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Hot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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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在神界的一隅擁有一所小房子,它靜靜佇立在某個僻靜的角落,門口栽著成片的醡漿草。

  但只要你稍微靠近,側耳傾聽,便能聽到其中窸窸窣窣的交流和嬉鬧聲。

  在這裡,神界的土地容不下哪怕一棵凡間的植物,而萬卻稍微有些固執地——祂想讓這片空白的土地上多些野花,於是祂同那些小得不能再小的妖精定下了契約,由他們來扮演花卉,只是這些聒噪的小生靈總是吵得祂無法靜心,每當這時祂便惱怒地推開前門,剎那間什麼聲音就都沒有了。

  房子是棟兩層的別墅,頂層用紅瓦堆砌出漂亮的弧度,其他地方的磚牆是米色的,每扇窗外都擁有精細的金屬柵欄相襯。

  客廳中有一個引人注目的石砌壁爐,煙囪一直延伸到房頂之上。

  萬會用從人間弄到的木頭來讓壁爐在冬季持續不斷地熊熊燃燒,儘管祂的身體不甚敏感,基本上感知不到溫度的變化,但祂依舊樂於在閒暇時刻盯著那躥升的火苗,這會使祂想到自己紅得過分的髮絲。

  如果用人類的標準來審視,這是一棟裝修精良的中產階級的房子,它擁有寬闊的客廳,溫馨的廚房和吧檯,墊著印花桌布的餐廳,緊閉的書房,麻雀雖小五臟俱全的浴室,兩間臥室——主臥和次臥,還有一間客房。

  次臥大概只有主臥的一半大,靠牆的地方放著一張孩子的床,書架上整齊地擺放著繪本和毛絨玩具,地板上散落著積木。

  它們被封存在此處,靜靜地,隔絕了時間的流逝,也永遠不會迎來一個真正需要它們的,真正的孩子。

  正因如此,金光流在剛提著四四方方的手提箱入住這裡時甚至揶揄過祂。

  祂邁著輕快的步子走進來,高跟鞋在原木地板上發出咔噠咔噠的響聲,祂用很快的時間便將整棟別墅的布局盡收眼底。

  萬,你住的地方可真小呀,看這裡!

  祂欣然推開浴室的門,薄荷色的花紋瓷磚鑲嵌在牆面,浴室連帶著整個洗漱台都比較狹小,或者說有些不合理。

  它們在一樓的一角,這意味著金光流需要在兩層樓間穿梭才能在沐浴後走回臥室。

  洗漱台是貝殼形的,擁有波浪般流暢漂亮的線條,一塵不染。

  金光流拉開浴簾,仔細觀察著浴池,袖珍的浴缸上還支著一個金屬架,便於在享受沐浴時光時點起一盞香氛蠟燭,或者吃些甜點零食。

  外面的架子上羅列著擺放整齊的洗漱用品,男士和女士的都有,金光流看到了老式的工藝剃鬚刀和各種味道的沐浴油。

  萬,我很好奇。

  祂像是突然意識到了什麼似的說道,你為什麼不用這些東西?

  它們全都是滿的,過期的。

  我為什麼要用?

  只有人類才需要頻繁地清潔自己。

  萬不假思索地答道,絲毫沒有注意到金光流驚訝又有些失望的神情。

  呀……我還以為你和我一樣喜歡洗澡呢,你不覺得洗完後很舒服嗎?

  現在好了,我會經常——經常使用這裡的。

  祂咯咯直笑,聽得萬實在是心煩意亂。

  祂還去看了客廳,那是祂最喜歡的地方,因為墨綠色的皮質沙發摸起來十分結實,還分出來一部分,就像一座半島,這樣金光流就能夠側躺在那裡看電視了。

  電視機位於客廳的斜角,依舊是比較古老的樣式。

  金光流打開旋鈕,上面出現一片又一片的雪花。

  它幾乎不能用了,不過你可以看這些碟片。

  萬把祂拽到客廳的另一側,靠牆的置物架上放著幾百張影碟。

  我不知道是什麼時候買的了,祂坦言,也不知道好不好看,不過你可以拿這些解悶。

  金光流隨手拿出一張播放,屏幕上出現模糊的黑白畫面,一男一女正隨著音樂在舞池中央調情。

  看起來很浪漫。

  金光流心滿意足地關掉了電視機。

  浪漫,萬在心中咀嚼這個宛轉的詞彙。

  祂也喜歡廚房,就在客廳的另一邊,和客廳中間橫著一條吧檯。

  我們可以坐在吧檯上邊看電視邊吃東西。

  金光流構想著未來的生活,隨手拿起一本食譜,摸上去也是陳舊的,上面有些手繪的圖畫。

  不必如此,旁邊就是餐廳,為什麼不在那裡吃飯——而且我們也根本不需要吃東西。

  我不知道。金光流偏偏頭,那是祂思考時會做的動作。或許是因為,只是因為我們可以一起看電視。

  祂跟著萬上樓,樓梯吱嘎作響。

  我們會不會掉下去?

  金光流有些忐忑地問。

  不會,它們僅僅是這樣響而已,況且這是旋轉樓梯,你只會掉到下面的那一層。

  樓上是他們的臥室,萬的書房,客房,還有另一間次臥。

  金光流喜歡臥室里的巨大窗戶,推開後能聽到化作醡漿草的妖精們嘰嘰喳喳的吵鬧聲。

  你們看見祂了嗎?

  其中一個聲音細細的。

  看見了,看見了,祂長得可真漂亮!

  另一個激動地嚷嚷著,萬讓金光流不要去管那些聲音。

  大床上鋪著鑲嵌著金絲的絲綢床品,全是金光流喜歡的藍色,和祂的眼睛顏色很像。

  床腳平整,看起來不像是睡過人的樣子。

  你會在每天早晨整理床鋪嗎?

  不——不會。

  萬矢口否認。

  我很少睡覺,有時在書房小睡一會兒。

  好吧,金光流沉吟片刻,那你從明天開始就會了。

  金光流沒有打開客房的門,在祂心中那是客人的房間,而非自己的地盤。

  祂誇讚書房中落灰了的羅曼小說,就和萬神殿中的那些一樣——萬從來不去翻看它們,可金光流卻喜歡得不得了。

  祂最後參觀的是次臥,推開門後祂愣了愣,對裡面粉紅色的裝修感到驚異。

  萬,這不像你的風格呀!

  祂托著腮欣賞床上的小熊玩具,還不小心踢走了一塊積木。

  這是孩子的房間。

  萬解釋。

  你還有孩子嗎?

  金光流開始數繪本的數量。

  不,沒有,以後也不會有,這只是孩子的房間,僅此而已。

  萬,你可真奇怪!金光流依舊笑盈盈的。

  萬不讓金光流隨意出去這棟房子,祂說妖精們會為祂通風報信的。

  金光流聽到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祂不在乎自己能不能出去,不過祂暫時還樂意住在這裡。

  祂拉著萬和自己在那張床上歡愛,有時也在浴室和吧檯,還有祂最喜歡的沙發。

  祂逼迫萬必須睡覺,就在床上,而不是書房裡木質的工作桌。

  大部分時間萬隻是躺在祂身旁,聽著祂的呼吸逐漸平穩,然後支起身盯著祂柔和的睡顏。

  等到晨光籠罩這片屬於神的土地,金光流睜開雙眼,驚喜萬分地講,親愛的,你醒得好早!

  在那之後祂會起床,做早餐,據金光流自己所講,祂做飯的技術只能用一般來形容。

  不過萬品嘗不出一般和優秀甚至和糟糕的區別,祂覺得自己在嚼一塊又一塊的泥土,可是金光流吃的很開心,祂滔滔不絕地對萬說,祂還從來沒有嘗試過做飯呢,沒有地方能讓祂這樣——就是這樣,像人一樣!

  萬看著祂的表情,忽然意識到泥土般無味的食物也並沒有什麼不好。

  萬會在用完早餐後離開,去做祂自己的工作。

  祂不告訴金光流祂究竟要去做什麼,徹夜未歸也是常事。

  祂衣服上會有別人的味道,祂不討厭,可對面的人往往會說,你的身上縈繞著另一個人的氣味。

  祂說是的,不過,這又有什麼問題?

  金光流不在乎祂從哪來,第二天又要到哪去,祂會準備晚餐,基本上萬拿到的時候都是冷掉的。

  祂會準備一池溫熱又冒著泡沫的水,說服萬和自己一起享受沐浴的快樂。

  祂總是如此,一如既往在萬敲門時拉開,穿著睡裙給祂吻和擁抱。

  很少的時候金光流會忘記迎接祂,祂不小心睡著了,或者沉浸在電視和書本描寫的浪漫愛情中,那是祂最嚮往又一無所知的東西。

  當金光流迎上前,接過祂手中包裝精緻的各種禮物——無非是各處找到的首飾,祂不會告訴金光流祂為了那些晶瑩剔透又晃眼的寶石在多少拍賣會中一擲千金,也不會告訴金光流一顆豐滿圓潤的巨大珍珠要在多少蚌中才能剜出,又要輾轉多少權貴和滾滾前進的時代才能作為一件微不足道的禮物送到祂的手上。

  金光流誇讚它們的美麗,像在夸一朵便宜的絹花,夸一把玻璃做的廉價珠子。

  祂的禮物源源不斷,把金光流的梳妝檯都給填滿了。

  祂也會送祂小說,影碟,甚至新鮮的食材,用來支撐祂們普通的生活。

  每當祂看著那樣的金光流,看著祂像個下嫁的公主站在中產階級的房子裡,穿著昂貴的睡裙,頭髮鬆散地披在肩頭。

  祂會打掃房間,會沉浸在夜宵和肥皂劇中,有一瞬間萬想,萬惱怒又滿足地想——金光流就像自己被困在籠子裡的妻子。

  在一個普通的早晨,前院的醡漿草被露珠壓得紛紛彎下了腰,萬走到屬於祂們的房子門口,敲響木質的門扉。

  房間裡久久沒有聲音,祂狐疑地推開門——祂明明可以,只要祂想,祂就能自己推開這扇門,可祂卻鬼使神差地等待著另一個人,一個不屬於這裡的漂亮女人。

  金光流站在客廳正中央,手足無措的樣子,祂還沒有打扮自己。

  萬聽見浴室中嘩啦啦的水聲,金光流在往浴池裡蓄水。

  祂張口,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沙啞,祂說我給你帶了東西——帶了禮物,我不知道你會不會喜歡。

  金光流慌慌張張的,祂應了一聲,等一下,親愛的,我……我要去關上水閥。

  隨後便消失在了祂的視線中,祂站在門口等待了許久,久到祂覺得時間都停滯了。

  在金光流終於走到祂面前時,祂把手裡拿的東西遞給了祂——一條包裝得板板正正的淺藍色絨裙,祂告訴金光流可以把這個當做一條普通的睡裙。

  金光流說謝謝,我……我不知道你會回來,抱歉。

  祂抿著嘴唇接下那條裙子,仔細端詳幾眼,然後迅速攏到了懷裡。

  我隨時都能回來,光流。祂很無奈,伸出手抱了抱祂,祂很少主動對金光流做這個動作。

  祂們沉默著,直到金光流打破寂靜。

  你去做什麼了?

  這是祂第一次問起萬的行蹤,萬意識到祂攬著金光流的手攥緊了,祂不知道如何去解釋,祂最後說,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祂只是為了這條裙子找了一天。

  那你今晚會在嗎?

  金光流問祂,祂僵住了,半晌後說,祂會回來的,祂保證。

  祂吞吞吐吐,久久抱著金光流不撒手,祂的意識中躥升出一條奇怪的想法,祂,祂似乎——祂在背叛金光流嗎?

  祂不知道,祂們什麼都不是,祂們之間什麼都沒有,也可能有,有的是早晨的嬉鬧和晚上的纏綿,祂們有一棟小而精緻的房子,金光流說過它實在是太小了。

  那天晚上,萬籟俱寂的一日,安靜得仿佛整個世界迎來了屬於它的最後一天,而祂們彼此都對這份沉默心知肚明。

  祂推開門,迎著祂的是金光流穿著淺藍色絨裙的背影——那條裙子源自地下拍賣會,走私得來的某個王朝的皇后的貼身睡裙,在她斷氣後的十分鐘內被脫了下來,她的名字很長,因此萬無論如何也無法想起那脆弱得如同一縷彌散的灰燼的名字。

  女人頹敗湮滅的身姿逐漸被面前的人,房子的女主人所取代,鑲嵌著天青石和碧璽的裙子與房間內的裝修格格不入,祂哼著歌,用一束鵝毛輕柔地掃去皮質沙發上的浮土。

  祂有些口乾舌燥,快速踱步到祂身旁,奪去了應當出現在家政學書籍封面的鵝毛撣,祂忽而開口說,我們能一起跳支舞嗎?

  金光流有些詫異,然後說好呀,我們要跳什麼?

  祂說祂不知道,但是摁開了唱片機,一座有著匣子的巨大唱片機,購於某個古董商鋪。

  祂緊張地想,我們是否有必要去跳舞?

  亦如往日金光流從冷白色瓷製的浴缸中支起身,披上一條浴巾,隨後上樓,走上那條狹窄並且吱呀作響的旋轉樓梯,坐到床邊梨花木的梳妝檯前,哼著熟悉的曲調。

  架子上擺滿香水,精油,或者其他的萬無法理解的東西,祂半靠在床邊看祂把晶瑩剔透又油膩的液體傾倒在手心,搓化了塗抹在頭髮上。

  多可笑的事情,祂的頭髮,金光流的頭髮,比最好的絲綢還要柔軟,比空氣還要觸不可及,比金絲還要富麗堂皇,而祂卻興高采烈地、 循規蹈矩地用低劣的人造物裝點祂的閨房。

  金光流說祂熱愛這無意義的一切,這讓祂覺得無聊透頂的每一日都重新煥發出生機。

  況且——祂笑著,抿著嘴角看向祂:你不也是一樣的麼?

  就在這裡,你知道的。

  祂敲一敲梳妝檯,木質的桌面和抽屜傳來一陣古樸而又普通的回聲,這悠遠的聲音,祂說,來自轉瞬即逝的人間。

  你不也是一樣的麼?

  金光流咯咯地笑著,幾滴水珠隨著祂肩膀和胸脯的起伏滴落,啪嗒啪嗒砸在地面上,留下一灘水痕。

  萬這才注意到祂身後延綿不絕的印記,延伸到木門之外,祂推測還會一直延伸到浴池邊,而金光流正像是一條水蛇,裊裊地撐在池邊遊了出來。

  唱片機恰如其分地放起音樂,起初是一個男人的聲音,隨後又是高昂的女聲,最後兩股聲音像繩結似的擰繞在一起。

  你從哪裡買的這個唱片?

  祂不禁疑問道。

  呀——我不知道。

  金光流說,都是你買的呀。

  可萬怎麼也想不起來祂究竟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拿到的這張唱片,或許是幾年前,或許是幾十年前,或許又是一百年前。

  祂幻想著男人和女人的晚禮服,幻想他們在錄音室里嚴陣以待的模樣,這是祂第一次遐想和人類有關的,切實存在的人的故事。

  祂已經孤單太久了,連人類的臉都記不住,而金光流也是一樣。

  可是祂們並不居住在寬闊宏偉的神殿,也並不享受著信徒的頂禮慕拜,祂們只是棲居於此,一棟會在夏夜傳出陣陣蟬鳴的小房子內,用著人類打造的梳妝檯,人類錄刻的唱片。

  這些東西比它們創造者的生命要長久得多。

  還等什麼呢?

  金光流拉起祂的手,祂身穿著皇后遺物的女人,此時此刻點起一盞油燈,引線燒焦的氣味,祂嘴裡哼唱著歌曲,流水一樣地傾瀉而出,類似於隱藏在樹影下生機勃勃的苔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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