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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已經很老了。

  他現在還不知道,這輛載著他的車究竟要去到什麼地方——不,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坐的是不是車,他的身子能感受到微微的顫動,耳邊有清晰的引擎聲。

  或許就是一輛車,也可能是別的什麼東西。

  左邊是他的妻子,年老枯槁的手搭在他的腿上,顯得有些滾燙,有些濕潤。

  他的夫人一到緊張的時刻,手心便會分泌出許多的汗滴。

  如今壓在有些殘破的工裝褲上,聚不成水流,便被那泛黃的布料吸了去,最後不知滲到何處。

  他的腦中忽然想到洗衣機里的衣服還沒有晾起來,再過一晚上,說不定就要重新洗了。

  兒子在另一邊,沒有和他有什麼身體接觸,但他感受得到,那是屬於一個年輕人的氣息,緊張,但是充滿了抗拒。

  他想起了從前的事,每個人都曾年輕過,如同身邊的年輕人一般。

  他的嘴唇動了動,有些乾渴,本想說些什麼,最後是咽了回去。

  記憶是有深淺之分的,他想著,未來的他——如果還有未來的話——和他的家人,應當不會忘記過去發生在今天的事情。

  可能會嘗試忘卻,但這救主是不會無端端降臨的,大可將祂認作求神拜佛一類的事物,神仙最終告慰了誰麼?

  在他的腦海里,是從來沒有的。

  唯一留下的,只有靈台旁成山的香灰,有著煙火和木材混合的氣味,如果不戴口罩,清理時容易嗆進鼻子裡,而這事向來不是神仙做。

  兒子的手碰到了他的身子,似乎握了拳,鬆緊他便已是猜不出來。

  他本想安撫年輕人的情緒,但鬼使神差的,他沒有這麼做,或許是做了也沒用。

  他能感受到畏懼,他的家人也能感受到。

  他向來相信人的自制力,不會在危急的關頭放縱他去做傻事。

  或者也是一種不相信,人是會掉到坑裡的,於是便沒法再往前走了。

  「我們究竟要去哪?」

  妻子的聲音有些顫抖,很輕,但是他能聽見,其他人也能聽見。

  沒人回答,引擎的轟鳴依舊清晰可聞。

  這裡的空氣是不允許人說話的,甚至似乎禁錮了生命的存在。

  它拒絕將聲波傳遞出去,抑或者是早已傳出,卻消失在了厚重的凝滯里。

  他靜默了一陣子,搖了搖頭,即使他們都蒙著眼罩,妻子不會看見他的動作,但他仍然選擇了這個行為:

  「會沒事的。」

  妻子聽不出什麼來,他的語調很平淡,如同往日在店裡,招呼人上桌吃飯時一樣。

  他知道自己沒有回答問題,但是他自覺已經說得足夠,再往下,也已經沒法組織更加奧妙的語言。

  真的會沒事嗎?

  他自己也說不準。

  黑夜是無聲的惡魔,他的父親,他的祖父,祖祖輩輩,都是這麼傳下來的,他背後的人,也從來是這麼說。

  從載具里出來的第一步,便照面撞上了溫熱的夜風,是了,他恍然記起,這不是冷冽的冬天,腳下沒有從前那樣踏著的雪花。

  蟬鳴就在他的耳邊吵鬧地響起,眼罩是純黑的,很厚實,但他依然能感覺出腿邊蹭過的是茂盛的高草,不是枯黃的秸稈,是富有生機,應當正綠的植物。

  這不是什麼好兆頭。

  或者說,無論他感受到了什麼,除非耳邊聽到的是警視廳的廣播聲,都不會是一個好兆頭。

  更何況,他的手還被繩子縛著,前面是兒子,後面領著妻子,如同斷開後重又拼上的蜈蚣,步履蹣跚。

  他情知這是要領他到什麼地方去,但腳步是不能快,亦不能慢的。

  走快了,多少有些趕著送死的嫌疑,或許會讓人不齒;而走慢了,又總給人以下一秒便想轉身脫逃的錯覺,作為一個不想被目光聚焦的人來說,這實在不是什麼好選擇。

  然而他的兒子,走在前面的那位年輕人,似乎並不是這麼想。

  但到底說來,一個人一生,會有幾次這樣的體驗?

  就算有時候演技差了些,終歸是在舞台上,並不曾下去過。

  他聽得年輕人在罵罵咧咧,腳步有些頓挫,不算配合,但他知道,這是不應阻止,也不應放任的。

  聽起來或許有些矛盾,但他並不願意解釋。

  於是,這樣的年輕人到底是要打趔趄的,腳底磕到了什麼,或許是一塊金屬板,他聽聞他的兒子倒在地上的聲音,身後有一扇大門關上了。

  揭開眼罩後的世界是模糊而具有衝擊力的。

  強烈的光線充斥在本不屬於它的角落,撞在他閉合的眼瞼上。

  許久,他費了勁地將一隻眼睛睜開,將失焦的瞳孔對上位置,搖擺的視線從廠房的天頂上墜落,繞過滿地狼藉的建材、機械,和別的什麼東西,停在了坐在中央的一群人身上。

  不用說也知道,他現在的眼神並不帶著半點善意,但對方不會注意到這一點,正如他瞧不見他們的眼睛一樣。

  這是他猜測的。

  「福山,潤?這是你的名字?」

  有一個人開口了,說話時帶了些許卡頓,宛若這簡短的句子在他嘴裡變成了繞口令,非要在肚子裡醞釀一番,才願意擠出來,又怕被人搶了去,刻意作了小聲的姿態。

  他,也就是福山潤,回答了「是的」,於是那個說話的人揣著手,顫著身子,腳步打旋,晃晃悠悠地走過來。

  可能是覺得這樣比較特別,可以讓他在這個廠房裡更像個有溫度的個體,但無論是誰看來,他都活像中了麻風病,或者是阿茲海默症,總之不是什麼好兆頭——不是嗎?

  那個人走過來,距離不短,腳步不快,於是整個廠房裡都迴蕩著皮鞋踏在水泥地上的聲響,迴蕩一次、兩次、三次……直到徹底沒了響動,他才邁出下一步。

  他似乎很享受這樣的感覺,這樣宛如在表演,而觀眾悄無聲息的感覺。

  觀眾是活生生的,並不是沒有感情的屍體,但在另一層面而言,他們如屍體沒有什麼分別。

  如此的生命是最討人愉悅的生命,他是這麼想的,不求別人理解。

  「福山老闆,今天的氣色,瞧起來不錯。」

  那人其實根本沒有細看福山潤的面龐,後者是明白的,他也不認為自己有什麼「氣色」之說。

  但他很配合面前人的表演,身子動了動,仿佛告訴別人,他要上台了。

  「承蒙關照——」

  「不!」

  那人陡然提起高聲,旋過身來,低頭睥著跪在地上的老人,臉上浮現出令人玩味的笑容。

  「不敢關照。」

  節奏有起有伏,音調有高有低,如果出道,估計是個不錯的歌手。

  福山潤這麼想著,向前挪動了一下,但依舊低著頭。

  於是那人俯下身子,俯下身,越來越低,以至於雙腿一彎,蹲在了他身邊。

  演技如此高明,如同他也是被強迫的,被自己頭頂的什麼神靈強壓下來,動彈不得。

  那人就直直地盯著他,盯著他的不懂什麼地方。

  由頭到腳,又由腳到頭。

  有時卻只是將目光移開,只是蹲著,朝四周,朝四周黑暗而沒有生命的地方去看,許久又將視線轉回。

  福山潤知道,人看死物,與看活物的眼神是不同的。

  他能理解眼前行為奇怪的這人,因為自己在工作的時候也是如此:殺掉店裡的魚,與餵食家中的金魚,體驗到底並不相同。

  目光最後還是轉回了他的身上。

  「福山,」那人開口了,「你老了,真的很老。」

  他應該接這句話嗎?

  他不是導演,甚至不是主演,在這個舞台上,沒人會聽一個配角的話,但相反的,配角一旦做錯什麼事,往往承受了最強烈的狂風暴雨。

  於是他到底不敢了,默默地聽著,心中給出了同意的回答。

  那人拍了拍他的肩,向下,捧起他蒼老的右手。

  他感受到了年輕卻成熟的溫度,但溫度是斷斷續續的,透不過生硬的老繭,透不過發白的死皮。

  於是他在心中數著,數著那人掌中的繭,數出來許多槍,許多刀,許多血腥的味道,混雜在自己掌心的魚腥味中,衝上心頭。

  他突然地有些釋然,自己與這個年輕人,做的事實在沒有什麼不同。

  魚的生命與人的生命有什麼本質區別嗎?

  至少在現在,他找不出個頭緒。

  「手也老了,老得很快,你看這皺紋,嘖嘖嘖……」

  年輕人慨嘆著,演技很好,再次讓福山不禁稱讚一番。

  「你說,」他突然朝向老人,眼中帶了幾分悲傷——不,也可能不是悲傷,聽語氣而言,或許也是憐憫,「這麼老的手,還有用嗎?」

  福山的呼吸滯了片刻。他知道,這是在呼喚自己,他應該對戲了,他應該走到燈光下了。沒有哪個配角能逃避,無論是在逃避什麼。

  「沒有。」

  他是這麼回答的。

  「沒有,嗎?」

  年輕人似乎對這個答案並不滿意,但他露出了那麼一瞬的,滿意的神色。

  福山瞧見了,但他的眼睛瞟向了他們的觀眾。

  他的妻子只是閉著眼,口中不斷念叨著什麼,或許是咒文,也或許是小時候她媽媽教給她的童謠。

  而他的兒子——啊,他也是個年輕人——確實是死死地盯著自己的方向,不過應該是什麼也沒看到的。

  這並不是貶低,福山自己能明白。

  至於更遠處的,其他潛藏在黑夜裡的人,在一開始就沒打算欣賞這齣劇目,於是他也沒必要在意了。

  他相信,一出無人欣賞的表演,即使再出神入化,也不過是自娛自樂罷了。但畢竟有很多人喜歡這麼做,他也攔不住。

  「小時候,我常常認為,」那人聲音低沉了些,「一個蘋果,壞了一個洞,那麼整個蘋果,都不能吃了,應該扔掉。

  「後來,很長一段時間,我依舊是這麼認為的。

  「同時,也是這麼做的。」

  他眼神很銳利,很熱切,盯著福山。

  「福山老闆,不懂,你也是這麼想的嗎?」

  他似乎一下墜入了回憶的深淵,在思考自己曾經的人生,或許是在反思,抑或者是在懷念。

  他嘗試著從中找出什麼應景的話語來,但最終沒有成功,而是與面前的人對視著,長久地對視著,沒有再從自己的腦海,而是從對方的之中,想要揪出什麼蛛絲馬跡。

  這樣只會導向失敗,也從來不可能有人有所作為。

  但或許這是兩個演員無聲的默契,而他究竟是誰,已經沒人在意了。

  所以沒有回答。

  「老闆,你是殺魚的,」年輕人輪流捻起福山的每一個指頭,「我相信,總有一個,至少一個手指,是用不上的,對吧?」

  福山只是半閉著眼,和方才的動作沒什麼不同。

  只是不經意間將手更伸了出去,皺巴巴的皮膚展開,更像個手,只是不能倒映出那人的臉,比起眼睛和大腦來說,還是差了很多。

  他本想仔細端詳這個年輕人,就像他自己遭遇的那樣。

  但演技終究學不過來,或許這就是學不來的,硬要他裝,也裝不像,只能在影子裡跳舞。

  但歸根結底,配角是要應和主演的。否則便和獨角戲沒了區別,不僅觀眾不討好,導演若生了氣,也不會給自己落下個好名頭。

  於是他在那人捏住自己無名指的時候,眉間抽動了一下,額頭不經意間掉下一粒汗珠,順著鬢角流下,閃著晶瑩的光。

  「但你也不用擔心。」

  年輕人只是揉搓了一下福山的手指,旋即輕輕推回,讓他的手掌握成拳,最後嘆息似的搖搖頭。

  「或許你會覺得,我應該就這麼將你的手指拗斷,然後為你換得一次安寧——可能是長久的安寧。」

  這人伸手,拭去了福山鬢角的水滴,湊近自己鼻腔,嗅了嗅,又將其擦在他的衣角。水漬太淺,以致於沒有掀起一絲塵埃。

  他明白,這個年輕人現在很滿意。

  滿意的或許是自己的表現,也可能是在他面前的演技。

  總有一個是真的,看起來是真的。

  他知道自己只是在做迎合奉承的事,沒有什麼好辯駁。

  但這又與一般的不太一樣:他不知道奉承的結果會是什麼。

  心中猜出來了麼?

  有一些猜測。

  確實是這樣麼?

  反而不好說了。

  所幸的是,周圍沒有什麼人在欣賞他們的表演。

  「我倒是也想,也想讓世上有這樣的好事,」那人俯下身,在他的耳邊輕輕念著,「多美妙,多完整。這樣我就是一個標準的反派,而你,你作為被我欺負的對象,也會博得許多人的同情。」

  他是不認可這句話的。

  沒有什麼標準可以認為,臉上的人拗斷了自己的手指,他就應該被定義為絕對的反派,或者自己就可以接受人的同情——曾經做了什麼事,可不是說忘記,就能忘記——但事情的發展就到這裡。

  沒人會知道,自己曾經是不是有可能殺了對方的祖輩,或者遇上了小時候無心踢到的男生。

  所以觀眾們抱了什麼心情,自然可以知道。

  演員又有什麼資格控制觀眾呢?

  但對方沒有繼續說下去,只是離開,在原地踱了幾次步,而後換了個話題。

  「我記得,像你這樣的家族,對孩子,尤其是男孩子,會比較重視。」

  於是年輕人蹲在了他的兒子跟前,帶著些許挑釁的意味,望向他。

  他抬頭,同射來的目光對視,眼中沒有泛起什麼感情。但雙腿挪動了一下,看不出是往前,抑或是往後。

  「你要不要猜猜,我想做什麼?」

  年輕人依舊盯著福山,後者沒有動搖。

  「你想做什麼?」

  「你猜,你猜。」

  那人臉上似乎帶著笑意,也可能就是在笑,但福山看不清晰罷了。

  於是他閉口不言,這倒不是因為某些不能說的隱情,或者什麼尊嚴之類的不值錢玩意,只是他確實不知道,也猜不出來。

  兩個演員都知道,沒人會讓他們如同過家家似的一個個窮舉——那也不是他想要的猜了。

  時鐘轉了,或者是沒轉,總之在人的體感中,過去了一段時間。

  福山見到,那人的目光開始轉向,很慢的,如同時針。

  從他身上,轉到他兒子身上。

  上下端詳,如同先前看他一樣,只是有些奇怪的意蘊在內。

  「他不像你。」

  年輕人說話了。

  「哪裡不像?」

  「哪都不像。」

  「那他像誰?」

  「像你的妻子,你的夫人。」

  「很多人這麼說。」

  「看來我不是最早的那個。」

  福山沉默了,自己沒有什麼閒侃下去的必要。

  但對方沒停。

  「我見過你妻子年輕時候的照片,」見福山沒什麼反應,年輕人便繼續下去,「說實話,你的眼光不錯。

  「所以,來看看你的兒子,」那人伸手,撫上了另一個年輕人的面龐,「面相很好,有你妻子當年的風範。

  「可惜了,我遇不上像你妻子一樣美麗的姑娘。」

  那人挑起福山兒子的下巴,細細打量著。

  眼神中帶著戲謔,但著實像一名患者不願配合的牙科醫生,除了手上沒有工具,身上沒有大褂。

  在福山看來,實在滑稽得不行。

  「遇不上?」

  福山到底是接話了,似乎他就應該這個時候出現,從背景板中脫離,暫時變成一個可以思考的活人。

  「遇不上。」

  於是年輕人再次嘆息地搖搖頭,活生生有些令人憐惜的意味。

  不過這世上,見不著自己心儀的另一半真是值得惋惜的事情麼?

  福山不這麼想。

  但對於他自己,的的確確不是什麼好事——當然,這話是真是假,現在還不可能知道。

  「真的嗎?」

  於是福山發問了。

  「真的。」

  說到這裡,那人似乎有些悵然。只是這悵然是語氣中顯出來的,而眼睛依舊品味著他的兒子的面貌。

  「說白了,這就是命運,」年輕人搖了搖頭,「我應該去怨恨誰麼?」

  忽然,他看過來,直直地看過來。

  「我不能像你一樣,你可以怨恨我,經由你的手的人可以怨恨你。但我只能咒罵老天爺——不,干我們這一行的,甚至不能對這位神仙有什麼不敬之詞。」

  福山終於同意了一次他的說法。

  但是並未表達出來,贊成反對與否,實在是沒有必要顯示出來的事。

  當然,有沒有他在,那人也會將這話題原原本本地進行到這裡,無關前提條件。

  只是他的存在,讓講述更有了意義,僅此而已。

  然後他還是閉了嘴。

  「所以啊,所以。」

  年輕人的話語陡地提高,又緩緩地降回去,降到了一個,非一雙順風耳聽不見的程度。

  「我們做個交易。」

  按道理,交易是要你情我願的。

  這邊推過來,那邊讓過去,眼神對上,於是握手,這交易便成了。

  但年輕人似乎並沒有什麼尊重交易的欲望。

  或者說,他口中的「交易」,與往常所說的交易,並沒有什麼一樣之處。

  「什麼交易。」

  他只是等著那人出價,他也只能等著出價。

  「你把你兒子給我。」

  「用什麼作交換?」

  年輕人捏了捏鼻子,抬頭想了一陣。

  「我還你一個女婿。」

  還沒等話音傳到福山耳中,他又想起了什麼似的,補上一句。

  「和你的女兒。」

  福山閉上了眼,他的身子向後仰去,仰去,幾乎要失去重心倒下的樣子。

  但很快,他便發覺自己的身後沒有熟悉的椅背,手中也沒有常摸上的煙槍。

  於是他停下了,懸在,卡在某個位置,腰部微微的顫抖,這是承重的標誌。

  他明白年輕人的意思,心裡非常清楚。

  但他實在是理不出一個思緒來了,也或許,他的腦中分明什麼也沒想,只是空蕩蕩的,激不起一點波浪來。

  他並不擔心交易的事情——事實上,這個交易一經道出,便早已沒有他討價還價的權利。

  他只能跪在原地,睜著眼,或者不睜開眼,用耳朵,用鼻腔,用別的什麼部位,接受未來的一切。

  但更遙遠的未來,也不在他可以考慮的範圍內。

  他曾對此做出深入研究——大約數十秒——便做出了置之不理的決定。

  「看來你決定好了。」

  福山沒有回答,只是長出了一口氣,不知包含了什麼意蘊在內。

  他似乎陡然從某處摔落了。

  ——

  ——

  刀擱在砧板上,漏勺中盛出掛著熱氣的面,灌進一勺湯水。

  瓷碗放在一邊的桌椅上,福山看了一眼他的妻子,一位呆坐著的,滿面愁容的老婦人,手裡端起另一碗,回頭走出了後廚。

  他看著店裡,不是飯點,故而客人不多。

  於是他數著,走著,一、二、三……直到第九,他才見到了熟悉的身影。

  他把手上的面推到這位客人面前,客人抬起頭,是一個英俊的臉龐。

  福山只是撣開座位上落的灰,兀自從懷裡抽出一支煙,坐下。

  他眼見大門那兒有一名壯漢,翹著腿仰躺在位置上,沒有要店裡的食物。

  那壯漢瞧見他,點點頭,眼神又回到了端著的手機上。

  「店有一段時間沒開了。」

  客人從旁摸來筷子,眼神又飄忽了一陣。福山瞟了他,推過去一瓶醬油。

  「是。」

  福山話不多,鼻子裡噴出一口濃煙。

  「我抽菸,勿怪。」

  「沒事,從小就是聞著煙味長大的。」

  他吸了一口,卻沒發出什麼響聲。

  「我找過你,但你不在,」客人頓了頓,「你應該沒有什麼別處的親戚。」

  「被關了幾天。」

  「你兒子不在。」

  「是。」

  客人放下筷子,眉頭有些上挑。

  「這裡,還有能讓你吃癟的人?」

  「有。」

  「真稀奇。」

  客人又低下頭。

  他只是吃麵,並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似乎此時此刻,在他的世界裡,只有面前的一碗麵。

  福山不時看一眼過去,客人的身子只是端著的,除去彎下的脊背,沒有什麼分岔的枝椏。

  他吃得很快,湯也飲盡,碗只是見底了。

  店裡的其餘人陸陸續續離開,他和福山坐在原位,沒有動彈。

  「不打算去找?」

  客人用餐巾紙擦了嘴,又坐穩。

  「你幫我?」

  福山的回答倒是帶了些友好的挑釁。

  「沒有什麼準備,我什麼也不知道。」

  「你也應該知道,萬全之策是不存在的。」

  「但可以做好萬全的準備。」

  他目光炯炯,讓福山一時間不知說些什麼。

  「算了,聊點別的,」客人轉了話頭,「生意最近好做嗎?」

  「不好,」福山嘆出重重的煙圈,「會養魚的從來不少,最近也越來越多,我搶不到什麼競爭力。」

  「商戶那邊?」

  「我能給多少錢?維持市場價已經不錯了,再當一次褲子,我沒有那個魄力。」

  福山的眼眸有些黯然,他的面龐與這個年齡段的人相比是更為冷峻的,而他的人,向來也是這樣。

  失落的表情與他不太般配,或者說,他從來不應該體會失落,在某些過去的人口中,這不是什麼應該出現在他身上的形容詞。

  但無可避免的,人會老去,歲月與之相隨,他總歸是體驗了——或者說不止一次地體驗過。

  客人只是盯著福山,很久,才開口。

  「你老了。」

  「每個人都會老。」

  「還能過下去嗎?」

  「能,不能也能,」福山勉強支起身子,此前他的後背已經向下滑了許多,「我總要有個地方給自己陪葬。」

  「你覺得你早該死了。」

  福山猛地抬頭,客人只是看著,沒有多餘的動作。

  「我覺得我早該死了。」

  他向後仰去:「說白了,誰不該死。你該死,我也該死,如果不是人類的壽命不容許我儘早死去,我現在早已不可能在這裡同你說話了。」

  客人沉默半晌,將筷子放在碗上,推回去。

  又用紙細細地擦了桌子,把調料瓶擺回原位,就好像從沒有人用過它們一樣。

  但對於餐廳來說,只不過是日復一日的正常現象,如今福山不動手,自會有人來幫忙。

  「什麼時候,我們聊天,也會這樣一句不搭一句了?」

  客人不知是在發問,抑或是在自嘲。但福山沒有回答,他也不願讓福山回答。

  「先前家父就已經提及過,福山老闆是一個謹慎的人。事實也證明,你確實如他所說,一直以來沒什麼變化。」

  「變化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我說不準,」福山搖搖頭,「但到了現在,我有沒有必要再變,已經不是最緊要的問題。」

  「你不需要再變,但是後來人需要。」

  「我還有後來人嗎?」

  「你可以有。」

  福山放下了煙,火苗已經熄滅了。

  「算了吧。」

  客人忽然回頭望了一眼,聳了聳肩。

  「信心是誰都無法肯定的——來客人了。」

  門帘被掀動,福山抬頭望去,來人是一名女子,一名衣衫不整,走路也有些踉蹌的女子。

  他的店裡經常會見到這樣的人,流離失所,無家可歸,不得已只得闖進某家店裡,向主人討要些食物。

  而這樣的行動,有時成功,有時失敗,福山向來是喜歡讓他們失敗的。

  如若有一次心軟,那此後這家店裡怕是能塞滿流浪者,最終連正常客人,也來不了幾名——但這並不意味著他不願伸出援手。

  待前來討食者走後,他往往會派一個人,或許是他自己,或許是店裡的夥計,裝作路人的樣子,找到那人,再拋給些將要過期的東西,用以稍稍排遣心中的罪惡。

  但這不妨礙他端詳來人的相貌。

  他打眼看著,女人的髮絲凌亂,沾了些許濕潤的泥土,和頭髮自帶的銀灰色有些不搭配——這和這幾天下的雨或許有些關聯——只是面龐,這樣的面龐,福山向來沒有在附近見過,縱使是在這座城市更大的區域,也未曾遇到。

  他並不覺得這是跋涉很久到此的,這很容易確定,沒有那個流浪的女人可以頂著這樣貌美清秀的臉蛋,走上數公里,數十公里,抑或更遠。

  更何況,她還有著對於一般人而言極其下流的身材——呵,下流,福山心中有些發笑,自己居然某一天也會用上這樣的詞語形容別人——女人的衣物並不合身,胸前挺拔的雙乳幾乎要將布料撕裂,下擺卻只能堪堪覆蓋到大腿根,被豐滿的後臀架起。

  福山早已過了性刺激感興趣的年紀,只是往旁邊瞥了一下。

  那位客人不知何時手中多了一杯熱水,兀自吹著熱氣,一口一口抿進嘴裡。

  福山回過神,和女子的眼睛對上。於是他想起來了,恍然間,他看到了他妻子年輕的身影。

  「我們店不招待你,可以走啦!」

  一般的流浪漢,到此或者是臉色一暗,轉身離開,或者是接過話懇求一番。

  但是極少見的,如這名女子一樣,快步走上前來,也不是朝著後廚,反是福山所在的方向——一個角落,隱蔽,沒什麼人光顧的角落。

  福山能看見女子的眼神中有些慌亂,但忽然,轉念間他便覺得,這是某種希冀,他道不上來。

  但如同下意識般的,他坐直了身子。

  這並不是什麼要隆重歡迎的標誌,更多的是下意識的防衛。

  沒人能說清楚一個不明來意的陌生人的目的,如果有,那只能是陌生人自己。

  福山在的位置同大門不遠,兩步,或者三步,總之耗不去多長時間,在這愣神的片刻中,女子已經走到了他們身旁。

  然後客人動了。

  並不是很激烈的動作。

  他放下杯子,伸手攔住了來人,看也沒看。

  健壯的手臂橫亘在路中央,一時間將本就逼仄的小道擋了個嚴實。

  福山看見客人嘴角抽動了一下,沒有說話。

  「你找我?」

  福山再次確認,他並不認識這名女子。

  但他同時確信,這個人認識他,甚至可能很熟悉他。

  即使面上沒有任何表情,但是她眼底的波瀾,他能看得一清二楚。

  女子想說些什麼話的,但支吾許久,到底是一個音節也沒有發出來。

  福山有些疑惑,收回目光。他的手指撥弄著面前缸里的菸灰,還泛著些許溫度,讓指尖染上了些許灰色。

  「如果沒別的事的話,我很忙,你可以走了。」

  他緩緩閉上眼,耳邊傳來客人敲擊桌子的悶響,一下,又一下。

  福山知道,這是他耐心的倒數,如若女人不自己離開,他就會幫自己體面地送走她。

  福山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狠心。

  人的年齡大到一定的程度,心是會變軟的,對他來說也一樣。

  但如今他沒有好言相勸的欲望,縱使是這樣的一名女子,對他來說,也不過只會帶來片刻道德上的譴責,而這樣的行為會把她導向何方,便更不想理會。

  他是個謹慎的人,那位客人的父親沒有說錯,可謹慎是會累的,日落本就應該是個休息的時候,他向來沒有此時睡覺的習慣,但如今忽然有了。

  朦朧間,他能聽到風扇轉動的聲音,街邊沒有人來往,或許能隱約傳來幾聲鳥叫,至於為什麼這些生物會在這個時間出沒,已經不是人能考慮的事情。

  身邊不時有輕微的呼吸,同著衣服摩挲的響動。

  那或許是自己的,或許是別人的,也可能是已經到了時間,客人要起身送客了。

  他能聽到客人的低語,模糊而朦朧,還有女人有些哽咽的聲音。某幾個音節有些熟悉,在入睡時卻分辨不出。

  但男人的聲音沒有了,忽然地,就那麼中斷在空氣中。女子的聲音再次傳來,這一次清晰了些,但仍不足以將他喚醒。

  他的意識似乎在抽離,在下墜,在渺茫的虛空中無所憑依。

  端著菸斗的手忽地垂落下來,敲在桌椅上,骨節撞擊的聲響震得空氣也顫抖,這顯然是很痛的,至少對於一個正常人來說,不會毫無感覺。

  但福山的眼皮只是閉著,呼吸也漸漸淡了下去。

  客人的確站起來了,卻佇立在原地,沒有多餘的動作。

  福山覺得自己的身子很溫暖,卻又有些寒冷。

  夕陽正在落下,餘暉斜斜地照亮小店的窗欞,照過小店的燈牌,灑在他的臉上。

  他的眼前出現了他的妻子,他的兒子,不過他知道,這只是夢,至少自己不用伸手,因為已經觸碰不到了。

  他再次聽到了耳邊的低語,依舊是那名女子的。他的頭歪過一邊去,似乎是要傾聽,但只是失去支撐地倒下,沒有再撐起來。

  他的呼吸停下,胸膛再也沒有起伏。

  但他聽清楚了,聽清楚了身邊的人未停息的呼喚。

  「父親。」

  他認出來,是那名女子的聲音。

  時斷時續,隨著空氣一同顫抖,隨著夕陽一併淡去。

  他的思緒猛地一顫,掙扎著想睜開眼睛,卻無論如何也做不到。

  身體似斷了線似的,一點,一點,向下滑去。

  他忽然覺察到了手邊的溫存,柔軟,而令人著迷。

  塵土的氣息之中,還夾雜著淡淡的清香。

  似乎有人蹲在了他的身邊,他想弄明白究竟是誰,但一切記憶都在遠去,在消散。

  他忘記了什麼,現在也忘記了。

  他的左手微微抬起,顫抖著,想要伸過去,卻倒在了路上。

  陽光的最後一抹顏色落在福山的眼皮上,他忽然能看清了,能記起來了。

  在遠去而不可知的過去,或者是正在到來的未來,他同年輕的妻子——在那段舊日的時光——以及襁褓之中的孩子,一名女孩,總之不是男孩,坐在樹下,坐在花海中。

  身邊縈繞著的,不知是薰衣草,鬱金香,還是別的什麼的花香,正如現在緊握著他的手的人散發的香味,久遠,卻又新鮮。

  他臉上倏地顯出一抹微笑。夕陽墜下去了。

  這是他人生最後的極樂。

  ——

  ——

  雨墜得大了。

  天氣似乎從來就沒有變過,黑夜過去,就到了色彩飽和度極低的白日,雲層低壓壓地蓋在城市之上,沒有經過誰的准許。

  客人撐了傘,傘下站著一位灰色短髮的青年女子。

  「從這裡,能看到你父親的墓地。」

  他們站在一座土丘上,充滿了肆意生長的綠色,和這樣陰沉的氛圍似乎總不相配。

  身後的一群人走遠了,那裡有一位受攙扶著的老婦人,跌跌撞撞地,淡出了墓園的世界。

  女子眼角掛著淚,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

  她身上的衣服並不合身——不如說,只是符合喪事。

  天氣依舊陰沉煩悶,本是不適合長時間的穿著,而她只是站著,雙手有些呆滯地垂在身旁,站了許久。

  於是雨漸漸小了,隨著她眼角的淚痕被捲地的狂風風乾,而風也被撞碎,最後化成陣陣拂動她髮絲的微風。

  女子很美,似乎連沉重的喪服也不能掩蓋。

  她有她母親年輕時候的樣貌,神似,但並不完全相似。

  很難說這是某種上天的意願,但如果解釋成上天的眷顧,也未嘗不可。

  她的母親接受了神的啟示,而她最終成了神在人間的,完美的造物。

  沒人知道她對自己得到的優待應該是怎樣的看法,但或許,那是令人艷羨的,至於她自己是否艷羨,就又是另一回事。

  她的名字是福山鈴雪,似乎是這個。

  她對自己的從前的姓名已經沒有很深的印象,而現在的名字,她只用了片刻便編了出來。

  名字很普通,她並不認為自己應當是特別的存在,或許從前是,但現在不是了。

  她點了點頭,在回應許久前客人的話語。

  「我父親,他,」她的聲音還有些哽咽,於是連清了幾下嗓,「或許還隱瞞了什麼。」

  鈴雪的聲音很好聽,細膩,輕柔,但卻隱著幽深的淡漠,在風中遁去。

  她略一轉頭,看向客人。

  後者只是收了傘,穩穩地站著,似乎他從來就未有過生命。

  「我們都隱瞞了某些事,無論是你,還是我。」

  「我見過你,但是並不熟悉你。」

  「但我很熟悉你。」

  客人終於轉過頭,看向身邊的女子。

  「從前的你,並不是現在的樣子。但我,卻一直沒有變。」

  鈴雪沉默了,微微抿嘴。

  客人能聞到她身上的香氣,清澈的,初生花朵的清香,若是普通人嗅見,或是直得目眩神迷不可。

  但他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正如老福山所說的,他早已過了風花雪月的日子,這對客人自己也適用。

  「你名叫,北原——」

  「北原紀光。你不用認為這是一個有意義的名字,我已經改過許多次,只是現在比較常用的是這個而已。」

  「這樣的話,北原君,如果是我向你提問,你會回答嗎?」

  鈴雪不帶任何表情,但從語氣能聽出她的謹慎,同那與謹慎不甚搭配的,若即若離的疏遠感。

  「如果我能回答,我不會拒絕。」

  「你是誰?」

  沒有任何猶豫和遲滯的,鈴雪開口了。

  北原挑了挑眉:「我原以為照以前的你,不會有這個勇氣的。」

  「你很了解我?」

  「我很了解你——至少是以前的你。」

  「人是會變的。」

  「我承認你變了,我不會否定這件事。」

  「所以你的回答是?」

  「我,和搶走你的,是一路人。」

  他瞧見鈴雪眼底一閃而過的動搖,只是沒有在意。

  他知道某些事實無法改變,正如面前已經長眠於地下的老福山一般,縱使現在衝上前去,將棺材扒開,高聲呼喚他的名字,也沒有辦法喚回逝去的靈魂。

  而他,也同樣沒有照顧別人情緒的義務——他不擅長。

  他明白現在已經是時候了,即使他自己認為從來就沒有這個「合適」的時候。

  「地下幫派,黑社會,或者別的什麼名詞,都可以概括我是誰,」北原聳聳肩,「總之,在你們的眼裡,我們不是什麼上的了台面的人,更確切的解釋可能是『一群在陰溝里斗得你死我活的臭蟲』——某種意義上,我喜歡這個說法。」

  「我父親也是?」

  「曾經是,看你怎麼定義。」

  北原忽然看向了鈴雪:「或者說,你本也應該是。」

  「我?」

  「你。」

  「我現在不是麼?」

  北原禁不住發出了一聲輕笑。

  「為什麼覺得你是?」

  「因為我可以是。」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生怕你父親的魂靈,某天晚上會來掐住我的脖子,連我也帶去他存在的地方。」

  風漸漸靜了,四野無聲。

  鈴雪恍然間有種感覺,有種自己被死死把握,無處可逃的感覺。

  困住她的究竟是誰,她說不準,只是覺得背後冥冥之中,有什麼人正在盯著她,盯著她的腦海,欲要將她拖出這方無盡的深淵。

  但鈴雪自己知道,她無可避免地要走進去,永久地走進去,每一下試圖讓她逃離的努力,最後只能更深切地將她向黑暗推去。

  這可能是她的父親,鈴雪心想著,但或許就是自己。

  「他已經去世了。」

  「做我們這一行的,有時候非得相信一些神神鬼鬼的事情不可,」北原的手隨意在空中揮動了一下,像是要拋出什麼東西,但最後只有無形的空氣,「我並不想討論這究竟存在與否,但人總是需要精神寄託的,無論是你,還是我。」

  鈴雪靜靜望著遠處她父親的墓碑,沒有什麼鬆動的跡象,也沒有聽到耳邊有那熟悉的蒼老男聲。

  「或許我也應該選擇相信。」

  「信不信由你。」

  「被帶走的那天晚上,父親也做了祭拜,但那並沒能改變我們的命運。」

  鈴雪的聲音依舊是那樣子,聽不出什麼情緒波動。

  「我本以為你會諱言那段日子的——那過去多久了?二十天?或許是一個月?」

  「二十五天,過得並不久,但我已經不是從前的我了。」

  「你倒是很樂於接受你的改變。」

  「樂於麼……」

  鈴雪第一次出現了表情。

  那是很複雜的神情,連她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解釋。

  她抬起手,緩緩撫上自己的臉頰,而後緩緩向下,手臂輕輕託了托胸前那沉重卻又呼之欲出的雙乳。

  這樣的動作,自是令人血脈賁張的,但北原只是看著,沒有任何反應。

  她的動作擾亂了她的髮絲,她用手指將它們別過耳後,有些不熟練。

  「這樣的身體,就算是以前的我來了,也不可能把持得住。」

  鈴雪看向北原,眼中帶了些別樣的意味:「而你居然不為所動,真是令人大開眼界。」

  「我應該做些什麼嗎?對你。」

  「在我的認知里,像你們這樣的人,就應該如狼似虎地撲到女人身上,不玩個昏天黑地不消停。」

  北原再次笑了。

  「我必須得承認,在我們之中,確實存在這樣的人。」

  他轉過身,正對著鈴雪。

  「你覺得我像嗎?」

  鈴雪只是看了一眼這名比她要高出半個頭的男人,這名健壯,英俊,而略顯風流的男人。她並未思索很久。

  「我沒有辦法簡單地下定論,曾經我也覺得我的父親只是一名以開店謀生的普通人,但結果你也看到了。

  「你或許是,也或許不是,但在第一感覺上,我不會認為你是。像你這樣的人,反倒更如同電影裡的正派人物,如果不說,應該沒人會把你當成反派。」

  北原低下頭。

  他只是緩緩地離開鈴雪的身邊,踱著步,走下山丘。

  迎面的風吹亂他的鬢角,黑色的傘一下又一下,敲擊在濕潤的泥土中,濺起細小的水珠。

  他一隻手解開身上西裝的扣子,讓衣擺飄蕩在空氣中,倏地轉身,對著站在原地的鈴雪,提高了說話的音調。

  「你覺得,現在像嗎?」

  他的形象有些雜亂,但鈴雪只是搖搖頭。

  北原繼續向山丘下走去,走近那群灰黑色的墓碑,那裡有灑在地上,凌亂的鮮花,悠悠揚揚的清酒香味,與始終無法抹除的,香灰飛揚帶起的薄霧。

  他猛地脫下西裝,露出純白的內襯,將手中的傘戳進地里,又狠狠揚起。

  潮濕的泥濘躍起,污染了他本潔淨的衣服,在白色的紙卷上留下難以忽視的瑕疵。

  「現在呢?」他大聲喊。

  鈴雪點點頭,又搖搖頭。

  於是北原回來了。

  「為什麼要這麼做?」

  鈴雪看著上坡的北原,男人的形象完全染上了髒污,嚴整的氣質之外,隱約能瞧見一絲滄桑。

  「不知道,好玩罷了。」

  他沒有再穿上外衣,索性將內襯的扣子也解開,露出內里的肌膚。他站回鈴雪身邊,就仿佛方才沒有移動過。

  「你會見到許多,許多這樣的人,許多像我這樣的人。

  「我們的身份,說白了,只是利用任何可能的手段,為自己謀取利益的人。除去暴力,還有很多可行的方式。

  「你應該清楚,誰可以是我們。」

  鈴雪微微頷首:「你似乎很習慣於這種生活。」

  「習慣,但我不會為它辯護,」北原指了指面前的墳墓,「這就像死亡一樣,你可以很容易地走進去,但沒有可能再走出來。無論是你父親,我,還是你。你現在也習慣了作為一名女人生活,和我的處境沒什麼不同。」

  「習慣,或許是習慣了吧。」

  鈴雪的臉上顯出一抹苦笑:「我並沒有做好準備,準備唐突地接受這樣的新生活。那就像命運的齒輪突然偏離了軌道,將時針往前,不斷地往前撥去,但每個人都清楚,它從來沒有離開過正軌,我所說的所有,都不過是自我安慰而已。

  「曾經的,屬於男人的我已經死了,取而代之的,是福山鈴雪,是擁有著全新身體的另一個人。我沒有辦法回頭,就好像我見證了我父親在我面前逝去,他同樣沒法回頭。對我來說,我只能接受這一切。

  「但真的能接受麼?我至今——二十五天,很清楚——也沒有適應這具身體,沒有適應這樣的生活。我沒有辦法打理我的頭髮,沒有辦法熟練地穿上這具身體該穿的衣服,甚至深夜裡不時到來的,欲望,也在摧毀我,我甚至不知道應該如何發泄。我會弄糟一切。」

  她向下看著,身上是一襲男式風衣,顯得很大,幾乎要將她全包裹進去。

  「我強迫著自己適應,因為我沒有辦法回頭。」

  「但我很明白,這不是我應該接受的。」

  鈴雪沒再說下去。

  「你經歷了很多。」

  「我的經歷,在你看來,或許不值一提。」

  「我怎麼看並不起什麼作用。」

  鈴雪突然也笑了,淡淡勾起嘴角,讓那本就姣好的面容顯得更加無瑕。

  「和你聊天,與和別人,確實是兩種感覺。」

  「和任何不同的人,都不會是同一種感覺。」

  鈴雪搖搖頭。

  她並不想將這個話題繼續下去。

  有些微妙的感覺是言語無法解釋的,若要講明白,那非要耗上許多口舌不可,而到最後究竟清不清楚,就又是另一回事。

  「那你,和他,和他們,有什麼不同?」

  沒等北原回答,鈴雪便兀自接上:「那是一個瘋癲的人,或許那裡的每一個人,都可以用這個形容詞描述。」

  「沒人告訴你,我不是一個瘋癲的人,也同樣沒人告訴你,我和他們有任何不同。」

  北原轉過頭來,鈴雪直視著他的眼睛。

  「他是誰?」

  「你已經在那個地方待過很久,還不知道他是誰麼?」

  鈴雪本尖銳的眼頓時有些失神。

  「我沒法在那樣的環境中保持自己的清醒——我想聽聽你的看法。」

  北原卻逕自轉身,邁步向墓群走去。走出幾步,鈴雪才嘆一口氣,跟在男人的身後。

  他說話了,風不大,在墓園中可以很清晰地聽見。

  「豐川介,這是他的名字。」

  北原走在墓碑中間,踱步走著。

  他的速度不快,或者說,很有一種散步的意味,如若讓人見到,只是會認為他在墓園中閒逛,頗有種獨特的情趣。

  但同樣地,亦有些堅定。

  他總在適時的時候轉過幾個彎,邁入某一條先前從未涉足過的道路,又向墓園深處走去了。

  天氣依舊陰沉,只是光線愈來愈黯淡下去。

  鈴雪瞅著手腕上的表,時針進入了一天之內的最後半程,四周漸漸冷了。

  墓園的夜晚是沒有很多燈光的,這天也並不是什麼重要的日子,即使哪裡的燈泡燒了,看守墓地的保安估計也不會願意來修——倒不是所謂害怕鬼魂之類的劇情,只是沒有必要為了兩名逗留者特意服務罷了。

  很多時候,無論是文學作品,抑或是電影,電視劇,都喜歡把晚上的墓園描述成陰森恐怖的集合體,鈴雪想著,但這多少有些偽命題。

  至少對她自己來說,並未覺得腳下的土地,和正常的土地有什麼兩樣。

  她依舊跟隨著北原的步伐,從這一端,繞到那一端,離中心區越來越遠,又走向了另一塊偏僻的,無名的山丘,那裡再往前,便是黝黑的密林。

  「你也應該知道,」北原的速度慢下來,向後看了一眼鈴雪,「即使是我們,也不會有統一的認知。」

  鈴雪點點頭,她並不知道北原有沒有注意,只是下意識地回應。

  「我,或者說我們,已經同豐川家鬥爭了很久,」他頓了頓,「或許不應該用這樣中性的詞彙,你可以任意按照你想的去理解。」

  「我明白。」

  「那裡就是豐川家的墓地,」北原駐足,站在一棵大樹旁,「一整座山,與它後邊的森林,如果有必要的話,就會被完全清空,立起一塊又一塊墓碑。」

  鈴雪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這與墓園已經很有一段距離。

  「就在這?」

  「就在這。如果你想過去的話,沒人會阻止我們。」

  鈴雪同意了這個提議,於是兩人仍舊一前一後,朝著那個方向前進。

  「為什麼會選在這裡?」

  「你問倒我了,我並不了解陰陽學。」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我倒是可以告訴你,因為根本不會有人打它們的主意。」

  北原轉身,倒著走。他雙手插在口袋裡,髒了的西裝搭在肩上,比起剛才,更多了些放蕩的氣息。

  「你恨他嗎?」

  鈴雪默然,片刻,微微頷首。

  「那好。」北原停下身形,突然拉起鈴雪的手。他握得很緊,但鈴雪也並不想著掙脫。

  「如果我給你一個機會,一個可以掘了他們墳墓的機會,你會去做嗎?」

  她搖搖頭。

  「為什麼?」

  「因為沒意義。」

  「你已經自己解答了你的問題。」

  北原鬆開鈴雪的手,繼續朝那片墓地走去。

  「但不是每個人都是我。」

  鈴雪最終站在了那排墓碑的跟前,碑石質地很好,泛著點點光澤,這代表著經常有人來打掃——雖說現在沒有。

  她有些出神。

  她能瞧見有許多年前,十幾年,幾十年前逝去的人,他們的墓仍猶如新立,而自己還能守著她父親的墓地多久?

  她已經不敢確定了。

  她看見一旁還有一塊已經挖好的墓室,陷進地里,墓碑已經擺好,名字是豐川介,她看得很明白。卒年的位置空出來,或許是之後再刻上。

  「解決方法很簡單,」北原踩在泥土上,用力地跺了幾次腳,「這下面,其實什麼也沒有,就算有人來挖,也什麼都挖不出來。」

  「他們並不埋在這裡。」

  「他們究竟在哪裡,除了豐川自家人,沒人會知道。」

  「狡猾。」

  「我還以為你會說,虛偽。」

  「為什麼這麼想?」

  「這其實很像,臉上說一套,背後做一套,照這樣來說,不是虛偽是什麼?」

  北原靠在一塊碑石上,很隨意地靠著,對這墳墓的主人並不顧忌。

  但這也並沒有什麼好指摘,主人不住在這裡,只是掛上了他的名片。

  這世上沒有那麼多狐假虎威的好事,現在也是一樣。

  「我覺得不像。」

  但究竟為什麼不像,鈴雪自認為也是說不出來的。於是索性繞開這個話題,繞著留給豐川介的墳墓,走了一圈又一圈。

  她可以對一切表示淡漠,但唯有對這個改變了她的人生的男人,她無法置之不理。

  「他已經做好了死亡的準備。」

  「如你所見,」北原做了肯定的答覆,「其實我也有這樣的墓穴。但與其說是做好準備,不如說是對身後事的坦然——至少我們可以不用擔心住得舒不舒服。」

  「於是他可以隨心所欲。」

  「可以這麼理解。」

  鈴雪倏地停下,面容更是冰冷。她不覺得自己現在的感情是憤怒,但隨著往事席捲而來的衝動,也並不容易按捺下去。

  「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沒有任何理由,只是他喜歡。」

  「他喜歡,就可以?」

  「他喜歡,就可以。」

  北原走到鈴雪身後,手按在她的肩上。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女子身體的顫抖,還有那不如平時的,沉重的喘息。

  這不會是因為晚風的寒冷——夏季的夜晚,無論如何也不會和「冷」沾上邊——只會是燥熱。

  一種從土地中,從空氣中,從任何地方席捲而來,無可抵擋的燥熱。

  「我父親,對他做了什麼?」

  鈴雪已經低下了頭。

  她的面容埋藏在黑暗中,沒人看見,也沒人在意。

  她忽然覺得這是一種美事。

  黑暗可以將她掩埋,不再有人擔憂這抹黑色下存在的身影,而她也不用再接受光明的質問。

  她曾無數次地厭惡獨自一人的孤獨,但就這麼一次,偶然地,她想,或許只剩自己,也沒什麼不好。

  這是種危險的想法,但她不想抹去。

  「他和你父親,不是一個時代的人。」

  北原蹲下,輕輕撫摸著石碑上鐫刻的姓名:「在他聲名鵲起的時刻,你的父親已經在那家店裡沉寂很久了。」

  鈴雪感覺自己的嘴有些僵硬,她的音節似乎是一個一個擠出來的。

  「他依然要這麼對我們。」

  「不,不能用『依然』,」北原掬起一抔黃土,「對他來說,你們只是他掌心間的這些東西,如果他願意——」

  那把泥土被扔到了很遠的一邊,就著殘留的月光,鈴雪能看到,它們已經被撞成了碎屑。

  「你並沒有習慣現在的生活。」

  「我說過,這不是我本應接受的。」

  「但命運選擇了這一條線,這就是你本應接受的。」

  鈴雪啞然。她很想否定這個判斷,但她找不出反駁的話語。或者說,本來就是這樣,她妄圖否定事實的努力,終究只能付諸東流。

  「那我也不會,就這麼讓它過去。」

  這實在有些違心。

  她原以為自己已經不會再與這件事有什麼瓜葛,二十餘天來,她都是這麼想的。

  但她無法控制,她看到了黝黑的墓穴,她恍然明白什麼人都是會死的,她有這樣的機會就在眼前,她不會放過。

  思想的轉變往往只在一時,而這究竟緣於什麼契機,誰也說不準。

  她可以感受到自己的心臟正在跳動,劇烈地跳動,這是她還活著的證明。

  死去的人是不會有這樣猛烈的感情的,她思索著,唯有活人才能替他們有。

  「你知道嗎?你的父親,已經不再想讓後代體會他的痛苦。」

  北原隨意撥弄著地上的青草,它們還帶著點點水珠,經由手的打擾四散飛濺,驚動了不知何處的生靈,窸窣一陣,又向遠處逃去。

  他看著它們逃跑的方向,茫茫地,伸進黑幕里。

  他就這麼有些擔憂身旁的女子,沒來由的。

  「他已經沒有後代了,」鈴雪抬頭,也朝著四周無垠的黑夜望去,「父親的死,這個人逃不開干係。」

  她不由自主地邁步,走向深不可測的黑色中去,走向那片無人知曉的未來中去。

  她第一次感受到,從光明走向黑暗是那麼的簡單,連體力也不需要消耗多少,更沒有任何代價。

  它只是在吸引自己,也沒有任何來由。

  「不,那是有代價的。」

  北原的聲音喚回了鈴雪,她轉身,發現他正盯著她,目光炯炯,在月色下有些詭異。

  「你想好了嗎?」

  鈴雪微微閉上眼,她發覺她的呼吸無法安靜。

  「沒有。

  「但我必須去做。沒有更多時間讓我思考。」

  「沒有人在逼迫你。」

  「我在逼迫我自己。」

  北原站起了身,朝著豐川介的墓碑,不輕不重地踢了一腳。

  「我向來不會阻止任何人加入我們,但同樣的,我也不鼓勵。」

  「我能理解你。」

  鈴雪合上的眼前,再次出現了那些身影。

  那是代表了灰暗,代表了壓抑,代表了無處可逃的身影。

  他們四處躲藏,只在某些時候再鑽出來,對著她的心臟,來上一記致命一擊。

  於是她最終無法忘卻,也不應該忘卻。

  或者說,她早已做好準備。

  「我有了全新的身體,全新的思想,全新的生活,沒有什麼不是新的。

  「你可以認為,不僅僅是過去的我死了,也是我所有的,過去的一切,都消失了。這並不由我引起,卻每一個,都是我來親手埋葬。

  「於是我知道,我其實也是一個劊子手,你們殺人,我也在殺人。只不過,你們殺的是別人,我殺的,是我自己,過去的自己。

  「而他,」鈴雪瞥了一眼豐川介的墓碑,「我成為福山鈴雪,他有責任;讓我成為真正的福山鈴雪,他仍然有這個責任。」

  北原定定地看著鈴雪,她也這麼看著他。

  「這是有代價的。」

  「我已經沒有後顧之憂。」

  「即使是生命?」

  「我不會死。」

  「走吧。」

  北原披上了他的西裝,他感到有些冷了。

  「希望你父親不會怪罪我。」

  ——

  ——

  北原看見,一個黑洞洞的槍口指著自己。

  「別緊張,是我。」

  他回身關上了門,側耳聽得外面沒有響聲,才換了鞋,走出玄關。

  正對著的客廳鏡子前,站著位半裸的灰發女子。

  他扭過頭去,做出必要的避讓。

  「沒人告訴過你,進女生的門前,要敲門嗎?」

  福山鈴雪放下手槍,繼續套上餘下的衣物。她很熟練,這身女僕裝已經如今天這般穿戴過許多次,不會出什麼差錯。

  「其實你剛才可以一槍崩了我,」北原自顧自斟了一杯水,依舊保持著背對的姿勢,只是略微側過身,「我不會有任何怨言。」

  「想有也不可能。」

  鈴雪紮緊最後一條綁帶,旋即坐下,從梳妝檯揀出化妝品,認真地抹上面頰。

  北原這才有閒心轉過身來。

  水溫有點燙,看起來是剛剛燒開,連帶著杯子也滾燙起來。

  於是他只能將水抿進嘴中,而乾渴,則是一時半會無法解決的困難。

  鈴雪不喜歡喝涼水,北原記得很清楚,所以她的住處不會有任何種類的涼水。

  但畢竟除了北原,沒人會來探訪她,所以這最終還是沒有構成什麼大的困擾。

  「你的刀,我帶來了。」

  鈴雪沒有轉頭,只是聽得耳邊的風聲,伸出手去,便接住了飛來的刀鞘。

  刀不大,可以說是一枚短匕。

  她暫時沒有練刀的想法,隨手將它塞進了裙底——這位置其實並不方便取用,總要掀起沉重的裙擺,才能堪堪摸到刀柄。

  比起拔槍來,還是慢上些。

  或許這把刀根本派不上用場,她是這麼想的,也不希望它最終派上用場。

  「有消息了?」

  她為自己塗上淡色的唇彩。北原便倚在她身後的桌沿上,靜靜地看著眼前的麗人。

  「經濟危機爆發了,和我們猜想的沒錯,」北原百無聊賴地搖晃著手中的水杯,以期讓水降溫得更快一些,「沒有人能獨善其身,我認為這是個機會。」

  「豐川呢?」

  「不得安寧。他們的資產綁定太深了,一時半會逃不出來。」

  鈴雪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她已經化完妝,扭過頭來看向北原:「這樣,可以嗎?」

  「可以,非常可以。」

  北原已經無數次見過打扮好的鈴雪,如她的名字一般,冰冷,淡漠,但卻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美麗。

  這不僅僅是容貌帶來的,更是源於某種由內而外的氣質,具體是什麼,他說不上來。

  她的頭髮始終是銀灰色的,從來沒有變過。

  北原很明白,這不是自然的造物,但卻比自然的造物,更得上帝的恩寵。

  他和以往一樣,略微愣了一下,旋即回過神來。

  「你猶豫了。」

  「無需擔憂你的容貌和身材,鈴雪小姐,沒有男人能夠忽視它,」北原直視著鈴雪透亮的雙眼,「即使是我。」

  「我並不是說這個。」鈴雪的眼底閃過一絲滿足,但很快消失了。她對著鏡子,恭敬地鞠了躬,停頓片刻,再緩緩直起。

  「你可以將女僕的禮儀做到完美無缺,但說實話,不像。」

  「為什麼不像。」

  「直覺,」北原敲了敲腦袋,「但很難說這是不是我們相處了一年多之後產生的假象。」

  「直覺是靠不住的。」

  鈴雪走過來,抽過北原手上的水杯,逕自進廚房去,全倒在了洗手池裡。

  「你這杯水已經喝了十分鐘。」

  「你也沒有涼水。」

  「那你要不要看看這是什麼?」

  北原只覺得空蕩蕩的手中忽地墜下來重量,方才的杯子又回到掌心,裝滿了水。

  只是這次的已經徹底失去了溫度,飲一口,一股寒意由喉管散入渾身,堪堪消去了些許暑氣。

  他能聞到杯壁上殘留的香味,是風鈴草,他沒記錯。

  「特意為我準備的?」

  「你如果覺得這世上只有你會喝涼水,大可以這麼認為。」

  北原臉上有些無奈。

  她與往日沒什麼不同,不喜歡做出別的表情,也不喜歡表現出什麼情緒。

  可以認為鈴雪沒變,但他總覺得鈴雪的某些地方已經改變了。

  不知從何時起,她的語言風格就變成了現在這樣——冷漠,而尖利,這讓北原有些無奈。

  但很顯然,她更像一個女人了。

  「這種處理事情的方式,很難讓我相信你在扮演女僕的角色。」

  鈴雪只是瞥了北原一眼,沒有理會。

  她倚在窗台邊,略略掀起厚重的窗簾——她向來不喜歡讓陽光透進屋子裡,於是這帘子也從未有過拉開的時候——天色很晚,如今已是夜半時分。

  街上沒有行人,路燈的光線搖搖欲墜,殘喘在時間的末尾,仿佛下一秒便會被徹底吞噬。

  她很喜歡這樣的景色,何時起喜歡上的,她並不想去深究。

  她選擇了獨居,為了享受孤獨帶來的寧靜。

  她並不否認這樣的生活有些枯燥,有些乏味,甚至會有些寂寞,但她沒有選擇——她不能被任何無關的人記住——於是她將一把鑰匙給了北原。

  後者任何時候來都可以,她隨時接待。

  「繼續剛才的話題,」鈴雪重新合上了窗簾,雙手抱胸,對著北原,「開門見山吧——我們可以做什麼?」

  「我的人已經打聽過,豐川家亂了,」北原找了地方坐下,隨手打開了電視,調到新聞頻道,如同在自己家裡一般,「牆倒眾人推,很簡單的道理。家僕,企業員工,很多與他們有關,但能量並不大的人,都在走——主動,或被動。

  「但他們如果想活下去,就必須要靠人,」北原指了指電視屏幕,「於是他們借著失業潮,宣布和政府合作,開展以工代賑,吸收新的人力。他們是為數不多這麼做的企業,在第一輪的打擊下勉強喘過氣來。」

  「政府里也是他們的人。」

  「你說的沒錯,不過我們無需將戰場延伸到這一層面。

  「現在豐川家族的企業依舊缺乏人力,以工代賑中,他們並沒撈到多少好處。」

  北原看向鈴雪,很是認真。

  「這對你來說是一次機會。」

  「一次機會,確實是,」鈴雪忽然嘆了一口氣,「也只有一次。」

  「當然,你可以選擇無視,如果你沒有把握——」

  「你繼續。」

  鈴雪打斷了北原的解釋,後者張了張嘴,咽下剛湧上來的音節,重新組織語句,顯得有些窘迫。

  「總之,你可以去應聘,我們的人會將你安排到你想去的位置。」

  「我可以去哪?」

  「掃地工,維修師……」北原抬頭看到鈴雪向他瞪眼,狡黠地笑笑,收了調戲的語氣,「你可以去的地方有很多,但我只推薦一個。」

  他晃了晃手上的一沓紙,翻來覆去後,扯出某一張,那是豐川家的招工簡章。

  「秘書。」

  他看到,鈴雪的眼中忽地閃出一道精芒。

  「誰身邊的?」

  「豐川介,你日思夜想的那位豐川介。」

  鈴雪不耐煩地「嘖」了一聲。

  「我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父親會跟你混在一起。」

  「個人魅力——還有什麼想了解的嗎?」

  「不說話的時候可能更有魅力。」

  鈴雪快步走來,挨著北原的身體坐下。

  她的距離控制得很好,不算近,但她身上的香氣,正好能堪堪讓北原嗅到。

  她仔細看著那張寫滿了字的紙張,她的記性很好,不會忘記一絲細節。

  「你有把握?」

  「將你送到那個位置,並不困難。你只需要考慮,怎麼留在那。」

  豐川介,豐川介,豐川介。

  鈴雪的腦中迴蕩著這個名字,經久不息地迴蕩著。

  她在過去的時間裡學習了這個男人的一切,他會怎麼想,他會怎麼做,她無數次地演練過,無數次地模仿過。

  她與他見過面的時間很短,只有那幾天,但她已經無比地熟悉他,她不會忘記。

  鈴雪沉靜已久的心臟再次劇烈地跳動起來,她忽然覺得,那道模糊的身影就在自己眼前浮現,在紙上,在房間裡,在只有她和他的天地之中。

  日思夜想,鈴雪忽然認可了這個說法,自己與那思春的少女並沒有本質不同。

  只是自己裙下還有一柄尖刀,隨時準備捅入這夢中人的心臟。

  北原斜睨,鈴雪仍舊在盯著那張登載著招聘的紙張,只是某一角被她死死攥著,似乎已經有了些撕裂。

  「去或不去,都取決於你,這不是命令,我也沒有資格命令你。」

  「但這是你們期待已久的機會,也是我期待已久的。」

  「不可能是唯一的。我不會讓沒有把握的人去送死。」

  北原自忖,是同鈴雪有著共同利益的。

  他仰躺在沙發上,恍惚間也出現了某些過期的記憶。

  豐川,這個名字,或者說,與這個名字有聯繫的一切事物,自他記事那一天起,就從沒有逃離過他的腦海。

  他曾經記得家中的長輩為此作了個諺語,一時間流傳甚廣,但現在已是沒什麼人提及了。

  他現在也是想不起來。

  但他很明白,他是曾經記住過的。

  他沒有什麼好為自己辯解,或許可以將這樣的鬥爭當做家族數十年來的使命——一種為了自己生存利益的使命,並不是什麼好聽的名頭。

  於是他接受了鈴雪的請求,讓她同以前的自己那樣,從普通人變成略微不那麼普通的人。

  她學得很快,北原是親眼看著的,莫名讓他心中產生了某種憐惜。

  他想起老福山對他描繪的未來,一個他金盆洗手,後代不會銘記他的未來。

  北原自覺辜負故人,或許是這樣,他才不忍心將鈴雪真的送上場。

  他猜是這樣。

  「我有。」

  北原從思緒中回過神來,他瞧見鈴雪緊緊盯著他,那是他曾見過的堅毅。

  「真的?」

  「真的。」

  「那說說你的把握,殺了他?」

  鈴雪面色有些黯淡,微微閉上眼,搖搖頭。

  「我並不想殺了他。」

  北原似乎被勾起了興趣,連坐也坐的前傾了些:「鈴雪小姐什麼時候,也害怕死人了?」

  「我不怕死人,死在我手裡的已經很多,不差這一個。」

  出乎意料的,鈴雪沒有對北原的挑逗有什麼反應,只是兀自低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

  「你有什麼想法?」

  緊接而來的,是女子的嘆息。

  她站起身,重又回到窗前,露出一隻眼睛,看向窗外。

  那景色仍然是傍晚,不會因為屋中人的幾句話就轉為白日。

  她並不知道自己這樣做的意義,但這似乎已經成為了某種習慣。

  北原很少見鈴雪憂鬱的樣子,但他現在見著了。

  她的側臉很美,昏黃的路燈光撕破黑暗,打在她的臉上,有些古典的意蘊。

  北原覺得自己能理解她了,就在這一瞬間。

  一種不屬於任何人的孤寂襲上不知誰的心頭,他有些愣神。

  他總覺得,下一秒,鈴雪就會融化在這樣的光線之中,融化在黑夜裡,再獨自消失在漫長的街道。

  「很好笑,不是嗎?」

  鈴雪似乎沉寂在某種莫名的氛圍中,它不悲傷,不失落,但只是沉重,重得她抬不起頭。

  「面見自己仇人的機會就在眼前,可能是十年,甚至數十年間唯一的機會。我可以把握它,我甚至可以把握它,但我並不想殺人,說到底,挺可笑的。

  「我無意為自己的行為開脫,我也沒有什麼大的格局,能想到他在對我之外犯下的罪孽——那和我有什麼關係?

  「但如果這是一場電影,豐川介作為反派,最後死於非命,我一定會將這電影打成爛片,再狠狠地罵上幾天幾夜,不得消停。

  「我想讓他也經歷我經歷的。」

  她並不將這種感情闡釋為害怕,或者擔憂,類似這樣的情緒。或許這是近鄉情怯式的躊躇,她覺得這是有來由的。

  北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好,他的手無所適從了一陣,最後無奈地攤開。

  「距離招聘截止只有半個多月,我不保證你要的那種藥能在那之前回來。」

  「不,不需要在這之前回來,」鈴雪沉著聲,「在我活著的時候回來,就可以了。」

  「你覺得自己會死?」

  「沒人能說得准,像我這樣的,」她輕笑一聲,笑容中帶了些苦澀,「迎接我的不一定是死亡。」

  「在那之前我會先讓你知道的情報全部作廢,然後我再跑得遠遠的。」

  沒有太過在意北原無時不在的調侃,鈴雪的表情有些緩和,她勾起垂落的髮絲,緩緩回到北原身邊,坐下。

  北原並沒有注意到,她比先前坐得,更近了些。

  她向來知道他會在親近的人面前卸下防備,於是便有了做些小動作的可能。

  「說些別的吧,」鈴雪的手指盤弄著頭髮,不知為何有些僵硬,「我需要注意什麼細節?」

  「你需要偽裝成一名失業者——先前是什麼職業,你可以任意決定——一名從別處小鎮來的失業者。」

  「灰頭土臉,衣衫襤褸?」

  北原瞟了她一眼:「那是流浪漢,我的鈴雪小姐。

  「不必過於失態,保證足夠普通就好。」

  「普通?」鈴雪故作姿態地挺了下胸,「你覺得,我這樣子,可以稱為普通?」

  「沒有人會忘記你,但是他們可以沒有見過你。」

  北原揉了揉太陽穴:「這也是為什麼我會選擇將你送出去。沒有哪個家族會選擇在村鎮布置眼線,比起在這裡,偽裝要簡單得多。」

  「但政府會。」

  「你覺得,政府里沒有我們的人麼?」

  鈴雪自知這樣的追問已經沒有什麼意義,這是很顯然的。

  喋喋不休下去,反倒讓自己更像名老婦人,生怕孩子被人奪了去,總要這樣那樣詢問好一切——她的母親從來是這樣,但不可認為這樣的血統便是純正。

  北原的安排向來沒讓她失望過,如果有,她自己也可以將事情扭轉。

  鈴雪對自己很有自信,或者說,這是某種不顧一切的勇氣。

  她恍然覺得自己同西部沙漠裡吞下一口濃煙的旅行者沒什麼兩樣,自己的身後便是斷崖,往前是看不見盡頭的荒涼,最終留給她的只能有一個選擇。

  煙,她轉念想到,廉價捲菸的味道她是聞過的,很嗆鼻,但她還算可以忍受。

  「我需要怎麼聯繫,聯繫你的人?」

  北原扔過去一組照片:「站著,坐著,躺著,只要不是躲在垃圾桶里,怎麼樣都可以。這些人里的任意一位都可能來見你,主動地。」

  照片上的人,鈴雪很多都見過,有印象。

  這些記憶往往停留在一年多以前,停留在她還在小店裡,「他」還在的時候。

  某種意義上,他們已經離她遠去,但她意識到,它終究會追上來,在時間的漫長溯源中,她不可能是置身事外的那一個。

  她的眼睛閃了光,見到一個熟悉的男人,那日她跌跌撞撞回到餐館的時候,躺在長椅上玩手機的壯漢。

  這一定是他,她的腦子還沒有壞掉。

  老福山描繪的願景可能一開始就註定了結局——鈴雪不敢妄談這結局的確定性,但她能猜到大概。

  在小店身邊,在老福山,和他的家人身邊的,從來沒有真正的普通人。

  他們想讓自己變得普通,但已經離開地面太久了。

  這句話沒有表明是在地面之上或之下,不過她相信有人懂。

  「你有足夠的時間熟悉他們,」北原伸手從包里摸出來一台筆電,「現在,讓我們聊聊那種藥。我需要足夠多的信息。」

  「你想知道什麼?」

  「雖然讓你回憶起不好的過往我很抱歉,但我希望能儘可能全面地了解那種藥物——你知道的,性狀、來源……之類。」

  「我早就不諱言那段過去,不過我也很抱歉,我對那種藥,一無所知。」

  北原操控電腦的手抖了一下。

  「所以,你想讓我找一個,只知道用途,和可能的來源的,禁藥?」

  鈴雪給了肯定的答覆。

  北原的手臂抬起,又放下,如此往復。

  他實在不知道自己應該做些什麼。

  無意義的身體運動,是了,或許只有這樣的運動,才能讓他大略表達此時的心情。

  「不知道效果?」

  「效果就在你眼前。」

  「施用方式?」

  「他們在我身上的每個部分都用了藥,外敷,口服,注射,你可以想到的,都在我身上發生過。」

  「這其實表明連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應該如何做才是這種藥的最佳施用方式,但和沒說沒區別——性狀呢?」

  「我無從得知,在那些日子裡我的眼前始終是黑暗。」

  「好吧,好吧,」北原嘗試著轉動自己的手腕,他已經覺得有些僵硬了,「讓我們試一試,或許可以得到好結果——我是說或許。」

  鈴雪能瞧見北原的電腦屏幕,那是某個黑市的網站,她認出來了,一邊還有些通訊頁面,他正在聯繫某些人。

  這並不是一件好差事,她在提出這個請求之前就知道。

  沒人可以保證那種藥現在還存在,與以往沒有不同,甚至是否多了少了效果,也不能知曉。

  她本可以做一些猜測——倒不如說是瞎矇——畢竟無論帶來的是什麼,最終也不會用到自己身上。

  但那樣未免有機率與自己的想法有所偏離,這是她不願意看到的。

  她忽然覺得自己同豐川沒什麼兩樣,即使與這樣的人並列很讓她不情願,如若讓她同北原排在一起,那還可以勉強接受——只要不是「人格魅力」排行榜——或許北原說的便是正確,她如今能理解了。

  說的話,做的事,將大家擺在一起,羅列出來細細觀看,便是全然找不到什麼區別,而為此分出高低貴賤,則是更沒有必要的事情。

  這世上確實只有這一個豐川,但每個人都可以是豐川。

  夜深了,可能是午夜,也或許到了凌晨。

  鈴雪閉著眼,但一直未睡著過。

  熬上幾個小時對她來說不是什麼新鮮事,也還未到可以安然入眠的時刻。

  她見著北原的動作減緩下來,應該準備結束了。

  於是她回到了化妝檯邊,補上已有些淡化的妝面。

  「有些頭緒了,但不能說樂觀,」北原合上電腦,略微舒展了身軀,「有些事情我得親自出面,能不能成,現在還不知道。你必須做好我失敗的準備。」

  「你不會失敗。」

  「誰知道呢,」北原起身收拾好散落的紙張,「我該走了——你在做什麼?」

  「補妝,如你所見。」

  「時間不早了,早些休息。」

  他踱步走到門邊,如往常一樣。

  「別急著走。」

  北原停下,回頭看見鈴雪正將手上的東西放下,似乎有些匆忙。

  「怎麼?」

  「有件事,是需要明確的。」

  鈴雪只是朝著門的方向而去,繞過了北原的身體,擋住他離開的路線。

  「你說。」

  「我好看嗎?」

  她同以往沒什麼不一樣,從頭到腳,北原相信,那還是他所記得的鈴雪。

  後者面色有些紅潤,但北原分不清這是否是腮紅,燈光有些暗淡,於是他忽略了。

  「好看。」他如實回答。

  「我這樣的女生交到你手裡,你會怎麼辦?」

  「不,」鈴雪搖搖頭,先一步替北原做了回答,「你會怎麼做,我已經知道了。

  「那如果你,換成了豐川介,他得到我,會對我做什麼?」

  北原有些迷惑,她的言語讓他不知道該如何接下去,他甚至不知道她在思考什麼。

  「他會——」

  「他會這樣。」

  鈴雪動了,她的身影很快,似乎還能帶起一陣風。

  潔白的雙手撫上北原的臉頰,很冷,這是北原感受到的,但或許也是他的皮膚陡然燥熱的緣故。

  女子姣好的面容就在自己眼前,數寸之間,他能嗅到她的呼吸,與呼吸的味道,令人目眩神迷。

  是了,她會讓所有人都陷進來,陷進名為「福川鈴雪」的溫柔鄉,她第一次嘗試這麼做了。

  「然後,我和我的一切,將不再屬於我。」

  但她的聲音很淡漠,沒有絲毫外顯的情緒浮動。

  北原下意識向後退去,觸到了牆,於是逃無可逃。

  他很驚異,自己的身體沒對鈴雪的突襲作出什麼反應,或許從來就沒有這樣的準備。

  她壓在他胸膛上,無人欣賞過的柔軟撕破了衣物的隔絕,傳過來心臟的溫度。

  於是北原發覺了,她的身軀也是躁動的,難以平息。

  這不是他的第一次體驗,但風鈴草的清香帶來些告解的意味,他回想起,從未有這樣氣味的女生向自己貼近過,於是,在鈴雪面前,他的經驗都可以視為虛無。

  風鈴草,相比於更濃烈的薰香,他更喜歡這樣的味道,這讓他腦中浮現出思春的,羞澀的少女來,躺在柔軟的草地上,同心上人親昵著,有些渾然天成的意蘊。

  他們的交合宛若天地交融一般,由風中來,又留在風中,久久不去。

  於是這讓北原拒絕的手臂有些無力了。

  「鈴雪,你——」

  沒有人能阻攔火焰的熱烈,北原自忖成不了消防員,最多便是一隻飛蛾,末了就是被吞噬的結局。

  鈴雪吻上他的唇,將北原的語音生生堵在了喉嚨里,再不得出。

  她的舌尖野蠻地攪動著,撬開北原不知所措的唇齒,將自己的氣味鐫刻在北原口中。

  他品嘗到了,那是清甜的味道,比起蜜糖,更帶了沁入心田的意蘊。

  她並不熟練,也不可能熟練。

  她是野獸,是被欲望支配的野獸,她的索求似乎永無止境,北原能感到她在吮吸,吮吸著他的氣味。

  這或許更像是祈求,將屬於自己的美麗讓出去,換來別人在自己身上的銘刻,深入靈魂的銘刻。

  「你不用嘗試逃跑,」鈴雪的神情有些迷亂,眼前不知何時地罩了一層霧,「我的身軀早晚會被豐川介奪去,但我的第一次,我不想便宜他。」

  「你覺得,我可以?」

  「你可以,或許可以。」

  她鬆開手,站著,就站在他眼前。

  「看著我。」

  她的衣服開始褪去,在他的目光中落下,輕飄飄地,沒有帶起什麼塵霧。

  她的身軀是天國的恩賜,他無數次地相信這點,這如同教堂里窗欞之間玻璃構成的彩繪,塵土從她身上剝落,而後露出了一幅古典的仙境。

  她與這是相似的,從來不是自然的造物,而又回歸了自然。

  她是自然與人為的界限,這兩者向來不能互相跨越,從而讓界限成為了最遙不可及的存在。

  肩帶滑落,上身的布料漸漸消失,她的手臂從中探出來,流落在空氣中,徘徊著,解開了一層又一層。

  她是很明白的,明白自己在做些什麼,也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麼。

  她沒有選擇揭開籠罩在一對傲人雪峰上的,最後一層薄紗,或者說,仍舊差著那最後一點。

  她沒有刻意撫弄自己的軀體,宛若下一刻不是為了尋歡作樂,只是非常正常地脫下,而後要上床去,墜入夢鄉。

  但他的視線中已經隱隱能瞧見峰頂的粉紅淡色,那對她來說,仍是全新的。

  她從大腿上解下系帶,將方才的那柄小刀放在一旁。

  豐潤的肌膚上已然有了些許印記,她只是隨意地輕揉幾下,消去礙眼的淡紅。

  裙擺已然卸下,獨屬於女子的門戶就藏在純白的紗布後,鎖在挺翹的後臀之下。

  於是她抬起了頭。

  「怎麼樣?」

  他見過她的胴體,見過許多次,但那多半帶了些掩飾,若即若離,要趕人狼狽逃去。

  「無可挑剔。」

  「它很美,不是嗎?」

  她似乎不屬於這個曖昧的氛圍,她的靈魂是否真的在這副肉體之中,他突然拿不準了。

  「你可以隨意使用它。」

  她向上抻開雙臂,盡力地,向上去。她的面色紅了,閉上眼,讓身體舒展到最誘人的位置,然後停下,停在最撩人心弦的時刻。

  但他感受到了,感受到不存在於此的情緒。

  「你無需強迫自己。」

  「你害怕了?」

  「這與是否害怕無關。」

  「那就上來,占有它。」

  「你,和它,真的是一體麼?」

  她看著他,笑了,笑得很冷。

  「這種時刻談論哲學問題,很冒犯。」

  「不,我更想——」

  「閉嘴,男人。」

  她的手指抵住他的唇,臉貼得很近,吐氣如蘭。

  「你如果不敢,那就讓我來告訴你。」

  她的身體滑下去,隨著男人解開的褲子,滑下去。

  他本來是很有勇氣的,但現在卻沒了力氣。

  雄性動物的欲望向來不會跟著自己的思維而起伏,他感受到他的巨物脫離了束縛,挺立在了曖昧的空氣中。

  於是她輕輕握住了它,似乎從未有擔心過冰冷的手指會消除衝動的燥熱。

  她能嗅到那氣味,屬於雄性的氣息,自己已經許久沒有見識過了。

  很大,很飽滿。

  她想著,比自己從前的要偉岸些。

  她心裡究竟願意這麼做麼?

  她自己也不明白。

  遵循流程非常簡單,她已經將所有準備完全,只需要按部就班就好。

  「你無需做什麼。」

  他身形微微挪移,她感覺到了。

  「我曾經也是男人,我很清楚男人想要的。」

  那巨物已經足夠堅硬,她無需再做些可有可無的前戲。

  這足以證明它,她的身體,或許還有她自己,足夠誘人,可以成為一種便利。

  但儀式感是很重要的,就像她見過的電影裡展示的那樣,直搗黃龍固然很明白了當,然而流離纏綿,或許才是常態。

  於是她撫上了他鼓脹的陰囊,很燙,她輕輕按揉著。

  她清晰有了這樣的感覺,有了自己撫慰的,是另一個男人的感覺。

  曖昧與旖旎的氛圍向來會消磨人的理性,她透過微合的眼皮看到,那巨物的熱浪打在自己的臉上,打在面容的每一寸肌膚上。

  下體陡然傳來一陣灼熱的黏膩,於是她知道,自己無需再等待。

  她的舌頭先接觸的,味蕾品嘗到了熟悉而陌生的氣味,有些腥臊。

  但這味道並不是將她排斥的阻礙,喉嚨深處泛起一絲悸動,它想要包裹什麼了,她明白,乾渴與瘙癢最終將她導向了她的目標,她一口含下。

  遠超體溫的溫度並沒有能讓她清醒——或者說,她一直都是清醒的,她知道自己在渴求什麼。

  她猜他不敢動,她確信他不敢動,他沒讓她失望。

  於是她便自己動作起來。

  這件事對她來說是第一次,只是腦中有應該如何的影像。

  模仿對她來說並不困難,她的口吸吮著,擠壓著,或許可以與嬰兒渴求母親的乳汁相比,但前者是更帶優雅的——這簡直可以說是他對她的讚頌詞,她讓他想起了採擷鮮花的田野少女,捻起粗壯的根莖,總要微微抬起頭,迎著風,或者並不燦爛的陽光,細細嗅著,將鮮花的芬芳納入自己的心房。

  這樣的少女永遠是嬌弱的,她與她們一樣,手指握得並不緊,微昂著頭,仿佛雄性的汁液會像花香,就這麼落下來,落到她的靈魂中央。

  她的動作很樸素,可以說,有些笨拙,比起其他的女人,缺少了些刺激的意蘊,但他可以原諒這一技術上的失誤。

  她的口腔溫潤,濕滑,他從來沒有遇見過如此誘人的嘴,似乎可以將人的生命就這樣從那裡抽出去,完全地抽出去。

  他想起一個名詞,「口穴」。

  他原來是不置可否的,但現在相信了。

  有些無意識的動作,並不完全受人的控制。

  她的鼻翼喘著氣,口腔深處不時發出聲聲悶哼。

  她可以聽到,不如說是享受到。

  這或許在人們口中,代表了淫靡,代表了污穢,或者是別的什麼,更加不堪的詞彙,但她卻是愉悅的。

  她可以有這樣的反應,不斷被欲望奪去支配權的反應,她已經有了女人一樣的身軀,或許不久便會有女人式的自我。

  於是她變得更加刻意了,刻意得連他也能聽出來。

  吸吮的聲音,連帶著唾液的跳動,溢滿了整個空間。

  她覺得,自己先前對西部的譬喻是很正確的——至少正確了一半。

  她或許並不是那在荒原中踱步的行者,而是在不知哪處戈壁下,躲在木屋子裡的拾荒少女。

  她接待了一位旅人,一位對她來說,新奇,而難忘的旅人,在沙漠冰涼的夜晚中,隨意燒了些木柴,燃一抹篝火。

  她為他訴說著生活中不平凡的故事,於是在空虛的夜晚他們興奮了,她流著淚,坐在旅人的身上,坐在旅人的巨物上,口中滿是黃與白相間的精液,懇求著他證明她的存在。

  於是她體內一股莫名的悸動更是發展起來了。她的舌頭在他的巨物上打著轉,刺激下流出的黏液,也無一不被她盡數吸光。

  「嗯……哼……」

  新鮮汁液的味道是很好聞的——對她來說,這股雄性的氣息宛如催情藥一般,一次又一次吊起她心中的慾火。

  她的手不自覺地向身下探去,撥開遮蔽私密花園的最後一層屏障,輕輕搓動。

  這簡直是她第一次,玩弄著屬於自己的,嬌嫩的花蕊。

  「嗯……唔嗯……」

  她的手濕潤了,沒有人告訴過她,自己也從來沒發現,這身體是如此的敏感,仿佛天生就是為了迎合這女子本能的欲望一般,僅僅是在洞口盤旋撫摸,就已經為她掛上了一層淡淡的,名為「快感」的絲網。

  喉嚨中有一股熱氣,想喘息出,又被巨物死死地堵在口腔中。

  於是化成了一股又一股沉悶的嬌吟,讓她似乎越來越墮入身為女性的漩渦之中。

  「唔嗯……噝……嗯哼……」

  他看到她微微抬起了頭,他與她對視了。

  他忽然發覺,她的眼眉是極柔媚的,顧盼之間,似乎正在挑逗著他,誘惑著他。

  他忽然明晰了,她的的確確已經是女人了,是一個正在向自己邀寵的女人。

  他在看著我。

  她心中是這樣的聲音。

  情感是最無法預測的東西,但她確實覺察到了,覺察到自己的靈魂正在變成一名真正的女人,等著屬於她的那位,那位真正的貴人,征服,控制。

  她不知道別人是不是也是這樣想的,但至少她的欲望,已經徹徹底底釋放,無法遮掩。

  於是她手與口並用了。

  他的巨棒很威猛,她必須承認,她還是男人的時候,見到這巨物,只怕也會自慚形穢。

  但如今已經不是她再覺得自卑的時候,她只覺得渴望,一種來自於靈魂的渴望。

  她的嘴更是使勁了,前後的運動愈來愈激烈,手指扣上含不盡的根部,隨著唇齒套弄著。

  她能感到巨物在嘴中跳動,如潮漲潮落,挺起,而又微微落下。

  不需要他的操縱,它的每一次挺起,都是在撩動她那無法止息的心弦。

  它挺起,她濕潤。

  它墜落,她渴望。

  她在洞中探索的手指已經滿是黏膩,她把它們塗在了他的巨棒上,這似乎是某種占有的標誌,和某種動物很是相像。

  後臀壓在地面上,水滴滴下的聲音幾乎充塞整個世界。

  他感到,自己的腳底已經有些溫熱而潮濕了。

  她刻意地,刻意地將巨物頂進口腔的最深處。

  她很懂男人,龍頭向來是最能讓他們把持不住的部位,無需很猛烈,只需要輕柔地觸碰,輕柔地刺激,就可以讓他們抵達快感巔峰。

  她認為這是一場交換,她讓他愉悅,他為她授予。

  她開始有些期待,期待那精液撞入喉嚨,溢滿口腔的感覺。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期冀,她自己也說不明白。

  「唔……咕嗯……哼……」

  他看著她,容顏在這樣曖昧的情景下更是美麗。

  不,他發現了,清純淡泊的美麗已經不足以形容她,現在在她臉上的是逐漸深化的淫靡,不斷濃烈的渴求,還有更多的,更多能稱為「誘人」的詞彙。

  於是他心底的欲望被勾起了,衝動唐突地闖入他的身軀,他開始把持不住。

  她感受到了,巨棒愈來愈堅硬,愈來愈粗壯。

  他,他對我有感覺了。

  這是怎樣的一種欣喜,他不會懂她。

  只是舌頭攪動得愈加激烈起來,她輕輕舔舐著龍頭唯一的細縫,點觸一下,旋即跳開,又緩緩湊近。

  她知道空虛與欲望只有一線之隔,而她緊緊把握著交界的那根細線,欲拒還迎。

  涌動從小腹漸漸騰起,他嘗試著忍耐,但他知道,在她這樣的口穴中進出,就絕不可能有「忍下」這樣的說法。

  他只能拖延,妄圖讓這一時刻來得更加晚些。

  她的口中愈來愈滿了,愈來愈充盈了。

  她能感受到輸精管在鼓脹,她很熟悉的,這是他即將噴薄的標誌。

  她嗅到了,嗅到了她渴望的汁液的氣味,淡淡的腥味,卻沒辦法掩蓋蛋白質醇厚的香氣。

  但她忽然停下了,就在他難以忍受的前一刻,她鬆了口。

  巨物從她的口腔中緩緩退出,黏膩的唾液掛在皮膚上,最終在她的舌頭上拉出細長,而從不斷裂的銀絲。

  她挑釁式地看了他一眼,挑斷了絲線。

  「你以為,這樣就能讓我滿足麼?」

  她的聲音再次冷淡下來了,但每個人都知道,這是她故意按壓下的。同往日的那個平靜的她,並不一樣。

  她的手指緊緊握著挺翹的巨龍,翻湧的精液就鎖在兩根纖纖玉指之後,他無法釋出,也無法逃脫。

  另一隻手緩緩抬起,撫上了他的,厚實有力的手掌。

  黏膩的水漬染在他的肌膚上,似乎在二人中間架起了無形也有形的羈絆,是她牽著他。

  她牽著他,將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頭上。

  她鴨子坐著,分開雙腿,小穴貼上了冰冷的地板,還好,並不足以讓她的熱情冷卻。

  她挺起胸膛,高高地,邀寵似地挺起,微微昂起頭,手臂環繞著,抱住了他的身軀。

  「我,是你珍惜的人麼?」

  他猶豫片刻,點了頭。

  「你猶豫了,再一次。」

  他很想再次為自己辯駁,但如今的情況顯然不能讓他如願。

  她的面容在他眼前,他無法忽視,於是腦中愈加混亂了,似乎要從中找出些思緒,已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我不是有意——」

  「你可以在現在,不用珍惜我。」

  她舔了舔嘴唇,這是很誘惑的,她明白這一點。

  「就在這裡,」她微微張開嬌小的嘴,「撞進來,用力,將我灌滿。」

  他有些呆愣,這並不在他的預想之中。

  「為,什麼?」

  「如果你還想忍下去的話,」她捏著肉棒的手指更是用力了,「大可以像個清高的文人,停在那裡什麼也不做。」

  他粗暴麼?

  如果換作平時,這問題的回答一定是肯定的。

  如他經常說的那樣,做這一行的,沒有任何理由對他人仁慈——或許,任何人也是如此——但他必須承認,他對她,是提不起粗暴的。

  這究竟是出於男人本性的對美麗女子的憐愛,是對遠在天國的老福山的愧疚,還是某些說不清楚的,別樣的感情,他無法分明了。

  下體陣陣的鼓脹令他無法沉下心來,沉下心來做些什麼他認為能解開現實的事。於是他顯得有些窘迫了,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於是二人就這樣僵持著,數秒,或者數分鐘,沒人計算。

  她只是煞有介事地把玩著那因失去刺激而漸漸萎靡的肉棒,看著它一點點垂下,又挑逗一陣,重又恢復活力。

  他便在這樣持續的漲落之中忍耐著,她說對了,她很懂他。

  他似乎將自己完全暴露在了如他一般了解他自己——或者更了解——的人掌心裡,一切隱私猶如空談。

  她重又抬起頭,臉上帶著些失望。

  「你不敢?或是不願?」

  他未曾覺得有如此拘束過,究竟是什麼在阻礙他的行動,他已經不得而知。

  但他知道,眼前的這個女人等不得,她等不了自己。

  但他聽得出來,她是帶了勇氣而說這些話,做這些事的,於是她究竟需要什麼,他似乎有些明白了。

  「你真的準備好了麼?」

  「這個問題,有問出來的必要?」

  他不合時宜地嘆息,或許還有些為自己鼓氣的意味。

  搭在她頭上的手開始有些微微用力,肉棒對準了那張開的深穴,也或許沒有對準,但她會自己接住的,他相信。

  但她推開了他。

  「太溫柔。」

  他怔住,片刻。

  「我很難對,我的朋友,下得去手。」

  「你可以,你殺過很多你親近的人,我知道。」

  「這不一樣。」

  「沒有什麼不一樣的,」她的手又開始套弄他軟弱下去的陰莖,「把我當成那些你厭惡的人,豐川,叛徒,隨便誰都可以。

  「這把槍我已經幫你擦亮了,很鋒利,你可以用它,就這樣,捅入我的身體。」

  「我——」

  新一輪的欲望已經升起,退下的潮水重又匯集在龍頭,只待它一張嘴,便洶湧而出。

  侵入他思維防線的,是她的聲音,帶著魅惑,與祈求的聲音。

  「就當是,為了福山家,贖罪——唔——」

  她的語音中止了,堅挺的巨物倏地沖入毫不設防的口穴,粗大而鼓脹的觸感頓時占據了她的腦海,直直頂入最深處。

  力度很大,甚至讓她不禁有些嗆咳。

  「唔嗯……咳……哼……」

  這就是,被闖入的感覺。

  她腦中迴蕩著。

  眼底徹底迷亂了,男人的腰帶著攻城錘,一遍又一遍撞擊著,撞進她的口腔。

  先前優雅而溫柔的吸吮已經消失不見,餘下的只有征服的粗暴,和占據的快感。

  她的雙臂緊緊擁著他的身軀。如今已經不再需要她的撫弄,她只用跪好,抬頭,迎接應屬於她的,渴求已久的賞賜。

  於是它來了。

  她能感到巨物愈來愈滾燙,燒灼著,挑逗起她本原的,獸性的渴望。

  右手垂下來了,顫抖著,探入身下淌出汩汩清泉的洞穴,狠狠地插進去,攪弄著,攪碎殘留著點滴男性溫度的靈魂。

  她似乎有種感覺,失去許久的快感,或許要以另一種形式歸來。

  男人低吼著,衝破了女人的嬌息。

  它來了。

  它來了。

  它來了。

  她不知道自己的內心是在歡呼,或是在悲鳴,她將自己徹底交給了本能,舌頭纏繞在巨棒之上瘋狂地索求著,身下的小穴似乎抵達了臨界的極限。

  她微眯的雙眼前已經失去了世界原有的色彩,一種她從未體驗過,比往日強烈數十倍的快感,就要到來,要到來了。

  「唔!咕嗯……哼……咕……」

  濃郁渾濁的汁液,毫不留情地,闖入了她的口穴,滲入她的食道。

  他沒有停止,巨龍完全沒有萎靡的跡象,他衝撞著,帶著滿溢的精液,衝撞著。

  再一次。

  「哼……唔嗯……咕……」

  她渾身顫抖著,下體不斷噴射出晶亮的水流,大腦已經完全被快感襲奪,獨屬於女性的,按捺了近年的欲望,在此刻,盡數釋放。

  原來……原來女性高潮……是這樣的感覺……

  她的思緒斷斷續續,探索的手指毫無停息的徵兆,她想要更多。是了,她想要更多。

  再一次。

  他的每一次進攻,都讓她的泉水止不住地噴涌。

  快感似乎沒有止境,沒人告訴她該做什麼,但她吞咽著,永不滿足地吞咽著。

  奇異的,醇厚的精液香味,讓她無法抵抗,也無法拒絕。

  再來些……我可以……感受更多……

  再一次。

  「唔嗯……呼嗯……咕」

  他從未見過如此失態的她。

  他非常確信自己將汁液注入了她的口中,但他看不見,沒有任何細微的一滴從嘴角,或者什麼別的地方漏出,縱使是貪求母親乳汁的嬰兒,怕也是要遜色幾分。

  凌亂的髮絲染上不知從何而來的晶亮黏液,可能是他的,也可能是她自己的,粘在皮膚上,渾然添了許多淫靡的意味。

  她的高潮未停息,他感覺這甚至會永不停息。她的臉有些皺起,但眼中卻是無盡的迷亂。這究竟代表了愉悅或是痛苦,他無法確定。

  他終於支持不住,巨物暫時地枯竭了。她只是拼命吸吮著,生怕錯過最後的一絲珍寶。

  他喘息著,沉重地喘息著,幾乎能拂動她的頭髮。

  而她,恢復過來的她依舊是那麼優雅。輕柔地,緩慢地,吐出來,又似有些回味的,用細嫩的舌尖,在殘存的餘溫上悠悠舔舐。

  「很舒服,我必須要承認,」她的聲音有些黏膩,「我突然有些享受。」

  「你,就滿足了?」

  「你在挑釁我?」

  說實話,他並沒有挑釁的意思。

  不如說,他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蹦出來這樣一句話,但結果是已經釀成了。

  她輕佻地望著他,不經意舔了下嘴唇。

  「我是希望你就這樣滿足的,這樣我至少會好受些。」

  但她依舊攀附上來了,像是要索人性命的藤蔓,黏在了他的身上。

  「你好不好受,與我有些什麼關係麼?」

  她捧著他的臉,指尖輕輕蹭著他的唇。

  距離很近,他欲要逃開一些,但她只是將他死死地鎖在牆上,他不知道她為何會如此有力,幾乎將所有的重量壓在他肩背上。

  他再次聞到了她的氣味,這回帶了些許腥臊,但是仍然無法掩蓋那如與生俱來般的,清淡香氣。

  這不是某種誇張,他真真切切地嗅到了。

  如同清純的鄰家少女,在一個旖旎溫暖的下午,或是傍晚,沉醉在石楠花的園圃中,岔開雙腿,迎合著心上人無休止的進攻。

  她的口中滿是可以被稱為「污穢」的,與單純的形象不相符的語句,但這很能引起男人的興趣——對他來說,向來是這樣。

  「你想讓我怎麼配合你?」

  「你也可以不配合,我自己來,就可以。」

  她很善於控制自己情緒,他必須承認。

  交談還未來往幾次,她的語氣便已經恢復了往常的那樣,只有依然還潮紅的面龐,可以堪堪顯露出她如今的慾念。

  但這無疑是撩人心弦的,他的確有一點動情了,有一點。

  於是他在偶然間的,某個恍然的時間點,輕輕地吻上她的唇,又很迅速地離開了。

  這和方才她那樣的熱烈不同,帶著不一樣的溫柔。

  她眼瞳忽然瞪得大了些,旋即,臉上出現了一抹笑意。

  之前就已經說過,他很少見到她的笑,但現在是再次看見了。

  「我現在發現了,你或許是真的很好看。」

  「這不需要你發現。」

  他忽然覺得身形有些不穩,愈來愈不穩。

  他試圖扶住自己,手臂晃動一陣,但結果只能是徒勞。

  於是他向下墜去,重重地墜下去,被她死死地壓在了地上。

  還好,他有些慶幸,地上有地毯,不至於讓他明天無法直立行走。

  她的身體與他緊貼著,豐潤的觸感從接觸面的每一處傳來。

  她的胴體他已經見過許多次,他本以為已習以為常,但現實給予了否定的答案。

  他的家中有一塊珍藏的羊脂白玉,但經歷過她之後,他想著,或許可以把那塊玉石扔掉了。

  她的手依舊撫弄著他的肉棒,有些萎靡,但依舊挺立。

  「賢者模式?」

  「你猜。」

  「我不用猜。」

  她坐直身子,挺翹的雙乳有些遮擋了她的面龐,在背光的陰影下,顯得異樣的高聳。

  「為什麼?」

  「我有自信。」

  她握住了他的手,按在飽滿的山峰之上。她忽然覺得有些瘙癢,從某個敏感的地方傳來的。

  「這是我的第一次。」

  她雙指分開下身緊實的花苞,任由內里的熱氣呼出,沾染在他的巨物之上。她撥開遮住眼瞼的頭髮,望向他。

  「沒有哪個男人,會在我的面前,有賢者模式。

  「好好,看著我。」

  沒有任何前戲地,她的洞穴納入了遠超承受能力的巨物,一口飲盡,全無保留。她的額上露了細密的汗珠,雙手不由地掐住了他的肌膚。

  痛,撕裂般的疼痛。

  她早已做好了承載痛苦的準備,但這依舊有些超出了她的認知。

  「唔……噝啊……」

  她盡力抿著唇,身形有些顫抖。

  「慢一些?」

  「不……不需要……」

  她抬起身子,再次狠狠地坐了下去。

  「哈……哈啊!!!」

  她的唇間迸出了不知是痛苦,抑或是愉悅的輕吟,手指死死捻著他的身軀,幾乎要掐出血來。

  她的眼角掛了些許淚珠,這是代表了痛楚的符號,他明白,沒有人可以阻止。

  帶著些許憐惜地,他伸手,為她拭去淚滴,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她的身軀再次升起,又猛地墜下。

  「哈……哈啊……唔……」

  痛楚仍然在一遍又一遍地襲來,她的面龐緊皺著,顯得有些違和。

  她似乎已經不顧一切,知覺無比清晰,雙腿傳來了酸麻的信號,但她無視了,這不是她需要的東西,她索求的,只能有一個。

  她的速度愈來愈快,初嘗禁果的苦楚已經漸漸地消逝過去。

  她不知是自己習慣了,抑或是確已淡化下去。

  微妙的酥麻逐漸由下而上升起,從小穴,從雙腿,而至全身。

  從前的她還對肉棒大小的作用有所懷疑,但如今,她是已經肯定了。

  至少對她而言,他的巨物,她無法抵抗。

  「哈……哈啊……咿呀……」

  女聲的吟唱透出越來越濃烈的,愉悅與舒爽的意味。

  他每一次都能沖入幾乎是她的最深處,不需要任何的調戲玩弄,只是狠狠地撞進去,再撞進去,她就已經丟盔卸甲,落荒而逃。

  她似乎已經找到了節奏,粗暴地上下移動已經不再能滿足她的需要,小穴的肉壁收縮著,跳動著,在滾燙的肉棒周圍環繞,旋轉,似乎一種比起口穴還要猛烈的吸力,自那幽深的洞穴中傳來。

  豐滿的後臀擠壓著,他只覺得下身已渾然陷在了她的身體之中,包裹在一望無際的溫柔里。

  「唔嗯……哈啊……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是這樣的感覺……我明白了……哈啊……」

  她的腰肢不由自主地,前後扭動著,讓自己的最深處,穩穩地接上肉棒的衝擊,每一次,從沒有落下。

  她的雙乳上下躍動著,他的手指在兩粒櫻桃上緩緩揉捻,沒有帶上什麼別樣的技術,這體驗對她而言是全新的,只需要微微刺激,就能挑動她的慾火。

  他猜對了,胸前的刺激疊加在了小穴的快意中,她的肉體顫抖著,只覺得自己被死死地掌控在了名為「欲望」的巨網之中,周身是涌動不息的電流,潮水一般,將快感充入她的渾身。

  「你……哈啊……唔……嗚啊……很厲害……真的……很厲害……唔啊啊啊……」

  她的嘴角似乎有些抬起,但很快消失了。

  臉上的表情如今已經不由她控制,不,不如說,她身上沒有任何一處尚受她控制。

  她徘徊在快感的漩渦之中,將一切都交給了生物的本能。

  這是她成為女人以來,最徹底、最瘋狂地抒發欲望的一次。

  他看著她,看著她的臉上現出快樂,現出舒爽,現出淫蕩,現出一切可以代表她如今心情的表情。

  他明白了,這是她卸下所有過往——名為「男性」的所有過往——的放縱,沒有人能夠主動激起,但也沒有人能夠阻止。

  於是他更是細細地挑逗著那毫不設防的兩粒紅豆。

  在她每每看似有些平靜的時候,他便輕輕地,點在那勃起的乳尖上,伴著一聲又一聲的嬌吟,男人的慾火也被挑動,手上功夫更是猛烈起來。

  好……好舒服……還想要……更多……

  她的雙腿已滿是晶瑩剔透的液體,自小穴中淌出,帶著靡靡之音,厚重地掛在巨物之上。

  果然……我是女人……已經完全變成女人了……

  她的雙手交叉著,背在腦後。於是她的身材更顯現出來,她等候著被占有,被侵犯,被男人的氣味,從頭到腳,完全浸染。

  我……我好淫蕩……我原來……就是這樣的人麼……

  她的吟叫更是嬌媚,脫離了純粹的,被動的喘息,只留下她那純真背後,帶著誘惑的嗓音。他知道,這是她在挑逗自己。

  有……有什麼要來了……比剛才……更猛烈地……要來了……

  被快感襲奪的身軀終於無法再次支持挺立,她的腰緩緩彎下來。

  她勉強睜開眼,朝著他的方向,落下去,抱緊了他的後背。

  於是清亮的嬌吟就在他耳邊,反覆響起,無論是誰,如今,都已經按捺不住了。

  她湊近了他,輕輕舔舐著他的耳垂。

  「沒……想到……你真的可以……讓我……滿足……」

  「真的,你現在,已經試過了。」

  「不……我還……不夠……」

  她用雙乳摩擦著他的身體,乳首在粗糙的皮膚上掠過,於是她笑了,在他眼中,滿是淫亂的樣子。

  「現在……北原君……不……紀光……你來……」

  她翻過身,躺在了他的下面。

  「我現在是……安全期……」

  她四肢纏在他的身軀上,狠狠地吻住了他的唇。

  「讓我變成……真正的女人……」

  下一秒,來自男人的,兇狠的衝擊,闖入了她的洞窟深處,闖入了她那支離破碎的靈魂。

  他深深吻著她,堵住那淫靡的吟唱。

  失去了發泄途徑的她,肆虐的快感在體內翻湧,似乎便能將她的渾身撕碎。

  她的眼瞳瞪大著,四肢不住地顫抖,喉嚨中支吾出混沌不清的音節,那是她欲望的結晶。

  「唔嗯……哈啊……嗯……咕……爽……好……好舒服……唔……」

  不行了……好厲害……比自己動……還要厲害……

  「高潮……來了……嗯啊……來了……哈啊……不行了……」

  好厲害……好厲害……這就是女性……高潮的感覺……舒服……好舒服……停不下來……

  「喜歡……哈啊……好喜歡……唔嗯……咕……」

  來了……要來了……嘴巴里……身體裡……都是他的了……都是他的了……

  他鬆開了嘴,低吼一聲,將第二輪的汁液,全部灌入了她的肉穴。

  「咿呀!!!!哈啊……來了……進來了……好熱……哈啊啊……唔嗯……好爽……好爽……不行了……不行了……」

  她顫抖著,雙手撫上他的胸膛。

  「紀光……哈啊……不要停下來……紀光……」

  「我不會停下,」他的嗓音在她耳邊忽地出現,「這是你的選擇,你不能退出。」

  高潮再一次席捲而來,她似乎什麼事,都已忘卻。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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