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阿武,阿武。」媚娘聽見耳邊的呢喃,她慢慢地睜開眼睛,淑妃正拿了飴糖餵進她嘴裡,好甜的滋味,媚娘心想。

  淑妃微蹙的雙眉才舒展開:「自來只有酒醉人的,以前聽父親說茶也能醉人,以為是唬我呢——閩地的茶果然力道了得,阿武空腹急飲,沒想到竟真的真醉了,你的臉這樣紅,脈這樣快,可把我嚇壞了,虧得父親教我用糖解茶醉呢。」

  呵,原來竟是夢一場。

  媚娘悵然若失,美人品,採蓮曲,桃花源,到底哪裡是真,哪裡是幻?

  看淑妃衣衫完好,頭飾整齊,可剛才她在自己身下鬢亂釵搖,寸縷不掛的模樣偏又那樣的真切,甚至那溫暖和濕潤還在指尖……媚娘忍不住捻捻手指,又偷偷看淑妃的眼神,看不出答案。

  淑妃似乎也注意到了媚娘的窺視:「阿武看什麼呢?」

  媚娘順口說:「我在想,醉人的是茶呢,還是人?」

  淑妃撲哧一笑,作勢要打她:「阿武,孩子們都在外廳玩呢,你說話就這樣沒正經起來——來,給你看本書,好好學學道理。」

  媚娘接過來:「《女則》,這好像是貞觀年間長孫皇后所作?」

  淑妃點頭:「不錯,貞觀年間此書開印,宮中曾人手一本,只可惜,短短几十年,再尋它就難了,就這我還是在犄角旮旯里翻出來的。」

  媚娘當年作為太宗的才人也分到了一本,但她卻不愛看,自然也沒有仔細讀過,早不知丟哪兒去了:「既如此,不如淑妃就借我回去看看好了。」

  淑妃點頭,送媚娘出來,素節正和弘說貓的故事呢:「它剛生下來的時候,母貓死了,我拿羊奶把它餵大的,你看它現在長得多好啊,成天吃了睡,睡了吃,懶洋洋的,我和娘給它起了個名字叫臥龍。」

  弘忽然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你喜歡,是不是?」

  「那當然啦,」素節還不知道小貓已經被淑妃送給了弘,「我每天都要親手餵它吃的。」

  淑妃道:「素節,你記不記得我給你講過的孔融讓梨的故事?」

  素節點頭:「孩兒記得。」

  淑妃又道:「那麼弘喜歡的東西,做哥哥的你,舍不捨得讓給他呢?」

  素節爽快地答應:「弟弟喜歡的,哥哥怎麼捨不得?」

  淑妃道:「弘喜歡臥龍。」

  素節顯然有些意外,他默默地低下頭,輕輕撫摸著臥龍的小腦袋,臥龍也拿鬍子在他的腳邊蹭啊蹭。

  媚娘打圓場道:「弘多大的孩子,知道什麼?」

  淑妃堅持:「素節,你剛才怎麼回答娘的?」

  素節再抬起頭來,眼眶有點濕潤:「沒關係,送給弘,我也一樣可以天天去看它的。」說著轉向弘,「弘,你要答應我好好照顧臥龍噢。」

  弘鄭重地點點頭。

  回來的路上,弘問媚娘:「什麼是臥龍讓梨?」

  媚娘笑道:「是孔融讓梨啦——這不是皇帝要學的東西,皇帝要學就學二桃殺三士的本事。」

  弘問:「那素節怎麼學了?」

  媚娘停下腳步,蹲下來,看著弘:「弘,你知道麼,你將來是要做皇帝的,而素節不是。」

  弘撲閃著大眼睛,懵懂地問:「皇帝可以跟臥龍玩嗎?」

  媚娘鼓勵道:「那當然,當了皇帝,全天下的貓都是你的。」

  弘並不貪心:「我要一個臥龍就好了。」

  媚娘無奈:「那當了皇帝,你就能和臥龍天天一起玩。」

  弘很滿足:「好,我當。」

  媚娘無心糾纏弘和臥龍的故事,她在想,那杯茶僅僅是一杯茶麼?淑妃怎麼突然有了興致看《女則》?還有那小貓為什麼叫臥龍?

  十二月十六日這天,如意又見到了媚娘。

  如意已經很久沒有見到她了,每次看到她都是精神奕奕,似乎全天下的事都能舉重若輕,這也許就是當年自己為她吸引的原因吧。

  即便是現在,發生了那樣多的事,媚娘的言辭還是那麼不容置疑:「如意,明天皇上起駕謁昭陵,只帶你我,你產期將至,在外生產假作我子,省得許多口舌,快收拾一下隨我回宮吧。」

  如意應了一聲,回到房間裡,卻看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趴在窗台上。

  「敏之?」她喊。

  那個孩子不回頭。

  「敏之,怎麼不答應呢?」如意走近。

  敏之自言自語:「昨天的故事還沒有說完,目蓮最後救了他的母親麼?」

  如意忍不住把小小的敏之摟在懷裡:「是的,目犍蓮尊者雖有神通,身為人子,卻救不了其母,十分痛苦,請教佛陀如何是好。佛陀說七月十五日是結夏安居修行的最後一日,法善充滿,在這一天,盆羅百味,供巷僧眾,功德無量,可以憑此慈悲心,救渡其亡母。目蓮依法施行後他的母親果真得救了。目蓮就告訴佛祖,佛門弟子亦應奉盂蘭盆供養,佛祖大悅,便傳言弟子,從此才有了七月十五供盂蘭盆的習俗。」

  敏之並不回頭,依舊看著窗外:「你不想進宮對不對?」

  「啊?」如意一驚,原來這個小東西已經偷聽到了他們的談話。

  敏之繼續說:「我娘死了,我救不了她,你要走了,我也留不下你,故事都是騙人的。」

  如意覺得手背有些濕潤,「敏之……」她想安慰,卻不知從何說起。

  敏之一轉身緊緊摟住她,將耳朵貼進她隆起的腹部:「我又聽見小弟弟踢腿了。」

  如意撫摸著他的小腦袋:「但願他像你這樣聰明漂亮。」

  敏之破涕為笑:「他長大了要做皇帝的,比我強。」

  如意制止:「你胡說什麼呀。」

  敏之小大人似的點評道:「我知道我姨娘想讓弘當皇帝,我見過弘,呆頭呆腦的,怎麼能和我弟弟相比。」

  如意被他逗樂了,敏之就是這樣一個可愛的孩子,敏感而直接,永遠都鮮明的表達著他的感情態度,可惜今日一別更不知何時再見。

  當如意在皇帝的行宮聽到嬰兒的第一聲啼哭時,她忽然覺得有種莫名的恐慌,她不知道這是一個結束,還是一個開始,似乎,噩運永遠如影隨形,一環接一環,生生不息。

  「上次我們起好的那個名字,叫,顯,我們就叫他顯吧?」李治歡喜地逗弄著小嬰兒。

  「那不行,那可是我的孩子的名字。」如意上了李治的床,媚娘似乎沒覺得什麼,可這小嬰兒占用了自己兒子的名字,卻讓媚娘忽然感到了一種赤裸裸的侵犯,她的反應激烈得讓李治都有點意外。

  「那,那……」李治有些尷尬。

  媚娘深吸一口氣,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陛下金口玉言,就叫他賢吧。」

  賢,如意靜靜地躺在床上,遠遠望著那個在李治和媚娘懷裡的小嬰兒,原來你叫作賢,她衝著那啼哭的嬰兒微笑著,那孩子放肆地在李治的臂彎張牙舞爪,還渾然不知這屋裡三人的微妙關係。

  沒有人來問她的意見,她的兒子,一出生就不屬於她了。

  賢,媚娘捧著這個孩子,她的男人和她的女人的孩子,她有信心讓他真正成為她的兒子。

  而自己允諾如意的期限也終於到期,是開始收拾皇后和淑妃的時候了!

  李治拜謁了一趟昭陵,帶回來一位新生的皇子,宮廷內外難免錯愕,可誰又不便多問這個叫賢的皇子的來龍去脈,照樣恭敬道賀。

  皇子賢的滿月酒上,長孫無忌多喝了幾杯,說:「這才是武昭儀的本分,為陛下多添幾位皇子,將來輔佐我大唐天下。」

  是夜,媚娘依偎在李治懷裡輕啜:「臣妾覺得好沒意思,我們姐妹這樣盡心侍奉陛下,生了弘,又生了賢,在那老匹夫眼裡不過落得本分二字——還不知背著陛下怎麼編排我們呢。」

  李治撫摸著媚娘柔若無骨的臂膀,正安慰間,忽有小太監來通報門外有人叩閣上表。

  「這麼晚了,明日再上也不遲。」李治揮揮袖子,媚娘卻拉住他,「這麼晚來上表,必然有日間不便之事,傳他進來吧。」

  不一會兒,小太監領進來一個人,身形瘦削,看起來倒是十分機靈,見到李治和媚娘拜倒道:「臣中書舍人王德儉,今日當值,特為中書舍人李義府代上奏表。」

  「李義府?」李治皺了皺眉,道,「如果你是來給他求情的,就回去吧。」

  王德儉忙道:「李義府請立武昭儀為後。」

  一句話石破天驚,雖然這個念頭在李治和媚娘心頭已百轉千回,可是寫到大臣的表章之上還是頭一次,李治大喜,忙命人將表章拿來細細看過,道:「李義府在哪裡?」

  王德儉知道事情已經有了轉機,微笑道:「就在殿外候著。」

  媚娘掀開帘子,從裡屋出來,溫柔淺笑:「還不趕緊讓他進來?」

  王德儉歡天喜地的出去了,李治道:「長孫無忌近日上表,說這個李義府是魏王舊黨,貶為壁州司馬,朕已准了,詔書明日就要發的,這該怎麼辦?」

  媚娘聽到長孫無忌的名字,更堅定了要拉攏李義府的決心,她多年的等待終於等到了第一個識時務的人,豈能不隆恩厚遇,道:「眼下不管李義府是什麼人,只要是長孫無忌的敵人,便是我們的人。我們什麼都不必說,只要大大地賞這個人,朝臣們自然看在眼裡,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不一會兒,王德儉領著李義府進來。

  雖然夜間燭光搖曳,仍看得出李義府儀表堂堂,眉清目秀,笑起來唇邊還有一個酒窩,說不出的風流儒雅,媚娘心中對他的好感又增了幾分,道:「李愛卿心懷社稷,憂陛下之憂,樂陛下之樂,堪為群臣楷模,賜珠一斗,留任原職。」

  李義府翩翩下拜:「敢不肝腦塗地,以報皇帝陛下,皇后娘娘恩寵。」

  一席話說得李治和媚娘眉開眼笑,李義府和王德儉正低眉順眼的要退出去,媚娘忽然想起了什麼,喊他:「李義府回來。」

  退至門口的李義府忙快步走回來,媚娘笑道:「沒什麼,想起『鏤月成歌扇,裁雲作舞衣。自憐回雪影,好取洛川歸。』可是出自李愛卿筆下?」

  李義府忙叩頭道:「微臣拙詞,不值一提。」

  媚娘又道:「我聽說,愛卿文採風流,與來濟同以文章翰墨揚名,時號『來李』,可有此事?」

  李義府把頭俯得更低:「世人錯愛,愧不敢當。」

  媚娘嗔道:「愛卿何必過謙,我這裡有本書,想問問愛卿的見解。」

  說著親自走下來,將一本書遞到李義府手裡。

  李義府恭敬的接過來,書面上赫然寫著兩個字——《女則》。

  李義府道:「娘娘近來在翻閱此書?果然是國母氣度。」

  媚娘打斷他:「你我推心置腹,不必說那些溢美之詞了,長孫皇后當年作此書,開我大唐印刷之先河,為何不過短短數十年,卻一書難求?」

  「這……」李義府面露難色。

  李治鼓勵他說:「你但說無妨,去年十月長安城外郭修葺,雍州參軍薛景宣進言說,漢惠帝修長安城,沒過幾天就死了,現在又修城牆,一定大不吉利。幾個大臣都要懲辦他大不敬之罪,朕卻覺得景宣雖狂妄,若因上封事得罪,恐絕言路。所以,愛卿不必文過飾非。」

  李義府惶恐叩首道:「天子海量,我等不能度。這本書不能廣為流傳,只有一個原因——那就是天下只有一個皇后!」

  「哦?」媚娘大感興趣。

  「這是一本寫給皇后看的書,恕臣直言,其中的言論見識,惟有母儀天下者,方可心有戚戚矣。試問當今天下,能看懂這書的,舍武娘娘其誰乎?」

  李義府說得舌燦蓮花,眉飛色舞,卻不料這次的馬屁沒有拍到點子上,媚娘心中很清楚,這個與長孫皇后心有戚戚的,不是自己,而是蕭淑妃。

  李治並不知道其中奧妙,沉思片刻道:「母后遺風,無人能及。朕本想今年開印三萬冊,遍賜宮中,以此看來,竟是高山流水,知音難覓,罷了罷了。」

  媚娘請求道:「春秋左氏傳有雲『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母后德功言俱滿,媚娘望塵莫及,卻也不敢懈怠,只願承繼母后風範,為天下女子立言。」

  李治拍手道:「好,好!媚娘寫出來,朕也一樣開印三萬冊,遍賜宮中,也是我朝一段佳話。」

  三月,媚娘的《內訓》一篇橫空出世。李治也不食言,果然印了三萬冊,擺了滿滿當當的一個屋子。

  媚娘微笑著從面上拿起一本,撫摸著燙金的封面,聞著嶄新的墨香,不禁笑起來。

  「翠兒拜見武昭儀。」媚娘從歡喜中回過神來,來人正是王皇后宮裡的翠兒。

  當年,媚娘與翠兒一同侍奉皇后,同仇敵愾,媚娘生子另宮居住後,有意不讓翠兒跟在自己身邊,作為王皇后身邊的眼線,幾年來也為自己提供了不少情報。

  「你今天怎麼有空來?不用伺候她啦?」媚娘把翠兒一把扶起來。

  翠兒謝道:「娘娘不知道,皇上讓咱們都來這裡領娘娘您的內訓回去看呢,把我們那位氣得,現在還大發脾氣呢,這不,淑妃娘娘還在開解她。」

  淑妃?

  媚娘頓時來了興致,蕭淑妃一定想不到她推薦給自己的《女則》最後反而成全了她的《內訓》吧?

  真想看看蕭淑妃現在的表情,看她還能像平日拿捏得那麼四平八穩麼?

  這樣一想,媚娘自己帶上了兩本書,拉著翠兒,「皇后和淑妃要看,我親自給她們送去。」

  翠兒跟在後面有些膽怯:「皇后在氣頭上,娘娘您還是以後再去吧。」

  媚娘回眸一笑:「我武媚娘何曾怕過誰?更何況今時不比往日,我們且去瞧個熱鬧。」

  還不到正宮,就聽見噼里啪啦地摔砸之聲,皇后罵道:「她武媚娘是個什麼東西?不過先皇的一個才人,是我可憐她,把她從感業寺接出來,她倒好,爬到我頭上來了,這內訓是她配寫的嗎?她還真自比長孫皇后了???」

  說話間媚娘已經來到門口:「喲,到底是中宮,盤子杯子花瓶什麼的比別人家的多,砸到現在還沒砸完。」

  此時皇后正舉著個大花瓶,被媚娘這話噎著了,一個大花瓶高高舉起,砸不也不是,舉著也不是,尷尬不已。

  媚娘看著這滑稽的樣子,咯咯的笑起來。

  蕭淑妃走到皇后身邊,把她舉著的花瓶接過來,輕輕放在地上,算是解了圍:「阿武親自來送書,也是對皇后的尊敬。」

  媚娘卻不肯領情,走過去,將腳輕輕一踢,那個花瓶應聲而倒,碎片滿地:「砸了好,砸了好,等我搬進來了,買新的。」

  「你!你!」公然的挑釁讓皇后暴跳如雷,「給我跪下,掌嘴!!」

  「聖旨!」媚娘忽然喊道。

  周圍人聞聽,紛紛跪下,惟有皇后不肯屈膝。

  「聖旨!」媚娘提高聲音。

  淑妃拉了拉皇后的衣袖,這才勉強跪下了。

  「武昭儀著內訓一篇,特命遍賜宮中,自皇后下,務需接書閱讀。」說著,媚娘把兩本書分別遞到了皇后和淑妃手中。

  皇后恨恨地站起身,撣了撣衣服:「小人得志!」

  媚娘自顧冷笑,也不理她,但看淑妃倒真的打開讀起來。

  媚娘饒有興致的觀察淑妃的表情,可惜她那樣專注的看著文章,卻看不出一點媚娘想要看到的東西。

  皇后卻不耐煩了:「你書也發了,也小人得志過了,還不走?!你這書,可別指望我會讀。」

  媚娘撲哧笑道:「多一點,少一點,皇后您多少讀一點;我呢,是早也來,晚也來,早晚還得來。」

  「你!」皇后又被激怒。

  淑妃忙拉著媚娘的手說:「阿武,今天我親自下廚熬了好粥,不如來我這嘗嘗。」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