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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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凝向孤山去未歸,片雲竹雁與心期。

  謝景修千里迢迢來到塞北,先在大同邊關以巡撫之職安撫戰後流離失所的百姓,在關內四處尋訪顏凝無果後,又出關走遍當初與北狄交戰的大小戰場,摸清了關外各個異族部落,在塞外從寒秋霜結一直遊蕩到暖春綠榮。

  草原大漠曠無邊際,整個冬季入眼儘是滿目悲涼。

  他有時心灰意冷,有時又心存僥倖,時常一臉落寞對著茫茫大漠孤鴻落日吹笛寄哀思,遲遲不願離去歸京。

  《塞上曲》,嬌甜的小顏凝曾坐在湖邊涼亭里懷抱琵琶彈給他聽,指尖訴盡衷腸。

  那時候他還端著家翁的架子,抵死推拒她的心意,她愛而不得,彈得纏綿悱惻哀怨淒楚。

  如今換做他來吹這支曲子,一樣纏綿悱惻,一樣哀怨淒楚,卻多了太多悲慟蒼涼。

  她生死未知,他悔不當初。

  曠野天邊時有成群大雁飛過,只有雁,並沒有凝。

  他極目遠眺,自嘲一朝失策,終究作繭自縛,落得煢煢孑立孤獨終老。

  可是孤雁難以獨活,這鳥兒最為忠貞,為情生死相許,一修失偶,便不會再另配其他,只能在哀痛中了卻餘生。

  生不如死,正如他一般。

  如果,如果上蒼垂憐,能給她一線生機,能讓他找到她,此生絕不會再放開她分毫,不會再讓她離開自己半寸,一定要日日夜夜拴在身邊,如珠如寶嬌寵一世。

  這亘古不變的蒼茫天地,可會予他點滴仁慈?

  裘葛已更,星霜再換,然而走訪了大大小小異族部落的謝閣老始終一無所獲。

  北狄本是大鄭對各個外族部落的統稱,不是每個部落都參與了大鄭之戰,各個部落之間關係也有好有壞。

  屍體是肯定尋不到的,謝景修挨個兒打聽尋人,因著他漢人身份,時常會遭到刁難敵意。

  但只要他一亮大同總兵府的文書,對面便不敢再多說什麼,畢竟狠狠吃了大敗仗,銳氣已被拔除殆盡。

  儘管出門在外諸事不便,好在有廚神青黛在,花了整整兩季,終於把臟腑受損的謝閣老調養得有了些起色,除開心境哀郁如舊,身體倒日漸康復起來。

  只是細看之下,鬢角添上了幾縷銀絲,哀思深鏤眉間,比起從前儒秀威嚴多了幾分滄桑。

  青黛看著這樣的謝閣老,擔心他會不會日日夜夜哀思難遣,最終落得中年華發,人未老頭先白。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可她也和謝景修一樣,哪怕希望再渺茫也好,她都不願就此放棄,只能盡全力照料這位深情嬌弱的首輔老爺,好讓他再多堅持一段時間,萬一人真的沒死呢,萬一真的找到了呢?

  日居月諸,在外浪跡了半載有餘的謝閣老一行遊蕩到一個傍林而居的叫察哈爾的小部落,一位高鼻深目自稱名為塔娜的漂亮姑娘瞧見他們幾人竟十分欣喜,問了來歷之後便說要邀請他們在這裡多留幾日,然後歡天喜地地跑去通知別人了。

  謝景修不明所以,下了馬車舒展筋骨,等著看那姑娘去叫誰過來,遠遠望見一行四五匹快馬撒腿飛奔而來,其中一人一身紅衣,像天邊一團赤色火雲,臉上也圍著紅紗巾。

  幾人跑到謝景修面前勒馬止步,背光面向他,他仰起頭,在刺眼的陽光下微微眯眼,看清了馬上之人。

  這一瞬,在塞外異鄉仿徨許久的謝景修胸口如遭重錘,目光定在那紅衣少女臉上一動不動,呼吸滯澀,指尖微顫,耳中「嗡」地響了一下後什麼也聽不見了,只有心跳聲仿若擂鼓。

  整個世界似乎都靜止了,連空氣也凝結成塊不再流動,只有那紅紗在憑空飄舞,晃得他眼前一片緋色……惱人震顫,耳目暈眩。

  那雙圓圓亮亮的小鹿眼,那對似蹙非蹙的柳葉眉,是顏凝!是他那個朝思暮想的搗蛋兒媳婦!

  他以為她死了,扎穿他的心臟,讓它千瘡百孔;碾碎他的魂魄,令它潰不成型;帶走他半條命,獨自逃離人間。

  可她還活著,就在他眼前,手腳齊全,貌同初遇,恍若幻夢。

  皇天不負有心人,他苦苦找了她那麼久,每時每刻都在糾結於她的生死。

  他以為她已成枯骨,以為她還活著是他一廂情願逃避現實的藉口,以為找她不過是他不願面對她亡故事實的懦弱,然而她居然真的沒死。

  真的……還活著。

  他的阿攆,終於被他找到。

  「幾位是從大鄭來的?」那少女在馬上居高臨下俯視謝景修,開口朗聲問他。

  是顏凝了,這嬌滴滴甜膩膩稚氣未脫的聲音,燒成灰謝景修也認得出。

  可是為何她裝作不認識,看到他雙瞳之中也毫無波瀾。

  其他人見到她也震驚不已,又被她問得呆住,青黛急欲開口,謝景修卻抬手制止了她。

  他皺眉無聲注視顏凝,把她看得如坐針氈,如芒在背,如臨大敵,心中忐忑不安,又一頭霧水,正想要再問,他卻忽而展顏溫和一笑:「在馬上俯視他人說話未免倨傲,你先下馬,我再告訴你。」

  顏凝承認這人說得有理,但感覺他方才的眼神有點嚇人,心裡瘮得慌,說話聽上去和和氣氣的,可又有一種無形的威嚴,也不知為什麼就老老實實下了馬,走到他跟前抱了抱拳,再一次有禮有節地問道:「我也是漢人,不過我不記得自己名字了,這兒的人都叫我蘇布達。

  敢問先生貴姓?可是從大鄭過來?以前有沒有見過我呀?」

  「額……」

  謝景修心念急轉,顏凝眼神純真坦蕩,不似作偽,她說她不記得自己名字了,那就是前塵盡忘,失憶了?她雖然還活著,但卻不記得他了。

  「免貴姓謝,「謝行天罰」的謝,是從大鄭來的。姑娘頭紗遮面,在下不知你長相,如何答得出見沒見過你呢?」

  顏凝看這人似乎有些年紀,長相俊朗儒雅,鬢角略有幾根銀絲,梳得光潔整齊,說話文質彬彬,清瘦的臉上雖帶著些塞外風塵,但站姿如松如柏,氣度雍容不凡,心中已生了好感,解開頭巾露出面目笑道:「我也不是要遮面,騎馬時風沙吹得難受便用頭巾擋擋。」

  謝景修深吸一口氣,目光沉沉凝視她,她沒騙他,她沒有死。

  他的小阿攆還是原來那樣,雪白的娃娃臉,挺翹精緻的小鼻子,嘟嘟的花瓣唇,腮頰上是圓滾滾的嫩肉,一掐一個紅印,笑起來兩個梨渦,甜到人心底里。

  一笑百花失顏色,一顰石木心碎。

  她走後,一個相思細雨春,一個難耐蟬鳴夏,一個斷腸孤月秋,一個哀寂茫雪冬。

  又到一個綿綿草絮飛揚,子規夜啼血,白日小暖,和風微涼的初春,她回來了。

  完璧歸趙,合浦還珠。

  謝景修壓下心房顫動,對她莞爾說道:「對不住,我沒見過你。那以後我就與這兒的人一起喊你蘇布達姑娘可好?不知這名字在漢語裡是何意呢?」

  「行呀。」顏凝略微有些失望,看這人盯著自己目不轉睛的樣子,還篤定他認得她呢,原來並不是。

  「蘇布達是珍珠的意思,收留我的婆婆給我取了個名字叫查干蘇布達,意為草原上的白珍珠。」

  「原來如此。」謝景修頷首微笑,「你膚色白皙,想必起名字的人,是因此才稱你為白珍珠。」

  他面上笑得斯文,心裡卻已經開始盤算要如何把這顆白珍珠挖了帶走,「你既是漢人,為何逗留在關外,不回去找自己的親人呢?」

  顏凝嘆了口氣,面露難色。

  「謝先生有所不知,我腦袋受了傷,以前的事都想不起來了,自己姓甚名誰也不知道,到哪兒去找自己親人呢?

  而且我身上也沒有身份文牒,都不能堂堂正正地入關。

  就想著我一直不歸家,興許家裡人會來找我,所以才留在這兒,我若是到處亂走,家人反而更找不到我啦。」

  「嗯,你說得倒也不無道理。」謝景修贊同道,心想幸好顏凝聰明。

  她要是真的亂走,說不定他找個十年二十年也找不到她。

  又問道:「那你家人要不來找你你準備怎麼辦呢?就一直留在這裡嗎?」

  「嗯,這兒的人都很好,我也很喜歡大家,我就留在這裡結婚生子好了。」顏凝笑吟吟地說。

  謝景修瞳孔微縮,眯了眯眼,簡直想立刻把她摁在腿上狠揍一頓。

  他為了她傷到吐血數升臥床不起,又千里迢迢來關外天天吃風沙找她,日夜思念她,為她的逝去哀傷絞痛,可她居然樂呵呵地說什麼要和別人結婚生子!

  「真的嗎?蘇布達要留在咱們這,還要在族裡選個丈夫?」

  一個身材魁梧皮膚黝黑的青年男子聽到顏凝這麼說,欣喜地從馬上翻身下來走到她身邊,雙目放光,激動地握住她的雙手,「你選我吧!我喜歡你,願意為你做任何事,哪怕你想要天上的太陽,我也會想辦法給你射下來!我阿木爾一定會讓你成為草原上最幸福的姑娘!」

  「額……」

  青黛孟錯書晴雲素不約而同在心裡暗叫糟糕,謝閣老哪裡看得了這個,往日在家裡顏凝和謝衡多說兩句話他都要甩臉發脾氣。

  此刻被陌生男子求愛求親,還被人握住了手,男女授受不親,老頭該不會要當場火山爆發吧。

  「哈哈哈……」顏凝哈哈大笑,不以為意地抽回雙手,「笑死我了,太陽是想辦法就能射下來的嗎?你以為我三歲小孩啊。

  還有說話就說話,不許抓我手,我可不愛和別人拉拉扯扯的。

  想讓我選你也不是不行,只要你讓我看上你,喜歡你,我自然就會選你了呀。」

  「你讓開,是我救了蘇布達把她帶回來的,漢人都說滴水之恩以身相許,她應該選我。」

  另一個有些娃娃臉的瘦小伙也下了馬圍到顏凝身邊殷切地看著她。

  顏凝笑著搖搖頭,果斷拒絕。

  「應該是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沒說要以身相許呢。一碼歸一碼,塞因你救了我,我是很感激你,也想報恩,不過這婚姻大事還得看兩人有沒有情意。

  不然如果還有其他人也救過我的命,那我豈不是要嫁給很多人?毫無道理嘛。」

  「呵呵,蘇布達姑娘說得十分在理,婚姻大事,還得看是否兩情相悅,切不可草率決定。」

  謝閣老笑眯眯地看著接二連三被人求愛的顏凝,一肚子酸水都涌到喉嚨口了,面上卻不得不裝得雲淡風輕不露半點不悅。

  馬上還有一人冷眼旁觀這一切,終於在此刻開口:「你們聊夠了沒有?再不走太陽都要落山了,你們要是不去我就一個人去。」

  此人生得高眉深目,鼻樑筆挺,英俊非常,周身一股凜冽之氣,說起話來也很囂張。

  謝景修清楚地感覺到,這人從一開始,眼睛就一直在他身上打轉。

  尤其是顏凝下馬與他微笑交談時,目光中的不快非常明顯,而聽到另兩人向顏凝求婚,又一臉不屑一顧。

  與小情人重逢的驚喜被這幾個男人沖淡了大半,謝景修心裡直冒火,他和顏凝不知道說了多少次要她矜持自愛,不要與男人調笑。

  可她一出家門就拈花惹草,被一群覬覦她的男人爭著搶。

  還以為自己苦盡甘來,沒想到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煩人!

  顏凝回頭看了看說話的人,隨後對謝景修無奈一笑:「謝先生,我要和朋友們去打獵。您可務必在我們這裡多盤桓幾日,這裡大伙兒最是好客,一定會盡心招待您的。我還有許多事想向您請教呢,回頭見。」

  她說完跨上馬,身形輕盈瀟灑,對謝景修一行人笑著揮揮手,視線在青黛臉上滯留了一瞬,隨後遮上臉,和同伴們馭馬轉身離去。

  謝閣老目送她離開,眉頭打成死結,目光陰沉沉的像要吃人。

  既然顏凝在這裡,謝閣老便厚著臉皮向人家部落的族長請求收留他們幾人,讓他們在這裡逗留一段時間。

  他給了別人異常豐厚的回禮,都是他們草原上缺少的布匹器皿和藥材。

  因此族長很熱情地給他們安排了三個帳篷,生活用具都準備周全,還說夜裡大家要一起殺羊烤肉飲酒,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

  「老爺為何不向阿攆說明真相,立刻帶她走呢?」到了帳篷里,青黛一邊幫謝閣老鋪床整理衣物,一邊忍不住倒出心中疑問。

  「我當然想立刻帶她走,可是她已經不認得我們了,你覺得該如何解釋我的身份?我算是她什麼人?」謝閣老淡淡道。

  青黛的手頓時僵住。

  是了,謝閣老和顏凝是公媳私通,這……要對她本人講確實難以啟齒,別說她未必信,就算信了也一定會心存抗拒。

  可要是不說清楚,兩人年紀相差那麼多,怎麼看也不是會郎情妾意私定終身的關係。

  「先看看再說吧。我與她的事情現在朝中人人皆知,她既然不記得過去,那也未必一定要把她拉回去繼續背負罵名。

  她說喜歡這裡的人,說不定已經另有新歡了,若是如此,難道我還能為了一己之私硬生生把他們拆散不成。

  於我而言,只要她活著,過得好,已是感激上蒼,別無所求了。」

  謝景修說著,深深嘆了口氣,神情沒落寂寥,把青黛看得心酸不已。

  要是換做以前,她老早就去揪住顏凝的耳朵痛罵她了,怎麼可以這樣傷別人心呢!但這也不是她的錯,誰也怪不了,都是命。

  到了晚上,果然部落里幾十號人都在草地上圍坐成一圈,生了篝火烤肉飲酒。

  花鬍子族長老頭到底見多識廣,估摸著也看出謝景修氣度不凡,怕是有點身份,對他態度殷勤,親自挨個為他介紹了族人,原來白天那個傲氣的英俊男子是族長之子,難怪這般不可一世。

  謝閣老面帶淺笑,對大家客客氣氣一一頷首作揖,比他在京師面對百官時不知親切了多少,一點架子也沒有。

  顏凝已經與他認得,又都是漢人,族長便拜託她給謝閣老說說他們這兒的風土人情。

  「可我得去宰羊呢。」小顏凝皺眉對族長說。

  謝景修聽得青筋一跳,幾乎懷疑自己耳朵出了問題。

  他嬌養在身邊,除了看書吃飯偶爾被罰寫字以外,一雙素手什麼都不用乾的心肝寶貝,竟然要動刀子宰羊?

  女兒家怎麼可以幹這種屠夫乾的粗活!

  還有她什麼意思,宰羊比陪他說話更要緊嗎?

  鬱悶的謝閣老強忍怒意對顏凝含笑溫聲說道:「無妨,我從沒見過宰羊,陪你一起去吧,你不是說有很多事要問我嘛。」

  半刻之後他便後悔了。

  顏凝心軟,先用內力掌擊羊的額心,震碎它的腦仁讓它死透了不覺疼痛才動手。

  她手起刀落,一下割開那隻羊的喉嚨放血,隨後拔出腸管打了個死結,接著縱向劃開肚子,迅速剝掉一整張羊皮,再把鮮血淋淋的羊掛起來開膛剖肚挖出內臟……最後還割下了羊頭。

  太血腥了!謝閣老跑到一邊狂嘔不止,所以說君子遠包廚,他這輩子也沒見過這麼殘忍噁心的場面,大理寺上刑都沒那麼可怕。

  「謝先生您沒事吧,喝口水緩緩。」顏凝很好心地過來幫他拍背順氣,還遞水給他。

  可是謝景修從她手上聞到了血腥味,又是一陣反胃,根本不想從她手裡接水,擰著眉頭瞟了她一眼。

  「我覺得你手沒洗乾淨,再去洗洗,上面還有血腥氣,離我遠點。」

  「呃,那我把水放這了。」

  顏凝擔心地看看他,又去洗了一遍手才回來,「應該沒味道了,您聞聞。」

  她把那隻謝景修再熟悉不過的小白手伸到他鼻子底下,令他心中一盪,血腥氣什麼突然就不重要了,他只想一口咬上去,在她軟嫩的柔荑上印一圈牙印,然後挨個吮遍她細細的水蔥指。

  「謝謝你的水,剛才我吐得難受,說話不好聽,對不住。」

  到底沒敢真的咬上去。

  顏凝柔柔一笑,並不計較,她在火光下細看謝景修,見他已經換了一身衣裳,白天還穿著墨色凝氅,現在卻是一件白緣蝶翅顏浣花錦直裰,腰間系石青絛,掛著一塊黃玉玉佩,衣料上的曲水暗紋隨著他的動作時隱時現。

  這人真講究,她想,才半天就要換一套衣服,愛打扮得很。

  不過她不得不承認,這位謝先生身形頎長,面目俊雅儒秀,這沉穩大氣的顏錦襯得他如美玉明月,既好看又不失溫潤含蓄。

  謝景修卻在煩惱別的事,顏凝在這個地方,身為女子卻要宰殺牲口。

  且不說殺生不祥,單論這活計的骯髒可怖,就不能讓他的阿攆做,碰一下都不應該。

  又嫌棄又心疼。

  他嘆了口氣坐在一棵樹樁上,文雅氣派的舉止與殘糙的樹樁格格不入。

  「你想問我什麼?」

  眼前的人神色溫柔,目光沉沉注視自己,顏凝突然忘了自己想問的事,小臉一紅,有點尷尬。

  「嗯……我想問什麼來著?啊是了,謝先生從關內來時,有沒有遇上或是聽說哪戶人家不見了女兒,亦或誰家名字裡帶「凝」或者「雁」的?」

  謝景修心頭一跳,不動聲色看著顏凝問她:「你很想找回你的親人?你怎麼知道他們名字裡帶了這兩個字?」

  顏凝略帶憂傷地笑了笑,「我什麼都不記得了,倒不是我有多想,只是萬一有家人在擔心我,而我行蹤不明,或許他們以為我已經死了也不來找我,只顧著自己傷心,那就太可憐啦。」

  說到這她從脖子裡扯出一根紅繩,下邊墜了個透明小物,踟躕了一下後取下繩子,把印章遞給謝景修看。

  「我身上有個琥珀印章,上面刻了「凝鳴雁舒」四個字,《凝鳴》詩經里有,宋祁則寫過一首《舒雁》,但合在一起我就不明白了。

  或許是我父母或是家人的名字,也可能是他們送給我的,刻了我的名字。」

  謝景修接過印章,熱乎乎的還帶著顏凝的體溫,他記得這個小東西應該是正好墜在她雙乳之間的,胸腹忽而一陣躁動,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

  這是他親手刻的印章,她卻說什麼「父母送的」,實在令人心冷,謝景修看著印章上的字微微一笑。

  「說實話,我不覺得這是父母會送的東西,你掛在頸間貼身攜帶,倒像是情郎送的。

  說不定「凝」「雁」兩字是從你們二人名中各取一字。

  若真是如此,你的情郎還在痴痴等你回去,你卻要在這裡結婚生子,唉……可憐啊。」

  「額……」

  顏凝莫名其妙就被扣了個薄情的帽子,心裡老大不舒服,但又覺得謝景修的話很有道理。

  自己這年紀,有個喜歡的人也不奇怪,這東西萬一是定情信物呢?

  這人不送首飾珠寶,送個印章,想來也是個有雅趣的讀書人。

  謝景修看小顏凝盯著印章若有所思,又添油加醋地說:「你看,這琥珀里有一隻紅色的小螞蟻,這叫紅豆蟻,意表相思,十有八九是你的心上人給你的。

  我看你還是不要和那幾個男人糾纏不清了,不然哪天腦袋好了,突然想起了以前心愛的人,還不知怎麼後悔呢。」

  什麼叫「腦袋好了」,我腦袋哪裡不好了,受傷失憶而已,為什麼要把人說得像犯病的笨蛋一樣。

  顏凝撇撇嘴看了謝景修一眼,從他掌心拿回印章戴上,不高興地說:「我沒有和人糾纏不清好吧。」

  「沒有那就最好了。」謝景修莞爾一笑,搗蛋鬼這氣呼呼的臉蛋最可愛不過,讓人想捏。

  「如果讓你在「凝」和「雁」兩個字里挑一個做自己的名字,你想要哪個?」

  「當然是「凝」啦。」顏凝毫不猶豫地嫣然回答,「凝多仙氣,那可是神仙養在崑崙蓬萊的瑞禽。大雁土了吧唧的,因為不會叫被人射下烹煮了呢。」(典故出自莊周悲殺雁,本為不能鳴。)

  「額……」

  謝景修被她氣得胸中氣血翻湧,怒極反笑,眯起眼睛看著她點頭道:「你說得不錯,很有道理!」

  顏凝莫名感覺背心升起涼意,頭皮發麻,身上結起成片的雞皮疙瘩,不敢再看謝景修,也不明白哪裡得罪了他,只好移開視線訕訕地說:「羊肉要烤好了,謝先生去吃晚飯吧。」

  一隻羊已經烤得差不多了,白天那個要射太陽的小伙子給顏凝切了一盤子羊腿肉端給她,油光閃閃香氣四溢。

  「謝謝。」顏凝接過盤子對阿木爾甜甜一笑,阿木爾紅著臉喜滋滋地走了,謝景修看得火大,臉色就不怎麼好。

  「謝先生也嘗嘗吧,是為了您這位遠道而來的客人才烤的羊呢。」

  顏凝把盤子遞給謝景修,他想起剛才血淋淋的場面毫無胃口,皺眉推拒道:「我不愛吃羊肉,而且沒有筷子沒法吃。」

  其實顏凝也談不上愛吃羊肉,但現殺現烤的確實吃起來香,這位矯情的客人連嘗一口都不肯,未免太可惜了。

  「那怎麼辦,總不能餓肚子吧。筷子我們有,您先坐著,我去給您拿一雙過來。」

  小顏凝溫軟大度,對上謝閣老這麼難伺候又不給面子的人也不生氣,她剛起身想走,就被謝景修隔著衣袖握住手腕。

  「我的隨從會拿給我的,倒是你,沒筷子你準備用手抓嗎?」

  「大家都用手抓啊,啃羊腿怎麼用筷子呀。」顏凝低頭看了看被抓住的手腕重新坐回謝景修身旁,對他的疑問不以為然。

  「你在關外待得久了,連飲食禮儀都不要了。」謝景修很是不悅,輕輕嘆了口氣。

  這話聽著古怪,好像他很熟悉自己一樣,顏凝心中又生出白天初見他們一行人時的異樣感,他真的不認識自己嗎?

  雲素果然拿了碗筷過來給自家老爺,顏凝一看,汝窯青瓷葵花碗,包銀雕花紅木筷,恁講究。

  謝老爺大大咧咧把碗伸到顏凝面前,「看在你辛苦一場的份上,我就嘗一口試試。」

  顏凝聽他改了主意十分高興,可剛才他還在嫌棄她不講禮儀,現在當然不好拿手抓肉給他,她想了想便要去拿謝景修手裡的紅木筷。

  「麻煩謝先生筷子接我一用。」

  謝景修把筷子給她時故意碰到了她的指尖,顏凝一驚,抬眼看了看謝景修,見他也在看自己,目光一對上就有些不好意思,低下頭去微微紅了臉。

  要的就是她臉紅害臊,某人目的達到,展顏微笑,「你怎麼不夾給我?」

  顏凝吸了口氣抬起頭來,從自己碟子裡夾了一塊肥瘦相間的羊腿肉放到青瓷碗裡,把筷子遞迴給謝景修,有點期待地望著他。

  沒辦法,為了讓小美人高興,謝閣老強忍噁心,夾起羊肉,咬了小小一口。

  因為加了胡椒孜然,肉又新鮮,香辣之下並無多少膻腥味,意外地還算可以入口。

  不過偏愛江南精緻小菜的謝大人對這種粗豪的大塊烤肉,無論如何也喜歡不起來。

  「還算不錯,只是我確實不好食肉,嘗一塊便夠了,剩下的你自己吃吧。」

  「可是一塊肉怎麼吃得飽呢?」顏凝愁眉苦臉地看著他,心想讓客人餓肚子可不行,會丟族長的臉。

  「那我去給謝先生下碗面好不好?漢人應該都能吃麵的。」

  什麼叫漢人能吃麵,難道你不是漢人嗎?不過還真沒吃過顏凝親手下的面,謝景修想也不想就應下說好,一點不客氣。

  「那您等我一下,很快的。」顏凝笑笑把羊肉放下走了。

  這一次謝景修沒有說要陪她去,之前宰羊的刺激太大,他已經不太敢嘗試陪她做他不熟悉的事情了。

  謝閣老掃視圍著篝火飲酒吃肉的眾人,北狄習俗與大鄭大不相同,沒有那麼多羅里吧嗦的禮教束縛,男男女女同席而食,言談歡笑毫無避忌,加之草原牧民天性奔放,三杯酒下肚便開始載歌載舞。

  怪不得阿攆喜歡這兒,他心道。

  不多時顏凝就端著一碗熱乎乎的麵條過來了,這一次講究的謝閣老沒有再挑剔,就著她拿來的土瓷碗斯斯文文撩起幾根麵條嘗了一口……

  難吃至極!還不如吃羊肉呢。

  「這什麼面?」謝景修忍住譏諷她的衝動,好聲好氣問她。

  「青稞面呀,我們這裡麥子的白面少,大多是粗糧面。」顏凝微笑著甜甜回答。

  青稞面謝閣老這半年來也吃過不少了,這麼難吃的還是頭一次遇到。

  可是這是小阿攆特地為他親手做的,她一雙亮晶晶地大眼睛還這樣期待地看著他,像一隻等主人褒獎的小狗,只缺一條尾巴給她左搖右晃了,該怎麼辦呢?

  可憐的謝景修只能硬著頭皮吃了小半碗,最後實在咽不下去,推脫已經吃飽,終於憋不住對她說:「我身邊有個丫鬟叫青黛,就是那個長得高高瘦瘦眉目清秀的姑娘,她廚藝絕佳,今天看到你又覺得十分投緣,你若得閒不如去找她聊聊,跟她學點手藝。要是做得像她一樣好吃,我興許還能再多吃幾口。」

  意思是說我做得難吃嗎?顏凝嘟了嘟嘴,心道這老頭看著斯文客氣,又矯情又挑剔,說話還不中聽,哼,誰要做給你吃。

  「你不服氣就自己嘗嘗。」謝景修又補上一刀。

  「好!」顏凝還真的不服氣。

  於是心機的謝閣老一手拿碗,一手挑了一筷子面湊到顏凝嘴邊,竟然作勢要親手餵她。

  「啊……謝先生,我還是自己來吧。」顏凝不知所措地漲紅了臉。

  「不要囉嗦,張嘴!你不自己吃一口,還以為我在冤枉你。」

  謝景修板著臉,口氣嚴景語音低沉,透出一種不容拒絕的威勢,顏凝被他一瞪,不情不願地張開小嘴,怯怯地看著他,又羞又為難。

  他的眼神太古怪,初看溫和,再看霸道,看久了,裡面影影綽綽都是鬱郁深情。

  塞外難得遇見漢人,小顏凝莫名地想親近他,又怕他,對他好奇,又不敢深究。

  他的眼睛裡究竟藏了什麼?為什麼要這樣看她?

  麵條餵到她嘴裡,他吃過的筷子碰到了她的舌尖,殷紅的花唇努力把面嗦進去,一動一動地勾引著謝景修。

  他盯著那對櫻唇看著看著,就想起她親吻他性器捉弄他的樣子,就是這對唇,對他做過那種淫冶的事情……

  「嗯……對不住,好像是不怎麼樣。」

  顏凝艱難咽下麵條,抱歉地看著謝景修,不是人家挑剔,是她自己廢物,還勸著這個矯情的人吃了那麼多,就怪不好意思的。

  「罷了,面好不好吃都無所謂,你這一番心意已經讓我如獲至寶了。」

  謝景修莞爾一笑,俊美無儔,取出他的絲帕隨手替顏凝抹去了下唇上沾的湯汁。

  顏凝猝不及防,愣怔在那裡,心臟漏跳一拍。

  最後那個笑容和那句話讓顏凝心臟「砰砰」直跳,她感覺這位謝先生對自己的企圖太明顯了,才認識多久就又餵吃的又幫擦嘴。

  雖然並非是什麼摸手摸臉的狎褻輕浮之事,但若論親昵可說是有過之而無不及。

  可是他偏偏一臉正色,行止文雅,言語也居高臨下地沒半點輕侮調笑,還時不時來兩句惹人生氣的話,令她二丈和尚摸不著頭腦。

  到底什麼意思?

  這裡兩人各懷心思地沉默著,氣氛變得曖昧粘稠,烤肉混著香料的刺鼻氣味到他們這裡卻變得酸酸甜甜。

  然而有的人卻實在看不下去了,白天那位英俊高傲的青年大步走來,在他倆面前站定,低頭冷冷盯著謝景修,嘴裡對顏凝說道:「蘇布達,你是自己沒手嗎?吃東西要別人餵?」

  顏凝一聽就知道他吃醋了,也懶得辯解,趁勢起身對這人淡淡說道:「奧爾格勒,我做的面太難吃了,客人吃不慣。你幫我跟族長說一聲,我送他回帳篷休息了。」

  「為什麼他回帳篷要你送?他不認得路嗎?」

  奧爾格勒聽到顏凝這麼照顧這個裝模作樣的漢人,心裡更是惱怒,面色冰寒質問她。

  謝景修低頭微微一笑也站起身來,並不與這人說話,只是對著顏凝溫聲說:「沒關係,你不用操心我,不至於就走丟了,別為了我和朋友傷了和氣。」

  他這樣說倒讓顏凝又多生出幾分歉疚,又看他神色似乎有些落寞,胸中就有那麼點說不清道不明的心疼,可是狂傲的奧爾格勒不好打發,她只得點點頭。

  「那您好好休息,明天我去找青黛姑娘讓她幫忙看看我這雙手還有沒有救。」

  謝景修聞言失笑,凝目看了她一會兒,戀戀不捨地柔聲說:「你也好好休息。」

  說完對奧爾格勒隨意一點頭,算是打了招呼,背負雙手轉身離去。

  在別處候著主人的雲素和書晴立刻過來收了自家碗筷,對顏凝意味不明地嫣然一笑,跟隨主人一起走了。

  孟錯一直在旁留意這邊保護主人,見狀也帶著青黛走了。

  顏凝心想這位謝先生帶的侍從僕人都會鑒貌辨色,而且忠心得很,這人家裡想必不一般,不知為什麼會來關外。

  「你怎麼還做面給他?」

  謝景修一走,奧爾格勒就放下剛才充滿敵意的姿態,面色語氣也緩和下來,走近顏凝皺眉問她。

  「他吃不慣我們這兒的東西,你老爹讓我多看顧著,我也是好心,可惜實在是沒下廚的天賦。你別老對別人兇巴巴的,小心被你老爹罵。」

  「我明天就叫老頭子讓他滾蛋,我看他對你不懷好意,你別傻乎乎的被人調戲了還不知道。」

  奧爾格勒喜歡顏凝,他早就私下告訴過她,儘管顏凝沒答應。

  但以他的英俊,族裡喜歡他的姑娘那麼多,他相信顏凝早晚也會被他俘虜。

  現在被一個外來人橫插一腳,原本篤定的心焦躁起來,那人看上去十分奸猾,他得快點下手把顏凝搶過來。

  顏凝心大,只覺得這位謝先生長得好看卻行徑古怪,她照常吃得好睡得香。

  可謝景修卻不像她這麼想得開,當夜就夢見白天見到的三個男人圍著他的阿攆,一個個輪流親她抱她,到後來竟然一起動手,三人緊緊環住顏凝,一左一右舔她耳朵,還有一個吻她口唇。

  可憐的小顏凝手足被縛不得反抗,淚流滿面地用眼神向他求救,他氣得肝膽俱裂,驚怒之下拔劍衝過去想要砍人,奮力一揮卻從噩夢中驚醒,滿頭冷汗。

  一定要帶她走,不管她是不是另有新歡,就算真的有了,他也要拆散他們!

  次日,行動迅速的孟錯在到處查探了一圈後,為憂心忡忡的首輔大人帶來了他想要的答案。

  「大人,屬下查清了,顏姑娘是被收屍人從屍堆中撿回來的。

  她頭上中箭,但尚有呼吸,又是女子,那個叫塞因的少年搬屍人就偷偷將她背回這裡掩藏起來,交給此處巫醫老嫗薩仁。

  因她醒來後記憶全失,無處可去,便留在此地養傷至痊癒,做了這個部落的大夫,給那位巫醫當助手。」

  「嗯。」這些和謝景修猜測的大致不差,「那三個人是怎麼回事?」

  「那位叫塞因的少年,是巫醫薩仁的孫子,從救了顏姑娘之後就對她生了情意,此人性情軟弱溫善,顏姑娘只當他是恩人友人。

  另一位叫阿木爾的也對顏姑娘情有獨鍾,他是此處的摔跤高手,性子爽朗外向古道熱腸,對孤身一人的顏姑娘諸多照顧,只是顏姑娘對他似乎也只是朋友之交。

  還有一位奧爾格勒是族長的次子,性子高傲,自視甚高,他對顏姑娘最為執著,頗有一股勢在必得之意,另外兩個情敵都不放在眼裡。」

  「哦?那顏凝呢?」謝景修手指輕扣桌面,忍著不快耐心聽了半天,發現孟錯說到這裡語氣有些異常,抬眸看向他問道。

  孟錯有點想笑,穩住聲音恭敬答道:「她似乎……似乎對此人十分厭煩,非但當眾拒絕過他的求愛,平日裡也常常躲著他繞道而行,一點面子也不給這人。」

  謝閣老終於知道他笑什麼了,在大漠尋找顏凝蹤跡的這半年,青黛對他們說了不少她在榮親王府時的事跡。

  對於她看不上眼的人,顏凝可說是無情至極,別人送的東西不是被她一口回絕,就是視若草芥弄得面目全非。

  要是人家纏她纏得緊了,她就直接找榮親王告狀派侍衛把人趕得遠遠的,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是朵高嶺之花,難以攀折,誰能想到她進了謝府在公爹面前竟然會是這麼一副嬌羞黏膩的模樣。

  這下謝景修終於放下了大半的心,情敵多是多了點,可一個個都不禁打,阿攆早晚還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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