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艦長與琪亞娜愛情糾葛纏綿繾綣的一生,情與性的重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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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琪亞娜明白,人生不是場時光旅行,它教她學會放下,鼓勵她勇往直前,在盡頭回首,看到自己幻影般謬寂的一生,抵達終點,然後重新開始。

  人生教她成熟,時間教她老去,只是從未料到有比無人能及的實踐真理更加有效有力的證明來教導她學會掌握,在她的人生和時間裡,有太多太多的不確定因素能替代這兩位無情的導師,同樣有太多太多的變革能令她捨棄成為一個好學生的機會。

  像她那時常玩常看的遊戲或戀愛喜劇,她不再是看著他人的幸福的旁白,她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成為了自己幸福的掌握者,一段弦音喚起另一段弦音的同時,她也懂得了,懂得人生的無常,時間的無情,懂得了人情友情和親情的本質,也懂得了生命的重量,懂得了愛的美好。

  她老去後常想,生命線的停駐是否代表一段無休止的關係的結束,垂下去的那隻手可否直戳了當地說明他們不再藕斷絲連,蒼老鬢白的心臟的沉睡又能否截斷親密無間的愛情長河。

  她想著,嗅著消毒水的淒楚味將自己代入,可身旁記錄自己心跳的筆記仍然如此,它仍是有節奏地跳動,訴說著她的健康。

  她在心裡嘆了口氣,然後視線微微放低,一如既往,始料未及的撞進他那溫柔的令她煩躁的泉水裡。

  他們在記錄儀的報時中四目相對,滄桑發皺的面龐是他們分清彼此的最有力標誌,琪亞娜常想他是不是越活越年輕了,因為他的臉頰比過去更紅潤更有生氣,因為他的氣息比年輕時更叫她渾身發燙更使她戀戀不忘,他們相互依偎著用模糊的記憶追逐時光的沙礫,尋找閃光的零星碎片。

  在風靈的律動中希冀另一個世界的關係伊始。

  老掉後對話少了是因為發現彼此說的話已經重複太多次了,因為老了情緒也難以管控,再說就容易煩躁了。

  七月的熱情使得氣溫升高,兩人裹在聒噪的鳥鳴里想起清涼碧透的大海,追憶夜風順著月光瀉在肩頭,倒映另一個人眼中的柔情。

  他們好像在一起很長時間了,記得對方的習慣卻忘了自己習慣,以至於他們成了彼此的習慣。

  他們有過如漆似膠的時間,直到後來意識到自己和對方壓根不屬於這樣肉麻的模式,他們亦有冷戰分離的日子,直到後來發現生活因缺少對方有種莫名惱意而掀起另一陣難以言喻的煩悶也就心有靈犀地各退一步。

  琪亞娜和他的男人,和這個相處了半個世紀的男人有太多太多的故事,這其中夾雜了太多太多難捨難分的羞恥和意料之外的大膽與沒心沒肺的自我欺騙,他們在這段時日忘記了很多,憶起來更多。

  似乎老去不是為了讓他們更好更膩味的恩愛,而是學會發現對方過去被自己的遺忘的優點和尚未被發現的存在細節的愛。

  琪亞娜看著艦長淡去的橘紅色眼眸,一時間因為想說的太多而不知道說什麼好。

  這個充斥自己幻影般人生的男人,給予了自己獨一無二的色彩的男人,她對他的愛和對他的感謝同等多,因為什麼她也不知道,所以她前所未有的膽怯比心中踟躕不清的心意更多時,她就已經學會了披露不為人知的秘密來拉進與他的距離,縱使他和她早已失去『距離』的概念。

  「想起什麼了這麼開心?」

  他看著暗暗竊喜的她這樣問道,沙啞滄桑的聲線猶如荒漠中被風乾的枯草,被時間摧殘的痕跡在她心中不再是永久抹不去的傷疤,琪亞娜注視著這個陪她變老的男人,給出的回答比他預想的更害他驚慌失措:「想起來我們第一次做愛的時候。」

  他笑了笑,笑聲好像被太陽曬乾的癟癟的動物皮,風又鑽進去撞得空殼『咻咻』響。

  艦長有種莫名如釋重負感,他感覺剛才的話不過一陣難以捕捉的風,將他的思緒帶回那個稀鬆平常的下午,和那個熊熊燃燒的黃昏晚夜。

  他揉了揉鼻子,時而吐出的晦澀話語一成不變,將琪亞娜炙熱的記憶裹挾在她認為的最幸福的那個午夜,那個星光閃耀,料峭寒風將他們埋沒進仲夏夜的那場短暫親吻的揪心時刻,從那頭靛紫色天際升起的新月是真實的,她內心始終如一的一往無前的愛也真實地毫無保留地獻給了他,獻給這位年老的愛人。

  「我總能夢見,艦長說想看我露出更多淫蕩表情的那次。」

  「可你確實露出來了不是嗎?」

  「那還不是因為你兩眼直得都快發光了?」

  她長吁一口氣,而後他們不約而同地笑出了聲。

  淒涼的老人味比房間裡難為的消毒水味道更讓他們沉醉,因為他們已經斷斷續續在這裡待了幾個年頭了,因為他們已經把這間病房當做溫存自己和對方最後甜蜜的糖果罐,因為他們老態龍鍾,再也無法脫離彼此。

  苦杏仁的氣味跟隨他們留在了一個又一個心意纏綿的凌晨,英氣被歲月磨去稜角的艦長早已忘了自己到底因為什麼和她聯繫在了一起,可他的記憶越發模糊那顆為她跳動的和死神作對的徒勞掙扎的心臟就越是熾熱。

  他大半輩子都是她微妙的監護人,被她肆無忌憚地愛了半個世紀,不多不少的五十年。

  「艦長,真會禍害女孩子呢。」

  「是啊,我禍害你一輩子了。」

  一個稍許誇大但無傷大雅的數字,清清楚楚地描繪了一摞情書,一場閃耀美好與苦澀的愛情,一次註定一生都難以割捨的感情的形狀。

  艦長看著琪亞娜琪亞娜同樣看著艦長,試著將對方年輕時的模樣映在這張充滿皺紋的發皴的臉上,可回過神來,他們忘了這張臉早已不可代替,因為隨著過去的快樂生活慢慢平息,他們對另一個人的思念愈發熾熱。

  在這個時期,在這個一切都已塵埃落定的年紀,他們都不再是對方幸福歡樂的回憶,而是一個熟悉又陌生的親密無間的年老的愛人,在暮年的大霧裡相互攙扶,如此真實如此清晰,不需言語便輕車熟路地牽住彼此的手,堅定地邁向死亡。

  「那……你還能想起別的嗎?」他仿佛看穿了她,沒有半分惡意的問道。

  「有啊。」她說「不過都是些稀疏閃光的碎片罷了。」

  「……說來聽聽吧,帶著我的那份一起。」

  「但它不會有結果的哦。」

  「我知道。」

  ……

  機械遊輪猶如氣密的座頭鯨在平靜的海面上徐徐前進安撫睡眠者的靈魂,船身在海里輕輕搖晃,波瀾和著夜風輕盈的腳步輕喚艦長渾濁不楚的意識。

  他感覺今晚是個不眠夜,似有悲傷的美人魚坐在礁石輕輕謠唱,空靈的嗓音調度著他的心弦,加重他的眩暈感。

  他從床上坐起來看向窗外,一望無邊的海面不時被風掀起柔軟的漣漪,船塢的低吼像是鯨魚的呼吸綿長,震顫麻痹每個人的神經。

  艙室的地板微微動搖,今夜月亮很明,靜得如同琪亞娜清若羲河的眼睛,平淡卻令他無比震撼,仿佛是延展的星空強有力地吸引他的視線,又或者她本身就是其中一顆閃耀的繁星。

  他嘆出聲來,感到口乾舌燥,置身這個海底世界令他無助迷茫,他走出門推開另一扇門,借著晰明的月光和海風的低語發現她並沒有安生地躺在艙室里睡覺。

  彼時耳邊盈滿風聲,靜謐了整個世界,而此刻跌宕的海浪呼喚他到甲板去,他無可奈何。

  身體如灌鉛沉重,神經昏昏欲睡,從踏上這條船的那時起就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已經破碎又被膠布硬生生拼回去的陶瓷娃娃,全身關節像是門頁被推開那般吱呀作響,結實的雙腿虛弱的走不動路,害怕下一步就會暈倒過去。

  走廊有輕輕鼾聲,不屬於這裡的虛幻的橘子花的芬芳滿溢鼻腔,室內的幽靈們都睡熟了,躺在氣密的鯨魚體內被慢慢消化,死無葬身之地。

  他像船朝著終點前進那般大步流星地踏出室外,然後扶著欄杆邁上甲板,清爽的夜風和著大海的氣味吹拂頭髮,弦月同星輝閃耀,無數顆燦爛的星點簇擁著那輪清醒而盈潤的閃亮浮冰,堆疊的海浪轟轟烈烈地碎在堅硬的船壁,猶如落地脆葉的聲響比頭頂的澄明更惹他注意。

  似是神經的枷鎖得以解放,艦長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一朵朵清醒的浪花在月光的倒映下毫無保留地綻放,一席席濕潤的海風在月光的映射下有了曖昧的形狀,一縷縷乾淨放浪的靈感油然而生。

  月光明晰了他的視野,艦長背倚靠欄杆眺望遠方,和平的信鴿銜著信件煽動翅膀陪伴嘹亮高歌的白鷗跨越半個世界,送來幸福安康。

  風語更加活躍,把海吹醒,把她吹醒,吹來自己身邊。

  夜弦的耳語輕輕撲扇耳廓,漸漸濃起的海霧將船隻帶進了一片捉摸不透的沼澤地,夜順暢的呼吸吐出柔膩的氤氳將一片的朦朧光斑放了進來,他清楚看見一顆顆璀璨的繁星正整齊拼湊出那道黃鸝般纖瘦的身影,和泡沫般風中搖曳的長髮。

  她輕盈舞動,翩翩而來,帶著那份獨善其身的特有魅力撲倒他身上,血與酒的熱量通過少女靈敏的指尖送來,醉人心弦的溫軟包裹是她將全身重量放在他身的證明。

  溫吞熱霧瘙癢耳朵,和著風的弦音直傳艦長心底。

  他覺得她好像醉了,醉的很徹底,而當悠遠的啼鳴傳喚晚歸的海燕,發出輕快的叫喊時,他發現她確實醉了,渾身發燙,擾得他心神不寧。

  話語的問候在嘴裡踟躕,無處安放的雙手在空中胡亂擺動,一番在女性看來做作的糾結過去,他剛鼓起勇氣要抱住她,琪亞娜吞吐酒香,嫵媚的嗓音攜著縷縷熱量叫他再次慌了神,她咻然嬌軀一滑,被他本能護住的霎時以一種溫順的小動物仰視主人的目光從下往上凝視他,盯得他臉紅心跳:

  「帶我上去……」

  星光一閃一閃,盈潤的弦月仿佛落下一束璀璨燈光點亮她微醺的容顏,那如殘陽餘溫的深深緋紅赤誠地袒露心聲,艦長感到本能在哭喊,感到眼前的少女被夜的弦音扯緊,他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更用力抱住,氣息壓低,彼時昏沉的神經線被她的呼喚敲醒,某種衝動焦灼於心。

  「去哪裡。」

  她把臉埋進他的胸懷,盡情吮嗅和自己一樣的沐浴乳的芬芳,低聲道:

  「去看得到海底的最高處,去桅杆的最上面。」

  「可我們這是遊輪啊…哪來的桅杆。」

  「…那就去吹得到風的地方。」

  她聲線輕顫,發抖的影子在月色下一覽無遺,幻覺般的兩滴溫熱墜落在艦長心塘,他又不知道如何是好,只是竭盡全力安撫這位不知為何懼怕的少女讓她安心。

  在漣漪的風聲中,夜火的溫度爬上他們的面頰,他和她便傳染了彼此的呼吸。

  琪亞娜的心跳清晰可聞,那顆脆弱而炙熱的心臟好似晨雨的柔雲,一節節的連串鼓點拍擊著他,微濕綿軟的觸感比夏日海天更輕易俘獲他。

  船從沼澤地徐徐走出,將他們置身於星光閃爍的加勒比海,黑色流星划過頭頂,璀璨傾雪的夜空霎時間被繡成了深黑色,艦長聽不到琪亞娜掙扎,一時間甚至以為她睡著了,可當那份燙人的嬌軟在懷裡微微顫動,軟熱的氤氳瘙得面頰發癢時,他錯覺她不再是一個嬌人可氣的少女,而是他精心管控的患有夢遊症的失憶者。

  艦長張了張嘴,被夜風撫順的腦海盪不起半分漣漪,眸里,惘然與熱烈同輝。

  他與她視線交錯,極其短暫的一瞬間,一點點極其微不足道的思考,他便有了答案。

  「這裡明明到處都是風的。」

  「可這裡好熱,吹的我渾身是汗。」

  艦長不再說話,血液因她的觸撫幾乎被蒸乾,他同樣乾燥悶熱。

  沉默半晌,他以搬運一個脆弱的癱瘓病人的姿勢把她抱起,她也順勢摟住他的脖頸,彼時海風忽起忽落,接二連三的啼鳴從這頭順著海流方向一直傳到那邊。

  可他抱起她的霎時,星月的斑駁灑滿甲板,海水的流向變作指引,房間裡的乘客失了呼吸,波瀾的低語是敲擊的琴鍵,他們走了上去,血液如火焰傾瀉,熱的仿佛能從他眼裡流出來。

  就像一種幻覺,想像,或是擺在眼前的無可辯駁的事實。

  他們乘風而上站在這頭鯨無垠的脊背,清冷的畫面填滿鏡頭,艦長任由一望無際的大海和歸來的信鴿比自己懷裡的病人更有力地占據自己心懷,任由煙花般易散易冷的思緒飄離她炙熱柔軟的體溫。

  他無可避免地感到這場旅行的枯燥,感到這艘船里的乘客如一個個無法捕捉的幽靈在走廊和大廳里漂泊,他在黃月光的星輝下試圖將她放下來,可少女不願意地抓緊了。

  「……別拋棄我……」

  於是迎來短暫的沉默,野火般的熱量在琪亞娜臉頰和胸間肆意延燒,伸展罪惡的四肢充斥她的心房。

  撲簌撲簌的,似有幾滴水墜下,她知道自己沒有理由地哭了出來,也明白他不會問自己為什麼,只是感到來自後背的力量幫助自己縮得更緊、更小,把一切難過的畫面和苦難的情緒都深深埋進這顆暫時不會感到疼痛的心臟里。

  琪亞娜顫抖著咻然抬起頭來,他們又一次四目相對。

  眼眶攢著淚,濕潤而溫熱的情緒把他心頭灑的滿滿當當,那澄淨剔透的眸子宛如玻璃被石頭砸碎順著蜿蜒街道匯流成渠的海水,令他啞然失聲。

  她哭了,不知何時積壓的情緒早已壓抑太久太遠,晦澀和苦悶頃刻迸發,那哭泣好像蒙雨從天而降,逼迫他喝下了一瓶愛情的香水,竭盡全力的一段謊言荒誕的故事從他們感傷的記憶中出發。

  低聲啜泣許久,連淚花滿溢月亮,不易察覺的悲傷映著波光粼粼的海面,銜著鳥鳴飛逝天際。

  而他們已經縮在了一起,船隻在清醒的夜影中沉緩笨重的前行的姿態有如安樂椅般沖淡琪亞娜心中隱晦的傷痛,她不知因何而醉,因何而哭,更想不清楚為什麼得鑽進他的懷裡哭。

  沉重的大腦無法做出合理解釋,大病初癒似的身體疲倦不堪,她急需一搜溫暖的小船,載著她繞過美好希望的好望角什麼都不想的睡著,等一覺醒來聽見鳥雀的叫聲,聞見花香,看見那熟悉的天花板和一成不變的從窗台射入的光線。

  可此刻,她眼中儘是燃燒的黃昏,那一次次斬擊呼嘯而過的烈火,飛身騰空的失重感連著情緒一同變得難以把控。

  也許她並不屬於這裡,也許她與平靜隨處可見的日常再無瓜葛,甚至連著她存在於這個世界的現實本身都是一個無可挽回的錯誤。

  但不管怎樣,只要她還存在這裡,只要他尚存一息,他就不會允許她不符合自己身份的死去,她即便沒有鮮花掌聲和愛戴,也應該收回屬於過去自己的權利。

  「琪亞娜……睡吧,當這是一場夢,一場不堪入目的夢就好了。」

  想空了,細微的耳語連著琪亞娜嘈雜不已的情緒緘默,他沒有問為什麼,靜靜望著她,閃光的橘紅色眸子映著琪亞娜澄明的湛藍色眼眸讓她有種照鏡子的錯覺。

  或許是與她感同身受,或許因為他也是這個階段的過來人,艦長不說話,得心應手的給出琪亞娜想要的回答,他站在一種不成型的制高點上俯瞰她,包裹她,撫慰她的意識漸沉夢鄉。

  「晚安。」她好像哭累了,只剩下回應的本能, 「……晚安。」

  腥鹹的海風迎面而來。

  這個瞬間,他的舉動義無反顧:或許是南柯一夢,也可能是永遠,且再也不醒來。

  夜晚留不住的溫度從艦長指尖淌過,沸騰的血液燒紅了半邊天,一縷清醒的花黃在看不見的沼澤地綻放,清冷的鬢白隨風而逝。

  「…我是不是被當成太監了?」

  他望著睡熟的她苦笑,這話語有點捫心自問的意思。

  在這裡的第三百個夜晚剛剛過去,夏熱腥鹹的氣味和在水中泡腫發綠的屍體從船邊飄過。

  和她躲在一起等待消亡的時日,還剩荒誕的四十九年。

  猶如敷衍、粗糙的拼湊在一起的片段攜著幾個破碎的音符謠唱描繪的幻境,翠綠嬌嫩的枝丫,溫暖如春的旭陽,恬淡閒適的微風,燦爛盈潤的星月,和來自朋友家人的友好問候,那一幅幅如油畫般的光景悄悄朝她襲來,在少女清晰深刻的記憶之地落下筆筆濃墨重彩,然後乾涸,逐漸陳舊,發黃落灰了。

  時間是個可恥的小偷,菖蒲色的鳥墜落在地,黃色的月亮不睡,人們分不清彼此的目光。

  身後的城市在飄,漆黑的墓園橫著兩座石碑,打翻了一個不敢給的擁抱。

  琪亞娜在誰的目光中睜開眼睛,遲遲醒在空無一人的白色裙擺中央,琥珀色的書頁記載最後一秒。

  震撼的心跳擴散成無數眼睛的祈禱,看不到、摸不到的畢業旅行空空蕩蕩,唯獨兩眼是萬花筒一般,在清冷的城市之間徹夜漫遊。

  她已經記不清認識他多久了,憂鬱的命運將他們的相遇安排在一次心血來潮的閒暇約會裡,可能是在自己任性要吃炸雞漢堡的快餐店裡,可能是在那個熊熊燃燒的微苦晚霞的注視下,亦是一望無際地夜鳥都該歸巢的清醒時分,琪亞娜沒有由來地發現對方早已如鏽鎖般嵌進自己的生命中,後知後覺的她霎時間甚至不敢和他對視,因為不論現在的她還是以後的她,都覺得那眼神實在是太過殘忍的溫柔了,自己明明沒做錯事卻跟個情竇初開的女孩一般,心跳快的想罵人。

  「琪亞娜,別離得太遠。」

  她跑了起來,而他朝里呼喚,她聽見了,於是放慢腳步扭過身來,看到還跟在身後的他。

  洶湧的人潮使得艦長難以分辨琪亞娜的身影,嘈雜的腳步和汽笛遮掩男人膽怯的叮囑。

  琪亞娜和行人和艦長並肩走著,走過錯落紛繁的斑馬線,在紅燈亮起的那一刻將城市拋諸腦後。

  「艦長真是怕寂寞啊。」

  她向他笑著這樣說,輕盈的步伐猶如撲扇翅膀想要脫離巢穴的雛鳥,男人跟在她身後沒說話。

  一陣潤風吹來,琪亞娜雪白的長髮波浪般在空中舒展著,她明是個剛成年的對男女之事仍感羞澀的少女,卻仿佛已經跟某位白髮蘿莉老嫗一樣活過很久,翩翩舞動的身姿令艦長有種說不出的感慨,和未察覺發芽的難以言表的好奇。

  「不,我只是怕你走丟了找不著回家的路。」

  聞言,她側過頭來望向她,穿過大大小小的攢動的人頭,天真的笑道「那還不緊緊抓住我?」

  「……好好好,敗給你了。」

  密集的人群恐將他們衝散,山海般浩蕩的腳步擾得男人心頭煩亂,他和她並肩,注意和她保持一小步的距離,寥寥無幾,仿佛天河般遙遠的距離。

  他是這樣注意她,甚至有點稍稍羞澀的喜歡,曉風幫他勾勒她清晰的輪廓,暖陽映照出面頰淡淡的健康的紅潤,還有大同小異的人們臉上不一樣的表情襯托著她的耀眼,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一場跨越悲傷別離,死亡新生的戰役毫無感慨的過去了,像是暮色夕陽的游雲漸漸隱沒在透明的夜色,艦長依稀記得她在那時說了句「月色真美。」雖然不知道說給誰聽又有什麼含義,但那天的月亮確實很漂亮,和一閃一閃的星空互相應和鋪展成一頁炫彩的詩篇,不經意滑落的流星就是月亮公主的馬車,她們仿佛已向月亮走遠。

  艦長胡思亂想著,撫過的微風和難以分辨的鼎沸人聲讓他的思考愈發渙散,腦海的畫面像是滴上墨的紙花被染髒了。

  他佯裝不在意地瞟了她一眼,確定她現在心情良好,舒適悠閒,便不在意別的,不在意她能否找到回家的路了,只因她已經到家了。

  可思緒又飄遠了,他耳邊的紛擾被替換成綿潤的歌聲,光亮的畫面變幻太快,一時間竟置身悠遠透明的月球之下,他看到了幻覺的真實,看到一席無暇的潔白隨風飄蕩,聞到如真似幻的沁心脾的芳香。

  他不知自己是否患上了新型海爾默茲綜合徵,不知自己的思想是否已經隨著那場史詩戰役結束了,記憶通通被染成沒有一絲惡意的純白,宛如琪亞娜眼裡的一抹淚花墜落在地。

  他沒意識甚至沒記憶的想起來很多,亂七八糟的不屬於他的記憶,都沒發現自己已經坐在了快餐店的椅子上,耳邊琪亞娜的詢問逐漸放大。

  「喂,艦長,你吃什麼啊。」他回過神來,視線與她交錯,愣了一下,本能的反應比下意識沒理由的掩飾先一步回答了他:「和你一樣的就行了。」

  「是嗎……」她莫名地把視線移開了,大致明白是怎麼回事的男人叫她敞開天窗說話,這位身體跟固定了沒什麼兩樣兒的少女說出的話他不知暌違了多久:「那艦長的錢包,可能要大出血了。」

  他又愣了一下,而後笑了:「噗哈……還以為你要說什麼呢,放開吃吧,就當給你遲到的畢業慶祝了。」

  「唔……真是狡猾的回答。」

  誠如他講,少女成年了,畢業了,可以不再被約束盡情胡吃海喝,肆意遊覽塵世,毫無忌憚地尋找自己不敢承認的愛了。

  說到這個,身為沒有血緣的第三監護人的艦長多少是有點陰鬱的,時間和成長的點點滴滴把她的畢業論文磨得噌亮,往日嚴格的德麗莎更是連看都沒看就送給她一個大紅花,別人為她歡呼喝彩,在紛飛的畢業禮帽和雪花般書本的落地中褪去稚氣,換上新的著裝,開始新的人生。

  而就是這樣隆重盛大的畢業季,他竟然因為糾結人生價值和所謂『命運』的愚弄思考把自己給逼得精神衰弱生病了。

  不知該說造化弄人還是什麼別的愚弄。

  「這是大人的餘裕啦……等到你長大就知道了。」

  「可我已經十八歲了。」

  是屬於她這個年齡的話術,叫他懷疑她是不是同他一樣狡猾。

  一時半會兒想不出回答的他揉了揉鼻子,恰好斜眼看到了正在擁擠的客人間穿梭自如,把菜品精準放在該有的桌號兒上的女服務生,禁不住眉頭一挑,嘴角勾起一抹笑意,說:「當你像那位姐姐一樣自己獨立了,能明白人們心裡想的是什麼了,就是長大了。」

  琪亞娜沒說話,因為她心裡尚未做好給他致命一擊的準備。

  在監護人的看管下,悄悄發芽成熟長大的她已經褪去什麼事情都簡單化沒心沒肺的活力四射的青春女孩的影子,她有了屬於自己的武器,且對他來說是精彩絕倫,她占據絕對優勢的:他對她持有的依稀朦朧的情感。

  「是嗎……」她不緊不慢,杏眼半眯視線掠過他,嘴角讓人猜不透的微笑給她添上幾分優雅神秘的魅力:「那艦長的要求還挺高的。」

  他搖了搖頭,抬起的嘴角好像是一句無聲讚揚:「我怎麼感覺你話裡有話呢?」

  琪亞娜把頭扭到一邊,擺出一副等餐等的不耐煩的表情傳喚彼時艦長口中的服務員大姐姐過來,她視線在他提到她的那一刻就沒再變動。

  少女一邊不易察覺地打量著眼前以後可能自己就會成為此類的亭亭玉立的淑女,一邊友好地詢問為什麼那麼慢。

  她發現她確實像他說的那樣散發著某些她沒有的氣質,她一面與她沒有必要地交談一面在心裡思考自己何時會成為這樣的人,見過太多人世常情的沉穩,也有太多應對突發情況的方法,她發覺自己貌似有點唐突的嚮往,不過並非她這樣的,而是他口中的。

  琪亞娜和服務員的對話以一句禮貌的「謝謝」結束了,而琪亞娜和她心中的期盼也在幾分鐘後以一句「算了」草草了結:因為她意識到這個彆扭的傢伙才不會喜歡他口中那樣的她。

  他的吝嗇,他孩子似的天真和好笑的底線,以及來的不合時宜的神經質,都強調著她眼前究竟是個具有怎樣缺陷的男人,而就是這樣的他,怎麼可能會喜歡心血來潮想塑造的形象。

  琪亞娜望著他,望著他如黃昏般低垂陰鬱的眼眸,不自覺流露出的好意叫反應還是有點遲鈍的她咻然臉紅,而他似乎也察覺了。

  為了顯得正常,腦海空白一片的還在淑女路上剛剛邁出第一步的琪亞娜小姐給他講了個有趣的笑話,來自愛情的笑話,渾然不知她正與自己難以辯駁的愛越拉越遠。

  「我並不認為,兩個人真心實意的愛情有無法原諒的事。」

  笑話在這個對少女不知如何是好的意見下結束了,兩人拿過服務員遞來的點單,回家的路上都沒再說話。

  他一直沉默著,仿佛心跳和氣息不剩一縷,她以為惹他生氣了,可還在情緒里的糾結她不知該如何開口,下午的暖風從兩人之間掠過,捎來不知何處的寂寞。

  琪亞娜隨艦長步調一致,她輕鬆繞過過路行人,視線一刻都不能從他空蕩蕩的手鬆開。

  她心亂如麻,可到最後,自己想要去牽住那隻手的衝動還是沒給她一個適合的理由:她和他最後在螢火蟲般的淡火色碎隙下分別,琪亞娜看了看手裡已經涼掉的漢堡炸雞,回過神來不知自己為什麼要把這種東西帶回來,會被大姨媽罵的。

  「掉牙的愛情笑話,已經不會再逗人笑了嗎……」遠處,風聲緊密,嫩綠的枝葉在哨聲里搖曳,好像天邊唉聲嘆氣的漸落的彩霞。

  她想著把這東西熱熱再吃,莫名看到他離去的背影時忽然沒了胃口:「唔……晚上估計會餓,到時候吃吧。」

  月太高了。

  夜晚,薰衣草的花香順著風的腳步爬進少女臥室,清新的幻夢吹醒了她的夢,如雪般無暇的皎潔彎月透過搖晃的窗簾忽明忽暗,和著風的歌謠聽起來像是深陷愛情泥潭的少女啜泣。

  她轉頭看了看時間,已經午夜了,對響起來的肚子她開始好奇自己身體是不是還能再長長,隨後本能地借著瓷磚反光出的鍍銀般的清光地毯穿上了拖鞋朝廚房走去。

  下意識的,她跟自己講著這是為了保證身體健康才在不合適的時間攝取能量,可剛拿起餐桌上那一大袋子的食物霎時才發現已經沒人管她了。

  喉嚨突然犯怵,冷掉的油炸食品味道聞得她有點頭暈,她急忙把那袋子玩意放回冰箱,然後思考要不要悄悄點個外賣或者翻牆出去覓個食。

  緘默的客廳里,秒針的走動猶如腳步在泥濘里的凝結,陽台的落地窗簾輕盈飄搖,懸著的、轉著的,艦長口中優美的針織裙擺盪起琪亞娜心底的一絲憂愁,她自己都說不清為什麼地捏了捏胸口,一個不小心打翻了桌子上盛滿水的玻璃杯。

  那是他每次來自己屋時都會倒的,為的是睡前能求得一夜平穩,只是總會吵醒敏感的她,只是最近他沒發出半點動靜就悄悄消失,她便自己為他準備了。

  琪亞娜走出門去,窗外平靜的群星隱約閃爍,給人一種走廊夜風比室內更加清爽的錯覺。

  柔和的清光銜有鳥鳴,月淚悄然落地,花香的微語和無法捕捉的時間痕跡滿溢走廊,她心血來潮,跟月亮玩起了躲貓貓。

  嘈雜單一,閃爍光點之下人數寥寥無幾的宿舍樓像是深陷冬眠的巨獸,琪亞娜歡快的腳步在走廊迴蕩著,蓋過遠處傳來的微渺的勞頓喘息。

  習慣爬樓梯且正在學習不再打擾琪亞娜休息的男人憑晰明的夜光腦子空蕩地盯著手裡的一沓報告,這是德麗莎塞給自己的學生們的未來志向。

  他不懂得該如何回答她們,回答戰鬥經驗比社會經驗豐富不知多少倍的女孩子們的期盼,他試圖將談話時間安排的晚一些,甚至推向未來。

  即便學生們不是很樂意,即便他清楚自己逃不開那個越來越近的扎人的日期。

  低著頭的艦長腦內全是學生的未來,小女孩一樣活潑的琪亞娜眼中儘是璀璨奪目的星光,他們毫不意外地撞到了一起,一張張笑容燦爛的照片在沉悶的碰撞聲和始料未及的驚呼中飄落。

  「對不起對不起,我光顧著……」

  一屁股坐在地上的艦長抬起頭,那雙疲勞不堪的眼睛赫然出現在她眼前時,少女才驚覺她的心早就跟著那場月光灑滿廳堂的畢業旅行飄遠了,跟著從人群中拼命擠出來駐足她面前,為她由衷送上祝福的,頭髮亂蓬蓬,跟眼前別無二致的他偷走了。

  「……晚上好,艦長。」

  話語落地,緊接而來是沉默。

  他把散落一地的紙頁拾起來,然後去望琪亞娜發紅的眼眸,感到身體在發痛,一抽一抽的猶如血液在血管里延遲,令本就愚鈍的大腦一發不可收拾的亂了。

  窗外鳥兒的鳴叫傳來思念,嘹亮的星空之下飄過悠揚無聲的夜曲,艦長看著一動不動的琪亞娜遲遲回過神來,竭盡全力想說些什麼,說些安慰的話,或沒有意義的詢問一下。

  可最終只是嘆了口氣,摸了摸她的腦袋,說了句「晚安」,擦肩而過。

  噠噠噠,鎮靜微弱的腳步聲在琪亞娜腦海迴蕩著,她回頭凝望艦長,看到了逆光的背影,和月眼裡一束微弱的火苗。

  於是張了張嘴,還沒想好該說什麼身體倒比腦子先一步行動沖了過去竭盡全力地抱住了他,甚至把他撲倒在地,倒在滿溢清光的地毯上。

  「琪亞娜…你的活力就不能留給明天嗎?」

  學生們的未來志願又一次摔落在地,包括他的。

  男人有點想哭,不是因為疼痛,而是想找個沒人的地方點上根煙把所有的不清醒全都排出體外,想尋得一個能讓他暫時忘記所有難過糾結事兒的溫床,想撲倒在溫暖的擁抱里毫無根據可言的計劃明天該幹什麼。

  他發現自己對一個人的思戀越來清晰得不可理喻,且無法代替,他自己都說不上來這是為什麼,又為什麼要這麼做,但無可爭辯的事實已經擺在眼前,不給他一點思考的時間。

  「艦長先回答為什麼要無視我。」

  「我哪裡無視你了?」

  「你就是無視我!」

  孩子似的吵了起來,沒有理由的,毫不講理的,他們自己都不明白的吵了起來。

  「那我是有什麼地方做的不對嘛?!為什麼艦長對我這麼冷淡?」

  「我現在累的要死哪有時間陪你玩,你要是餓了就自己找吃的去。」

  他推搡著,抗拒她,面對少女沒由來的莫名其妙的質問精神疲勞積累到極限的男人已經懶得與她爭辯,他無視晰明的月光,無視鶴唳風聲,更不在意窗外吹進的溫潤的微濕花香,只想趕緊找個地方抽根煙,然後喝杯水睡覺。

  「不嘛,艦長陪我一起去,還是說艦長嫌棄我?」

  他感覺她變得陌生了,因為她早已不再這樣任性。

  「我沒有嫌棄你,只是你能不能讓你先歇一下,我真的很累了。」

  「那你看著我的眼睛說話,摸著我的胸口說話!」

  「你是不是睡蒙了?!」

  「我現在清醒的很!」

  於是艦長看向琪亞娜閃爍星光的眼眸,看見她面色淡淡的潮紅,看見她難為情的羞恥,和不知何時又為何紅透的耳根。

  不知是幻覺還是什麼,不清楚是自己願望看到的風景還是積勞成疾的對某種事物的眷戀,他錯覺來自她心底的熱量攜著她這個年紀獨有的體香安撫起他的精神,撣去他長期積累的疲憊。

  過去那個活潑稚嫩的嗓音在他的腦海里漾起一絲漣漪,和著奇妙的旋律在腦海中盡情沉落,使他吞下口氣把視線撇開,整理情緒嘗試心平氣和地跟她對話:

  「琪亞娜,讓我休息吧……我太累了。」

  「可…」她欲即說些什麼掩飾衝動,可忽然的胸口一疼讓她把話咽了下去,然後踟躕著,沒有用力地抓著艦長衣角,無聲希冀,希冀他能讀懂自己的情緒:「……我餓了。」

  「餓了就自己弄點吃的,冰箱裡還有很多速凍食品。」

  「我不會做。」她小聲說著,說不清楚來自胸口的疼痛是出自哪種感受,也講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縮進過去的影子裡,因為她早已下定好決心不再他的面前撒嬌了:「我不會做,還是和以前一樣笨手笨腳的,沒有艦長哪天餓死都不奇怪。」

  過於清醒,可怕的清醒。

  很快的,兩句話的時間,琪亞娜不在意胸口的疼痛了,也不想要艦長有沒有無視她的回答了,她只想跟以前一樣和他聊天說話而不是像這樣用對峙的口氣一句一個你我的找明彷徨的過往。

  身外,樹影婆娑,光影交錯,清晰勾勒出兩人交纏在一起的身影,琪亞娜拽著艦長的衣角,懇求他能一如既往的給自己做頓夜宵,哪怕是速凍食品也好,而艦長則希望她能放過自己,給自己個悄悄哭泣的地方。

  他和她對望著,掛在臉上的表情是彼此都不曾見過的,他們讀不懂,也不想讀懂。

  「速凍食品就算煮壞了也能吃,而且……別這樣說自己。」

  他好像妥協了,像她的那樣妥協了。

  「……艦長,我餓了。」重複的話語落地,便聽見那聲嘆息,然後迎來清清楚楚的,她最想聽到的那個回應:「我帶你出去吃吧,躲過德麗莎的視線,出去不知節制地吃一頓。」

  少女笑了,鳥唱,樹梢,弦月和濕扇交織,薰衣草的香味滿溢鼻腔,剎那間他同她一般——睜開眼是夢,閉上眼也是夢。

  她醒來,映入眼帘的仍是月光,沉在海里灑落清暉,泛光的粼粼海浪猶如螢火蟲般的碎屑,每一片都發散著好聞、悶熱的苦味,她不禁微語呢喃,夢想不再和他漂流的未來。

  縱使這個未來近在咫尺。

  「醒了?」

  柔軟的男性嗓音傳來,還未從恍惚中緩過神的少女本能抬頭往上看去,撞上他赤紅色繚亂的眼眸。

  琪亞娜哼了一聲,下意識往他懷裡靠了靠,忽然一席夜風吹拂,吹遠了一縷雲,像煙,黃昏下的炊煙,和照得發熱的面頰。

  「像做夢一樣。」

  「你夢見什麼了?」

  「夢見你了。」她輕笑著這樣說,耳邊儘是男人疲憊的心跳聲,眼中盈滿看不見的曙星,琪亞娜抿抿嘴唇,從中覺察一絲不太一樣的味道,像是血一般的腥甜,明顯的鐵鏽味。

  她又笑了,笑的跟個孩子一樣,毫無惡意地罵他一句:「夢見艦長這個色狼了。」

  「別摸不著頭腦的罵人家啊…」他苦笑著回應,可那略顯微縮的語氣分明知道她指的究竟是什麼:「我可什麼都沒幹。」

  「是啊,沒種的男人。」

  她沒回他的話,此刻腦內只剩一個不太好的想法,一個她在嘴邊踟躕太久,以至於常常差點脫口而出的宣洩衝動:「陽痿男。艦長的那玩意兒絕對跟簪子一樣小巧可愛。」

  「叛逆期遲到了是吧?」他明白她為什麼會這樣,但仍抱著教育者似的態度用最擅長的話術,像是過去推遲面談日期那樣恬不知恥的拆卸她的憤怒:「你再這樣下去我可要生氣了。」

  「那,我們來玩遊戲吧。」她突然叫人摸不著頭腦地這般說:「跟過去那樣,我在艦長手上寫字,艦長來猜。」

  他無言,抻出手來放在她面前,她微微笑著輕輕描述她的感情:月亮是個啞巴,看著兩個傻瓜,靜謐空靈的座頭鯨上的兩人心無旁騖地筆畫起來,內心沒有由來的淡淡惶恐和對彼此看不清的情愫在少女的描繪中,在男人的掌心上靜靜發酵、化開,輕輕重重,散開又斂住。

  搖曳的風聲攜著他們不像話的情緒擲還給呼呼大睡的幽靈乘客們,隨著冷意盪開,紛紛擾擾,鋪展成一條萬千世界的銀河,又咻然漾起一串風鈴響,流落的璀璨光顧緘默灑落他們身,夜仍長,且唱著,宛如一曲自然的搖籃,它微微搖晃著嬰兒床,將他們攬入衝動和夢的故鄉。

  她在他手上寫著,他數著,數清了三個字,明了了二十三段筆畫。

  或許她少寫了,因為她是個笨蛋,甚至可能多寫了,肉麻的、老掉牙的綿綿笑話。

  但無論如何,在月亮下清醒映出的那三個字就是琪亞娜的表達,簡單樸素,充滿真情實感的愛的筆畫,說是一個人,卻含著兩個人。

  彩色浮溢,騰飛,搖醒了空夢,醒來的乘客紛紛走出門。

  琪亞娜鬆開艦長的手,又猝然抓住像是寫錯字的學生一樣急急忙忙地把那些看不見的字擦乾淨,她沖他笑了笑,露出雪亮的貝齒,跟大狗狗一樣。

  而他回以微笑,心臟仿佛被攥住一般生疼,即將爆開,徹底死去。

  「艦長猜猜我寫的什麼?」

  三個字,清清楚楚的三個字,含著真情實意的人,簡單卻沉重的、或錯誤或謊言的二十三筆畫,壓的他喘不上氣。

  也促使他憶起了,那個並不美好的,畢生難忘的約會。

  他輕笑一聲:「能讓我們關係從『再見』變成『歡迎回來』的三個字。」

  她聽懂了他的話:「而且這不是第一次了,對吧。」

  「是啊……」

  「那你願意接受嗎?」

  他沒回答,合上眼,悄悄追憶過往畫面。

  而她跟隨他的思緒一同前往過去那個綿長,紙飛機一般的夜晚。

  不約而同的,不因什麼,不為什麼,僅僅是那個漫長無邊如山河歲月的晚上,星河連同他們揮灑的汗水搖落,清晰反射的熏黃點燈把記憶統統照亮。

  至於艦長的回答,他在那時已經給了,只是她因為他反覆無常的冷淡和陌生想聽他再說一遍而已。

  簡單無比的字,包含著無比沉重分量的字眼兒,他不像她那樣能順著玩笑話或嚴肅莊重的氣氛訴出口,因為他比她要老,她追不上的老。

  可能以後生兒育女了,臉上的皺紋更深了,他會一臉慈祥的笑著說「孩子讓爸爸抱抱」

  「我愛你一輩子」這樣的話,但現在不會,因為他彆扭的心緒,因為他害怕和她相處模式的轉變,因為他分明已經到了大叔的年紀卻仍舊跟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青澀天真的,對愛情充滿憧憬和想像。

  在他眼中她是個失憶病人,可從沒在意過在她眼中他又是個怎樣脆弱的失憶者。

  不需要語言,因為擔心傷害;收斂女性時而的任性和撒嬌,只因不願看到那毫不遮掩的難色;琪亞娜還記得和他的上次做愛是什麼時候,不過她寧願忘掉那次堪稱屈辱的性愛。

  她忘了他是何時變成這般對男女愛情畏畏縮縮的膽小鬼,但至少記得這趟對愛情記憶的,毫無作用的海上旅行是因他而起,因為他想幫助自己找到時間對數字的意義。

  能作為心理安慰的至少還有自己和他都不熟練的對距離的理解和延續,可毋庸置疑的,她渴望每天跟現在窩在他懷裡撒嬌,感受他肌膚的溫度,撲通撲通的心跳,和有點僵硬的寬厚的手掌,太想太想了。

  「艦長……」她思量一會兒,不過三秒,不過星辰閃爍一下,她就再也無法,再也不要拒絕自己了:「我愛你,像哨兵等待自己的愛情那樣,我不要再對自己的心意膽怯了,讓我任性一次,撒撒嬌,好嗎?」

  不需要誰懷疑,她搞砸了,以前這樣,此刻這樣,以後仍是這樣:琪亞娜凝望著男人猶如垂死掙扎般微弱火苗的眼睛,仿佛新月滲透而出的玉液啪嗒啪嗒掉進海里的漸漸衰亡的情緒,他僅存於此的珍貴無比的事物都在改頭換貌。

  琪亞娜看著他,眼睛眨也不眨,希望自己的心愿即便不用說也能讓他明白。

  而他就這樣被她盯著,嘴巴微張,情願用沉默來代替回答。

  「……我不知道。」

  他低聲道,回答連帶著琪亞娜最後微渺的希冀石沉大海。

  「可你吻我了。」她不願相信,無論如何都不肯:「再簡單不過的,我愛你,三個字,就這麼難以訴諸於口嗎?」

  「……嗯。」

  她簡直要發瘋了,想要以女人,以面對自己家祖宗時跟他玩命的氣魄扯住他衣領質問他,錘他,罵他為什麼連未成年少女都隨隨便便說出來的哪怕蘊含欺騙的三個字都說不出來,他吐字兒是要給金疙瘩還是什麼。

  「笨蛋…笨蛋……你為什麼…再也沒說過愛我了呢……」

  大豆的溫熱滴落甲板,被涼風撫平溫度。

  她做不到,因為她喜歡他,因為她愛他,愛這個快要窩囊半輩子的比自己年長十歲,正在人生的迷霧中跌跌撞撞的可憐人。

  就因為這簡簡單單抽象無比的字眼,他孩子似的執拗,他的膽小,他們再也沒有過懇切而真實的曖昧行為或毫無保留的坦蕩了。

  艦長沒有說話,輕輕攬她入懷。

  承受著女孩子眼淚的重量和來自後背一股一股的沒有實感的疼痛,他過去想過很多事,如今也仍時常在夢中肆意遊覽和她抵達的美好的可能性,可他無論怎樣都不能,不能去坦坦蕩蕩的說愛她,好似一場勢必阻礙他尋求愛情的與心理暗示的鬥爭,他有那麼多個能推開她的房門坐在床邊說愛她的奇蹟晚夜,亦有數不清的機會小聲訴說他的好奇,他對名為琪亞娜·卡斯蘭娜這個女人的好奇。

  可他媽的他說不清啊,跟自己未曾期盼的命運一樣。

  他迄今為止追求過多少不切實際的目標了,毫無可能的勝利,心甘情願為他效命半生的下屬,數不清的人命和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人命,他哪個沒有牢握手中?

  但那個字,那個令他無比沉痛的字和人,每當面對它時他就像是患上沒有由來的精神疾病,深陷失眠錯亂的恐慌中疲於逃避和躲藏,怎麼可能還有時間和膽量面對?

  「…對不起,原諒我。」

  「我到現在原諒過你多少次了……」

  擁抱擠得他喘不上氣,艦長手裡搖晃著星光,閃耀的燈火明滅可見,亦如琪亞娜剔透冰瑩的眼眸,盈滿淚花,噙著,壓抑著,倒映他們清晰無比的身影。

  「你覺得晚了嗎。」

  「我們從來沒有晚過,現在是,未來也是。」

  她信誓旦旦,義無反顧。

  如果搞砸了一段舉步維艱的關係,那就將它重新鑄造,讓它脫胎換骨,哪怕是錯誤的,哪怕這種新關係會將他們沖向不知何處的終點。

  但現在,這個瞬間,琪亞娜把深埋心底的話撈出來,把在嘴裡踟躕太久太久的情緒用寥寥無幾的幾個字宣洩而出時,就再也沒有什麼能阻止她和他建立一份完美無缺的愛情了。

  因為他們的故事還很長,滿載如霧靄般朦朧的充斥憎惡的愛的過往。

  「你等來黎明了嗎?」

  「我早就睡醒了。」

  後來,她問他什麼時候才能離開這片遼闊無垠的大海,他說隨時可以,於是他們走了,沒有猶豫,沒有眷戀,跟著幽靈乘客們的腳步下了船。

  對琪亞娜來講,那場沒有意義的海上旅行給予她的,不過回憶一次約會的時間,她與他的第一次有嚴重結果的約會,在她腦海里猶如第三者的攝像機般清晰而嚴謹:

  「來,琪亞娜同學,請告訴我你的興趣愛好和對未來的打算。」

  「好!琪亞娜·卡斯蘭娜,今年十九歲,興趣愛好是零食遊戲和睡覺,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以後什麼都不干讓大姨媽或艦長成天養著我快樂的活過一生!」

  「笨蛋我沒叫你說這個!」

  一成不變的辦公室內,男人和少女面對面坐著,他們互相遠眺,企圖在一問一答的短暫沉默中尋獲對方不可視的未來是否仍存在自己影子的可能性。

  而後來,他們知道了站在身邊攙扶那人的背影就是自己,就也安了心,沉在短暫濃郁的喜悅的他們全然忘了人生還很長,他們還得學會變老這一事實。

  雖然那夜過去他們的關係有了微妙的改變,但至少不會被旁人看出來,至少沒有干擾到他們對對方的表面印象:艦長和琪亞娜你言我語地聊了半個小時,最終得出她的人生最起碼得找上一個能負責半輩子的監護人的結論,言簡意賅的綜合起來這個長不大的傢伙可以繼續待在聖芙蕾雅兼任女武神一職,順便在哪時哪刻找找她的無暇愛情。

  「唉……我是真不該對你抱有期望。」

  他擱筆,紅色短髮隨吹來的微風漾盪給予琪亞娜一席幸福的恍惚,她仿佛看到夕陽沉落,溫暖曉風披散花語銜來清新的香味簇擁倚靠彼此肩頭,親密無間的老人們。

  她晃神,隨之幻覺給予她一種別樣的衝動令她站起來雙手撲在辦公桌沿,直冒光的雙眼盯得男人一時間以為自己說錯話了。

  「艦長,有空陪我出去逛逛嗎。」

  聽聞,他沒立刻說話,或者是來不及。

  男人呆呆地凝望琪亞娜晶瑩剔透的眼眸,忽然間不知是順著窗台飄進的熱情曉風吹的他腦袋發漲還是少女迷人的體香迫使大腦清醒,在男人大部分時間都對過去畫面星碎模糊的記憶里,在他早已對自己失去信心,死死抱緊他最後一絲不可能的期待的垂死掙扎般的思緒里,他的思量從沒有過這個瞬間的分明。

  鳥雀悠揚地唱了起來,葉子簌簌搖晃,蔥蘢憂鬱的自然生機將陸陸續續從教學樓走出的學生們送往新的明天,她們每個人都與他有過幾分鐘的談話,她們每個人都給了他一份滿意的答卷,然後離開辦公室,離開這裡,追逐時間,在人生的教導下慢慢成熟。

  「你為什麼不是她們的一員呢,琪亞娜。」艦長用她不會覺察的音量念道,然後關上電腦,沒有多餘思考,他認識她到現在頭一次這麼草率的答應了她的請求:「走吧,當是陪你散步。」

  她笑了,清澈的笑聲如悅耳風鈴:「嘻嘻,艦長最好了。」

  「你也該學會長大了。」

  而今天過去,他們都改變了。

  或許不是他口中含義,也並非迎接了他所期望的所剩無幾的荒唐,但那夜,她和他在雨中憑藉酒勁兒混合再熟悉不過的咖啡苦味一同邁進了新的一段關係,一段令他們都受罪的,建立之初就幾乎分崩離析的關係。

  可到最後,他們都覺得不堪回首的錯誤卻成了他們回到從前的重要節點,甚至在艦長、琪亞娜老去後都常想,如果那晚的感性沒有蓋過理性,如果理性里岑雜的感性多過本能,那他們會不會從此再無瓜葛。

  一個人總會迎來獨屬自己的愛的結局,而他們所愛的人會思考那裡面是否包括自己,琪亞娜是這樣,艦長也不意外:他們的出門從來只是買材料,滿足哪一方的食慾或物慾,再者厭倦學校的課程想要追逐自由什麼的。

  他們像對相親湊合到一起尚未了解彼此的格格不入的情侶一般,其中一個某種意義上還能算作高齡以至於另一方在行人眼中跟個空有長相品味差到不行的涉世未深的小女孩似的,被別人在內心指指點點。

  「好閒……」

  「是啊,好閒。」

  天暖,坐著捧杯,相顧無言。

  空氣仿佛凝結,琪亞娜和艦長在短短三個小時內有數不清的欲言又止,多少次不約而同的噤聲。

  手裡是熱咖啡手腕綁著吼姆宣傳人員送的氣球以防飛走,他們感到氣氛沉悶而僵硬,卻都不敢開口點破。

  彼時他們逆著陽光送別一個個或熟悉或陌生的同學,此時他們唯恐避之不及刺撓的光線藏在長木廊的陰影下。

  「人生的意義,到底在哪裡呢…?」她自己都不明白地問了一句。

  換來男人百無聊賴的回答: 「在於結婚生子,然後讓自己的孩子結婚生子,就人的一生而言也差不多美滿了。」

  「好粗魯的一生啊…」

  聞言的他斜了她一眼,問:「那琪亞娜覺得幸福的人生應該是怎樣的?」

  她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因為羅曼蒂克式或柏拉圖式戀愛對這個世界的人們而言都太困難了,我們沒有那麼多資格問人生要那麼多,耀眼的功勳也不會將這些當作饋贈贈予我們。」

  「難得從你嘴裡說出這麼有營養的話。」

  越是發現,越是明白,那浮動的記憶就如咖啡色的天空把心跳的顏色填滿,在每個人白皙嬌嫩的肌膚上刻下沉溺卻又覺得無所謂的疤痕。

  浸在夜晚的人們擺動著,他們欣賞天上璀璨的星空愛情,嚮往不屬於自己的愛的結局,寧可當作別人幸福的旁白也不願從蒼白的現實中清醒。

  琪亞娜比艦長想的懂得多,倒不如說不懂才是荒唐。

  她經歷了,見證了那麼多跌宕起伏的生離死別,怎麼可能只有那麼點微不足道的成長。

  「是啊,跟你一樣。」

  沒頭沒腦的一句話堵的他說不出話。

  跟他一樣,什麼跟他一樣?

  時而脫口而出的大道理,毫無用處的自顧自失落頹喪,還是義無反顧的白痴行為?

  他想不明白她怎麼會說跟他一樣,她哪裡跟他一樣?

  明明從性別年齡樣貌來講他們怎麼看都不是一個時代的人,他思忖著,毫無理由的,突然像個傻子一樣說:

  「我們從來沒有相似點。」

  「我們有。」

  「從來沒有。」

  急於爭辯的男人不知道,他們有,而且很多,因為他們都見過彼此沒見過的景象,登上過彼此不曾想像的高峰,同樣有跟隨年齡一生,無法填補,無法遮掩的赤裸裸的缺陷。

  這一點琪亞娜看的比他更清楚,畢竟跟隨他將近四年,再討厭一個人這一天天的見面也能理解他各種各樣的行為習慣和面對突發事件的及時反應,更別說他與她如影隨形。

  「啊~啊~倔脾氣。」

  她放棄了,雙手往後一撐,軟綿綿的語氣和著白雲在空中漂游。

  「你不也是嗎?有的時候怎麼勸也勸不回來。」

  「所以你看啊,這不就是我們的相似之處嗎。」

  他把頭撇了過去:「謊話。」

  琪亞娜感到和他共度的時間是如此煎熬,除去自己對行為的把控失去了信心的緣故,也有他變得陌生的錯覺。

  她疑惑,她矛盾,同樣害怕,害怕自己沒有自覺的認知和不時空白的記憶會將她沖往世界的那一頭。

  「我們是同類人艦長,雖然我很依賴你,但也能自己獨立。」她說「比如在戰場上,在日常中,在不謀而合的想法裡,又或者是剛才的無言歡送,因為我們都沒有說真話。」

  「你又知道了?」

  「是啊。」 她應答道:「因為我們是同唔!咳咳咳……好苦!!」

  她學著他的模樣小口小口啜飲咖啡,未曾想過自己從沒接觸的東西是如此難以下咽,即刻在嘴巴里迸發的苦澀害她差點把黑液體吐出來,急急忙忙咽下還嗆到了氣管,求助的無意間推開了幫助的那隻手,待過艦長一陣忙裡忙外的拍碰才使得這位血和淚都流過不少卻怎麼也適應不了他喜歡的東西的戰士緩過氣來。

  他哭笑不得,接走她手裡的罐裝咖啡,把一旁以防萬一買來的涼茶遞給她道:

  「別讓苦澀浸潤你的生活,琪亞娜。」

  「……哦。」

  「不過倒也沒關係,至少這幾年我會替代德麗莎看管你,畢竟她的可愛侄女要是嫁了個不好的男人我是得挨打的。」

  她顯得有點失落,但終究沒說什麼。

  「那…艦長,你是怎麼看我的?」

  聞言,他扭過頭來視線朝向他,赤色如火的七月烈陽毫不費力便燒起琪亞娜本就撲通亂跳的心臟,她感到時間是燙鍋似的難熬,在男人一成不變卻感大不相同的凝視中,在琪亞娜火焰般迸開的肆意燃燒的臉頰溫度給予她美好的淺淺幻覺里,琪亞娜與她遲遲等待的愛情再一次拉開距離。

  「監護人和被監護人的關係吧,跟一開始一樣,沒有半分區別。」

  她的呼吸屏住了:「是嗎…」

  一席溫潤舒適的暖風過去,淌過額頭的汗液滴落,沉默又漲潮了。

  分明清醒的感到煩躁,感到憋屈,就像是親眼見到自己這輩子都不敢想的能把所有懷揣的尚未實現的美好未來推翻一般荒誕而憤怒。

  琪亞娜近乎是怒不可遏但找不到東西發泄地把涼茶甩到一邊,摔到地上。

  面對近在咫尺的他,面對在感情方面有明顯意思卻跟個可憐的哨兵似的罄竹難書的自己,她無話可說。

  沉默的風帶起一陣跋扈的洪流從天空那頭奔涌而來,不管是自己還是對方,不論身體還是內心,她都以不可思議又難以置信的好奇與震驚,宛如一頭嗥叫的野獸抓住他的手腕,不顧顛倒一地的叫他來不及反應的苦咖啡拽他過來。

  而他感覺他鼻前也有咖啡香,或者說她本身就是他嘴裡的苦咖啡那般。

  螓首微微低下,嘴裡的話語沒有半分猶豫,來自手腕的力道如少女竭盡全力想要得到他答案的衝動,燙得他說不出話。

  「艦長…告訴我,我和你到底是真摯沒有保留的友情,還是尚未開封的愛情呢。」

  他清清楚楚看到她眼裡的渴望,聽見她分明顫抖的聲線,懇求似的語氣。

  愛的欲望和侷促的心跳同樣壓的他喘不上氣,他已跟他不敢承認的愛相隔太遠,時間把這位失憶者的野心消磨殆盡,到最後他甚至認為只要能待在她身邊守望她就夠了。

  男人對少女當然有朦朧的情感,猶如一層水霧似的稀薄,觸手可及。

  可膽怯和懦弱不知不覺間隔開他們的距離直到天各一方,到最後他都認定這份為難自己的愛情早就趁自己沒發現時悄悄見了鬼。

  艦長推開她的手,沒有用力,那麼溫柔,宛如安撫哭泣的嬰兒般輕靜。

  他望著亞娜冰穎的眸子,直面她懇切的態度,卻逃避那份急不可耐的衝動的拭去她的眼淚。

  過往的遺憾似溜走似留存,他們都不清楚,艦長只知道自己無法允許琪亞娜強迫她愛他,這不是愛,而是對這種曖昧不清的關係有了依戀進而模糊成的所謂的「愛」。

  但她是否真正愛自己他也不懂,男人只感自己心臟是前所未有的沉重,難以置信的紊亂,仿佛脊液被抽走,水分被風乾,接著連個體的存在都被話語抹去。

  他後知後覺意識到她的愛是如此脆弱不堪,如此稚嫩,如此純粹。

  曉風拂過,吹開了琪亞娜飄飄白髮,亂了她的容顏。

  此時此刻,這個偌大而嘈雜的世界,匆匆行人無數雙眼睛的監視和天空毫不避諱的言語,甚至反射出的背叛的憐憫心都在催促他,催促他接受他不想要的愛,不知何時遺忘的愛。

  他對於她的問題有準備同等重量的回答,可意料之外的突發狀況打的他措不及防,在那夜時他還沒感受到她的眼淚是多麼遙遠、易碎,像一滴冰瑩的晶,裂開的那一刻仿佛也打碎了他的世界。

  心跳聲即將震碎耳膜,升高的體溫要把血液蒸乾,好像琪亞娜再說一句這樣的話他就會暈過去,然後永遠不再醒來。

  男人不願直視她的感情,直視自己已經習慣維持害怕改變的關係,比起逼迫他甚至寧願死去。

  他感到真愛的話如此殘忍,一把暗藏殺機的刀,清澈而充斥愛慕的眼眸是攝魂奪魄的毒藥,呼哧呼哧荊棘般打在肉體的疼痛和著心底浮上來的悲哀、恐慌、驚懼三種情緒壓在他心頭,他負重不堪,可他避無可避。

  風又撫過,騰盪的自然之聲有如嬰兒的咯咯笑,甜柔,聽得人心碎。

  艦長顫抖著,囁嚅著,呢喃著,從眼角淌下的眼淚是他潛藏的偽善和貫穿始終的懦弱,他悲慟,心塘波濤萬丈,好像是隨後垂死掙扎的本能領導他啟齒,顫抖的聲線是繳械投降前的最後倔強,不論結果的是與否,還是未來死前對醫生如實坦白的幻覺,他都得承認,這時的他把自己弄丟了。

  「琪亞娜……你為什麼會愛我呢。」

  對琪亞娜而言,夢就該是夢,只屬於過去式;對艦長來說,借用酒精和尼古丁咽下的愁也僅僅是咽下,不會出現半分實感。

  可現在,對同種東西與事物的嚮往和對對方不言而喻的霓虹燈般的繚亂在他們認識彼此接受自己的潛移默化中把他們的思緒與認同湊在一起,讓她與他有了種模糊的、支離破碎的幻景:也許對一個人愛的承認只需要一次放手一搏的勇氣。

  在某時某刻被喚醒的不屬於自己的記憶擾亂思考和理智,猝不及防卻是那般意料之內的溫暖擁抱,在嘈雜的心跳聲里那妖潤的唇落在耳旁悄然低語,說喜歡,說愛,說所知道的對對方的一切,然後沉淪在感情的失重恣意漂游,沒有理由,同樣不需要理由。

  她感到荒唐的笑了,像是她剛認識他的那個年紀似的笑了:「愛一個人不需要理由。」

  就像這句話本身:不需要理由,只是依賴他,惦記他,對他抱有好感,希望能一直待在自己身邊這樣。

  無需任何解釋,無關乎所有邂逅或一見鍾情似的話語,琪亞娜一如既往的天真認為愛一個人並沒有那麼複雜,那麼抽象,那麼矛盾,關於這個字眼的一切事物本身都不過是不夠堅定、不夠坦蕩,不夠清醒。

  當然,她再也無法忍受任何委屈的同時也剝奪了他反駁的權利,但她相信他會原諒自己,如果不是因為長時間的相識,她就不會有這麼一個苦不堪言的瞬間,甚至覺得暴力比一切話語都來得簡單來得直白。

  與其你情我願甚至不如跟西琳那樣先把身體搞到手精神問題以後再議的簡單,畢竟她是律者,哪怕不用律者形態也能把這個疲憊羸弱的男人壓倒在地肆意妄為,可她為什麼不這麼做呢,不還是因為那麼點少女心那麼點對青澀初戀的期盼和對愛情幻想的可笑的憧憬。

  是愛的代價,是該償還過去依賴和拜託的債務,還是想要得到他就不得不向自己向未來支付昂貴痛苦的價格?

  她都不知道,她怎麼可能知道,一個還對人生最重要最飄忽不定的事情處於孩童般天真無邪的少女如果能明白其中的緣由那才跟自己經歷這麼多最終還是倒霉的一事無成一樣見了鬼了。

  「…這不就是你的任性嗎……」他囁嚅著,感到心悸:「你沒有在照鏡子,琪亞娜。」

  「那我怎樣才能算得上照鏡子!?」

  「我不知道,我這輩子都滿身泥還連鏡子都找不著!」

  琪亞娜不想說話了,不會給他任何一個反駁的機會了:過往的程式那般,她如今對他還是如此。

  風雨交加的任性,竭盡全力只為完成一個小小舉動的決心,以及詩人般被霜染白卻又重新燃起熊熊烈火的心,她吻上了他的唇,猝不及防,不給理由,沒有徵兆,只是一次眨眼,那在空中飄蕩的白髮便遮住了他的視線。

  隨之唇齒撲來的濕熱感令他的感官回溫,他怔住了,大腦一片空白,彼岸是深不見底的潭水淹沒他,連帶著少女羞澀的暴力,愛欲的野蠻,和那份他感到窒息的獻身,融化了他心中春天的浮冰。

  雙唇輕顫著,和著點點水聲,縷縷香味,還有少女生澀的嗚咽,在男人腦海迴蕩,絲綢般的柔滑,書本似的厚重。

  可艦長就像失落的溺水者,無法呼吸,無法呼救,連一個艱難的字都拼不完整,他難掩臉上的失落、悲哀,和世界對懷裡少女不公的憤怒。

  她的人生不應該栽在他手裡,不應該像是為了金錢還是什麼膚淺的別的東西的而廉價獻身。

  她有比這多得多的權利去找一個更好的愛人,甚至無關男女,直到尋得真愛的盡頭。

  是啊,應該這樣,倒不如說就是這樣。

  憑什麼這個女孩就要被束縛在愚鈍的花環里,為一個又一個黎明的可能性祈禱,不知不覺中深陷夢幻的泥濘中,在摸不著的迷霧中搞混方向,化身被思念叨擾的直說胡話的瘋子,這怎麼想都是荒繆而不公平的。

  可是,可是啊,如果一切真的能這樣那看到這個未來的自己又為何想流淚,會有緊緊抱住這個正在明示自己行為的少女的衝動,這些無恥的作用又該作何解釋,因為愛?

  因為不舍?

  還是因為他自顧自逃避但早已追上他的自私?

  他搞不懂,就像少女搞不懂他的想法那樣搞不懂自己的想法,倘若一個問題只能回答是與否,那她對他問的全部他都會毫無猶豫地說不,或許是錯誤的,也可能暮色般的危險,但只要是這個女孩的所有有關自己的欲望,那他就會不假思索不加解釋的否定,反反覆覆的絕無第二答案的可能。

  那麼,理應明了的事,自己為什麼又一次抱緊了她,在風中在囁嚅著,在淆亂的心跳中把她死死地壓進懷裡,像是她愛自己而不顧一切的那樣愛她,他問自己有那樣的權利有那樣的資格嗎,答案無可奉告。

  因為時間會給他查明真相的機會。

  縱使他並不相信自己,縱使他之後仍是懦弱不堪的,縱使這之後的之後,一切已該塵埃落定自己還是因心血來潮的想法干擾了她的打算,命運也會寬恕他,因為他所做的一切沒有對錯,他的人生已經連同那場史無前例的戰役被埋進了墳墓,歸為塵土,無需再用任何東西衡量左右。

  他是個指揮官,是個一群少女們眼中有擔當有能力有個性的話事人,在群星間閃爍不一樣的形狀,卻又因泛濫的同情和感性被太渺小太渺小的事物綁架,如此荒誕,如此難看,狼狽的神秘。

  一個人生近乎是全部奉獻給她們的年輕人,一個把所有精力跟個傻子似的揮霍給本應沒有結果可言的勝利的男人,他最後剩下的憐憫般的一點兒憑什麼不能留給自己?

  答案過於模糊了,而他也不想再找了,因為那真相可有可無,因為他已累倒在少女愛情的中央。

  好久,幾乎是艦長把過去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回憶了一遍的好久,走馬燈似的一幅幅閃過的畫面和慢吞吞的嗚咽奪走了他的所有。

  唯獨把痛苦的思量留了下來,剩給這個仿佛染上霍亂的男人:那孤獨的,熱烈的,獨一無二的少女體溫在涼意與暖意中融化,覺得時間大概差不多的琪亞娜艱難地離開男人嘴唇,接著以一種他永久讀不懂的眼神望向他,好像是在詢問他的意見。

  「這樣…夠了嗎…」

  她有些底氣不足,不過沒關係,因為他會幫她的,這是他的職責所在。

  正如琪亞娜彼時懇求他希望得到一個清晰決然的答案那般,被她吻過的男人不會再有半分猶豫,他用著她忍無可忍的憤怒義無反顧的,自暴自棄地重溫與她的肉體的對話,於是那濕濡再次沾染畸形的愛的欲望,再次浸入兩人的心底,成為他們那個特殊的糟糕透頂的一生中絕無僅有的標誌:這也許才是他們愛情的伊始,時間流逝落日,邪門的佳話。

  今夜,他們為了確信這並非夢境而泡在迷幻的杯盞中學著隨處可見的小情侶那般盡情品嘗了彼此的味道,與其當是一種確信的方式不如說是自己給自己上的強心劑,沒有用處,多此一舉的強心劑。

  清晨醒來的艦長看見斜落一地的光輝,看見小母鹿身姿的美人正用纖纖玉指撫摸自己的臉頰,聞見如真似幻的新鮮花香,聽到近在咫尺的愛情低語。

  而他臉頰溫紅,重回昨夜她親吻他胸膛時的蓓蕾般的羞澀。

  於是他感覺到了,感覺到了琪亞娜柔嫩的指腹再次淌過自己堅實的胸膛,然後打轉圈,露出玩味的笑意,那冰晶般剔透美麗的瞳眸宛如詩人在夏日月光下感慨萬千的十四行精妙絕倫的詩,並且不會有任何人來否定它的權威性,因為她配得上這樣的美,這樣的膩味,不會有半分出入的殘忍。

  可明晚,艦長便從短暫得難以置信的幸福中回過神了,懦弱的糾結和哮喘病似的侷促緊隨而至:他沒辦法再面對她了,至少在她清醒時沒辦法再說愛她了。

  因為某隻從黑暗中伸出的無形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臟,使他像胎兒似的蜷縮著,包裹在自我意識的被單里。

  他試著用不易察覺的謹慎一點點疏離她,慢慢隔開和她的距離與關係,然後在差不多的時候一鼓作氣逃走。

  這個計劃表上面天衣無縫,因為她的遲鈍,她對他不時貓兒似的撓人的依賴,和每到夜晚便會在床上等他的安分。

  這些都叫他感到噁心的自卑,他配不上她,也不想和她有這種關係,到頭來他和她的愛情不是姬子口中的絢爛熱烈的紅玫瑰色,它變成了一種更複雜而深邃的顏色,是黑的純粹,還是無暇的白中岑雜一點點難以覺察的精緻的灰,艦長不懂,因為他終於還是被她發現了。

  那是做愛後的第三月,第三個星期五下午十六點的五十二分,她第二次打翻黑咖啡的那個瞬間,琪亞娜沒有半分猶豫地叫出了聲,她感覺自己像個路痴,像個色盲,像個傻子。

  她問他為什麼就是分不清他,為什麼他變得那麼陌生,卻又叫她說不出口的熟悉,跟一個玻璃瓶似的,裡面的東西一乾二淨,唯獨留給她的軀殼那麼燦爛綺麗。

  她該怎樣替他尋回過去他有意無意遺失的事物。

  「艦長……你為什麼不願意跟我說實話呢?」

  對面質問,面對那聽的人慾泣的懇求,他啞口無言:他對她有太多太多的半真半假的回答,以至於到最後都分不清是自己的謊言岑雜了真實性,還是真話裡面夾雜了無關緊要的謊言。

  艦長沉默半晌,剛要說點什麼徒然被一股力量止住步伐。

  這已經不知多少次,她總能快自己一步,總會將自己的決意硬生生塞回去,悶得沒處發泄:琪亞娜堵住了他的唇,在爆發的憤怒後她轉而被一種新的期待吞沒,她以不可思議的速度重拾耐心重新站到自己愛情的中央,在那已經乾涸的噴泉旁一步步引導他的步履。

  她比他堅定,比他有耐心,最重要的是她愛他愛的徹徹底底,死心塌地。

  她在日常中快他一步,亦會在領略愛情本質上快他一步,在兩人生命盡頭背信棄義地丟下他死去。

  她與他的愛情早就被兩人性格的不搭,心情的反覆和麻亂的心結擠到不知何處的邊角,和未來擠在了一起,不可分離。

  所以他們才下了船,因為它早已送他們到夜深人靜的未來。

  這場由少女藉口展開的旅行的唯一作用就是讓艦長明白船的顛簸比汽車的幅度還要大,不然她不會剛踏出去一步就把晚飯給全部吐出來了。

  除此之外,就是他想他不可能一直逃下去,縱使他早已筋疲力盡,倒在愛情的十字路口,倒在琪亞娜清清楚楚的二十三筆畫間。

  未來,會有一首絢爛的詩篇廣為流傳,它用短短二十三個字記載了一對男女的瞬間,無比通透的闡述了那場由花瓣、溫風、夕陽落日和誓言點綴的婚禮:不是拼湊,不是組裝,它本身就是風會吹,雨會掉下,樹葉褪色,植物熟透,黎明與黑夜接憧而至的那般自然,響徹自然之聲,搖擺的花莖和溫柔絲滑的鳥鳴便是為他們喝的彩,因為他們接吻了,因為他們明白了他們是為彼此而笑。

  在那天的前一晚,琪亞娜和艦長躺倒在樹下數星星,數過去和未來的日子,和他們剩下用來和解的日子:他們仔仔細細從裡到外的翻了翻過去相片,在嘹亮的星空畫卷和荼蘼花的簇擁下一頁又一頁地翻來那可笑好笑玩笑似的愛情。

  這時他們的關係已經是那時少女口中的愛情笑話般,恰如艦長認為的那樣,沒人能阻止真心實意的兩人建立一份穩固的愛情,他們會在進一步更進一步的認識中看清對方本來的面目,無關面子,沒有遮掩,也不會出現半分虛假,他們做了第一次愛後艦長就總會想,想與他不自覺想的有悖論的荒繆天真,可真正荒繆的是它們都找上門,實現了,跟所幻想的緊密相合。

  天上,星船滿載清河,徒留一道澄淨盈潤的斑駁輕輕灑在琪亞娜秀麗的面龐。

  午夜的十二點時鐘塔精確地響徹綠原,於是風與枝葉,花蟲鳥雀悄悄改變了她本有的魅力,她顯得更加虛幻迷人。

  不過他不會感到自卑了,因為他已正視她的愛,在他們踏足這片土地的第三月的第三個星期五的下午十五點二十五分。

  他們在沉默中二次凝望對方,但心知肚明不會再看出什麼了,像是完完整整的兩人都被要求去看心理醫生那般,他們被診斷出了相同的病症,那可能是小說漫畫裡常見的思念成疾的花吐症,可能是乘晚風遨遊星海的夢遊症,也可能是為同種事物而分毫不差的過激反應。

  但不論如何,他們無可置疑自己已經不在乎什麼了,因為這關係持續太久,因為他們願意選擇了更不負責任的方式來解決自己的問題:那就是將一切推給未來。

  可以後他們重新跟這樣回憶過往時,叫他們哭笑不得的是他們比現在更加幸福。

  「艦長,我們還剩下什麼?」

  數不清的時間裡,每當她問他與此類似的問題時,她的眼神從沒變過,四年,上漲了整整四年的海洋。

  「我不知道,可能不剩什麼了。」他搖了搖頭,閃爍的星點是躍起的琴鍵,優美的旋律凝結了悠揚的海,他此刻就看著她,看著琪亞娜澄澈的眼睛,忽然心臟沉靜,一切煩亂都拋諸腦後:「但,我們會在未來創造更多。」

  他們還有距離嗎?

  他們有。

  心存芥蒂嗎?

  存在。

  他們仍一如既往,琪亞娜在他面前基本口無遮攔,艦長面對她的任性時,面對自己的逐漸黯淡的心緒時驚慌失措嗎?

  不是。

  男人再次扮演運籌帷幄的指揮官處事不驚,少女也漸漸學會了無聲的愛和出於細節與小動作的撒嬌。

  那他們改變了嗎?

  答案不是,也不會是。

  對他們,對兩個已經失去自己的年輕人,時間不會給更多,他們的愛情要麼隨荼蘼花帶走所有,要麼成為伯利恆之星創造奇蹟,至於從何下手,時間同樣不會給他們更多,因為這是本能和直覺的要務所在。

  天上月亮很圓,在海的餘波中靜靜搖晃,少女耀眼的白髮鋪瀉一床光芒,擾亂他夢的故鄉。

  琪亞娜應著風的節拍站起身踮起腳尖摘下一顆被吹落的星星,無暇的自然燈光便如此停駐在艦長眼前:那朦朧的、柔和的光暈背後是少女一如既往的微笑,夜燕似的晚風吹開了青青草地,抹花了斜陽與小巷。

  琪亞娜向他拋來好意的橄欖枝而他默契地接住,隨之龐然身軀填滿少女視野,剎那間的黑暗比一切虛偽的善意都來的實在。

  「我們再走走吧。」她呢喃,是薄暮般的醇厚,猶如杯盞里清澈的圓月:「這樣,我們才能拋開一切。」

  「這次是因為什麼?」

  琪亞娜終於能說出那句話了。

  不是發現被欺騙時的憤怒,不是自顧自困擾的憋屈,也並非擔憂與怯弱共存的煩悶。

  她堂堂正正,句句真實的哼出聲來,屆時,月光乘夜風,點燃了遍地沾染夜露的植物與鮮花。

  「因為愛。」

  他們走起來,仿佛過渡的路途,同以前分毫不差。

  少女在前男人在後,他追逐著她,呼喚她別跑的太遠容易迷路,可輕盈的蝴蝶在溫潤中翩翩舞動,披上澄淨夢幻的婚紗在盎然綠意中歡快跳動,惹得一身花香。

  那許久未變的少女時而像兔子時而像雛鳥一樣,呱呱落地,揣著好奇與期待在這個世界中留下她的的痕跡,卻總會叫人迷失方向,那呼哧呼哧閃過一道細密的黑影,可能就是少女溜過草地被捕捉到的瞬間。

  「琪亞娜,別走太遠。」

  他呼喚她,害怕寂寞,害怕孤獨。

  一切幻想,一切溫柔,都浸潤在月光海中,風的節奏打起靈動優美的調子,渾厚與清醒共鳴的涼意宛如雙簧管與小提琴在月燈下共舞的步驟,它們高高躍起翻過男人寬厚的脊背心無旁騖地追隨前方美麗的月亮公主一睹她的芳容,短暫拉開了他們的距離。

  勝過世界最貴胭脂的少女臉紅的溫度撲散了風與草的熱情,眨眼了無痕跡。

  綿逸清新的花香鶯語自覺撤留在後,隨時等待公主的號令。

  而被她早早拋遠的男人仍馬不停蹄地尋找她的身影,那輕盈晰明而透徹的舞姿被終究被月光點亮,仿佛萬千家燈火透過窗戶紛紛跟隨她的腳步飛向遠方,由銀光編織的裙紗,從星海拾起的耳墜,收穫繡球莢蒾的面紗,戴上蕾絲花的手套,在風和獸的目光的簇擁下纖美不失端莊的身體滿溢晚香玉的味道,長長裙尾一直鋪到世界的那一頭。

  她駐足,在她的婚禮殿堂,靜靜等待獨一無二的心上人穿過著滿盈愛與美好的花門,掀開頭紗,親吻她的紅唇,許下一生不變的誓言。

  『您的愛人何時會到呢?』

  她隱約聽見這樣的詢問,不知源自哪裡,但兩三分鐘過去,這樣的好意便了無蹤影了。

  「他已經到了。」

  夏葉滋潤蟬鳴,送來男人沉緩的腳步,也為她帶來了整個世界:他還是那樣,疲憊的神色,因勞頓而睏倦的身體,還有那頭顯眼艷紅色短髮,從中梳開的蒼白的中縫襯托出他亘古不變的憂鬱氣質,那倉促而顯得羞愧的心跳清清楚楚反應在臉上,她難得見到他紅臉。

  是沒有過多打扮,沒有做出應有的面對婚禮的準備,還是愧對眼前溫軟如玉的新娘,琪亞娜並不在意,他能像搶婚似的趕到這裡對她來講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

  「都說了……別跑太遠……」

  艦長內心答案很清楚。

  不管是被她吻住的那一刻,還是將她摟入懷裡的時候,亦或者現在這個奇蹟般的瞬間,他都不曾說過愛她,沒有真心實意,芥蒂與踟躕蕩然無存地坦誠懇切地說愛她,而現在他可以了,有了毫無保留地說愛她,許諾誓言的資格:夜露緊緊擁抱倦怠的身軀,晰明的光暈和著繽紛鮮艷色彩一遍遍強調月亮將自己任性的女兒託付出去,艦長和琪亞娜輕顫著,心知肚明這個時刻是多麼不可思議,叫人感慨,哭笑不得。

  在澄淨的光輝中艦長揭開少女從未有過隱瞞的面紗,看見那因羞澀而紅撲撲的臉頰,閉上眼睛和她互相親吻而他們的終生約定,也應當與月亮永不分離。

  或許是幻覺將他們領入了同種夢境,只是他們毫無發覺,也毫不在意。

  因為這場幻覺的婚禮還有其他人觀看,遠處飄來陣陣清揚的笛聲便是何人送來的祝福,仿佛一簇火忽然乍起,把夜空渲染成瑰紅色,溫度與夜空閃耀,一顆顆恩惠的流星滑落天際,在縹緲的瞬間見證並為這對仍被困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的男女告別,它們走了,連著艦長和琪亞娜的記憶一同帶走了。

  在那個瞬間,在琪亞娜眼眶幸福的淚花點亮星光,傾瀉的星河倒入世間,自然之聲與透明的斑駁同舞,牽起陰影與遠處詩人突發而出的靈感寫下的詩句悠然漂游,環繞在沉浸於幸福中的他們身邊。

  它們肯定了,自己為愛而生,同樣要為愛而死,因為再也沒有什麼比為愛情獻身更光榮的了。

  所以他們被永久封存這裡,等時間過去不多不少的四十年。

  沒有遺憾,沒有眷戀,無比幸福快樂地隨那人向月球奔去的生命消逝在一抹溫暖的光線里:那場如浮沫溢出酒杯,漫無邊際的愛的婚禮對他們而言的唯一收穫就是可以永遠地把過去記憶封存在這裡,因為沒有誰會在這片偏僻的花園之上建立初次的愛情,這裡是亡命之地,它不應當存在於這個世界。

  親吻過後,艦長和琪亞娜都不再追尋什麼了,比起以前珍貴無比但某方面極其不愉快的記憶,他們更願意把未來的所有刻入腦海,成為死亡前能湊在一起牽住手津津樂道的話題。

  他們就像是剛學會走路的孩子一樣,對彼此的任何新事都來不及詢問,更學不會跟隨垂暮的時間一同變老,不過他們會被原諒,因為沒有什麼會再拘束他們的關係了。

  男人與少女久違的做了愛,這一次的他們心有靈犀,異常默契的抓到對方的手,捕捉後退的視線,和分外羞澀的面容,在狂熱心臟的跳動中一本滿足地完成了順利酣暢的一輪又一輪的愛撫。

  這與其說是肉體精神的安慰,用心靈的對話形容更貼切不少。

  他們在喘息和對話中永久俘虜了彼此視線,在激動不已的下半身的跳動中領悟愛情的本質,在精神的生與死的反覆間分享自己並不美滿的記憶。

  現在,新的黎明遲遲到來之前,他已是她的家人了,不管身心、靈魂,還是屍體,都徹徹底底的屬於她,他可以愛她愛的死去活來,愛的肆無忌憚,甚至成為另一半的她,因為他與她一路經歷那麼多波折,因為他和她在一起的時間比任何人都要久,因為他們有太多數不清的獨屬於兩人的秘密,那虛幻的憧憬和噁心的自卑不會再出現了,代替這一切的是信誓旦旦的海誓山盟,他們的關係是前所未有的靠近,比以往任何時刻都來的實在,來的頻繁,且有條有理。

  「說起來,我們之間有過這樣的片刻嗎?」

  「有吧……」他思索了幾秒,忽然笑出聲來:「太多太多了,而且以後還會有更多這樣的片刻。」

  不是計算歲月,而是一個個幸福的瞬間,如此的人生會豐富絢爛,會充足而顯得珍貴。

  艦長和琪亞娜肩並肩,清醒的月光照映他們深邃乾淨、複雜也意外簡單的質樸關係:一對無間的夫妻,或許他們已經有資格被人稱為老夫妻了,但在別人正值氣盛年華的時候說人家『老』未免有點不太禮貌,所以以後從琪亞娜手裡接過自己親愛的侄女的骨肉的德麗莎打消了調侃兩人的念頭。

  隔日,他們迎著暖陽,在荼蘼花的注視下離開了他們日息居三年的花地,將記憶永久封存,不負責任地推給老去的自己:他們重新回到了聖芙蕾雅,在大家的包圍中簡短全面地講述了這場旅行的意義。

  縱然其中岑雜謊言,即便裡面有太多太多被無意識美化的情懷,和已經化為餘燼隨風飄逝的蒼白畫面。

  比如那棟他們親手打造的小屋,比如那顆陰鬱的大樹,還有璀璨奪目的星光,他們嘴中闡述的是過去式,渾然不知他們也即將成為這樣的過去式。

  「也許…你們更需要一份特殊的孤獨。」

  在他們回來的第五個月,德麗莎笑著對他們說道,她忽然覺得他與她的關係比起繼續待在這個美滿熟悉的家庭,不如去創造新的機會,誕下愛的血肉,然後培養讓這個孩子成為他們感情的新的延續。

  因為她再清楚不過自己的大侄女的性格了,她真實內心藏的很拙劣,完全不像艦長那樣密不透風:她需要一個在死前一直伴她左右的親人,而那個人不可能是自己,她可不想看見自己侄女在艦長墓碑前痛哭流涕的樣子,在悲痛和毫無意義的幻想中靈魂飛逝天際。

  她看見他們略顯猶豫的樣子,不知為何咻然一陣心悸,估錯了他們的本事和時間:

  「我等著我和自己的侄孫子給你們養老。」

  「去吧,飛吧,像信鴿和海鷗那樣,一生和平,直達愛情的巔峰。」

  於是他們相視一笑,開始了愛情的第二步,兩個脆弱的失憶者的更為熱烈而秘密的遊戲。

  艦長在新一輪的磨合與相處中記下了一個個閃現的暖陽般的畫面,琪亞娜在波瀾不驚的日常里故意寫錯一個個不可能出錯的符號,然後靜待愛人有趣的反應。

  他們心照不宣,有條不紊,新家新工作新生活襯映新的人生,他們用名為步履的時光機遨遊,用反抗苦難的方式對待婚後綿長繾綣的生活:一種難以言表的默契。

  他們在春意盎然的草地野餐,在炎炎烈日無法侵襲的避暑山莊裡享受水珠和汗珠在身體淌過的感覺,悠閒散步於落葉紛擾的公園裡,十指相扣的無聲愛情,備好冬眠存貨,在新年鐘聲敲響之際情意滿盈地在愛之床打響新年第一炮。

  他們無言變成了他們最想成為模樣:彼此的另一半心臟。

  並非本能,而是習慣,年代的更迭和歲月的上漲一邊消磨他們打發時日的娛樂一邊加深他們的情意,常見的娛樂項目用陪伴替代,起先的無奈也在一句句談話里消失不見。

  他們愛對方勝過愛自己,雖然不清楚這種魔力到底從何而來,但此刻,這個星光猶如火焰燃起,覆蓋海洋山脈,森林原野,為他們永遠不會更改的誓約獻上真摯的祝福的瞬間,艦長口中無數感慨里最具標誌性的瞬間,成為他們未來共有的無可替代的記憶節點的瞬間,勞累一天的他和剛織半條圍巾的她拋下能想到的一切緊緊相擁,共鳴的心跳就是兩人孩子似的歡笑,在腦海掀起陣陣清澈的漣漪。

  在以後,放棄對新世界的好奇的男人會無比安心的躲在妻子懷抱里,靜靜聆聽勝過世界最美的歌聲的晰明炙熱的鼓動。

  而她會安撫孩子似的靜靜撫摸他染霜的跟著他年齡滋長的長髮,趁他被困意侵擾,疲倦的睜不開眼睛時把自己的白髮纏上去,打個結,這樣就能編成一張超大的圍巾把他們都裹在一起,感受對方的體溫,在月亮最清醒的時刻沉入夢鄉,這樣就算是在搖椅里,也會睡得很舒服。

  德麗莎還記得,她再次見到大侄女時她純真的笑容已經褪色了,但一點也沒感到心酸。

  相聚的時間確實隔了太久:在碧色薄暮的清晨,她推開充斥消毒水味道的病房,看到裡面有三個人,一個是艦長,一個是睡著的琪亞娜,還有一個是自己忙於公務時突如其來接到通知火急火燎趕過來想看到的,自己的侄孫子。

  雖然這通知發的確實有點晚了,畢竟孩子已經生下來快半個月了。

  但依然沒影響德麗莎調侃誇獎艦長的心情,和為侄孫子慶生的喜悅。

  那時的琪亞娜已經二十九歲,離那個有點不齒的稱呼僅一步之遙,艦長則比她走的更遠:他比年齡看起來要老得多,活的很健康,渾身散發一種禪香木的味道。

  可即便時過境遷,他再次出現在德麗莎眼前時,蘿莉老嫗仍能察覺那隱約如苦咖啡似的陰鬱的澀味。

  「你們這麼大的事情也不告訴大家?」

  他們在幽靜的石板路間走著,晨風親吻德麗莎略顯疲累的面龐,親吻她發散煙味兒的手指。

  她跟剛哭過一樣,翠綠的眼睛看起來有點苦楚,有點冰涼,亦然孤獨。

  她記不清有多久沒和他這樣走在一起了,上次這般畫面時,琪亞娜還在聖芙蕾雅里成天芽衣來芽衣去的,令她苦惱不已。

  而現在她已經是一條生命的母親了,成為了一個有擔當的女人,一個好妻子。

  「太忙了啊…」他長吁口氣,吹散冬天清晨的淡淡濛霧:「我要顧及的太多了,工作、社交、家庭,還有琪亞娜。等到回過神來她已經把孩子生下來一星期了。」

  他原本想從口袋裡找到根煙依賴一下,但傻子也明白醫院是禁菸的,於是遍布褶皺的大手無處安放,最後一前一後地搖擺起來,吹的氤氳哪裡都是,還是德麗莎花了幾分鐘的時間安撫他的情緒,他遲到太久,甚至忘了的焦躁與煩亂。

  「你們出來多久了?」她問,沒有別的意思,只是單純的想知道:「過年也不回來,視頻也打不通,搞得我都快忘了我那大侄女長什麼樣兒了。」

  「我也忘了。」他說「你不天天跟她在一起嗎?」德麗莎不自覺把頭撇到一邊,不忍看艦長那張滄桑的老臉:「怎麼會忘呢?」

  「當呱呱落地的嬰兒在手術室放聲哭泣時,就忘了。」他說:「除了琪亞娜的愛,我還剩下什麼呢?」

  聞言的德麗莎笑了,笑的苦澀,笑的蒼白,臉頰像是被霧水燙開,笑聲如錢罐里的硬幣嘩嘩響。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過去這麼長時間男人仍舊會有一股滄楚鬢白的陰霾味道,終於知道他從前到現在從未化解的心結從何而來,也讀懂了他和自己鬥爭這麼長時間,勝利的果實到底給他帶來了什麼。

  「你還剩未來,連你這個指揮官都永遠摸不透的未來。」

  「不,我連未來都不剩了。」

  他毅然決然搖了搖頭,憂鬱的表情像是德麗莎腦海里無聊的漫畫情節,一溜煙不見了,剩給她的是唯有落葉飄零的衰敗感。

  生活的真正意義究竟在於哪裡,已經變成社畜的德麗莎也忘了:在於恩愛牢固的家庭,出於對家人的愛的義務,偶爾想要哭泣,躲在妻子懷抱的安心,還是在死前最後一刻,輕輕訴說亘古不變的對一個人永遠的愛意,德麗莎都忘得一乾二淨。

  她心跳亂了,可仍咬緊牙關堅持而牽強地解釋道:「說什麼傻話呢,你的未來可是一片光明啊。」

  於是他扭過頭來,散發著隱約桔梗花味道的蒼老的軀體覆蓋住德麗莎的視野,她眼中的他分明那樣脆弱,自己還要繼續殘忍地逼迫他直視自己不敢面對的未來。

  老人忽然鼻尖一酸,渾濁的晨霧和著一股子叫人嘔吐的香味兒,直衝大腦。

  她現在是徹底看不透他了,如果說過去是憑藉對他對情感的敏感和怯弱來展開話題,那現在眼前這個把自己關在微妙婚姻關係的男人,已經不會被除琪亞娜以外的任何人打擾了,最令人抓狂的是自己跟時隔幾年未見的侄女的了解也越發模糊,身為人母的她此刻到底會是怎樣的心境她也許永遠也不想知道。

  強顏歡笑的老人揉了揉鼻子,儘量不讓顫抖露出聲,心痛的淚滴在眼眶攢著,和他肩並肩繼續散步。

  可再走了幾步路後,德麗莎幾乎是哽咽的說道:「你的未來不是在桔梗花和玫瑰里嗎……」

  他們逆著光,心力交瘁,難以承受柔順溫暖的陽光撥散濃霧,剝開他心中的殼,毫無徵兆、猝不及防。

  時間的延展的四肢已掐住他的脈搏,那麼專業,那麼悠然自得,仿佛隨時隨地都可以幫他滿足他的心愿。

  大提琴小提琴的合奏穿插鋼琴的舞步,聚光燈下的悲哀男人不痛不快地抬起一隻手,頓時掌聲一片,連星光也為他駐足。

  他已低頭,向自己看不清終點的那團迷霧低了頭。

  只是,他還沒輸,他還有時間查清那團迷霧到底籠罩的是什麼,還有時間體會琪亞娜星空般無邊無際的璀璨愛情,和她一同創造比現在更好的愛情。

  如她從前計劃的那樣,他們要生三個孩子,兩個男孩一個女孩,等他們長大了在一望無邊的空闊原野或別的什麼地方建立溫馨的小家,只有他們兩個人。

  直到身體不足以再支持自己走下去,才會無怨無悔地接受現實,在蒼白的病房裡或渾濁寬厚的夜色里死去。

  「你錯了德麗莎。」他否定了她的直覺,一抹溫潤的光線透過薄霧撲在男人臉上,使他滿是皺紋的臉上浮現一縷生機的紅暈:「我的未來在向日葵和兔尾草里。」

  她感到疑惑,只是沒說出來,手捉住他的袖口,搖了搖,安慰似的輕言:「希望如此吧。」

  後來,真的如此了。

  出乎德麗莎直覺的意見,否定她迄今為止來的所有預料,這對醉夢浮生,思戀比包容更多一點的夫婦真真正正成就了艦長口中的未來:他們找到了最適合他們的愛的年齡,在德麗莎為她的第二個侄孫子操辦的慶祝上,面對了自己過去不敢承認的被遺留在那座頭鯨上的愛。

  「抱緊我…艦長。」

  那是嫣然一笑,是風韻溫軟的嬌軀奪走他思考前的最後憐憫。

  秋風撫過雲朵和他的心跳,彼時還被包圍在朋友圈中的琪亞娜此刻柔荑正緊緊環住的後頸,蓬勃的吐息攜著瘙癢噴在耳垂,他不知道她喝了多少酒,因為這麼多年下來她的酒量大不如前,可能是一杯,或者一瓶,也可能更多,但無論怎樣,男人無法再從她突兀曖昧的舉動里讀出下肚的數量了,他早把她忘了。

  從以前的少女,到妻子老婆,再看現在,他總能找到合適的稱呼讓她知道他是在叫她。

  於是他輕喚,琪亞娜飄逸的長髮滑過他的指尖,白皙的臉頰在他脖頸間蹭了蹭,徒留一縷綿逸的薰香,他黯然傷神。

  蕭瑟秋風撫過雲朵和殘陽,也撫平了艦長紊亂半晌的心跳,他從她的無限魅力中回過神,把她摟緊懷裡。

  只是不知為何,重複了千百遍的動作,忽然陌生起來了。

  「你是不是又喝多了?」

  他開玩笑似的問,安撫貓兒一般捋順妻子逆反的毛髮,等到將他們包圍的悸動的風散去,海燕又送來了悠遠的啼鳴,彼時一忙亂一朦朧的視線交織剎那,仿佛有千絲萬縷的感情亂在一起,雨點般碎在麥田裡。

  緘默緊隨其後,他方才以為她不想說話,後知後覺她已閉上了眼,便抱起她來,穩穩噹噹地放在柔軟的大沙發上,悄悄撩開她的劉海,額頭落上一抹深吻,剛要告別去找其他人照顧一下時熟悉拉扯感卻纏上了衣角。

  「別走,陪陪我。」她呢喃般,聲音那么小:「對不起呢,我剛睡著了。」

  蒙上霧的雙眸撥動心弦,煽動艦長到現在還不穩定的情愫。

  他無奈坐下來坐到地板上坐在她身旁,輕輕撫摸她的毛髮,看她樂於享受的表情,聽到小貓般『嗚喵』的呻吟。

  卻突然感覺一重影晃了過來,睜開眼發現秋風把一串串燦爛的紅火稀釋了,現已入夜。

  「所以呢,又喝酒了是吧,不想活了?」

  「才不是呢。」她柔聲回答:「我只是…突然想找回當年的感覺,找回那個懦弱的艦長了。」

  寬廣的高堂空無一人,衰弱的蟬鳴是心跳,艦長一會兒看看隱約的星光一會兒看看琪亞娜暈紅的面龐,好像被什麼牽住了似的搖擺不定。

  可當這位剛生完第二個孩子的人母把眼睛睜大了點,他就不再為什麼動搖,暈乎乎的腦袋竭力回應她的期待。

  「那…為什麼會想回到過去呢。」

  茸茸的貓頭往他的手掌蹭,催促他『快點,不要停下來。』她分明是有意識的,卻沒聽到他的詢問,自顧自地說了起來,說起了過去模糊而痛心的想法與衝動,不過還沒說幾句,就有一個人不禮貌地插進了往事,和她一起叩響了炊煙般淡薄的茶門。

  「假的也好,兩句話的時間就好,我只是想…」語頓,她艱難無比地喘了口氣,兩彎月亮升了起來,滴下來銀光,過去的少女近乎是竭盡全力:「告訴他,請愛我。」

  毫無疑問,她喝醉了;母庸質疑,他也醉了,醉倒在被替換的愛人的夜間芬芳中。

  這句話像是在為難他,也像是在安撫他,幫他追憶過去的自己。

  艦長清楚時光是小偷,是自私的法官,是不可理喻的死神,蠻橫地奪走一切。

  可這位能把最高的山尖都磨平成原野的法則使者再怎麼努力也偷不走他心底的記憶,他現在還記得他那時的一舉一動,每一句看似真真切切的回答,那時他是自私的,現在仍是,甚至以後也還會是。

  男人吐出口濁氣,他至少知道怎樣才能掩飾自己的心虛,他眼裡有黃昏在燃燒,可再次撞上愛人那閃耀光輝與美好的眸子時,月光把燈拉下來了。

  他感到一種柔軟的壓迫,感到過往缺失了至關重要的片段,於是嘴巴磕磕絆絆,連一個完整的字都吭不出來。

  但好在花香和綠葉會為他鋪設一個座位,它們把憂鬱又帶回了他心中往事,來了又離去。

  「那他怎麼回答的?」

  她搖了搖頭:「他是後來才愛我的,還跟膽小鬼一樣愛的不徹底。」

  「你希望他立刻愛你,愛的徹徹底底?」

  「不,我清楚他是什麼樣的人。」

  「所以你寧願用時間化開一個人可憐的情感的保護殼?」

  她頷首,臉上的表情如願以償:「嗯,因為我愛他。」

  他不再說話,又一次因為一個時間短語,因為一個龐大的數字,為與之反抗一生的真理而猶豫。

  兩三秒後,星光被樓上迷亂的腳步踏得粉碎,他仍不語。

  艦長像拈花枝一樣一寸一寸地掀開琪亞娜愛的面紗,當那無形的愛落地的一刻,當他不明不白問出這句話時,他知道,他心中的結已經開了。

  「愛在哪裡?」

  她抬眸,是醉意滿盈,衣料的摩擦聲,肌膚的摩挲聲,還有舉步維艱的唇齒交疊,都把答案擺在眼前了。

  於是他不再過問,因為他知道她回來了,誠如口中說的那樣愛他愛的徹徹底底,肆無忌憚,義無反顧的回答是將他擊碎的最有力證明,即便那聲音細如蚊,即便那力氣渺小如童話:

  「所有。」

  話語落地,他心中的殼碎了,帶著艦長的芥蒂躊躇,糾結的自怨自艾以及說不清太陽月亮的一切一併碎開。

  沉寂多年的崩裂的感情猶如掌中的螢火蟲飛散,在自然乾淨的曠野恣意漂游,牽引夢幻閃耀,沒有貪婪,只有祥和,拖曳時輪滾動。

  他已找著方向卻渾然不覺,因為一道必要的程序還未完成,他們還沒來得及再說一次『愛』,還沒感受仿佛被火焰燙著的嘴。

  「他所有都沒給你嗎……」

  她搖搖頭,那麼堅定,那麼肯定,那麼斷然,清晰的字句猶如他手掌永久留存的二十三筆畫,盪起一段愛的旋律,和死得其所的錯覺。

  琪亞娜抬起指尖點點月亮,清明的月光被她的影子模糊了界限,她在他手中放下愛的鮮花,那就會遵循一開始的心愿直抵盡頭,他告訴她的人生是如此,那她需要做的就不僅是如此。

  「他沒給我的,你會代替他給嗎?」她輕言,揚起的笑是內心明了的答案:「嗯?」

  他笑了,孩子樣的笑,手掌揚起、張開,像是一張大網,握住了琪亞娜的手:「會,而且一點也不剩。」

  任何人都知道,愛的故事迎來皆大歡喜的happy ending,都有一個懸念的空白,而在這張白紙之上,便是他們的足印:月與花下,霜染白頭,輕快的節拍是頭頂一踮一踮的腳步,夜風沖洗了天空,他們凝視彼此,訴說深深愛情。

  「這樣啊……」

  「就是這樣。」

  語閉,他們不再說話,因為找到了自己,找到了對方,就以幾句話的方式,如此荒誕,如此矛盾,跟素未謀面的那位詩人精妙絕倫的絢爛詩篇截然不同,他們並非全身全心地去愛彼此,而是用一種跟所有人都不同的方式,沐浴在亘古不變的真理之聲中,平凡而驕傲地活著。

  琪亞娜笑著,艦長笑著,笑過去,笑自己,然後笑未來。

  他們都承認自己的確是個貨真價實的笨蛋,承認自己是對方嘴裡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惱人的形容,不過並不遺憾,也不會不滿。

  相反,這更加證明了他們對彼此的認知,他們在彼此生命的重要性,更何況他們還有時間,縱然比起以前短了太多,感到短了太多,但足矣。

  他們不需要那麼多年老的特權,現在唯一的等待,只留給死亡。

  「艦長,抱緊我。」

  不知何時她已復住他的手,沾染香汗的嬌軀貼上前去,嗓音也沒了彼時的輕快與淡然。

  而他心領會神,因為他也被夜與花香俘虜,被琪亞娜帶給他的一往無前的美好俘獲。

  男人閉上眼睛,與那時無異,她醉倒在他寬厚的懷抱里,而他束手無策,若要說到那清晰的病變,就是他腦中揮之不去的海上光澤,月亮移動腳步,抖落一身清輝,仿佛有羽片紛漓而下,幻覺的美妙帶來一種暢快,揭露他們的心緒。

  艦長睜開眼睛,她迫不及待地又說了一遍愛他。

  「……抱緊我。」

  月的眼神繁花似錦,夜的呼吸順暢恬靜。

  當光暈占據大半視野,明潤披蓋肩頭,花瓣上的露水滴下,他們的衝動不再會被無限時間磨滅。

  他們如痴如醉地感受彼此的心跳,忘了聲音和視線,忘了熱與冷意,也忘了自己:對方心臟的另一半兒,這就是他們。

  走進濕濡的欺騙的霧靄,飛越遼闊洶湧的大海,在充滿鮮花樹葉與嗥叫的密地在恍惚的幸福中喜結連理,最後重回一個有風有陽的公園立亭陰影之下,看著彼此的臉龐,詩畫般的璀璨。

  那心底的悸動和歡欣源自哪裡,是許久未見的衝動,月亮掉進雙眼的純粹皎潔,還是他們從未來得及回味的記憶標誌。

  並不清楚,只是一味祈禱,不再謊言半分。

  也許最後,他們會迎來夜風吹入雲,秋風卷落葉的結局,結束一生孤獨的恩愛,再也看不見對方的雙眼,聽見撥動心弦的嗓音,但他們無所畏懼,他們會化身月下白花,開一簇,謝一簇,直到大地凋亡,天空崩塌。

  「我們還剩多長時間?」

  輕聲細語,咧出一個苦澀的笑。而他聽聞,那憐憫的一筆,終於落下,平淡、分明,好像要一覺不醒。

  「不知道,但我想,足夠了。」

  是啊,足夠了,甚至還多出來幾年:那個英雄的時代已經過去,榮光在沉默的生活里擠幹了他們多餘的水分,他們也才真正踏上名為『愛』的單程旅行。

  日復一日的白天黑夜接憧而至的生活並非枯燥的,它被兩人注入了一種難以言表的淡然和趣味,就像之前自己跟自己玩的戳破謊言的遊戲無異,他們樂在其中,甘願被人生明了的方向繞的暈頭轉向。

  晨曦萌發愛意,那朵精緻的花環會由琪亞娜親自戴他頭上,這樣看起來他才不會那麼顯老,又或者這是創造的預示,他們在陰影里把記憶緊緊抱住,把雲煙似的過往當做一幅畫,一副抽象卻明目的畫:春天他們醉倒在濃郁的花香中不知疲倦地翻滾,忘記飢餓和眩暈酣暢淋漓地一次接一次地做愛,夏日他們乘著流雲翱翔在五彩繽紛地植被林里,以乘風破浪之勢赴約月宮的筵宴,在明澈、占據大半視野的無限光暈里痛飲月酒忘我地接吻,散漫的水聲聽得花枝都忍不住低下頭去;進入秋天,也就成了一種平淡的狀態,艦長會放下一切工作靜靜看著妻子笨拙而生澀地把粗線團一點一點拆開,用棒針一下又一下,猶如編織他每夜每晚美好的夢境一般,極其小心但就是編不愣怔地最後委託於他,看得他開懷大笑。

  即便歷經不知道多少個四季,她也在白頭時擺脫了他的好意;冬天,月亮掉進他們的眼窩,寒風吹他們裹緊雲,他們會在一個個不言而喻的默契中不厭其煩地撫摸彼此的頭髮,時而捻住時而撫順,在一股股好聞的香味漫進鼻腔時,不會有由來地一遍遍講述自己和對方難挨的愛情。

  可能在哪時,他們會回到過去片刻,去說、去搶、去跑、去跳,去做一個漂亮的倒掛金鉤。

  在陽光下,陰影里,重拾書信般滿載情感重量的感情,捨棄毫無必要的膽怯,直到和煦的糖果味的微風吹來,攜著舒服的濕濡感淌過發梢,揚起鬢髮,吹他們回無可避免的未來。

  黎明把他們載向無限次生死莫測的征途,黑潮把他們淹沒在驚懼惴惴不安的苦痛,可在這光與暗的罅隙里,他們會把視線放在明亮的星星和凝固的寂靜上,像是一個被濃縮的偉大的瞬間,路的盡頭並非人人都恐懼的死亡,而是矗立在死亡兩旁的不朽與永久。

  一場場往復的春冬里他們並未結下第三個可愛的果實,反倒在學會聽聞花語和葉聲的同時漸漸學會了被遺忘的變老。

  在艦長的紅髮被夜霜揉的綿軟,染的悽苦時,琪亞娜建立一個獨一無二的小家的想法姍姍來遲,她一邊咀嚼晦澀的文字一邊說著晦澀的文字,輕輕拽他的衣袖說她把他們以前約定好的事情給忘了,而那人只是把視線從月亮上移開看向她,眼中,有煙火和紅霞:

  「但現在還不晚,是吧?」

  她愣了一下,手豁然熱起來,咽喉臆出幾個破碎的音節,然後露出笑容:「這個我也給忘了。」

  於是第二天,他們好像人間蒸發了一樣,就連他們的孩子也只是匆匆留給一封信後再無蹤跡。

  他們攜手邁進不知世界何處的山麓,在裡面打造起了簡陋但沉澱多年的愛之家,恰巧遇到一位好像活過幾個世紀一樣的好心老者接受了他打造家具的幫助,還有斷斷續續不知何處送來的純粹的好意。

  也因為這,他們的新家煥發生機,好似坐立海邊的獨棟別墅一般棲息在被林葉和鳥鳴遮蓋的一片空白的土地。

  當最後一碎木屑落地,老者在暝色的門口彈起了琵琶,艦長清笛作伴,曉風明月般的愁緒響徹茂密沉靜的山麓,陣陣時光的腳步向他們傳來。

  「你會一點?」

  「什麼都知道一點罷了。」

  老者與他們家不遠,距離如鄰居口中輕描淡寫的『拐個彎就到了』。

  建家的時日下來,他們和他以小孩子與大人的身份建立了一份真摯的友誼,一直保持到艦長死前的一刻。

  在這時,艦長和琪亞娜便不再為任何事物困擾,他們有像樣的家,有坦率真切的朋友,也有兩顆親密無間的孤獨的心融化在一起,晶瑩的眼睛裡,夜晚是露珠般剔透的軌跡,它把月亮繡得深遠,一如他們苦戀的火,不畏懼死亡,不害怕別離,像是兩個叛逆的孩子逆反時間的真相,摘下霧紗稀釋舊愛的迷惘,並在這裡久久徘徊。

  他們以一段感情撐起另一段感情,一段短的叫人遺憾,被月亮攬進懷的對話。

  「我突然意識到,我們這樣好像班長一樣。」

  「我們已經是了。」

  熒帳下,靜謐里,火光旁,眼神曖昧,春河靜淌,他予她的回憶如墨汁,永遠擦不掉半分。

  「你會在頑石上滑倒嗎?」

  「不會,我會倒在月亮下。」

  甚至來不及多說什麼,他就被她抱住了,心靈被他心心念念無數日夜的體溫圍剿,木牆被淅瀝清雨敲得無奈,回襯出一股暗示的滋味。

  她笑笑,往日好聞的花香被一種沉厚的木香取代,但仍舊在他心塘掀起萬丈波濤,猶如那被鯨攪擾的洶湧狂暴的大海。

  「錯啦笨蛋。」她的呢喃細語,是鑲嵌在歲月的第二份約定:「你沒那麼偉大,你只能倒在我的懷裡。」

  他愣了一下,隨之也笑了起來,抱住了她:「應該是只配倒在你的懷裡。」

  那時的艦長已年過半百,只是在她眼中他仍稱不上老:褪去純白的艦裝,換下平日如同挑戰時代潮流的陰鬱日常服,也卸下身為丈夫的擔子蛻化為一個小孩兒,他變成了一個更加天真痴情的人,跟同齡人看不到半分相像。

  抽菸喝酒的惡習是以後的事,對自己家老婆子聽言從計,沒有反抗年齡的數字,亦不會說自己過去的雄發英姿,他跟隨著時代被時代洪流沖往不知何處的終點,縱然心中懷有不安但他清楚,她一直在自己身邊。

  琪亞娜同樣如此,她真的成了他口中成熟的模樣:她把過去的一切都拋諸腦後,餘生只為未來做思考打算,即便他們的時光悄然逝去,她仍孜孜不倦地打理這裡打理那裡,學會變老的同時也漸漸學會了老婆婆的談吐和行為模式,她和他一樣樣貌比年齡要老的多,月光霜華落滿頭,年輕時怎麼也破壞不了的纖瘦體態也開始遲來的反噬,粗糙的肌膚,好多皺紋的臉,下垂的胸部,種種變化訴說著她在無可挽回的老去,可她仍一無所知,因為在他眼中她從未有過變化,仿佛一直在緊隨他一般。

  殘陽點燃黃昏,朦朧的光線射進狹小的室內,鋪滿圓桌泛起光澤,他們老道的眼神一次又一次交匯,然後在臉頰溫燙之際不動聲色撇過頭去,哈哈兩聲笑,和著鳥鳴散漫淺山。

  他們每往新家添置一件新家具,過往沉澱的記憶就會消失不見,這好似一種愛情的魔力,他們透過飄向遠方的月光看見兩位憂鬱的哨兵默默等待自己不可能的愛情,看到往日翩翩舞動的優美身姿卻激不起內心哪怕一絲漣漪。

  他們是改頭換貌的老夫婦,決心將記憶捨去,化作淚滴揮灑至世界的那一頭。

  「琪亞娜,我們的未來會在哪裡呢?」

  夜晚,萬籟俱寂,幾縷悠風淌過,把困意吹開,把清醒吹來,他看到桌上的春面油光噌亮,腦海不自覺浮出一個問題。

  而她晃了一下神,呼吸扯緊了夜弦,似有夜雀高歌,視線從爬山虎上移開,眼中,是那池星光的泉:

  「在這裡,在桂花和茶香里。」

  三個人,三個截然不同卻又何種相似的答案。

  德麗莎逞強的深情與離別,男人寧願欺騙也要相信的沉默與恍惚,還有琪亞娜毫不懷疑的清淨安寧。

  三個回答,六種不盡相同的象徵,組成了那轉移到時輪上縮小的笨蛋的二十三筆畫:「愛。」

  他笑一下,看著她,不知為何眼眶噙滿淚水,囁嚅道:「是這樣嗎……」

  而她緩緩拿起老人枯萎的大手放上自己臉上,閉上眼感受早已消散的溫度和氣息,想拼盡全力抓住最後一絲憐憫的曇花的永恆。

  沒有意識的,睜開眼時,眼眸不再星光,它不再為任何讓步。

  「就是這樣。」她如此確定,如此肯定,不約而同,思緒無處可藏:「我們的未來不再被任何人讓步。」

  至此,塵埃落定,他們不會再有什麼改變,所有都該按照他們隨心所欲的想法,不在乎身外的一切緩緩行進,宛如琪亞娜尋找時間數字對她生命的意義,只是他們心知肚明這次的旅程該往哪個方向駛去,也知道哪裡是終點。

  接下來的一切有條不紊,十五個春秋余載在這裡度過,無關生老病死,無關需求與意外,他們一直守在這裡和那位不會變老的老者談多談少,看過春雨洗墨,輕吟哀傷的歌,在茂密的樹叢間不顧身體機能的老化捕捉靈敏的野獸,躺在劈啪作響的火爐旁遠眺窗外被處女雪覆蓋的世界。

  在艦長的一生中,那是他最舒心的時光,琪亞娜亦是如此,他們縮在微渺的世界裡,徹底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不在乎愈發沉重的軀體隨心所欲,已然抵達幸福的彼岸。

  自然面對所有莫須有的意外,即便歲月的痕跡在臉上越來明顯,即便心塘悸動的波紋漸漸沉底,仍無法阻止他們向時間發起挑戰,正如他們過去永久許諾的那樣,他們不會停下腳步,直到生命盡頭。

  在那段日子裡,時間仿佛跟隨他們一起變老:人生苦短,年輪連山河都能磨平怎麼不能消得人的七情六慾,可他們轉而變作一種更普通的狀態生活下去,即便過去不經意想起的物件或事情在腦海漾起蜻蜓點水的波紋,霜華滿頭的鬢髮絆住他們的腳步,陌生熟悉的老臉看得心忽然悸動又如何。

  老去的開始不是過往的迷失,數字的上漲並非記憶的離析,他們早被綁在一起,發誓死去時重拾那場婚禮的意義。

  不知道該說什麼,不知道需要說什麼,但實際上什麼都不用說。

  此刻,他們依偎在一起,望著通紅夕陽緩緩下沉,赤色的斑駁陸離連帶苟延殘喘的兩人一併吞沒,消弭在無聲無息的黑暗。

  可咻然,聽見有片葉子掉水中,熱氣蒸出一陣迷人的氤氳,嬗口呼出幽香熱意,他們的手牽到一起,然後慢慢用力,氣息描繪兩顆垂老的心臟,紅暈襯映淺淺笑意,那淡如流水的眼眸,比黃昏更能激起她少女的感情。

  「琪亞娜?」

  「嗯。」

  「你的眼睛還看得到什麼?」

  小爐溫燙,晚霞輕柔,一席溫潤的風吹來,將他們的心挽回那個熊熊烈火的殘陽。

  琪亞娜凝望愛人滿是皺紋的臉,笑他明知故問,笑他可愛的問題和不懂風趣的失禮。

  等到夕陽落入月眼,溫風的腳步清淨而響亮,她的神情如他們抱在一起的影子,純粹、羞澀,和晰明的熱量。

  她扭過頭來,臉上,是四十年都沒改變的深情: 「你。」

  話音落地,語閉,氣息和心跳只留給愛意,他們緊緊纏在一起。

  光陰似箭,日月如梭,時間用它的筆鋒改天換地,也濺到他們身上滴點墨跡:花兒盛開一輪又一輪,枝丫綻放一次又一次,秋葉一片片飄落在地,無數雪片紛繁成雨,融化再重來。

  他們離開前的最後一年結束了包括身體機能的一切,靜如潭水的生活也隨他們的歲數褪了色。

  霜雪千年,伴隨容顏衰老,身體退化,他們漸漸感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挫敗感,來自幸福和愛情的挫敗:他們的雙腿無法再攀越高峰,雙手也開始抓不穩鍋把和針線,就連鼻子都有點失靈,毛病的眼睛和耳朵留給他們的只有一片單調的色彩和安心的回音,心臟筋疲力竭,肝臟出現問題,種種自然的意外昭示他們難以尋回過去的自己。

  亦如時間不給半分薄面,日月不再為此駐足,他們的單程車要到站時,夕陽也要墜下,他們踏出列車時,血色的小花和悠揚的歌曲會盈滿河道,為他們開出一條靈魂的道路。

  「我們還回去嗎?」

  「我們只剩那裡了。」

  「會被罵的哦。」她笑著說,熟悉的觸感傳來,那笑便收斂了,艦長亂抓一氣琪亞娜滿頭的霜華,她眼裡的星光已經睡熟了:「不過,你早就被罵習慣了是吧?」

  他點了點頭,摸著老婆子綿軟的白髮,朦朧光線里,兩人不約而同的笑了。窗外,黃昏蟬鳴滿樹。

  …… 。

  生命璀璨如歌。

  它好像一場賽跑,被別人超過或超過別人,可能在抵達終點的哪時,你會得以看見摯友親愛熟悉而不由得感慨的臉龐,毫不猶豫的叫出名字呼喊,和她感慨美好的舊日,回顧不再的初心。

  任何人都有無法停止時間,任何人都無法逆反時間,前方道路漫長短暫,瀰漫雨霧,過去的故事一去不復返,那裡有陽光雨露,靜靜描述,恣意延展愛與傷痛。

  親密的愛人難以說出再見,往日的年輕人無法挽回錯過的幸福和欺騙,枚舉的例子如繁星般數不勝數,那一件件無常的消失待到老去時再看會發現,記得的需要尋找人生與愛情意義的渴望,自己早已實現——那從前做的一件件小事,回過頭看,都是大事。

  在一處浪漫爛漫而宛如殘留松節油味道的幸福回憶的下午,沉默的病房裡,兩位老人會不約而同睜開眼,視線里,日暮比對方的眼睛更清澈,思緒相彼時,或更早,更模糊。

  便又是不約而同的,不知因何失去對身體的管控,啞然失笑。

  「那麼……我們的回憶,到此結束了?」

  他輕問,嗓音沙啞,衰老的氣息如墨水醇厚,軟了素紙,亂了她對他味道的印象。

  琪亞娜撫摸著自己枯萎的手指,不自覺地撇了撇嘴,星空般的眼眸在日常中掉進了湛藍的湖水裡,深空與淺藍輝映,揉成了不太好形容的顏色,老人眼中和她氣質同樣的獨一無二的顏色。

  「是啊…結束了。你我的回憶。」

  她點了點頭,嘆了口氣,豁然窗外逐漸淡去的黃昏多出一縷難以釋懷的憂鬱,已有星點拋頭露面,取代琪亞娜臉上難以叫他形容的表情。

  於是他俯身捉住她的手,輕輕包裹,像是有種青春的溫度在兩人心頭弋開,是水般緩緩流淌。

  他知道,她比她敏感的多,不管是數字的上漲、距離的縮短,近在咫尺的死亡,還是對一個人的記憶,對她的感受都要比他細膩深沉,無限接近於他的愛一樣,令她燦爛的光芒黯然失色。

  一如既往,他輕易讀懂了她的情緒,站在相同位置感受了她的恐懼,他分明清楚,這種恐懼並非來自死亡,而是對失去愛人的苦澀和對自己管不住遙遠回憶的紊亂。

  她怕,怕自己和他一起的記憶會把她沖回那個昔日痛苦的公園,沖回那個和他共有的月光鳥鳴林葉稀鬆笛聲婉轉的無比深刻的罌粟花之地。

  也許他們註定要被當做被愛情軛上的牲口,在無休止的五十年裡承擔著絕對的無可避免的悲痛。

  一個人如果乘風而來,那他註定要向狂暴的海洋揚帆起航。

  而對於曾坐過月亮馬車的公主來說,平淡安靜卻勝過金盞菊的孤帆似的結局比乘坐由燃燒著的骷髏馬載她向黃昏奔去的壯美更適合、也更完美。

  第二次,猶如他們畢生遵循的愛情規律和誓約的第二次,性慾被時間消磨得快要一乾二淨的艦長老當益壯用他歪七八扭的幾乎是生鏽的牙齒啃咬她粗糙的頸脖,這可能可以作為墜入愛河裡的一滴水,在水面漾起微不足道的漣漪,也可能成為他們徹底和昔日已經消失在茫茫大霧裡的兩個年輕人分離,連記憶都一乾二淨。

  「唔…好疼。」她深吸口氣,顫顫巍巍地誠懇表達,宣洩對他突然行為的不滿:「你好歹讓我準備一下吧。」

  「是啊,好疼。」他笑了起來,笑出一股老頭子的味道:「我們都變得跟老頭一樣脆弱呢。」

  琪亞娜清楚,幸福的微光在自己心底隱隱閃爍,他孩童似的笑聲把她安心地帶回不知何處的過去幾秒,而她違反自己給自己定下的法則的那一刻,歸宿已經沿著她命運的掌紋攀上了她的脈搏。

  她清楚,自己即將像那時的他一樣不負責任的自顧自逃走,只是她會比他殘忍太多。

  「我們早就是兩個老頭了。」

  她無視那股令她心酸的感覺看著他淡淡道,而他頷首,嘆口氣,仿佛徹底死了心一樣:

  「你還是比我年輕啊……看我這記性都把這事兒給忘了。」

  「不,我並不比你年輕。」

  「再過兩三年,可能我的記憶就要像剛洗好的相片一樣被一把火給燒乾淨了,你又如何呢,琪亞娜。」

  可她還是搖搖頭,毅然否定了:「我也是如此,艦長。」

  他們對視著,目光矜持、滿溢柔情,也許他們早已掉進了對方一個又一個的背影中,也許只是被炫目的霞光遮住他們本想看到的模樣,又或是在悸動、纏綿、錯落的脈搏的跳動中遺失了隨潮汐脈動的心臟。

  但不論如此,此時此刻,他們就是彼此一生來最想看到的,無比熟悉,無比溫暖,如真似幻——被削去一層的樹,或者被刮鬍刀剃去的沐浴在火光下的胡茬。

  他沒吭聲,伸出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頰,又放在她的臉上,得意地笑了:

  「淨說傻話。」

  面對這滄楚的笑,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只是無能為力的笑笑,又姍姍來遲補上一句不知對誰的嫌棄:

  「是啊…是傻話,大傻瓜一樣。」

  誠如所講,他比她老太多,是個大傻瓜,一點兒沒察覺變得沉重的氣氛,只是笑著,摸著愛人的臉頰,享受她暖意的包裹,和已經褪色的內心淡淡的歡欣,閉上眼睛,孩子氣說:「我的人生,因為你才閃耀呢。」

  而她已經說不出話了,昏暗的光線里,琪亞娜拼上性命不讓自己的淚落在他手上,不讓自己鼓動的咽喉漏出聲,不讓自己顫抖的聲線暴露出來。

  可即便它們任何一個都沒暴露她,自己想要反駁他的衝動和對他老去的愛的依舊仍叫這位只有幾根細細的即將斷開的細線把她拴在這個世界上的老人自己把自己給出賣了。

  「才不是呢…笨蛋。」

  話音未落,他甚至來不及睜開眼,她苦澀但柔軟的嘴唇便復住了他的唇:綿軟的白髮,無聲的哀思,以及時而談論以往的家常,將她毫無痛苦地隔開了,於是老人拼盡全力、虔誠祈禱,希望他不要發覺她不爭氣的哭了。

  快要乾涸的水聲,哮喘般粗重苦短的呼吸,還有堵塞他們咽喉的異物,止住了門外將要敲門的護士的腳步。

  這是他們接受自己變老後的最後一枚吻,同樣是他們最後一次擁抱:等到艦長迷迷糊糊回過神時,她已把頭撇過去了,他沒說話,也說不出話,因為事實並不如她所願,在那滴背叛的淚滑落他掌心的那一刻,時間的列車載他們駛向衰老的終點,速度快得令他心碎。

  艦長望著背對他的老婆子,笑著說:「不是就不是吧。」

  本能早已消失,記憶沉入海底,愛情的炙熱在時間的消磨中改變了原有的本質,剩給他們的只是殘羹冷炙,過往的一切如他們在山麓里的那棟小屋,被擱置,最終遺棄,成煙成雨,升騰,把天空燙開。

  窗外,有星光,和沉沉雲霧。

  後來,在同樣的夜裡,艦長回憶起了她也是睡在了這樣的夜晚,再也沒有醒來。

  在前幾分鐘,可能在他沒察覺的時候,她有片刻想捉住他手的猶豫,但等到回神,他的背影已走出她的視線,再也看不見。

  那時,她嘴巴里空空的,跟他說想吃點什麼東西,而等他承受著旁人驚詫的眼神把炸雞漢堡買回來時,恰好碰見那位年輕的醫生幫睡著的她把被子掖好,當他發出腳步聲走進門,他看到那位醫術高超出類拔萃的年輕人作出噤聲,對他淡然一笑,聲音小到他本就失靈的耳朵快要徹底罷工。

  「噓……她睡著了。」

  「是嗎……」

  「嗯。」

  於是他放下手裡的東西,躡手躡腳來到她身邊,看著摯愛安靜的臉龐,愣了一下,悄悄把耳朵貼緊胸口,仔細聆聽無言,沉默的幾分鐘過去,他釋懷地吻了她的額頭,眼裡,是淚和花:「真的,睡的…很熟呢。」

  「這是每個人都會經歷的,更何況您這樣的英雄。」

  他搖了搖頭,說那個身份早就跟著兩個失憶者死去了。

  而聞言的男人微微頷首,走出了病房,帶上門,給了他放聲痛哭、毫無意義地回顧往昔的幾小時。

  生命苦澀如歌——推推不動,拉拉不開,恬不知恥地沉澱半生後不緊不慢地寫下每個人註定的結局,它不平等,滿是惡意的私心,是個未褪去素紗就把丈夫從腦海抹去的寡婦,叫人說不出憎惡。

  可它也值得讚揚,值得歌頌,它給了每個人清晰的回憶,給了每個人發熱發光的機會,比如童年時,比如年輕時,比如不年輕時,比如衰老時,起起落落波波折折,留下了一個個不經意的足印與恍惚的願意被留下的每件事的意義。

  它可以以任意一種形式出現、動輒開罪,同樣可以以任何一種方式拆開、化解不屬於哪個人的命運,它喜怒無常、鬱鬱寡歡,絕大時候,苦澀都比快樂多得多,可有時…在苦澀中炸開的喜悅,會化身洪流吞沒所有苦痛,直達彼方。

  在冬日落雪的晚夜,薄暮綿綿,鋪滿了整個醫院。

  準備休息的醫生在走廊上遇到了他風燭殘年的病人,本能的危機感使他及時扶住了這位搖搖欲墜的父親,並為他推來了輪椅。

  陰沉的走廊間,通電的安全通道瑩瑩閃光,描繪著死亡的輪廓,駛來的車輛被那倔脾氣用力一推軲轆到邊角,而他本人心有餘而力不足地一次又一次嘗試靠牆撐起身子,年輕人就這麼看著,承受腦內不停閃爍惱人的詞彙:「徒勞」。

  「您這大半夜的,想幹嘛去啊。」

  他微笑輕問,不料那人的回答叫他怔住許久:

  「我看到她了,在外邊的木椅上。」

  病入膏肓地老人指著外面,眼裡噙著淚,單薄的身軀在黑暗中支離破碎。

  而他沉默一會兒,像是平日檢查病人的身體情況一樣詢問他生命最後的火苗:

  「您想出去嗎?」

  「要啊……當然要,」他無能為力,咬牙切齒:「可他媽的…這腿,為什麼不聽使喚……」

  「快九十歲的老骨頭了,還想著重返青春啊?」

  「我只是看見她了,想再見見她而已。」

  「那就安生點,在這等我。」說罷,那健碩的身影消失黑暗中,消失在走廊盡頭。

  室外星光閃爍,輕盈雪花緩緩飄落,不是情人節也勝過情人節——他一生都沒給她過過的情人節。

  他坐在不舒服的布料上焦灼等待,在記憶即將落日之時終於迎來自己的畢生救贖:

  「外邊兒天凍死個人,您這弱不禁風的身子可別突然冷死了。」

  他不禁笑出聲來,看著眼前意氣風發的男人,說:「這話可不是醫生跟病人說的啊。」

  「可我並沒有以醫生的身份跟您對話。」他一邊說著一邊把厚衣物往老人身上套,棉襖棉褲棉帽,再加一張口罩蓋上一層厚毯子,動作專注細膩得老人差點以為自己在什麼療養會所,而且工作人員還是自己孩子:「好了,我推您出去。」

  話音未落,軲轆聲便響了起來,電梯降落一樓,男人將他推往他期待了快要十年的歸宿,因為他知道,他攔不住他:白雪紛飛,冷風吹拂,眼前的一切都好像披上一層潔白的毯子被繡得美麗,白雪閃著光,星星閃著光,老人不由得滋生出一縷靈魂脫離軀殼的錯覺,而等到雪停下,這便不再是錯覺了。

  「您說的那個她呢。」

  通紅的手撣去潔白,醫生毫不在意地一屁股坐到濕涼的木椅上問旁邊被溫度暖得睡眼惺忪的老人,而他則笑了笑,語氣像是故意戲耍他的孩子一樣,微笑道:

  「我找不到了。不過…倒找到些無關緊要的記憶。」

  他沒說什麼,他繼續心無旁騖地講述起來,當起他人幸福的旁白:可一番模糊的發音下來,他發現他連說話的氣力都快沒了,就也止住了他和她背著旁人不知羞恥的秘密親吻。

  「您就不能說點重要的嗎。」他說「比如你們愛情的結晶,或者別的值得津津樂道的好事。」

  可他像是沒聽見似的,繼續溫柔吟唱,似是要喚她回來:

  「我們無法停止時間,」

  「只得將車撤留身後,」

  「畢竟前方道路更長。」

  「……痴呆的老人啊。」

  笑聲,歌聲,仿佛頌揚,混雜離別的哀傷,帶著她的存在消失得體面:

  「如果不能笑著說再見,」

  「那就讓我們試著唱出聲來,」

  「你便是世界上的美好,」異口同聲,真心裝點未來:「永遠閃耀。」

  天上,繁星閃爍,星軌沉落,雪花飄零,冷風如泡沫翻騰。

  「……任性的傢伙。」

  「是啊,任性的傢伙。」

  語閉,他們不約而同沉默,醫生看著臉上留存幸福,閉著眼睛的老人,合目,然後抬起頭,雪停了,薄霧瀰漫,一閃一閃的斑點如槍響,紛紛兀鷲從天而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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