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何妨同行,把臂倩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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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士魁揉了揉眼睛,被末大夫這麼一說,才覺少婦的臉蛋似乎越瞧越有些不對勁,肌膚亦無印象中那白如骨瓷,細如剝殼熟雞蛋般,至於身形體態……該怎麼說呢?

  白如霜確實該要更矮更肉些,雙腿應無這般修長,然而眼前之人的一顰一笑,甚至垂首斂眸、胸有成竹,令人瞧著有些火大的模樣,分明就是白如霜。

  大夫所言並非毫無道理,道人隱覺蹊蹺,果然抱持此心再多看片刻,便能看出更多不對勁來,只不知女郎是如何辦到。

  就算易容改扮,也該抹麵糊墊鼻子,拿油彩什麼的改變臉色之類,在末殤點破她「不是白如霜」、把這個想法塞進王士魁的腦子之前,他從未覺得此殊不是白如霜,如遭妖法迷了心竅,實是匪夷所思。

  「我的眼睛不太好。」二尾妖人娓娓道。

  「有種酷刑,是用針把眼皮子固定起來,拿烈焰燭火置於眼珠近處……只消一夜,便能毀了照子。我運氣不錯,每回都沒超過個把時辰,折磨我的人更想看我哀號痛哭,非是奪去視力。」

  「為此之故,白日裡我有些畏光,若非看診,不怎麼用眼,垂斂眼皮,放空眸焦,沒事便微眯著休息,如蝙蝠一般。」

  他翻起眸子,定定注視對桌的美艷少婦。

  王士魁這才留意到大夫的眸色有些淺淡,眼白血絲格外清晰,竟有些血眼的意味,想來是因為嘴角縫疤過於慘烈,總是下意識地避免與之對視,到這會兒才知他白天不怎麼用眼。

  「你的聲音很像白如霜,但並不是;雖用了她的香粉,我猜是進房後搜索了梳妝櫃才補的,若自外頭奔波而回,未更衣沐浴或重新上妝,氣味不該這麼新。更重要的是:賀延玉被軟禁在方骸血院裡,便於日夜宣淫,不是關押在什麼地牢。身為無際血涯的大總管,白如霜豈能不知?」

  此殊正是頂替白如霜被運回無際血涯的「五里揚鞭」盧荻花,與墨柳、闕入松同列天霄城四大家將,直屬少城主的密探組織「荻隱鷗」的首腦。

  她按著自奉玄教細作處拷掠而得的情報,再加上白如霜投誠後和盤托出的相關描述,以「擬神化聲形為下」的神技冒充白如霜,一路居然無人發現,就這麼混進血骷髏的大本營不說,還搖身一變,成了這魔窟里現下的最高指揮順位,人人無不俯首貼耳,必恭必敬。

  盧荻花不動聲色,三言兩語間套明情況,理直氣壯踅至血骷髏的書齋,翻出所有文檔箱牘,一一飛快翻過,從帳簿、圖紙到字紙簍里的便箋,什麼都沒放過。

  她除了擅長觀察模仿、分析情報,更有過目不忘的本領,用不到半個時辰,血骷髏屯駐人馬的幾處暗樁、日常錢糧的流通路徑,乃至往來的櫃號密語等,全刻進了女郎的腦袋裡,在一天內她有把握能默出八成以上,拖得越久,忘的自然越多。

  奉玄教的死海一支規模不小,血骷髏常態養著兩三百人,還不包括渾不知情的雜役、僕婦、馬夫等,算的是具備基礎戰鬥能力的動員對象,在漁陽已然是檯面上的大派規模。

  血骷髏的財源遠遠供不起這支常備武力,帳簿里充滿挖東牆補西牆的痕跡,盧荻花牢記幾個可疑的往來票號,循線追查下去,說不定便能掘出更高層的奉玄教首腦——「荻隱鷗」在跟監戰鬥上或不如潛行都,承惠於盧荻花神乎其技的模仿觀察能力,在女郎劍及履及、親力親為的領導風格之下,他們對於處理「人」的事特別擅長:

  散播或釐清耳語,耙梳錯綜複雜或混噸不明的人際關係,發掘或隱藏流通的渠徑,找出或銷毀不應存在的人證、物證、事證……等,才是這群灰衣影子專精的領域。

  在調查繡娘的背景上,盧荻花算是碰了個軟釘子,正所謂「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兩者雖無直接關聯,但她不惜甘冒奇險,親自混進血骷髏的據地取得第一手情報,也能理解成是為了扳回一城,以免「荻隱鷗」顏面掃地,辜負了少主的殷切期待。

  情報消化完,正要去翻血骷髏的私人用品,忽有婢子來報,說擅自出莊的末殤大夫與張沖神君回來了,正在外頭的哨點待傳,請蠨祖定奪,盧荻花才不得不放下這個尚待發掘的大寶藏,回院裡見人。

  ——之所以忽視鬼腰牌之首、渾號「點鋼鬼叉」的馬白雲建議,不去哨點接見二人,蓋因「擬神化聲」的訣竅與罩門一如變戲法,不怕人多而怕有異聲,只消有人投下懷疑的種子,哪怕起於毫末,也將崩如山倒,自應極力避免。

  她既不識馬某,也不識末殤張沖,難保不會在眾人面前露出馬腳。

  以上司問罪之姿單獨會見,明顯更為有利,更易於維繫「擬神化聲」的神奇效果。

  只是萬萬沒想到這倆還真是叛逃,逃成了不打緊,回頭救人也罷,想出的法子居然是策反上司……盧荻花越聽越奇,但二人與她的下一步不謀而合,恰能合作,於是爽快答應,不想卻因此露出破綻。

  果然探子忌貪哪,盧荻花忍不住自嘲。

  她沒貪著返回書齋繼續掘血骷髏的老底,卻在「唾手可得的完美撤退之法」上犯了貪戒,這比晨起時於鏡中偶見的鬢星,更讓她覺得自己老了,置於桌底的手悄悄移至腰帶上,摸著「點珥鯨鬚」的繫結。

  這柄柔韌的異質馬鞭她習慣系在裙里,解結即落,足尖一勾便能抄在手裡,盧荻花長年佩帶,已練至不礙行走、外表全無異狀。

  被裝在麻袋裡摸索著搜身時,便將長未及兩尺的鯨鬚鞭夾在腿間,巡哨的鬼腰牌只顧著摸她的屁股奶脯大吃豆腐,俱未察覺「蠨祖」夾帶兵器入莊。

  「動了殺氣。」那嘴角雙裂的白面妖人陰陰一笑,居然微微點頭。

  「看來可以合作。你不通莊外的陣法吧?若有萬一,就算乘著馬車你也逃出不去。到得那時,我倆可為你引路,你車裡挪挪位,載我們仨一程如何?」

  盧荻花柳眉一揚,「你不問我是誰?」

  「知道是血骷髏的敵人就夠了。」二尾妖人指了指自己,和身畔的微拘道人。

  「目的相同,便是一路。良機稍縱即逝,你待如何?」

  盧荻花沒考慮太久。

  「成交。我讓人去備車,你等速將賀延玉帶來此間。」通寶錢莊被滅,是少城主被對反陣營寫上檄文的罪狀之一,若能救出賀延玉夫婦,不僅能息眾怒,連天痴上人那廂也有交待,劫遠坪會上如斷須於鶴一臂……不,以那廝平庸無能,這差不多是五肢齊斷的地步了,屆時幕後黑手若不跳將出來,滿盤算計將付東流,攻守互易,可有好戲瞧。

  「不,你與我倆同去。」末殤袖管微揚,依稀能見袖中的白膩雪肌深處,晃過一抹猙獰的金屬流光,應是伸出弩機的箭鏃。

  「我知道哪裡有車。你走前頭,說帖隨機應變就是,毋須打草驚蛇。」

  盧荻花知她是信不過自己,不欲纏夾,爽快起身。

  三人出了房門,王士魁當先領路,「白如霜」走在他身後,末殤一手搭著她的肩,藏有弩機的袖管輕抵著女郎脅側,專挑僻靜的檐廊快步疾行,不多時便至方骸血院裡。

  王士魁制服了院外看守的鬼面武士,挑了兩人中個兒最高的,拖進樹叢一陣窸窣,毛手毛腳地剝了昏迷武士的外衣和面具。

  方骸血院裡本沒什麼人,他是興起或暴怒時能隨手殺人的主兒,就算血骷髏寵信,也挨不住幹練的底下人這般消損,索性缺後不補。

  賀延玉這些日子未受他折騰,食睡正常得多,原本憔悴的容顏略微恢復,再加上衣著齊整,髮鬢經她細心梳理,瞧著就是大家閨秀的模樣,端莊娟秀,當真是我見猶憐。

  她一見來的是末殤,「呀」的一聲驚呼生生抑在小嘴裡,便欲起身,仿佛想與他說話似的,隨即瞥見同來的白如霜,眉宇倏又黯淡了下來,不復先前重遇故人的欣喜。

  賀延玉被抓來無際血涯之後,屢屢被方骸血幹得昏死過去,那會兒被喊來施救的便是末殤,兩人早已照過面;末殤對陸明磯說「不曾見得」,本就是推託敷衍的遁詞。

  賀延玉與他相認後,沒提一句當年悉心照拂的恩情,更未指責他恩將仇報,自甘下流,淪為魔頭幫凶云云,除了感謝末大夫治療,便只問陸明磯。

  末殤的回覆一如對其夫婿,只回說「不曾見得」、「我不知道」。

  賀延玉的反應卻與丈夫大不相同,沒有氣急敗壞,也未哭哭啼啼,溫婉點頭,仍是柔聲道謝,待末殤為她的私密處細心敷完了藥,紅著小臉輕按他手背,雙掌交疊,直視他雙眼,含笑正色道:

  「拜託你了,大夫。」

  末殤本已被她謝得滿心煩躁,說不定少婦痛罵他忘恩負義,心裡還舒坦些,再加上她嬌紅微腫的陰戶無比艷媚,酥膩的小陰唇即使飽經蹂躪,充血得殷紅一片,卻仍仿佛能微微透光,宛若瑪瑙;淺潤的大陰唇無論色澤形狀,都像極了完熟的薄皮甜桃,當真無一處不是粉雕玉琢,既能同理方骸血為何捨不得讓她下床,復又難解他怎能捨得如此蹂躪,光這一節便是活脫脫的禽獸畜生,非常人所能為。

  他見過的婦人胴體多不勝數,從未有這般怦然心動、嗅之魂銷的強烈感覺,煩躁更甚,冷不防被她按著手背這麼說,不禁嚇了一大跳,本能便欲抽回,卻突然猶豫起來。

  少婦那溫婉的視線穿過了他,毫無疑問將他看了個透,卻沒有半點看穿他人的傲慢優越。

  她是真相信他能、且必定救得了丈夫,已經預視了那個確切會發生的未來,才發自內心的說出這話。

  抽手或否認都太失禮了,末殤忍不住想。他不想連這種地方都輸給她。

  「……換上。快!」末殤面無表情地扔給她一包衣裳,還有一張輕巧的鬼紋半面。

  賀延玉動作很慢,就是那種被人服侍慣了的千金小姐,但毫無猶豫停頓,實際上沒花多少時間,這點連盧荻花都很驚訝,微露一絲讚許。

  「陸夫人,是少城主派我來救賢伉儷的。」

  她握著美麗少婦的手,細細撫摩道,「天霄城未能及時馳援貴寶號,實是萬分抱歉。」

  賀延玉一逕搖頭,柔聲道:「少主有心。我夫婦二人若能逃過此劫,必定親向少主致意,叩謝她的救命之恩。」

  忽聽院外有人大喊:「蠨祖!蠨祖!」

  由遠而近十分匆忙。

  另一人從反方向呼喊而至,語帶埋怨:「這兒也沒有?會……會不會在裡頭?」指的自是方骸血屋裡。

  院內四人無不凜起,王士魁悄悄摸近院牆,以備兩婢一有動靜,能以最快的速度一掌一個,打暈了事。

  先前那名小婢「呸呸呸」連啐幾口,似覺晦氣,哼道:「去裡頭做甚?是人都不去!趕緊到別處找,莫讓血使大人等上。馬車入莊了麼?」

  後一人道:「三里哨傳來的消息,這是要到了罷?哎呀別說了趕緊找去!」轉瞬間便去遠了。

  王士魁蹲在牆底,下巴都掉在地上,愣了片刻才想起要發抖。

  血使大人回來了。

  血使大人回來了……血骷髏回來了?他媽的她這會兒回來做什麼?媽哩個瓜瓜雞!

  屋內三殊面面相覷,盧荻花統領組織慣了,決斷極快,肅然道:「你先前說的馬車在哪兒?」是要搶先衝出去的意思。

  末殤搖頭,「來不及了,三里哨傳的消息,這會兒肯定已入莊,待鐘響——」

  語聲未必,院外果真響起悅耳的鐘磬之聲,叮噹錚𫓽遠近相連,擊鼓傳花般一路迤邐,次序井然,十分動聽。

  盧荻花一怔,登時省悟:「是了,就位者擊磬,這不只是傳訊,也是各歸崗位之人的整理傳報;鐘磬聲斷在哪處,便知是何人、何司未到,與本城的迎敵警鼓竟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比憑簿點兵更有效率得多,天霄城的防務頗引此為傲,不想這魔窟的構建者亦有同樣的思路眼光。

  「……你去見血骷髏。」磬聲漸遠間,身畔的末殤飛快接口:

  「我有個主意。」

  盧荻花單膝跪地,俯首對正大堂居間的虎皮交椅,聽著背後鬼面侍婢們的低聲笑語,頗有些哭笑不得。

  那裂嘴敷粉似的鬼大夫說「大堂那兒有輛現成的馬車」,她總算是看到了,漆黑結實的四乘大車正停在堂外,血骷髏卻遲遲沒下來,侍婢捧著清水布巾,流水價的朝馬車處來來去去,合著血骷髏就在車裡洗浴更衣,盧荻花都跪了快一刻還沒見著人。

  根據婢女們竊笑著互咬的耳朵,說車停那會兒,裡頭的兩個人都是光溜溜的,血使大人還在叫,聽得人下邊濕透,從沒聽過血使大人叫得這般酥麻婉轉,當真是好聽極了——

  小妾出身的盧荻花不怕聽這些,只沒想到血骷髏手下的丫鬟如此開放,此地果真是魔窟,常人斷難久待。

  她們還形容車內男子的陽物有多嚇人,裹滿的白漿有多黏膩濃厚,怕是把血使大人肏得麻透了,才能磨成這樣,說得盧荻花都想看看忒厲害的雞巴。

  可惜那位「公子」在馬車抵達之初、針砭完血使大人之後,就被鎖到了血使大人院裡去,交待丫鬟們服侍他沐浴更衣,血使大人晚些要與他一起用膳;與其說犯人,聽著更象是客人。

  盧荻花失之交臂,感覺有些虧了。

  又過了盞茶功夫,戴著獸骨頭盔的女郎僅披了件茜素紅的大袖衫,腰間隨意以綢帶打了個松結,行走之際修長的裸腿時不時露出襟衩,女魔頭也毫不介意;趿著緞鞋的腳掌雖長,足形卻十分姣美,肌色膩白如乳,瞧得人難以移目。

  這身打扮委實過於家常,若非頭上那頂猙獰骨盔,便象是哪個閉門謝客、準備歇息的花魁,很難想像是屠了十三家武林派門的幕後黑手。

  白如霜是非常懼怕血骷髏的,盧荻花回憶著少婦魂飛魄散卻又苦苦忍耐的無助模樣,俯首顫道:「屬……屬下參見血使大人。」

  「起來說話。」女魔頭不只聲音,連斜倚的坐姿都十分慵懶,看來被那車中少年肏得腿軟的傳言不假,非是懷春少女的臆想。

  盧荻花沒敢拿正眼看她,但餘光匆匆一瞥,總覺得獸盔下露出的尖頷嘴型十分眼熟,她確定自己看過這張臉,不是最近,而是在——

  「……好了,就先這樣罷。我乏啦,明兒再說。」

  女魔頭聽她扼要地報告完,扶著侍婢起身,邁步時的微妙遲滯不僅不礙誘人韻致,反促人想像她腿心子裡的酸麻,但血骷髏似乎無意休兵,隨口吩咐:「傳膳之後未得召喚,誰都不許來擾我,聽見了沒?」卻是對婢子說。

  她雖問了少主對口諭的反應,明顯對盧荻花的答覆不感興趣,思緒飄蕩,有耳無心,聆聽不過是虛應故事,權作統御手段而已,以免下屬存了僥倖,日後辦差便未必盡力盡心。

  雖不緊急,垂問的畢竟是軍情,兩人說話時血骷髏摒退閒雜人等,只留一名婢女隨侍,業已扶著她同去,這點也算是幫了盧荻花大忙。

  這女魔頭連背影身形,都令她莫名地生出熟悉之感。

  盧荻花一待主僕倆相扶著穿過吊簾,立時閉目垂首,從記憶中喚出那名與血骷髏像極了的人,輕按扶手,裊裊起身。

  行經外側的僧帽椅,隨手拎起擱在上頭的雙層斜飛鳳帔披上肩,撕開裙衩,露出裸腿幾至髖部,再戴上鬼紋半面——血骷髏平時不戴獸盔,乃以與婢女同款的半面掩臉——跨出高檻時,已化身為無際血涯的主人。

  重新湧入院中整理馬車的婢僕們紛紛俯首行禮,盧荻花傲然道:「都下去罷!未得召喚,誰都不許來擾我,聽見了沒?」

  聲線幾與方才血骷髏一模一樣。

  獸盔內藏有變聲的機構,無法聽見女魔頭的原音,但盧荻花的口吻實在模仿得太像,加上走路、揮手的姿態氣勢就是血使大人本人,誰也不曾稍稍起疑。

  「你、你,還有你留下,其餘都出去。」眾人無不依言而行。

  被指定的三人當中,兩名鬼面侍婢爬進了車廂里,另一名高瘦的鬼面武士趕緊將解下大半的韁轡七手八腳套回去,然而不知是天生手殘,抑或不通馬性,半天都弄不好,急得滿頭大汗。

  天霄城多產良馬,盧荻花及笄前便能在馬背上翻轉著玩兒,接觸馬匹的時間不比人短,趕緊上前接手。

  車內扮成侍女的末殤解下半面,將攏在前頭遮去口裂的濃髮撥回頸後,探頭低喝:

  「王士魁你別添亂!讓她弄就好,你去把折階收起來!」

  盧荻花套好了兩匹,忙把最後一匹馬的韁轡整理起來,低道:「時間不多了,血骷髏若回院裡,只怕要露出馬腳——」

  末殤心底喀登一聲,面色沉落:「你翻了她的書齋?」

  盧荻花一聳肩,手上的活兒做得飛快,滿臉的不在乎:「細作不就幹這個?」

  王士魁眼見兩人又要槓上,急得打圓場:「不是,好端端的二位——」

  收起摺疊踏階的手忽被人抓住,卻是為血骷髏駕車的老車伕。

  眾人倒抽一口涼氣,料不到此間竟還有人。

  黑衣老人身材矮小,約莫卸了韁轡便在矮樹叢里覓地而坐,背對院子喝酒,諸人進進出出,卻無一見得。

  末殤一使眼色,盧荻花搖身一變,轉出車側時已充滿迫人的女王氣場,修長的玉腿歧出高衩,單手插腰,衝著老人道:「你在這裡做甚?還不滾了出去!」

  老人微眯起眼,似乎有些迷惑似的,不住上下打量女郎。

  他手勁極大,王士魁的腕子被箝得隱隱生疼,若運起新得的千燈手功勁自能抵禦,但他對這門天上掉下來的神功頗有心魔,也恐激起老人疑心,或將殺人,忍著疼痛不敢掙扎,只頻頻咧嘴呲牙。

  盧荻花心裡著急,眼下只有她能套車,偏偏耗在這兒,如何是個了局?情急神分,突然間露出了原本的表情。

  雖只一霎,老人濁眸圓睜,冷不防去掐王士魁的脖頸,出手如電,竟也是會家子,而非普通僕役,口中咿咿呀呀叫了起來,張開的嘴裡赫然不見有舌頭!

  末殤驀然省悟:「……他是聾啞人,聽不見你說話!」

  聽不見維妙維肖、幾可亂真的嗓音和口氣,「擬神化聲形為下」的神技登時失效,所幸老人喉音喑啞,聾子又拿捏不准音量的大小,儘管已奮力出聲,並未引起多大的騷動。

  王士魁見局已破,運功將鎖於喉間的枯爪扯開,猛將老人推出!

  前日一掌轟死馬的慘狀這兩天夜裡都沒放過他,微拘道人屢屢夢見人馬殘屍拉耷著來向自己索命,拖著一地肝腸血污,害他連客棧廚房做的西紅柿炒雞蛋都見不了,遑論入口。

  這一推只用三成力不到,老人下盤一立,鐵臂復來,死死箍著他的腰,怎麼也掙不開。

  「……行了!」盧荻花終於套好了馬,撐臂躍上轅座:「要走啦!快些上車!」

  「……王士魁!」末殤大叫。

  道人無論如何也講不出「別管我你們趕緊走」這種話,奮力扯著緊抱腰際的老頭兒,幾欲哭出:「大爺……不是!大爺你行行好……放手!別逼我……大爺你放手……放……求你了大爺……放手!」

  驀聽噗噗幾聲,老人臂箍一松,軟軟靠著他癱滑倒地,差點把高瘦道人也一併拖倒,背門上插了整列三四枚小箭,直沒至羽,卻是末殤所發。

  「上車!」

  四乘大車極難掉頭,前頭盧荻花操控韁繩吁吁有聲,半天沒見動靜。

  王士魁腿都軟了,背倚車廂勉力攀起,忽聽一聲清叱:「奸細……哪裡走!」

  茜素紅的錦綢大袖衫獵獵作響,女郎袍底竟是全裸,雪白的大長腿凌空虛點,手中鷹喙大槍急轉如旋風,赫然是頭戴獸盔的血骷髏!

  末殤照准她雪酥酥的平坦腹間,將剩餘的弩箭一口氣射空,無奈在急轉的鷹形槍尖之前,火星都沒能多擦亮幾點,長槍連砸帶鏟,「喀喇!」一聲巨響,攪碎了半邊後輪,車廂都差點給鑿下一片!

  車內,賀延玉被轟得先彈撞後趴倒,驚呼已教血骷髏聽了去,俏臉益寒,提槍「潑喇!」捅穿車廂,峻聲嬌喝:「都給我滾下來!」

  餘光瞥見一旁的瘦道人,冷哼:「張沖!連你也要背叛本座?本座不待見你了?」

  王士魁魂飛魄散,撲通一聲趴跪於地,顫聲道:「不、不是……小人……小人不敢!是……是大夫,是末大夫指使的小人……血、血使大人饒……」

  唇齒磕碰太甚,「饒命」二字都說不完。

  血骷髏怒意更甚,她一進書齋便見滿地狼藉,什麼簿冊機要全給翻了出來,省起那白如霜有些怪異,越想五官形容越對不上,這才舍了閨房錦榻上洗得香香的趙阿根,提槍追了出來。

  豈料不只白如霜是外邊潛入的細作所扮,披上她褪下的鳳帔李代桃僵,連賀延玉也在車裡,苦心栽培的「瘣道人」張沖亦是叛徒,不惜重金禮聘、奉為上賓的末殤更是主謀——女郎氣都不打一處來,春宵被擾的掃興與憤怒憑空增幅了數倍乃至十數倍,鷹喙大槍拔出再刺,大吼道:

  「張沖!給你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把車裡的人給我拖將出來,本座便饒了你的命!但那冒牌貨要留給我……張沖,你再不站起來,莫不是要本座捏碎了你的本命珠!」

  「饒命……饒命……」高瘦道人嚇得蜷成一團,涕淚橫流。

  血骷髏戳紙片般將車廂一側摧毀大半,車內賀、末二人連穩住身子都難,前頭四馬蹬蹄跳立,盧荻花握緊韁繩拼命安撫,百忙中餘光一瞥,赫見方才那老車夫不知何時爬到車底,緊緊攀著另一側的後輪,就這麼斷了氣,背插弩箭的身軀頓成車擋,無怪乎她如何控韁,試圖掉頭,車廂始終有一側不動。

  後頭血骷髏像要在廂板上扎出高瘦道人的輪廓般,戳得木屑紛飛,始終不見王士魁起身,益發惱怒:「沒用的東西!連站都站不起來……殺你用得著心珠麼?枉費你師父的『張沖』之名!真真廢物——」

  「……我就不叫張沖!」

  道人抱頭髮抖,不住聽著「張沖」二字衝撞耳膜,越聽越怕,越怕越怒,想自己已如此卑微,怎麼連個名兒都保不住;要做什麼人、還能不能做人,全由他人決定,悲憤至極,不知哪來的血勇衝上腦門,豁了出去一把掙起,掖住刺入車廂的槍身,嘶嚎中隱帶哭音:

  「我……道爺名叫王士魁!這名兒不是師父給的,我一生下來爹娘就叫我王士魁!不是張沖……才不是張沖,去你媽的張沖!是王士魁!老子他媽的叫王士魁,不叫張沖!」師父說他名兒里現成有個『士』,也不計較是不是塊材料,收著打雜唄。

  「我沒用,我廢物,沒用怎麼了?廢物怎麼了?就不配活著麼?你們個個志比天高吃香喝辣,我也沒礙著你們啊!我在泥地里吃點殘渣碎屑不行麼?非要逼我殺人逼我肏屄,我做不來禽獸還不行了?」

  王士魁哭著大吼:「我肏你媽屄!」

  血骷髏運勁一奪,居然紋絲不動,見他握著槍身的指掌間隱迸金芒,分明是運使《千燈手》的徵兆,心覺有異,一按機括鷹翼開展,「潑喇!」自道人身後刮削而出,割得他肋下鮮血狂噴,傷口又深又長,總算奪回兵刃。

  王士魁吃痛,背門本能一頂,千燈手的精純功力之所至,「砰」的一震車廂微微彈起,差點便能軋過老人之屍。

  盧荻花眼前驟見一絲希望,一邊甩韁催馬,邊回頭叫道:「再使點勁……快過啦!」

  血骷髏攢槍疾刺,王士魁拔出鬼面武士的腰刀格擋,但他本就不擅刀法,單刀又無蛇鉤蜈劍的彎巧,招式上的凌厲處全施展不出,受限資材拙於應變,到後來已算不清楚被刺了幾槍,傷成什麼模樣,索性扔了崩口扭彎的單刀,使盡餘力抓住長槍,伴著血骷髏的推拔無果背撞車廂,一下、兩下……每回的撞擊都讓車輪彈高一些,末了「砰」的一聲終於碾壓過去,只剩三輪的殘破車體驟然駛動,猛向外頭衝去!

  「哪裡逃……快攔住車,快些!」

  聞聲而來的鬼面武士試圖圍上,卻哪裡攔得住四乘健馬?

  血骷髏本欲追去,無奈槍被癱坐的道人掖著,奮力一奪,憑著旅力連人帶槍將他拉起,兩人使勁掰扯,不知不覺在原地繞起了圈子;血骷髏正覺不對,驀地王士魁把手一松,整個人乘勢飛旋而出,不偏不倚撞破疾行的馬車廂底,轟然滾入!

  (不好……豈非是我助了他一臂之力!)

  血骷髏悔之晚矣,但輕功是追不上四匹放蹄快馬的,況且車廂後半幾乎毀去,僅餘三輪,重量大減,拖行間幾欲飄起,雖有翻覆之虞,速度無疑較原本更快,已然追之不及。

  劇烈彈動的半截車廂內,末殤捏了捏道人的人中,後者面色灰敗,已是出氣多進氣少,迴光返照似的睜開眼睛。

  末殤本想罵他,卻忍不住微笑起來,哼道:

  「你是趕上了啊。」

  道人咽了咽唾沫,咧嘴憨笑,儘管瞳焦漸散,瞧著居然有幾分得意似的。

  「不是……沒有道爺指路,你丫出得去麼?」

  末殤按著他鮮血汩出的幾處腹創,莫說止血,他連痛覺都沒了,咬牙道:「講話不客氣起來了啊,你丫是誰?」

  王士魁呵呵傻笑,聲息漸漸低落。

  血骷髏並未放棄,拖槍飛掠,揚聲厲喝:「拉繩攔下!走脫了一個,你們全都要死!」聲音越來越遠。

  盧荻花回頭哼笑道:

  「我們先走啦,就此別過!血使大人還請留步——」

  話沒說完,馬車忽然向前一傾,後半截離地飛起,凌空翻了大半圈,轟然砸落在地!

  末殤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

  或許有大半個時辰,或僅有一霎……但他知道不能躺著不動,忍著強烈的暈眩和嘔吐之感,奮力撐起。

  不遠處王士魁趴在看似車廂殘碎的破片堆里,身下壓著的似乎是陸明磯的老婆,但這個姿勢將加速他失血流出的速度,不用盞茶工夫道人即能涼透,大羅金仙也救不得。

  假裝白如霜的女人他還沒看見,或許在翻車的瞬間逃了?末殤無法確定。

  血骷髏拖著鷹槍走近,明顯放慢了步伐,反正已然不急,漫天黃塵間看不清獸盔下的唇頷,想必不是笑得猙獰,便是笑得得意。

  原來那邊是莊子的方向——末殤藉此辨別方位。想逃,這是無論如何也須弄清楚的重要情報。

  但瞥見踏過一地斷面利索的馬匹屍塊的那雙鮫皮烏靴,以及那份「啪唧啪唧」踩著血膩響的桀驁不馴滿不在乎,二尾妖人的心沉了下去,逃脫的希望頓時從「稍嫌渺茫」,轉變成「毫無機會」。

  方骸血回來了。

  「誰說要走的?」

  面色蒼白的瘦削青年拗得指節啪啪作響。

  他一出手便將頭馬分成了兩丬四塊,臟腑肚腸噴泄一地,其餘三匹或拖倒或折足,急停頓止的巨力將車廂掀翻過來,四人連反擊都沒機會。

  正面打敗「金羅漢」陸明磯的實力就是如此,絲毫不講道理,人力絕難抗衡。

  末殤所有計畫包括備用的那幾個,全是為了避開這人。

  就算對上血骷髏,二尾妖人也不覺得只有死路;女魔頭是能談的,畢竟只要是人就會有想要的東西,有欲望就能被滿足,就有談出結果的機會。

  只有方骸血不能。他是一片虛無,人形不過是層皮罷了。

  連禽獸都算不上的東西,完全無法說服,但憑武力壓制又毫無可能,非避不可。

  方骸血停下腳步。末殤恍惚中嗅到了野獸的……遲疑?

  那個目中無人、不聽人話的方骸血?簡直是不可思議。

  連血骷髏都察覺了青年的異樣,停下腳步,詫異回頭。

  簌簌落下的黃塵木屑中但見一人,緩緩自莊子的方向行出,微微舉手,怡然笑道:「我沒來得及說,現在還讓說麼?我要帶他們走,每一個。方便的話,也有勞二位隨我走一趟,我們要去的地方有好酒好菜,聽說飯很好吃。」

  他的聲音聽著很溫和,令人討厭不起來,但那完全不是商量的口氣,禮貌僅是他個人的堅持而已,不表示可以說不。

  而方骸血的口氣,象是在嚼著他的血肉。

  「趙阿根!你為何會在這裡?」

  (第八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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