖後寬,圓潤得好像半隻被切開的雞蛋,卻又說不上來的詭異光滑,抬起頭,亦只能窺見一斑。那巨物底下兩列六排短粗筒子,皆二餘丈粗細,有些噴出藍色火焰,有些則噴出熾熱氣體,偏折光影,竟似使周遭如水波涌動,托舉龐然大物,竟使其當空懸停,地上妖魔,皆跪地山呼曰「萬歲」。「這狐狸要幹什麼?造出此種精巧什物,淨做些叫人摸不著頭腦的事!」計都正自大呼,周遭巨聲,驟然偃息,但見那黑色巨物極光滑表面竟似憑空般變出一人大的見方,隱約仿佛是個洞口兒,又見塗山明整冠束髮,一襲白衣,極奪目地自其中走出,當空而立,凜然威儀,眾妖魔見妖主現身,無論尊卑,皆行大禮,禮畢,眾皆默然恭順,那妖主遂朗聲道:「我眾亘古,皆稱有靈一眾,然今卻見污為妖魔,蓋因有蘇劣心伊始也。是日舊時,有蘇之主貪而無鄙,窺伺妖主,陰謀篡之,寧忍罔奪子志,使女兒泣血,又何忍絕倫理,填骨肉蒙難?不知笑顏揮灑,魅袖蓋血,酒痕觸目,哀歌零離,遂奪婚約以背塗山,拆比翼以惑帝辛,使有商之王背棄軒轅之盟,搜嬰兒以實行伍,奪老弱而填征役,掠珠刮脂,民財無剩,大軍泱泱,飄渺若雲,貫頂堅固,執著犀利,征人白首,涕淚淒淒,嫠婦絕情,淚涕泣干,攻北海,拔西山,攫林若剃,盪湖似撈,屠殺精靈,竟然殘忍,凌辱妻兒,不以人性,終使山海有靈,見戮無剩,廟堂祥瑞,宰充祭祀,龍逢何罪,竟受炮烙,比干何賢,竟遭剜心,蓋因其乃有靈之眾耳!或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遂不顧恩德,一併戕害!至於牧野一戰,朕族幾滅,父死伯難,叔殞兄滅,幸盟武王,得全祖母之命,子侄伶仃,血脈凋敝,朕知大難,驚止幼學而就,驅馳若星尚遲,奔走如電猶慢,至於其間,父骨涼而母蹤失,伯遺隳而兄血干,幸得諸卿及諸卿族類護持,厚朕親於涼薄之外,敝朕族於傾覆之間,不避累亂,擎保朕於烈火,篳路藍縷,追隨朕於荊棘,雖祭朕身以充盤,歃朕血而奉進,猶不可報其情與萬一。狐有蘇者,獻有靈為祭,終篡妖主,魚肉諸族,凡近千年,逐朕族及卿等於寒冷,霜粥冷祭,幾乎滅絕,幸蒙炎黃諸門念及玄祖舊盟,慷慨大庇之,此乃朕遊學之始,朕自幼得冷狐火,雖承元化玉門教誨,進損相絆,後離師堂,飄零四方,與媧嫘之眾勞作,同妙法諸賢論經,增益非凡,言朕根骨短濁,靈秀絕倫,遂以摶練為基,製造為本,遊學三洲,從師者眾,終有所成,又幸得眷顧,自南島尋得天鯤,又與古籍典中尋得「恆沙像」之造法,並諸靈巧奧妙,製成法寶神器,由是漸起,後終得立錐之地奉養祖母子侄,片瓦之檐安頓族眾諸卿。然雖得暫安,仇恨未雪,諸靈之眾,尚無法安身,元化之門,閉塞昏聵,妄以妖魔論吾等,乃使門徒時常攻伐,上君門者,亦常滋擾,朕正欲平之,故今驅動天鯤,探北冥而究竟,玄祖興吾等之法,皆在其中,待朕歸來之日,便欲再興吾輩靈族,平滅上君,滌啟元化,扶正根本,一雪吾族舊恨耳!」塗山明言罷,眾妖魔皆狂呼巨號,有哭而怒者,竟至昏厥,喜而揚者,七竅流出鮮血,皆稱「萬歲」,叩拜之狂切,竟使地裂,計都在一旁,一頭霧水道:「她說了什麼?他們怎麼這樣?」計都瞟相一旁張洛,見其良久不語,長嘆一氣,便復問道:「洛郎聽懂了嗎?我怎麼還是有點兒……不明白?」張洛遂道:「來龍去脈,我也只聽個大概,如果沒錯的話,她說了些她遊學的生平,在這之前還有一些……新仇舊怨什麼的……」「具體說說,撿要緊的說說。」「我也是聽了個大概,似乎和有商舊事有關,大概是有蘇氏的族長為了妖主的位置,使用了陰謀詭計,挑撥商人君主帝辛和有靈一族的盟約,使商人集結軍隊對有靈一族展開屠殺,並幾乎要在牧野之戰中把支持塗山家的有靈族屠戮殆盡的事……」張洛頓了頓,接著說道:「我聽師父說過武王伐紂的事,可據方才明弟所說,似乎在牧野之戰,武王和塗山家有過什麼盟約,出手相助,才讓塗山家保全了明弟的祖母和一眾子侄,但父親,伯父叔叔,還有族兄弟幾乎死絕,母親也不知所蹤……」「你這麼一說,我倒想起在八部寺時和幾個妖魔聊過的一些事,據說當初,很久以前,塗山家的一個男丁,叫的什麼,我也忘了,和有蘇家的有蘇己,這個我記著,似乎就是後來的蘇妲己,原本是有婚約的,但因為有蘇家從中作梗,最後決裂了,但……」「但什麼?」「但有婚約的兩人十分恩愛,似乎已經在成婚前便生了一個孩子,婚約解除了,這個孩子也就成了私生子,被塗山玉殿下單獨撫養了。」計都嘆了口氣,像是遺憾,又像是釋然:「塗山,有蘇皆是骨肉血脈,據說塗山和有蘇還都是少司的後人,骨肉之間尚且相殘,更別提朋友了……」張洛聞言,倚著欄杆,回頭看向計都道:「你怎麼突然想起來這個了?」「有感而發嘛,小狐狸其實也挺不容易的,元化門給她折磨得眉發皆白,要是我,也一定像她一樣想著報仇雪恨,不過其實,最早的元化門不是那樣,『廣而化之,方為元化』,我師父是這樣跟我說,至少當初我師父在時,那絕不是個專橫排異的地方。」計都亦望向張洛,相視笑道:「我這次回娑婆洲說起我倆的婚事,又聽我師父說起過很久以前,她還在元化門裡的事,那時還有很多八部眾在其中,彼此皆十分友愛恭順,她就是當時教授煉體秘術,並各類體術的師範,你敢想嗎?她竟然也曾有過一個要好的天人朋友……」言及此,計都不禁神色一變,垂眉嘆氣道:「只可惜那個朋友後來背叛了她,還用計砍下了她的頭,幸虧掉在欲界海里,方才逃得一命,她和我說……她原就那樣說……」「族類之間的成見,哪怕有托舉起維摩隆仁的力氣,也搬不走了,她容不下袁淳罡,自然更容不下我,璇明道尊的心力,到頭來終究還是付於無功了……」計都正要再說些什麼,竟如觸冷冽,猛然警覺道:「來了。」計都話音剛落,便見塗山明掣出腰間長劍高舉,殿下妖魔,皆警覺而起,妖帥妖將,皆領眾四散,中殿巨鼓,動若雷震。又過不多時,大地驟然震顫,天地變色,陰雲四起,張洛異變驟起,不禁慌忙道:「什麼來了?」張洛見計都蹙眉凝目,神情嚴肅,不禁亦覺緊張,張惶之間,便見計都挫牙錚錚,啞然笑道:「我嗅到天人雜種的味道……遠遠的,是個很強大的……」計都話音未落,便見一道白虹貫徹天空,轟然鳴響,灼熱之息,見者為之面赤,未及反應,又是一道長虹橫貫,掠過中殿頂,「轟」地打在若葉城後山嶺之中。「嗡——轟!」白虹觸地,一陣暴鳴,便見群山之中,光芒大作,半球似的籠罩三里方圓,猛地收聚至一點,轟然爆散,地裂山崩之間,火光煙塵,猛地沖天而起,好似一條紅黑夾雜的猙獰大蛇沖天蔽日,萬丈煙塵,登時將若葉城上遮罩得黑天般相似。「這!莫非是神箭投於地上?」張洛未及反應,登時嚇了個趔趄,便聽計都咬牙凝眉道:「此乃『神威一擊』,天人五劫之招數,不過還差點意思……」神威落地,大變乍起,一眾妖魔,不免膽戰心驚,但見那妖主猛地捂住腦袋,張目欲裂,額上青筋,青龍般暴起,牙齒森森,齧唇出血,卻帶著十分的決絕,嘶聲咆哮道:「師父!你阻止不了我!鐵連環!啟動天樞!召集部眾,盡入天鯤之中!」那妖主大吼罷,又不禁得意笑道:「師父,你的法術也攻不破城中的結界吧……」那妖主笑聲未落,便見數十眾頭貫華冠,身貫堅甲,或三頭八臂,或面生多目,或持法器,或執兵刃,曄然光華,帶領黑雲中不計其數的修士,憑空向若葉城內飛來,若葉城牆上沖虹,一時間連發不止,恆沙鋼像,傾城而出,與那一眾人鏖戰,不出半炷香的功夫,便見恆沙隳墮,好似白雨銀雲,血肉橫飛,恰如朱海倒灌,沖虹電弩落在那一眾先鋒身上,一擊之發,也僅能擊破其甲冑,數十中悍不畏死,頂著熾熱虹光,不避身焦膚離,腸穿肚爛,衝殺至城上,強忍意志,城中電弩,一發遭了搗毀。「天人……這才是元化門最強大的力量……」塗山明臉上掠過一絲癲狂暴怒的笑意,掣過腰間令牌號令道:「妖帥!死守若葉城至天鯤扶搖!眾妖將妖卿,死斗之時已至,不拼殺,更待何時!」塗山明號令罷,狂吼一聲,高舉手中霜離之劍,青烏的劍身,登時燃起黑熾的烈火,遠而觀之,卻覺寒氣逼人,好似三冬之風,撲面而來,塗山明身後黑色巨物,緩緩向圓場中央沉去。但聽轟隆隆一陣巨響,黑磚鋪就的圓場猛地自當中分開一圓形的口子,四周地面,緩緩向圓場外旋布收縮,半刻鐘的功夫,便露出一二里見方的淵洞,黑色巨物,沒入淵洞之中,霎時不見蹤影。若葉城內,一眾妖魔,皆感應死節,公卿掣劍,奴僕引刀,奔走呼應,赴之如歸,天空大地,烏泱泱血海般飄涌,城外來犯之敵,不覺間已突破外城,十數個天人沖開妖魔防線,徑向中殿飛去,瞬息之間,眨眼迫於塗山明切近,卻見那妖主孤零無援,仗劍而立,橫擋在淵洞之上,十數天人,登時圍於上下左右,其間事急,飛光掣電,猶不及於萬一。「火兮!」但見塗山明一聲暴喝,劍若流水,未及分辨其迅,翩然斬過一圈,便見萬丈玄火,轟然自霜離劍中湧出,玄火過處,霜結氣寒,奔若流水,浮漫不絕,四周天人,霎時淹沒,火散氣清之時,便見那十數個天人,皆凍在當空,周身寒霜如針,張目咧口,萬般恐懼痛苦,風掠急過,皆化作冰晶飄散,卻見那妖主颯甩劍花,納與肘側,淡然冷漠道:「我一人當先,爾等皆如飛灰耳……」「明弟能應付得了,天人其眾,真如你說的那麼高強嗎?」張洛言罷,但見計都冷笑道:「這類貨色,不足一合,那個強大的天人,還在很遠之外……我感覺得到……」計都話音剛落,便見來犯之眾衝破外城,迫入內城之中,其間軍勢,實不可當。「怪了,飛也不會的修士,真有那麼厲害?」計都見狀,心下大疑,未及思索究竟,便聽那妖主大呼道:「嫂子!軍情甚急,望速來救我!」話音剛落,便見來犯之眾突出內城,直奔中庭,又聽塗山明叫到:「天鯤若不能騰飛,二哥的靈官便治不好了!有靈族覆滅,只在旦夕!」那修羅最掛念情郎,心頭逆鱗見忤,登時騰躍而起,掣出戰裙下神頭錘,暴喝一聲,便蓄何止萬鈞之力,轟然砸在敵眾之中,霎時便見敵眾殘身拋飛,留下一大片鮮紅,直作血雨般灑落當場,矯健身姿,敵陣中赤光般流轉,敵眾攻勢,霎時若浪遇長堤般停滯。「這些人如此孱弱,昨日能御,今偏就打不過了?」計都一面猜疑,在敵眾之中衝殺。「洛殿下,請到天鯤上。」那少年正在高台上觀戰,見戰勢焦灼,不覺一侍者湊到切近,未及反應,便又聽那侍者道:「戰事緊急,若再遷延,只恐吾等千載籌謀,皆作泡影。」「既是如此,我便速隨你去!」張洛聞言不及思索,忙隨侍者下高台,避刀兵往中殿而去,正欲入殿,便聽耳畔清麗聲音道:「二哥,此一行,可攜妾同去,服侍妖主畔側,誠妾所願。」張洛回頭看時,見青丘月白衣白袍,頭戴斗笠,百柔身體,剛強心神,雖有嬌怯,卻透著一股勇氣與決絕,那少年見青丘月神情堅定,便回身引那狐女近前,與侍者道:「月妹是妖主之妃,理應同往。」那侍者聞言,面不改色道:「殿下只令我引您入天鯤,並未說要帶旁人去。」張洛聞言,索性坐地道:「她不去,我不去。」侍者見狀不言,伸出單手,竟將那少年當空提起,又伸出另一隻手,支出手指,左右擺了擺道:「我為妖主近侍,請殿下不要令我為難。」那侍者提起張洛欲走,又聽青丘月在身後朗聲道:「妾願成就妖主事業!心所願者,唯塗山君之願耳!」青丘月上前,攔住侍者,自袍下拔出匕首,袒露手臂,抵於其上道:「妾今日知妖主心志,伏唯相就,今願歃血為盟,若猶不允,請死當場!」那侍者見狀,輕聲嘆氣道:「真塗山家之婦也……」那侍者遂側身道:「不過,青丘殿下,您可想清楚,您所想的未來,或許並不能如您所願,您若就此退卻,猶有勒馬之機,真若與我等同去,便再無回頭之路。」那狐女聞言,納斂寒鋒,拂袍挺身,逕入中殿,偏頭平靜道:「請引前路。」「那狐狸真是好福氣……」張洛見青丘月背影敫然,心下亦不禁泛起一股激昂情愫。「殿下,自己走吧,我拎著您怪累的。」侍者放下張洛,便見張洛撓頭堆笑,指了指青丘月離去之處道:「是走那邊吧?」侍者默然,唯微頷首。「這下你無憂了吧,呼……怪累的。」計都直殺得敵眾退至外城,回頭望時,卻見塗山明不知往何處去,喚了幾聲,終無人應,心下登時驚道:「壞了,那狐狸不會死在亂軍中了吧……」「壞了!我的洛郎!」計都登時心下大亂,騰空而起,四處看時,終不見張洛身影,不及驚慌,便覺大地猛然晃動,似有巨物貫沖,又似洪流奔涌,城中之人,皆搖晃不穩,半晌平靜,四周之眾,皆向中殿方向望去。「你們看!那是什麼?」計都回首,不禁驚訝,淵洞之中,緩緩升起烏山般巨物,四周氣流,直吹得人站立不穩,又似漩渦般環繞,霎時化作極勁風牆,直將無根基之物,盡數卷到空中,隨波逐流,愈發向高處奔去。「天鯤!是天鯤!」眾妖魔爆發出一陣歡呼,集合團結,借著騰起的風勢,瞬息間將敵眾驅出外城。「起風了。」大風卷藉,呼嘯之間,風平之際,便見若葉城上懸浮著幾乎半座城大的龐然大物,狀若大鯤,長與寬者,皆不可計量,游於當空,憑依無物,眾妖魔見狀,皆山呼萬歲。「你這狐狸……我中了你的調虎離山之計了!把洛郎留下!」計都終恍然大悟,怒火中燒,不禁暴怒,奮起周身力氣,猛地向天鯤衝去,卻見那龐然大物饒城一圈,激盪大風,不知以何驅使,竟陡然奮起,霎時衝上萬尺高空,任計都如何加速,終是追之不及。「啊!」計都大怒,擲出神頭錘,卻連天鯤的尾巴也沒碰到。「你個狐狸,看我不把你的城毀得連磚塊都不剩!」計都大怒,正欲將神頭錘擲向城內,卻見中殿侍者不知何時出現在旁,恭敬施禮道:「計都殿下且息萬鈞之怒,妖主今已邀洛殿下乘天鯤共赴北冥,所以未知於足下者,蓋因事急,請恕無禮。」「你們做得甚麼勾當!奪了我的男人去!」「妖主殿下的安排,自有其思慮,後仍有事須請計都殿下相助。」「憑空奪了我愛,還要我幫你們?」「計都殿下的心情,我理解,然妖主令我與計都殿下談一談,相信您會有興趣幫我們的,還請計都殿下念在盟誓,容我道來器重原委。」計都遂收起神頭錘道:「有事快說!省得討打!」「妖主殿下遊學之際,暗中調查元化門內情,尊師長羅睺殿下向日遭叛,近日遭襲的始末,乃至袁淳罡尊者,塗山玉殿下,脫離元化門的始末,老龍王敖古遇害始末,皆已知之七八,計都殿下有意聽我談談嗎?」計都聞言,神色緩和道:「只要你能保證我男人安康歸來,一切可說。」「這亦是妖主殿下要保證的事情。」侍者恭順道:「要不要喝杯茶呢?」塗山族及其有靈從者,耗費千年,終使天鯤扶搖,以圖北冥,尋求復興之道,亦將有幾多艱難險阻?元化門舊日一些原委,究竟有何來龍去脈?青丘月與塗山明的關係,又將向何處發展?張洛在其間,又處在如何關鍵之處?欲知後事如何,請待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