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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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月是皇室去湯泉宮泡湯的季節,秋高氣爽,李治的心情也格外的好。

  前幾天,他剛剛單獨召見了李勣,同樣的立後問題問到李勣,李勣的回答就是讓人聽起來那麼高興:「此陛下家事,何必更問外人!」兵權在握的老臣表達了軍方的默許,幾個文人的區區上書算得了什麼,於是庚午日,一紙詔書把褚遂良貶到潭州去了。

  這次一同前往湯泉宮度假的還有新晉的許敬宗、李義府等人。

  媚娘特別叮囑帶上他們也是表功之意。

  甚至在揭發皇后厭勝事件中功不可沒的小小配角翠兒,並不像坊間揣測的要被兔死狗烹,鳥盡弓藏,而是被大大封賞光宗耀祖,是可謂成大事者連小小的籠絡都不會忽略,一時間百官請表立武昭儀為後,情勢與一個月前迥異,這一出固然在李治意料之外,卻在媚娘掌控之中。

  唯一令媚娘感到隱隱不快的是,多情的君主又犯了心慈手軟的毛病,皇后淑妃既已軟禁多日,厭勝之罪也朝野盡知,廢后的詔書卻遲遲不發,位子騰不出來,自己如何坐上去,只是不知道此次湯泉宮之行可否令聖心決意。

  如意本不想去,媚娘拉著她的手說:「你在深宮之內已經這麼久沒有見到外面的陽光,喝到山間的清泉,聽見樹上的鳥鳴,何不趁這齣行的好天氣出去散散心呢?何況我們也帶賢兒去。」

  在皇宮的金碧輝煌里住了這些日子,如意常常自問,我本林中鳥,何入金絲籠?再加上賢兒這張王牌說動了如意,也就跟著出行。

  一路上,媚娘讓如意和自己同乘一車,一路指點著窗外的風景。

  「還記得我們上次駕馬車出來玩麼?你信馬由韁,最後都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媚娘伏在如意耳邊小聲笑她。

  如意想起當日情形,也忍不住噗哧笑起來。

  媚娘拍手道:「驪山原是周幽王烽火戲諸侯博美人一笑之處,好不容易說動你大老遠往驪山來終於見到美人一笑,也是值了。」

  馬車在山野間奔馳,恍惚間,如意覺得好像回到過去,一切都沒有發生過,自己還是依偎在媚娘身側,把她當作自己的神。

  翌日一早,媚娘把如意從被窩裡呵醒,「去看林間的日出。」

  看日出,好像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在感業寺的時候,如意也是這樣把媚娘呵醒,然後兩人踮著腳尖跑到山上去等日出。

  「如——意——」

  「武——媚——娘——」

  當初的兩人也是這樣在山巔呼喊彼此的名字。

  輕輕的,媚娘從身後擁住如意,一個熟悉又陌生的吻復上了她的雙唇。

  群山之巔,旭日東升,如意覺得自己又沉醉在媚娘的懷抱里。

  過去的一切,是不是還可以重來?

  發生過的那些事情,是不是都可以忘記?

  除了眼前這個吻,別的事如意暫時無力去想。

  「王皇后、蕭淑妃謀行鴆毒,廢為庶人,母及兄弟,並除名,流嶺南。」李治終於下了這道遲來的聖旨,媚娘捧著這紙詔書,熱淚盈眶,為了得到它,她用了多少力氣,甚至包括現在正躺在她身後床上的這個女人。

  聽說那藥力不過一時三刻,怎麼如意還沒有醒來,是藥勁未過,還是她寧可留在昏迷的世界也不肯再見到自己。

  三天三夜,如意終於醒轉過來:「這是你的預謀,是不是?」說話間,嘴角還牽動一個微笑。

  呵,憑她如何能想到,那個吻裡帶著讓人慾火焚身的迷藥,然後又被哄著去泡湯泉,在自己赤裸在湯泉之中的時候,李治也緩步走了進來……如意不願再往下回想。

  媚娘閃躲著她的質問:「你知道,我這都是為了你……」

  「為了我?哈哈哈哈。」如意瘋狂的笑起來,笑到淚流滿面,「為了我???為了我,你要當皇后,為了當皇后,你要把我拱手獻給皇帝,哈哈哈,求你了,不要再說是為了我了,你從頭到尾都是為了你自己!」

  「我自己?」媚娘也激動起來,「這事原是你自己招惹的。你當初躺到皇帝的龍床的時候,就要想到有這麼一天,這本是你應付出的代價。怎麼什麼錯處就都是我的,什麼委屈就都是你的?!」

  如意喃喃自語:「我應付出的代價?」

  「我女兒連性命都沒有了,你又損失什麼?」媚娘又覺得自己有理了,振振有詞,「皇帝不過是要你的身體,又不要你的心,又不要你的命!你們佛家不都說那是個臭皮囊呢?何必這麼在意?」

  如意望著媚娘的唇齒之間,那她曾無比眷戀的雙唇竟可以毫不留情地蹦出這麼多傷人的字句,一字一句都像拿了她的心在火上烤,在石里磨,烤了磨了還不許她死去,要她眼睜睜地去看,去痛。

  人間地獄,不過如是。

  如意停止了流淚,她緩緩閉上眼睛,轉向牆內:「便還有什麼迷藥,只管拿來給我吃吧,我情願永遠不要再醒來。」

  媚娘向前擁住她,以往的每一次,如意都會原諒她,這次,應該也會吧。

  可如意狠狠的甩開她的擁抱,好像怕觸到什麼髒東西:「別碰我!」她怒吼。

  媚娘默默地起身走了出去,她感到,也許有些事情,真的回不去了,可是她不後悔,她武媚娘的字典里永遠沒有後悔二字,永遠沒有!

  「皇帝不過是要你的身體,又不要你的心,又不要你的命!」如意呆呆地在床上回想這句話,悽然一笑,要了我的心,要了我的命的人,可不是你麼?

  是的,甚至自己的性命也不在自己的手中,因為賢兒在媚娘的掌控之中。

  現在的媚娘早已不是感業寺里寫《如意娘》的小尼姑了,如意也無法預測她究竟會做什麼,因為無法預測而顯得可怕而疏遠,所以她不能死。

  然而,她總要做些什麼。

  如意這一輩子,被靜慧師太撿到就做了尼姑,被媚娘看中就進了宮,懷了皇帝的骨肉就做了韓國夫人,就沒一件什麼事情是她真心想要去做的,可現在這念頭卻在心裡催促著她去完成,那就是,救下皇后和淑妃的性命。

  以媚娘的心狠手辣,皇后和淑妃在劫難逃,可自己若不能為此做點什麼,良心難安。

  但如果這麼做會犧牲媚娘呢?

  如意咬著嘴唇想,如果媚娘被殺,自己陪著一起死也就是了。

  但怎麼救皇后和淑妃?

  毫無後宮經驗的如意當然無法勘透利害,也就無從下手,現在最重要的是要設法和淑妃取得聯繫。

  雖然在媚娘的口中,王皇后和蕭淑妃都是十惡不赦,可如意的直覺里,淑妃對媚娘並不壞,人也聰明,想來她比自己更知道該怎麼辦。

  如意回宮後輾轉打聽,才知道皇后和淑妃一起被囚禁在一處極偏僻的別院。這天一早,趁媚娘不在,如意帶上一盤素果點心往別院而來。

  此處別院四面都是牆,只有一個小洞口可以放入食物,門口是一隊侍衛把守,見到如意忙行禮。

  如意道:「去把門打開。」

  領頭的侍衛有些為難:「武昭儀吩咐,任何人不准見她們。」

  如意傲然道:「我是韓國夫人,武昭儀的姐姐,正是武昭儀要我來的,你們攔著我就是攔著武昭儀。」

  那侍衛平日也果真見如意和媚娘同食同寢,不敢多說,命人打開門。

  如意要他們離遠些,走進去把門掩上,轉身看見囚室里坐的兩個人,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皇后和淑妃。

  兩人還是十數天前的那身衣服,如今秋風大起,難免有些衣單被薄。

  見媚娘進來,兩人都有些詫異,淑妃微微頷首,皇后卻恐懼的叫喊起來:「你來做什麼?!看笑話嗎?」

  如意把那點心放下:「我給皇后和淑妃送些點心來。」

  皇后冷笑道:「你就不用貓哭耗子假慈悲了,你和武媚娘的那點齷齪事當誰不知道呢?誰知道你這點心有毒沒毒?」

  淑妃卻微笑著拈起一塊點心放進嘴裡細細品嘗:「果然好吃。」一邊勸皇后:「別個送來倒不敢說,如意送來一定沒事。」

  如意奇道:「淑妃何以如此相信如意?」

  淑妃道:「當年我在大慈恩寺第一次見到你,你還是個愛哭的小尼姑,我就知道如意是菩薩心腸。」

  如意臉上一紅:「我這次來,是想救二位出去的,可惜如意勢單力薄,不知道該怎麼做,所以想請教二位。」

  皇后將信將疑:「你不是武媚娘的人麼?怎麼反來幫我們?是什麼居心?」

  淑妃平靜的看著如意的眼睛:「如今能救得我們的惟有陛下,我們的性命就託付給你了。你只需告訴陛下我們的藏身之處,我自有主張。你去找來司馬相如的《長門賦》給陛下,他自然隨你來。」

  「武氏門著勛庸,地華纓黻,往以才行選入後庭,譽重椒闈,德光蘭掖。朕昔在儲貳,特荷先慈,常得待從,弗離朝夕,宮壼之內,恆自飭躬,嬪嬙之間,未嘗迕目,聖情鑒悉,每垂賞嘆,遂以武氏賜朕,事同政君,可立為皇后。」

  這天是永徽六年十一月一日,在期盼已久的立後詔書被高聲宣讀之後,媚娘徐徐步進大殿,拾級而上,直到御座跟前。

  這段路太短,短得不足以將她多年的艱辛化作這片刻的榮耀,盡情展示給這庭下她的敵人。

  這段路又是如此之長,長得讓她閃現過生命中每一個驚心動魄的片斷。

  這段路她笑,她笑自己的大獲全勝,笑殿下站的那些老頑固也不得不對她俯首稱臣,甚至她也笑許敬宗起草的這道欲蓋彌彰的詔書,文採好則好矣,只是頗有掩耳盜鈴之嫌。

  那又怎麼樣呢?

  她還是最後的贏家。

  這段路她也哭,哭她襁褓中的小女兒,甚至無辜死去的靜慧師太,所幸她們的犧牲並沒有白費。

  可是她的如意不在了,她的淑妃也不在了。

  她依然是隻身一人享受這榮耀,她的身後有許敬宗這樣鑽營投機之士,卻再沒有可以發自內心為她的勝利舉杯同慶的人。

  「皇后的女人」,言猶在耳,虛位以待,卻再沒有人肯追隨她的腳步。

  但過去的都過去了,眼下她站在大殿之巔,接過李勣和于志寧奉上的璽綬與冊文,眼眺碧空如洗,耳聞群臣山呼,她知道她終於成為了這個偉大帝國的女主人!

  此時的如意正趁著皇帝和新皇后忙著準備大典而悄悄溜到上書房。

  她當然知道這是媚娘最榮耀的時刻,但她無暇去分享她的快樂,甚至,她的快樂又和自己有什麼關係,對自己來說最重要的是,就是救那兩個可憐的女人的性命。

  這看起來應該是一個歌舞昇平的時間,可是平靜的水面之下卻是湍急的暗涌,各方都在做著各方的打算,這不是一個容許媚娘喘息的勝利,尤其是當結束了封后大典的李治在自己寢宮門前看見了如意小小的身影的時候,誰也無法知道接下來的情形會怎樣瞬息萬變。

  媚娘強大的情報網以最快的速度通告了她這場邂逅的每字每句,但她還是來不及阻擋皇帝馬上奔向冷宮的步伐。

  他們告訴她,皇帝在窗外含淚呼喚:「皇后、淑妃安在?」王氏哭著說:「妾等得罪為宮婢,何得更有尊稱!」淑妃則冷靜的請求:「至尊若念疇昔,使妾等再見日月,乞名此院為回心院。」李治滿口答應:「朕即有處置。」

  長門賦,長門賦,昔日陳阿嬌花了重金請司馬相如為她寫這篇美文來挽迴風流天子漢武帝的心,而現在蕭淑妃和如意要用它來挽回李治的心。

  當年的阿嬌徒勞無功,今天的蕭淑妃竟能得逞?

  這一切只會讓她覺得好笑,可為什麼她又如此悲憤?

  她知道,那是因為她聽到蕭淑妃竟然和如意聯手來對付她了。

  這兩個她都曾真心眷戀的女人居然在她最輝煌的時刻結成了盟友要把她這些年的辛苦全部推翻。

  這世上有比這更讓人感到憤怒、悲傷甚至難堪的事麼?

  天色已晚,媚娘卻不叫人上燈,她擺擺手屏退了眾人,獨自站在鏡前注視著鏡中的自己,華服后冠的自己,形單影隻的自己。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看到鏡中的自己無聲地吐出一個字: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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