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Dead to rights 一槍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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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這個怪物。」

  呆板的合成音響起,癲狗大露出驚奇的表情,笑顧許茂風。

  「阿爸沒痴呆耶,還會用黑武士的聲音講話。」

  許瀚洋冷冷看著他,仿佛被插管、點滴、呼吸器束縛的不是自己,而是意態張揚的輕佻卡通男。「不管我兒子承諾了你什麼,他最後一定會除掉你。我不是說他會不付錢什麼的,而是你和他之間,只能有一個活著,端看他想活得安穩些,還是一輩子受人威脅。

  「想不明白,你非但是個怪物,還是愚蠢的怪物。」

  癲狗大笑起來。

  許茂風毛骨悚然,急得雙手要搖。

  「兄弟!你……你別聽他胡說八道……」

  「我不是說你,蠢蛋。」合成音的冷蔑效果出乎意料地好。

  「你還不配。」許茂風一向懼怕父親,這種只拿錢不幹事的生活他沒啥想抱怨的,但不代表被罵「蠢蛋」也能甘之如飴。

  「你罵誰蠢蛋!」仗有癲狗撐腰,白西裝人生中頭一次沖向父親,震耳的槍響卻嚇得他縮到一旁。

  方詠心的上半身斜斜軟倒,額頭上的彈孔和睜大雙眼、不敢置信的表情,帶著不似真人的異質感。

  「生氣沒有用,兄弟。」癲狗用槍打了手勢。「你要毀掉他在意的東西。這種事很有效,而且還能心平氣和的做,對健康很好。」

  許瀚洋平靜地望著他。「怪物。」

  癲狗咧嘴一笑。

  「不好說,你那個發亮的小手手比較怪。那是什麼特效?」老人一言不發。卡通男朝許茂風攤手:「阿爸不會說的,對吧?阿爸是硬漢耶。」

  有件事許茂風始終在意,或許是癲狗一槍崩了心心讓他有點惱火,這會兒終於忍不住了,掏著快震聾的耳朵埋怨:「你老是『阿爸、阿爸』的叫,到底他是你爸還是我爸?」

  癲狗神秘一笑。

  「都是啊,不然『兄弟』叫假的嗎?你自己在外面生了幾個,老大老二也不是沒偷生,你憑什麼覺得阿爸沒有?我們如果不是親兄弟,我他媽早崩了你,敢跟我搶方詠心的處女?老大會找外人殺阿爸嗎?」

  許茂風被他一輪爆擊嘴巴都快闔不攏,越聽越有道理,聲音微顫:「所以你真的——」突然頓住。

  等一下,這樣說的話,癲狗是我哥還是我弟?

  我們明明就不像啊!

  癲狗慈祥地笑說:「老大叫許茂林,老二叫許茂山,我其實是你三哥,本名許茂火,我們四個剛好風林火山耶!」

  許茂風癱軟坐倒,喃喃叨念。

  「許茂火、許茂火……原來你真是我哥……」

  「……當然不是,蠢蛋。」

  冷不防一槍正中許瀚洋眉心,脈搏監控器發出尖銳的長「嗶——」聲。癲狗心滿意足地回過頭。

  「好了,這些都不重要,我們來找那個不見的人!我最喜歡解謎了耶,但這根本不算謎題好嗎?這整間房裡就只有一個地方能躲人,你們他媽全是白痴嗎?」獰笑著起腳踹病床,起碼有幾十公斤重的機能性看護床連同上頭斷氣的枯瘦老人平平移開近兩公尺遠,重重撞上玻璃帷幕牆,赫然露出床下抱頭蜷縮的社畜青年!

  梁盛時當然知道許瀚洋是豁出一切,替他爭取活命的機會,卻沒想到賠上兩條命,連三分鐘都沒能拖過。

  老人對卡通男的評語無比貼切,這個人是不折不扣的怪物。

  「你也有發亮的小手手耶,不要做硬漢好不好?跟人家說嘛。」

  冷不防地梁勝利自一旁掠過,將穿著不合身西裝的青年揪起,連摔帶撞摜上牆壁,一個膝錘頂得他彎腰嘔酸水,再也握不住拳頭,「喀」的一聲墨綠玉塊掉落在地。

  「老大,是這個在發光。」梁勝利將碎玉交給癲狗。「得走了。再七分鐘監視器就會重啟,來不及——」

  「好啊,別留活口。」

  卡通男乾脆到猝不及防,對蜷曲跪地的梁盛時舉槍。

  梁勝利的本能先于思考,意識到的時候他已擋在老大和哥哥之間。癲狗咧嘴一笑,仿佛在說「你該糟了」,掄著玉塊狠擊平頭青年的顴骨!

  梁勝利依稀聽見「喀喇」的骨裂聲,眼前一白,恢復意識時整個視界裡都是紅的,痛點仿佛在腫脹的臉頰和後腦杓間,不斷朝深處旋攪,否則無法解釋持續膨脹似的不適。

  哥哥遮護著自己,他知道這看起來像什麼,好在身體還能動,忍痛用槍口抵住梁盛時的腰。

  「閃……閃開。」喉嚨里像有火在燒。顱內共振也是。

  梁盛時愕然轉頭,癲狗已忍不住扶額,嘴咧得像萬聖節的南瓜。

  「勝仔,我知道你家地址,知道你妹是我的菜、應該還是處女……有沒有可能我也看過你哥的照片?這樣還要假裝不認識,你真的把老大當白痴耶。」轉頭問許茂風:

  「我看起來像白痴嗎?」

  許茂風愣了一下,拿不準癲狗想什麼,還在斟酌該怎麼說,「砰!」一聲中槍倒地,僵直的雙腿抽搐著。

  癲狗退出打空的彈夾,「喀嚓!」裝了個滿的,滑動槍機。

  「這樣你就不用一直提醒我『該走了』,因為林北不在乎。」癲狗耐著性子解釋。「並不是因為他停了兩秒都沒回答,好像在說『你就是』。」

  他嘆了口氣。

  「你是我最中意的小弟,勝仔,你跟我最像,不像旁邊這些白痴,所以老大不跟你計較。我給你兩條路走:

  「第一,幹掉你哥,買賣不能留活口,我們還有五分鐘可以下樓。這樣任務算成功,許總答應你的一千萬我保證你拿到,大家都嘿皮。

  「第二條路你護你哥,我把你們幹掉,找別人背許總的黑鍋,慶功宴的時候我會好好享受梁聖和的處女,在我干膩前她可以活著,之後就會死。年輕的器官總能賣個好價錢,她這種型不是發瘋就是自殺,應該做不了雞。」

  梁盛時不明白為何會從黑道老大嘴裡聽見妹仔的名字,但癲狗的每句話他不但聽得懂,更聽得寒毛直豎。

  這個模樣滑稽、說話無厘頭的殺人魔給他弟兩個選擇:殺了他,或全家一起死。

  哪個才是最優解顯而易見。

  弟弟拖他的領帶起身時,梁盛時居然有鬆了口氣的感覺。

  他不是為梁勝利死的,是為了妹妹和媽媽。

  看來梁勝利是為那一千萬與惡魔交易,最後也成了惡魔;若這個結果註定逃不掉,起碼得換來妹仔她們的幸福。

  他真該跟姊接買份保單的。

  「你身上沒彈匣了吧?用我的。別說老大不挺你。」

  癲狗把槍扔給梁勝利,當然拿掉了滅音器。

  梁勝利隨手接住,把佩槍塞進褲腰,舉起滿匣的新槍指著哥哥的頭,深吸一口氣,精瘦的胳膊劇烈顫抖,但抵緊額角的槍口不可能射偏。

  梁盛時閉眼縮頸,胃部痙攣到想吐,聽弟弟咆嘯似的大口吐著粗氣,似乎還罵了聲「干」,反手壓他的喉頸用力撞牆,用槍柄狠狠在他耳畔捶了幾下。

  「癲狗大不好意思,我沒辦法爆我哥的頭。」

  梁勝利的聲音嘶啞到他快認不出來,接下來的話卻讓梁盛時目瞪口呆。「可以把他扔下樓嗎?這樣就不會看到屍體了。」

  癲狗一愣,歇斯底里的大笑起來,拍手叫好,忽然又頓住。

  「這樣會比坐電梯快耶,路人一報警,條子正好來堵我們,你該不會是想弄你老大吧?」

  「別摔到街上就好。」

  梁勝利踹開玻璃帷幕門,拽梁盛時的領帶像拖狗一樣,頂著四十八樓的呼嘯風聲,橫過大半個露天花園,來到天台最外緣的女兒牆邊,一槍轟爆紅色消防箱的箱鎖,拉出消防水管扔給他。

  「纏在腰上。打死結。」

  梁盛時依言而為,無奈一手受傷一手抖,半天都打不了結,梁勝利一肘打得他仰倒在女兒牆上鼻血長流,趁著他頭暈眼花,把消防水管在西裝褲的腰帶下連捆幾匝,牢牢打了死結。

  「……翻過去。」弟弟拿槍柄敲他腦袋。

  梁盛時艱難地爬過女兒牆,牆外只有約一塊磚的寬度能落腳,材質還是滑溜的花崗岩,即使攀著牆頂的不鏽鋼髮絲紋橫柱,畢竟只有單手能用,隨時可能失足跌落。

  梁勝利槍插後腰,揪住他的領帶,反而成為社畜青年唯一的依託。

  「上吊不是應該綁脖子嗎?」玻璃病房內,不知誰小聲咕噥一句。

  癲狗翻起白眼。

  「綁腰死更慘。肋骨脊椎會一起被你的體重拉斷,斷的地方尖得要命全部反插進內臟,像你阿嬤綁肉粽一樣束起來,想像一下擰毛巾最緊的那個點就好……重力加速度你是沒學過嗎?國中沒畢業耶!」

  「金變態!」小弟倒抽一口涼氣。

  「而且這個死很慢,跟便秘一樣。」卡通男沒了解說的興致,匆匆把注意力轉回女兒牆。

  「都給我惦惦。這個沒有重播的,誰害林北錯過精彩一瞬間,我他媽一槍崩了他。」

  梁盛時很久沒有這麼近的端詳弟弟了。客廳打架時他連一下都沒揍實,多數的時候不是在打滾就是在嘔吐,活像只吐不出毛球的貓。

  梁勝利的顴骨傷得很重,半邊從眼袋到下頷都是腫的,顏色是滲著血的駭人紫醬色,撕裂傷依稀看得出玉塊上的三角移印。

  明明浮腫得厲害,卻給人輪廓微凹的感覺,顯然有某種他喊不出名堂的骨裂甚至骨折,比被手指虎打到還悽慘。

  那個黑道只用了一拳。

  這是梁盛時這輩子頭一次親眼看到人離地飛出三公尺多的,簡直像是被卡車撞到,換成是他早就死了,最起碼也不是能再站起來的傷勢。

  原來梁勝利這麼強悍,已經不是那個總黏著他、沒事老愛扯後腿的小跟班了。

  就算成了惡魔……他也能活得很好吧?

  而且他會照顧妹仔跟媽媽。

  不管日子再苦,梁勝利總能逗她們笑。

  這點他就做不到。

  涼亭中么妹的側臉浮上心頭,梁盛時滿心愧疚,又隱有些釋然,但連這份釋然都令他難受,「好好照顧她們」到嘴邊全成了哽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塊玉很重要嗎?」梁勝利沒頭沒腦問。

  對了,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梁盛時如夢初醒。

  梁勝利從他的表情確認答案,點了點頭:「別被條子拿走了。」天台風大,他似乎還說了什麼但梁盛時聽不見,於是提高分貝。

  「你有沒有保險?」

  「什麼?」

  「……你有沒有保險?」

  干你現在問這個?「沒有,我買不起——」他忽然閉口。

  那個夢。

  梁勝利笑了起來,暴腫成豬肝色的半邊凹臉比哭還難看。

  「沒關係,我有。我保了一千萬,拿不到安家費也沒差。」

  他咧著嘴說,仿佛全然感覺不到顴骨的疼痛,也可能麻木了,或者高興更多。

  「以後別兼差了,爆肝會死的。媽什麼都不知道其實很快樂,比以前爸還在的時候快樂多了,你真的不用苦自己;記得讓妹仔回去讀書,讀書才不會學壞。」

  梁勝利上次在吵架之外跟他說這麼多話,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梁盛時莫名地恐慌起來,好像馬上就要失去他似的。

  「等一下!你到底在說三小——」

  「咬緊牙齒,不然會咬到舌頭。」

  沒等他反應過來,梁勝利已將他往下推!

  失速墜落的恐懼令梁盛時全身僵硬,雲霄飛車和大怒神從來不是他會選擇的遊樂設施;正涼亭中么妹的側臉浮上心頭,梁盛時滿心愧疚,又隱有些釋然,但連這份釋然都令他難受,「好好照顧她們」到嘴邊全成了哽咽,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那塊玉很重要嗎?」梁勝利沒頭沒腦問。

  對了,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梁盛時如夢初醒。

  梁勝利從他的表情確認答案,點了點頭:「別被條子拿走了。」天台風大,他似乎還說了什麼但梁盛時聽不見,於是提高分貝。

  「你有沒有保險?」

  「什麼?」

  「……你有沒有保險?」

  干你現在問這個?「沒有,我買不起——」他忽然閉口。

  那個夢。

  梁勝利笑了起來,暴腫成豬肝色的半邊凹臉比哭還難看。

  「沒關係,我有。我保了一千萬,拿不到安家費也沒差。」

  梁勝利上次在吵架之外跟他說這麼多話,都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了,梁盛時莫名地恐慌起來,好像馬上就要失去他似的。

  「等一下!你到底在說三小——」

  「咬緊牙齒,不然會咬到舌頭。」

  沒等他反應過來,梁勝利已將他往下推!

  失速墜落的恐懼令梁盛時全身僵硬,雲霄飛車和大怒神從來不是他會選擇的遊樂設施;正當腦筋一片空白,背脊已重重撞上成片平整硬物,肺部空氣被壓出的同時,也聽到某物迸裂的脆響。

  還好不是他的脊椎。

  他摔在一個寬不到三公尺的鋼骨強化玻璃結構上,距天台的女兒牆足足有一層樓高,外牆和其他樓層一樣是現代感十足的玻璃帷幕,梁盛時能輕易望見這層樓內空空如也,除了沒有裝潢遮掩的電梯井和安全梯結構,只有居間一個超大型的鋼色圓球。

  (這是……抗風的阻尼器!)

  為了避免風力在高樓層產生令人不適的振動,摩天樓都會安放這樣的抗風阻尼器。

  梁盛時用脈搏測量電梯上升速度時,所得的結果遠比他預期得更精確:天台實際上是第四十九層,與四十七層之間還有一層安放阻尼器、僅供維修出入的無人樓層。

  接住他的外圍鋼骨結構裙片,顯然也是因維護所需而存在。

  這是梁勝利計畫好的?他怎知這裡有能接住人的地方?所以他才用消防水管綁住我,不是把我往外而是往下推……

  疑惑和恍然交錯閃現,無助於消減茫然,但梁盛時馬上意識到弟弟的計畫——如果是的話——有個致命的破綻。

  他奮力解開腰上的消防水管,無奈單手非常困難;好不容易解下,梁盛時趕緊抓著末端的金屬水喉往外扔,寬扁的水管咻咻地滑過裙片邊緣,直到「當」的一聲抽到了底才繃緊不動,而天台上的槍聲就在此時響起。

  流彈打碎女兒牆的玻璃,數不清的玻璃渣伴著利刃般的大型破片如雨傾下,儘管梁盛時抱著頭拼命往內縮,手臂大腿仍被劃傷多處。

  頭頂的槍聲由遠而近,此起彼落,依稀還有慘叫、咒罵之類;有某個短暫的片刻間聲息俱靜,某物落在梁盛時腳邊,一路骨碌碌滾到裙片邊緣,聲音聽起來和玻璃碎片完全不一樣。

  睜眼從手肘縫隙間望去,居然是那塊碎玉,怪的是它的體積似乎比印象中小了些,是肉眼就能判定的差異,絕非錯覺。

  鐫有圖騰的平滑面還是原來的樣子,縮水的應該是不規則的破碎曲面。

  圖騰的陰刻線條中,流轉著若有似無的幽芒,宛若活物。

  梁盛時想用腳把碎玉勾過來,又想抬頭窺探天台,看看是誰把玉扔下來的,突然一陣瘋狂掃射,難以計數的碎玻璃像瀑布一樣「唰!」潑下來,混著黏稠的血肉碎屑。

  一隻手歪歪斜斜伸出天台,動也不動,血漿順著癱軟的指尖淌下,但在澆落裙片之前,多數已被大風颳走。

  誇張的爆炸頭探出女兒牆。

  「……果然。」

  癲狗扛著煙硝裊裊的衝鋒鎗,擱放槍管的肩頸紅到要起水泡,他卻仿佛沒有痛覺,對滿身玻璃渣的梁盛時大笑。

  「我以為我把勝仔教得很乖很聽話,結果還是你比較厲害耶。他都不怕梁聖和被先奸後殺,死也要救你……哥哥你這麼厲害,跟我講一下那個發亮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好不好?一直好奇很難受耶。」

  「我弟……梁勝利呢?」

  癲狗腳一踢,那隻伸出天台的手應勢滑出,一團血人似的平頭青年「砰!」摔在了鋼骨結構上,落點附近的玻璃板啪啪啪迸出蛛網細紋,畢竟是同一處的二次撞擊,強化玻璃也承受不住。

  「……梁勝利!」

  梁盛時顧不得壓爆樓板,手腳並用,搶在屍體滾出裙片前一把抱住,死命蹬著腿退回玻璃牆邊。

  回神臀股背部像火燒刀割一樣的痛,樓板上拖曳著一道與他身寬相若的慘烈血跡,黏膩烏濃間有無數細碎的晶瑩反光,意識到那不是弟弟的血,而是自己磨過一地的玻璃渣所留下。

  但那又怎麼樣?他弟弟已經不會應他了。

  「梁勝利……梁勝利……」青年貼著弟弟腫脹的半張臉,滲溢蔓延的溫濕辨不清是血還是淚,無助地低聲喚著。

  別怕,有哥哥在,會沒事的。有哥哥在。

  衝鋒鎗口的焰火倒映在強化玻璃上,綻裂的樓板應聲碎裂,弟弟還溫著的屍體被子彈打得一彈一跳,梁盛時只覺得腰腹和左大腿上一陣劇痛。

  原來中彈是這種感覺。

  遠方似乎傳來尖亢的警笛響,天台槍戰打成這樣,底下的人再遲鈍也知道不對勁,恐怕已經報警。

  許茂林、許茂山兄弟現在應該急著滅證吧?

  只有這個發瘋的癲狗還在追問「發亮的東西」。

  「哥哥,你再不跟我講,我要換新彈匣了耶。你是看我癲狗沒有嗎?」喀喇幾響,是上彈匣拉槍機的聲音。

  「等……等一下!」梁盛時忍痛舉起了右手。

  被弟弟踩腫的手背上,煥發綠芒的圖騰仿佛與孤懸在平台邊緣的碎玉呼應,兩者連光暈流轉的頻率都是一致的,無比神奇。

  「你問的……是這個嗎?」

  「對!」癲狗整張臉都笑開了花,失去墨鏡遮掩,尾端下垂的三角眼初次顯得眉飛色舞,興奮到連說話都噴出大把白沫,宛若狂犬病發。

  「這什麼特效?你是怎麼弄的?」

  「你是左撇子還右撇子?」

  「蛤?」癲狗一愣。

  「左撇子。這跟發亮的小東西有什麼關係?」

  「關係到為什麼我不撿那塊玉。我慣用右手,所以我弟一來就先廢了它。但你知道世上除了左撇子和右撇子,還有第三種人嗎?」

  「……答案在你手上對吧?」癲狗興奮起來,緊盯著他高舉的右手背,拼命想從綠芒閃爍的圖騰里找出線索。

  「手手、手手、哪裡有手手……沒有手耶,只有眼睛……啊我知道了!這隻眼睛,會治好你的手!它其實是賢者之石對不對?所以阿爸才這麼寶貝——」

  「答錯了,癲狗。是我的手瞄準了你的眼睛。」

  梁盛時淡定的說。「當然不是你看到的這隻。」

  他一槍將癲狗爆頭。

  趁爆炸頭還未仰出視界,梁盛時把匣中子彈一氣打完,血瀑和著轟碎的捲髮、腦殼、皮肉等炸成一大蓬向後噴濺的燦爛煙花,確保他死得徹徹底底,無論現代醫學或賢者之石都救不活。

  梁勝利從小就謹慎,不是會讓彈匣排空不換的那種人。他插在褲腰的槍是滿匣的,之所以接過老大的槍,梁盛時猜是不願讓癲狗拿著武器而已。

  除了「不能讓弟弟掉下去」這點,梁盛時選擇抱回屍體而非拾起碎玉的另一個理由,就是塞在弟弟褲腰裡的這把槍。

  他願意賭一把槍還在不在,以及彈匣里有無子彈。

  因為世界上除了左撇子和右撇子,還有第三種人。

  他們的雙手都是慣用手,可以擇一握筆、拿筷子,還有扣扳機。

  這個秘密只有爸媽知道,但媽媽已徹底從記憶中抹去他的存在,所以連梁勝利也不曉得。

  癲狗拿衝鋒鎗居高臨下掃射,子彈貫穿梁盛時的左腿大動脈和右腎臟,兩處都是致命傷。

  親手為弟弟報了仇的社畜青年,抱著屍體倚牆癱坐,視界裡的一切開始模糊,只剩不遠處仍微微閃爍的綠芒。

  他按明滅的節奏,輕拍懷裡的梁勝利,有一搭沒一搭的哼著歌。

  梁勝利三歲前他常這麼做,現在想起來像是上輩子的事;相依為命後反而不曾如此,畢竟高中男生不吃這套,他也覺得噁心。

  但他應該要這樣做的。

  梁盛時哭得止不住淚,只有源源不絕的懊悔,比生命流逝更快。

  別怕,有哥在,沒事的。

  有哥哥在,沒事的——

  別怕……梁勝利,有哥在……哥哥會救你的。

  這次一定會。

  …

  時間和空間的感覺全消失了,如沉深海,甚至有骨碌碌冒著氣泡的模糊感覺。

  梁盛時像被海潮挾帶著穿過長長的孔隙,就這麼「咕嚕」一聲鑽入另一個異質地帶,同樣是流體,你就是能明白兩邊不一樣,可能是密度,也可能黏稠度——

  啊干。那不就是精子?我他媽是投胎了嗎?

  液壓加速流動,從原本的橫向轉為縱向,重力讓墜落感更加清晰,梁盛時意識到可能是從意念體迅速實體化的過程,「虛無」正不斷在凝結具現中。

  洪鐘般的巨大語聲,驀地自無明深淵響起。

  ——有一樣你有的東西,是你想要改變的;

  ——有一樣你有的東西,是你想要更多的;

  什麼?是誰?是在公三小?沒有人回答他。

  聲音像透體而過,又像從最深的核心迸發,既無法抵抗,也無法拒絕。

  沒有理解上的困難,代表不是真的「聽」見了什麼,而是此二問直接自明於識海,無有歧異,自然也無從逃避。

  是什麼?

  是什麼?

  聲音持續嚴厲拷問著,比他聽過的一切咆哮更轟隆震耳,卻又比所有的竊竊私語更隱密幽微,「梁盛時」的人生膠捲在他的眼前瘋狂捲動,逼迫他做出選擇。

  以為自己即將要瘋掉的時候,他終於被「擠」出了孔隙,泡在液體中的感覺忽然消失,像從幾萬呎高空被扔下。

  失速墜落的恐懼攫取他的霎那間,宏大的語聲再度響起。

  ——有一樣他有的東西,是你想要改變的;

  ——有一樣他有的東西,是你想要更多的;

  另一組陌生的人生膠捲在眼前飛轉,卻短得多,梁盛時只記得結束於滿眼的烈焰,嗆人的濃煙、悽厲的悲號……還有喉間那難以言喻的痛。

  是什麼?

  是什麼?

  干,我怎麼知道?

  人是不能有選擇困難嗎?

  網購不是有七天鑑賞期嗎?

  先吃草莓還是先吃蛋糕,難道不是一種奢侈的煩惱嗎?

  你不知道只有詐騙集團會逼你當場簽單嗎?

  為什麼要一直問一直問一直問一直問?

  梁盛時睜開眼睛。

  不是夢,體感非常真實。

  他是對的。等等,「他」指的是誰?有個名字……許瀚洋。

  真的存在著另一個世界。碎玉,綠光圖騰,鏡子裡的地球。

  記憶隨感官次第甦醒,他想起在懷裡漸涼的梁勝利,倒在血泊間睜大眼睛、眉心有個突兀彈孔的方詠心,心臟像被攢緊了般痛著。

  他們甚至還沒能開始。

  但一切還有得救,只要找到許瀚洋——

  梁勝利持槍闖入病房前,他正問許瀚洋一個至為關鍵的問題,卻沒能說完。「你在那裡叫什麼名字?」

  即使問到名字也未必有用,地球有六十億人口,用谷歌搜索,最幸運的情況下同名同姓者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光是一一排除就不知要花多少時間,何況連名字也沒有。

  靜下心之後,梁盛時才發現異世界的空氣異常清新,比他住過半年的南部某山地偏鄉還像鄉下。

  頭頂的天花板看起來像廟,就是由很多長短柱頭嵌合的那種,雕花精緻,沒上色漆,看著是舒服的木頭原色。

  不妙。空氣清新和古式造型的屋頂,是非現代文明的特徵。後腦杓下壓得脖子疼的硬質枕頭也是。

  梁盛時試著坐起身,明顯感覺肌肉無力,手臂、腹間都是……明明精神不錯,他有種睡得很飽、想起來走走跳跳的雀躍感,無奈身體不買帳。

  撐坐的過程中他多次滑倒,手都不像自己的——確實也不是——半天才意識到是臂長的緣故。

  這副身體比他用了二十八年的那副矮小很多,必須重新適應臂展,差不多就是全身換義肢的概念。

  房裡的裝潢擺設,他只在古裝劇里看過,還有身上的白色衣服。這個是叫交襟嗎?干,我下面有沒有穿內褲?

  梁盛時雙手抱頭,抑制住去撞牆的衝動。

  當聽到「另一個地球」時,他直覺是我們的地球。

  二十一世紀,有網際網路和智慧型手機,AI很可能在幾年後就演化成天網,然後把人類通通拿去種……不管有錢沒錢,找人都能倚賴科學方法,算是目標而不是一生的冒險。

  此時他才想到:一般網文講穿越,穿到古代本來就是業界潮流啊!

  十個裡頭有十一個是穿過去吹玻璃煉鋼鐵燒水泥,最後通通拿來開後宮,萬變不離其宗。

  他為什麼沒想到許瀚洋原本會是個古代人?

  梁盛時到高中都沒認真念過書,歷史爛得不行,大學只求拿到文憑,重心全放在打工賺錢,這個鏡像世界不管投射的是哪個朝代,他都沒有任何優勢。

  這是最糟糕的情況,下下籤里的下下籤,地獄級的挑戰難度。

  匡啷一聲似是摔碎了什麼,將梁盛時從自怨自艾中喚醒。

  一名少女站在房門外,雙手掩口,睜大的眼睛盈滿淚水,白嫩嫩的圓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漲起兩片酥紅。

  她的穿著無疑是古裝,但梁盛時講不出任何一件單品的名稱,只能判斷材質有綿有紗、胸口露出的一小片肚兜應該是絲綢之類。

  少女左右發上各簪了朵白山茶,有包包頭的效果,卻比包包頭更俏麗;左袖上臂繫著黃麻帶,上半身的衣服是鮮嫩的青綠,下身紗裙是白的,繡花鞋是鵝黃緞面,顏色混搭得不錯。

  他本想舉手說聲「嗨」,指尖碰到喉間的繃帶,眼前突然閃現畫面:大火、深林、翻覆的馬車,流淌到身下的鮮血,掠過喉嚨的那一抹銳光,以及隨之而來的鋒銳劇痛……

  回神弓背摀喉不住喘息,心臟撞擊胸腔的強度和頻率大概可以讓脈搏機直接燒掉,豆大的汗珠從鼻端滴落。

  嬌小的美少女坐在床沿,焦急地替他撫背。

  無論在哪個世界,美少女都是香香的,不同於梁盛時聞過任何一款化妝品和香水,少女的氣味帶著一絲溫潤的乳脂甜味,再混入些許揉碎青草嫩葉般的氣味,跟他初醒時吸入的第一口空氣同樣甘洌清新,令人難忘。

  是什麼?

  無明之聲再度自靈魂深處湧起,輾過綺想,仿佛要將他拖入深淵。

  梁盛時渾身顫抖,他很清楚這是恐懼的感覺,但並不是他的恐懼,而是另一個人的。

  陌生的片段和屬於梁盛時的部份不斷在腦海交錯,不是搶奪主導,更像是兩組齒輪對撞,不是崩軌彈開就是相嵌咬合,無論是哪個都讓他極端不適,腦袋像要炸開來似的。

  是什麼?深淵的拷問者持續逼迫他。

  別煩我……滾開!

  梁盛時捂頭揮手,將榻邊的少女揮了開來,儘管瘦削的臂膀不致將她推倒,俏臉上的錯愕卻迅速轉成了受傷,泫然欲泣的模樣令人心疼不已。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你有沒有受傷?」

  梁盛時試圖下床扶她,少女的表情變得怪異,心急如焚地撲過來,伸手摸他的額頭,連珠炮似的說了一堆話,又對房外叫喚著。

  但梁盛時一個字都聽不懂。

  兩人雞同鴨講半天,梁盛時餘光瞥見牆上字畫一樣的軸幅,赫然發現一個字也看不懂,不是楷書變草書的那種不懂,而是這裡的文字從結構上就迥異於他所知道的中文,彼此間毫無共通之處。

  是什麼?仿佛知他終於會過意來,深淵之問再度響起。

  梁盛時恍然大悟。

  這不是拷問,而是引導。就像登入遊戲時的獎勵配點,你可以不使用,但用了遊戲會更容易些,這才是獎勵的意義。

  想通這一點,用哪條已是呼之欲出。

  靈魂深處的祈者感應梁盛時的思路,奏起了磅礡震撼的響聲。

  ——有一樣他有的東西,是你想要更多的。

  當然不是記憶。這副身體主人的生前記憶,已和梁盛時的記憶糾纏在一起,也沒能幫助他理解這個世界的語言文字。這是顯而易見的陷阱。

  是什麼?深淵正等著他做出決斷,無論是明智或者愚昧。

  梁盛時定了定神,在心裡一個字、一個字地說,極端專注,以免有誤。——我要他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少爺,少爺!你怎麼了?是不是哪兒不舒服?你別嚇我……嗚嗚嗚……白姊又不在……怎麼辦……怎麼辦?」少女朝屋外叫著,隱帶哭音。

  「強福……強福!怎么半天還不來!嗚嗚嗚嗚……」

  「別……別哭了。」他輕拍少女。

  喉嚨能發出聲音,只是略有不適。令他意外的是「自己」居然還沒變聲。那得是幾歲?十四,還是十三?我的天啊。

  少女驚喜回頭,一把摟住他,兩團綿軟壓上胸膛,明顯比視覺上更肉感,居然是難得的肉彈小隻馬。

  異世界也有「穿衣顯瘦、脫衣有肉」這種珍貴的屬性麼?

  她抱了片刻才想起這樣不好,紅著小臉起身,不放心似的再給他量量額溫,吁了口氣輕拍胸脯。

  「還好沒事。我以為少爺中邪了,嘰哩呱啦說的什麼,我都聽不懂。」說著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嗯,我沒事。」

  梁盛時越過她的肩頭望出房門外,遠近都是建築、圓拱之類,也有扶疏的花木和白玉欄杆,應該是個頗豪華的莊園。

  「少爺」這個稱呼也非常關鍵。

  太好了,社畜青年想。不管眼前的處境再糟糕,有錢總比沒錢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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