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Let me die in peace 理想的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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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搞了半天,三分亭就是座雕樑畫棟的豪華大涼亭,位於野際園的人工湖上。

  伏良澤有錢到能在家裡挖出一片湖,而且還不小,三個方向各有一條蜿蜒的檐頂曲廊伸入湖中,如三頭伏岸探爪之龍,既是泊舟的碼頭——對,這湖他媽的還能撐舟,大到靠北——也是眺望湖景的絕佳地點。

  三分亭在北廊中段,也是最靠近湖岸的一條曲廊,幾乎是沿著修葺,看的應是巍峨嶔崎、高低錯落的假山山景。

  名目中雖有個「亭」字,其實三分亭就是個四面挑空無樑柱的小型宴會廳,坐緊一些擺個三五桌不成問題,但少爺設宴當然只能眾星拱月,足堪十四人圍坐的大圓桌上鋪著華麗的織錦桌巾,居間還有個中餐廳常見的轉盤,只不過是以通體瑩白的旱白玉雕成。

  僕役們流水價地捧著金銀盤上來,菜餚的酸、辣、咸香隨水風流轉飄送,引人食指大動。

  這排場連翠沅都沒敢落座,忙著指揮眾人布菜斟酒;白芷坐在他右側三點鐘方向,遙遙交疊著長腿,儀態優雅,拈銀杯依序品過五壇佳釀,末了只留下最不烈的那壇,非如少爺交待的五款並陳,看得出她沒有慣著男童的打算。

  反正梁盛時只喝啤酒。這裡又沒有。

  他不客氣地大快朵頤,做愛後的營養補充環節最開心了。

  東洲的菜餚出乎意料地合口味,扒肉條、蒸酥雞、水汆丸子、驢打滾……含甜點在內二十幾道里他只叫得出四道,還是看了「老飯骨」的緣故,但沒有一樣不好吃,調味用料符合中菜八大菜系的常識。

  看來東洲除了女孩子素質奇高,飲食也非常之贊。

  這當然是因為伏玉的身份所致。哪裡的有錢人都委屈不了。

  翠沅幾乎是驚恐地看著他狼吞虎咽,大概伏玉從來就沒能吃成這樣,敢情是餓鬼上了身。

  白芷早早就讓下人退了開去,末了大概是看不慣翠沅一驚一乍的,教她留下給少爺淨手的銅盆雪巾,也讓退下。

  小丫鬟不無擔心地瞥了少爺一眼,未敢不從,偌大的三方亭內終於只剩下主僕倆。

  梁盛時扔下啃了一半的禽腿——味道膻中帶鮮,是非常生猛的野味,意外並不難吃,後來才知道是自家園裡養的孔雀——以擰了清水的雪帕擦嘴抹手,直視清冷艷麗的白衣女郎,嘴角揚起,諱莫如深。

  人的嘴是管不住的。

  退出三方亭的僕役轉眼就會把所見散播出去,當然有可能是「少爺撞邪」、「少爺反常」等不利伏玉的風向,但也推翻了伏玉體弱多病、難以自理的過往印象,欺主的惡奴便不得不謹慎行事,以免落人口實。

  「雖然我忘了許多事,但有一件我非常確定。」梁盛時斂起笑容,演都不想演了。「我不去真鵠山。」

  「你非去不可。」

  不想這位姊接也是人後不演的類型,害他差點被茶嗆到。

  原來是同行啊,失敬失敬。

  「我以為我是野際園的主人,」梁盛時冷笑。「原來白芷姐姐才是。」

  女郎微微一震,從肩膀的細小顫動能判斷她捏緊了拳頭。

  「少爺得活著,才能繼續做野際園的主人。」

  這是赤裸裸的死亡威脅——正想著,忽聽白芷幽幽嘆息。

  「眼下只有真鵠山青帝觀,能保少爺免遭毒手。我此前才說與少爺聽的,少爺忒快便拋到腦後了麼?」如泣如訴,十分幽怨。

  她那輕咬唇珠、忍著委屈心痛的俏麗模樣令人胸口一揪,恨不得甩自己幾個耳光。

  這轉折來得太快,梁盛時一下反應不過來,有些目瞪口呆。

  卻見白芷起身離座,腰肢款擺,漫步至漏空的雕花圍欄邊,如此纖細窈窕的人兒,意外的屁股很翹,渾圓的臀型自繃緊的裙底浮出,鼓脹脹的十分有肉;以沉甸的臀底為標線,以下全是腿,比例明顯超過身長的二分之一,是肉眼就能輕易分辨的修長,無法相信她只有不到一米六的身高。

  梁盛時看得入迷,女郎渾不知背後有雙垂涎欲滴的餓狼賊眼在視奸自己,柔荑一比,綴著精緻繡邊的紗袖滑落肘間,裸出欺霜賽雪、宛若鶴頸的纖直藕臂,指著假山間一塊巨大的黑色豎岩。

  「老爺曾說,這座『苦心岩』乃世間岩母,非金非鐵卻堅逾金鐵,天下五道間僅此一塊,整座野際園加起來的價值都不及它。當年我不信,老爺讓我拿著刀子去刮它一刮,任憑我如何使勁,岩石表面連一條粉痕都沒留下,始信是真。」

  黑色大岩快有一層樓高,啞光近乎無光的表面與周圍格格不入,像是在奇石間放了枚哥斯拉蛋似的,沒想到有這等來頭,也不知是不是伏良澤信口開河,騙著情婦玩。

  因為梁盛時明顯看到了反例。

  「若是真,上頭那幾個怪模怪樣的圖形,莫不是妖刀才能刻得上去?」白芷微露詫異。

  「妖刀之亂是十年前的事了,是誰人與你嚼的舌根?」梁盛時在心中擊掌,強忍著一躍而起的衝動。

  太好了,終於能標定時間軸了!

  妖刀亂後十年,那就是距本傳約二十年,差不多是【魚龍舞】的開場,十七爺才剛要送韓雪色上山,此舉間接引發了重創奇宮的大事件「通天頂慘變」。

  按第一部卷首人設,假岳現在十歲,明棧雪四歲,大炮連受精卵都不是,應該還在上輩子準備去投胎……可惡!這下六大女主都沒戲了啊!

  白芷見他久久不語,滿面落寞,想起翠沅說他犯了臆症,明兒一早得趕緊派車接吳大夫來瞧。

  少爺看著病得不輕,決定把握機會再說服他一次,指著岩上塗鴉似的怪異圖樣,神色肅穆。

  「這些圖樣,便是少爺須得上真鵠山的原因。」

  梁盛時一凜回神,仔細端詳著。

  塗鴉的最怪異處,在於明顯不是出於一人之手,而是彼此相疊,毫無構圖美感可言,反而透著難以言喻的猙獰肅殺。

  塗鴉的最底層是個巨大的「X」,中間數橫,仿佛長出三對翅膀,可想見某人在岩前躍起,雙刀交錯後再反手數掠,這才墜下,出刀快到不可思議。

  俐落的刀痕間填滿烏濃深漬,潑墨般四濺開來,不用想也知道是血,不然是老乾媽麼?

  血涸至今,濃漬依舊清晰可見,恐怕是挾著大把新鮮血肉砍落,才能吃得這麼深。

  X型血痕的中央深深陷入幾個手掌印子,交疊錯落,幾乎不可能是人為雕刻而成,特別是那種後手把前手壓印過去的效果,自然到看不出半點斧鑿痕跡。

  第三部分就單純些,留圖之人刻意避開前兩個神經病的「簽名」交鋒,只在斜上方刻劃幾筆,便是缺乏藝術細胞如梁盛時,也看得出畫的是墜落的流星。

  「老爺和少爺在莊外遇襲的那晚,野際園也出了事。」白芷娓娓說道。——果然。

  伏玉和伏良澤是一起出門的,因著某個不明理由,兇手放了他一馬,但梁盛時沒想到對方接著就來野際園逞凶。

  有沒有可能是伏玉喉部中刀後滾落山崖之類,兇手找不到「屍體」,以為他負傷逃回野際園,才來趕場滅口?

  「我們是隔天清晨才發現岩上留有血跡刀痕,護院中武功最強的四位也不知所蹤。因為很快便接到老爺的惡耗,沒想到要報官,一個多月後四具腐爛的屍體浮出湖面,方知四名護院被捆了鐵鏈重物,沉入湖底,怕是在那一晚便已遭到毒手。」

  難怪翠沅聽到設宴三分亭,便嚇得全無血色,對熟知內情的人來說這裡便不是兇案現場,也是妥妥的棄屍地,這飯誰能吃得香?

  梁盛時忍著湧起的反胃感,心裡問候了白芷的祖宗十八代。難怪只喝酒呢,原來是為了避穢氣啊。干你媽的!

  殺死伏良澤的連環殺人魔,在衙門的代號就叫「非離罪手」。

  因為活著的目證幾乎沒有,已知的全是間接特徵:用刀,刀法快絕;殺人處必有篝火;現身時或伴隨著鈴聲、鼓聲;交手無幸。

  也就是說正面對抗過它的,無人能存活。

  一個也沒有。

  梁盛時會過意來,原來不是X長著三對翅膀,而是非離罪手的「非」字。(干你媽的兇手簽名加犯罪預告。)

  想著背脊一陣惡寒。

  雖未報官,看到恐怖的染血刀痕,護院武師當天便走了一半,連個來吵資遣費的都沒有,大概是怕被慰留。

  更離奇的事發生在翌日。

  打掃曲廊的僕役發現刀痕中央多了幾枚掌印,剩下的護院又走了一半,還有幾名長工也不肯幹了,匆匆結了薪酬連夜離莊。

  「我猜,流星塗鴉該不是第三晚刻的吧?」

  白芷自不懂什麼是「塗鴉」,直覺少爺說的是「圖樣」,無意深究,蛾眉微顰輕輕頷首。

  「正是如此。野際園現時沒有護院,連男丁都不及往昔的一半,倒是女子中還沒人逃走,是我讓她們拿了安家費返家,以免禍端忽起,死的人太多。」

  (所以被遣走的,說不定與她關係更好。)

  畢竟風險就擺在那兒。梁盛時想起翠沅也要回家,心中對白衣女郎的厭惡似乎略有消減。

  這三個能在「苦心岩」留印的王八蛋,絕對是頂尖的高手。

  到了這份上,就算官府疑心血痕有異,也無人敢近野際園一步;有三名武功深不可測的變態——包括窮凶極惡的殺人魔——爭先恐後將此地標示為我的,得有多傻才不知道塊陶?

  微妙的均勢在未崩潰之前,居然成了超強的防護盾,也是令人啼笑皆非。唯一的例外就是——

  「……我。」梁盛時嘆氣。「非離罪手殺過我一次,他留的肯定不是簽名,而是殺人預告。」要不是有掌印和流星攪局,殺人魔早就來銷案了。

  白芷想到保全少主的唯一辦法,就是把他送進非離罪手絕不敢造次的地方。

  伏良澤似乎長期資助著真鵠山,身為山下最大的地主,伏家的獨苗肯上山學神仙方術,諸脈無不倒履相迎,就看小少爺想去哪兒。

  這是大一科系任選的超禮遇入學優待,妥妥的鑽石VIP。

  白芷轉過身,蓮步交錯,好聞的脂粉香氣撲面而來,忽在他膝畔娉娉婷婷地蹲下,握住他的手,仰頭輕道:

  「我知道山上不比家裡,但白芷不會讓少爺受苦的。護送少爺返家那位,與真鵠山亦有淵源,指點了一條明路。我已安排妥當,三日後在桐葉子渡口,會有山上的仙長前來迎接少爺。

  「少爺在山上好生習武讀書,好好長大,過得幾年歹人伏誅,又或少爺武功有成,與師長同門關係密切,互通聲息,留印的惡徒再不敢造次,野際園伏氏才有再興之日。請少爺聽我的話,少爺打小便喊我『白芷姐姐』至今,豈有姐姐害弟弟的道理?」

  言談間幽香沁人,卻非是胭脂水粉的味道,而是發自襟內,溫熱之中似有淡淡醪醇,分不清是口脂香裡帶的,還是她飲下的那杯酒已隨血行散入嬌軀,致使體香帶些許芳醺,比美酒還要醉人。

  她說得情真意切,柔腸百轉的哀婉之色竟比高傲冷艷的樣子更動人,尤其跪在膝畔仰頭傾訴的模樣,讓他想起小時候媽媽和自己說話的樣子;姐弟相稱一節,更令社畜青年想起了梁勝利,胸口一揪,登時心軟。

  形勢比人強。他不懂武功,打肯定是打不過,除託庇觀海天門之外,確實沒有更理想的應對,「嗯」的一聲,當是答應了女郎。

  白芷笑逐顏開,瞬間如冰雪消融,百花綻放,說不出的明艷動人,又是另一番絕妙滋味。

  一個女人居然有三種風情,切換之順暢如滑水,毫無扞格,只能說令他大開眼界,心癢難騷,驀地想到一事。

  「我上山之後,野際園這廂是不是就安全了?」

  白芷沉吟片刻,答得十分謹慎。「甚有可能。」

  「既然如此,那我有個條件。」梁盛時不給她閃躲的機會,怡然道:「留下翠沅,別趕她回老家。」

  …

  三天的時間轉瞬即逝。

  亭中夜宴後,白芷覷了個空子把翠沅拎進房裡,梁盛時猜想是狠狠拷問了她一番,出來時翠沅面紅過耳,扭捏得半死,當晚白芷就到老爺院裡睡了,此後一步都沒踏進勻雪院,可見已知兩人間的關係,不想當礙事的電燈泡,隔牆聽著小倆口整夜炮聲隆隆的,自找難受。

  偶有見面,也是讓翠沅於傳膳時順便傳話,約在老爺的書齋相談,多少有點測試伏玉體力的意味,和把勻雪院讓給他們當炮房的意思是一樣的。

  承她如此盛情,梁盛時也老實不客氣,與翠沅沒羞沒臊的干足三天,解鎖了各種體位。

  翠沅對女上男下的騎乘位極有天分,她那異常薄窄的纖細腰肢,緩緩扭動時的視覺效果難以形容,甚至比彈撞晃顫的沉甸美乳更攫人目光。

  往往扭著扭著,他就無預警地洶湧而出,泄意來得猝不及防,無法分辨是她柳腰太媚,還是小穴太緊,但三日間少數的幾回內射全是這個體位。

  翠沅待他半點沒變,還是原先貼心體己的小丫鬟,倒是梁盛時有些暈船,心情已和初時大不相同,大概能總結為「給你干卻只把你當弟弟」、「對你充滿感情除了愛情以外」兩條,不能說不失落,仔細想想又沒啥可抱怨的。

  人有即貪,見識過白芷驚人的冷艷美貌,就無法單守著一個小翠沅了。

  況且三日間多見園中丫鬟,先不說有沒比翠沅漂亮,光是想召來嘗嘗鮮的,雙手十指都數不完,若非是離情依依,很難獨沽翠沅一味。

  打破主僕這層隔閡,頂多是爽干一晚吧,享受完戀愛的感覺,之後又該如何善後?維持現狀,說不定才是最好的。

  至於書齋對談,也非閒話家常,梁盛時想多搜集關於「非離罪手」的信息,但不是白芷所知有限,而是整個武林都對這個煞星一無所知,只能論論名號由來。

  連續殺人魔為什麼會有如此文謅謅的代號,蓋因三十多年前這廝首度犯案,便將湖陽城南的名剎沙摩吠陀寺屠戮一空,住持蘇月天詠死前以指沾燈油,在地面寫下「知非即離,離幻即覺」後才被斷首。

  這個極可能是在暗示兇手身份的死前留書卻未被抹去,殺人魔對它做了更有創意的處置。

  噴涌的頸血如雨澆落,在無頭屍體四周積成血泊,兇手投火其中,熊熊燃燒的「知非即離」八字最終以烏赤的灼痕留於涸血中,據說見過的人始信世間有魔,絕非虛構。

  充滿戲劇性的誇張處刑風格,以及在鄰近鬼市的大邑名寺一夜斬殺數十人,明明附近的商鋪遊人事後回想起來,似乎隱約聽見悠斷的鈴聲鼓聲,卻無一察覺山門緊閉的沙摩吠陀寺中正發生慘案……

  妖魔般不可思議的犯罪手法,益發使得殺人魔的形象玄乎起來,滿滿的狂信者獻祭感,「非離罪手」這個帶有佛經故事意味的代稱就這麼定下來。

  當然非離罪手殺的不只是僧尼而已,只是在那時人們還不知道。

  「等一下。」梁盛時聽出一個問題。「所以說這人殺了三十年,犯下二十七樁大案,那是一年干一件的意思嗎?」搞百貨周年慶是吧?

  白芷搖頭。

  「三十年前他連做七件大案,於半年間,所殺皆是高僧名士、朝廷官員,當然還有武林高手,而後便銷聲匿跡。再出約莫是三四年前吧?這回殺的全是豪門富戶,劫掠財物。」

  ——那就是兩個人。

  但梁盛時沒說出口。

  他本就懷疑三十年的時間跨度,對犯案所需體力的考驗相當嚴峻,看起來更像是原本的非離罪手達到目的後退休,經過二十多年才又出現了拷貝貓。

  專殺有錢人,不是劫財就是仇富;這種沒什麼目的性的犯罪者會執著於伏玉,很可能是男童死而復生引起它的興趣,也可能是伏玉目擊了對它不利的東西——譬如真面目之類。

  至於掌印,白芷毫無頭緒,畢竟也沒有六根指頭或貓咪肉球之類易於辨認的特徵,想查也沒個方向。

  那墜落的流星呢?

  「傳說中有個叫『飛流十九凶』的神秘組織,以流星為號。」白芷表情有些複雜。

  「除此之外,就沒有更多的線索了。提供消息的耆老也說幾十年沒聽有飛流十九凶的消息,只知似與真鵠山有些過節,百年前曾有闖山惡鬥的傳聞,雙方死傷慘重,應有強橫的實力。」

  但觀海天門有十八宗脈幾百座道觀,根本傳銷老鼠會,人多死得起。

  飛流十九凶乍看牛逼哄哄,撞上血條怪,菁英死完就沒了,下場就是沉寂百年,眼睜睜看著真鵠山蒸蒸日上,示範一把什麼叫打不死的小強。

  考慮到伏良澤的金主身份,若教梁盛時來調查飛流十九凶留記動機的話,他會從查帳入手。

  伏家必有某些利益,在伏良澤死後產生移轉,將損及飛流十九凶的好處,才警告想出手的人別輕舉妄動。

  表面上是真鵠山金主的伏良澤,台面下居然支持天門的死對頭?

  不好說,然而利益流向的推理結論是不變的。

  總之飛流十九凶於此時現身留記,為的正是維護利益,而且確定對方一定看得懂。

  從順序來看,警告的對象不是非離罪手,而是手掌印。

  繼續往下推,則手掌印的主人極有可能來自於真鵠山。

  刀痕→快樂犯,模仿「非離罪手」,意在滅口;

  掌印→自認為的既得利益者,警告前者別亂來;

  流星→台面下的實質獲益者,警告前者別亂來;

  大概可以整理成這樣。

  理論上破解了流星的身份,就能推出掌印是誰,兩者都與真鵠山脫不了關係。

  伏良澤生前若有黑色小本本——aka密帳——的話,裡頭肯定有關於這兩個傢伙的線索,搞不好名字就大剌剌地寫在「項目」那欄里。

  但他不想讓白芷去查金流,以免女郎引火上身,禍及野際園。等到了真鵠山,再伺機打聽推敲,循線查訪,總比白芷攪和進來強。

  …

  從野際園乘牛車往俗稱「桐葉子渡」的翦桐津,光走陸路就得花一上午,畢竟走出伏家的幅員需要一小時,這樣一想果然真鵠山還算「在附近」。

  我是高估了東洲的交通工具,還是低估了便宜老爸的身家啊!

  梁盛時忍不住苦笑。

  他們在途經的市集吃了午飯,抵達渡口時已是午後。

  真鵠山據說周遭全是河流,濕地沼澤遍布,蘆葦叢生,過河處也特別多。

  沿途的聚落大多以橋、渡口為中心,四向擴散;沿水路走,一定能找到吃飯歇腳買東西的地方,雖不到都市化的程度,肯定有鄉下村鎮的規模,沒有真正意義上的荒山野嶺,再小條的路都有零星的行人經過,稱得上絡繹不絕。

  即使如此,「越走人越少」的感覺梁盛時還是有的。

  桐葉子渡在真鵠山的聯外網絡上是冷門點,天門之人選在這裡交割,百分百是為了避人耳目。

  但在會合之前,少爺的安全仍是伏家這邊要負責的。學校肯派人來接已經十足禮遇了,到府收貨是在糟踐誰?人觀海天門不要臉的麼?

  白芷四處奔走,除了打聽流星記號的來歷,也大撒幣的弄來一幫護衛,明面上騎馬環護牛車的有四位,算上扮成家丁腳夫的,大約有十餘人之譜。

  真正的野際園家丁由名叫強福的沉默漢子率領,他身高絕對有一百九,身板結實得像山岩,據說老爺生前十分信賴,到哪兒都帶著強福。

  梁盛時甦醒時,翠沅往外喊的就是他,殊不知當日強福隨白芷外出拜訪鄰鎮一位退休的鏢師,商議引介護衛之事,整天都不在莊園內。

  桐葉子渡口邊上,只有兩爿簡陋的茶棚,無有攤商,碼頭破爛到泊不了船,舢舨都是拖上蘆叢泥岸,翻過來曬太陽,兩側各有十來艘。

  棚內擺得板桌八九張,清晨黃昏若有舟至,便直接在棚外賣魚。

  此際有人的桌子約莫占一半,兩桌看似鄉人閒嗑牙,一桌是名笠破袍陳、身形微佝的初老道人,其餘不是卸柴搧風的樵夫,就是擱了半簍賣不出去的河鮮的釣客舟子,桌板上連茶盅都沒翻起,夥計也懶得招呼,就是坐著歇腿的。

  遠處樹蔭下還有幾人垂釣,這桐葉子渡口與其說悠閒,其實更多的是蕭條。

  野際園一行人來,棚下登時就不夠坐了,茶棚夥計殷勤招待,白芷替護衛們要了茶水點心,讓眾人把余桌坐滿,自己和翠沅在車裡陪少爺,主僕仨儘量少拋頭露面;這一等,便足足等了大半個時辰。

  原本也想過那名斜戴破笠的道人,會不會是青帝觀派來的,但委實太不稱頭,難以相信是堂堂天門劍脈魁首的門下,亦未主動上前,不像是接頭之人。

  及至道人起身會帳,一枚一枚數著銅錢的吝嗇模樣更是毫無大派器度,扶桌一瘸一拐地走將出去,居然拖了條腿,一身酸腐的隔夜酒氣,顯然是來喝醒酒茶的,斷不能是什麼深藏不露的道門名宿。

  正當護衛們等得不耐,遠處一葉扁舟撐來,未及近岸,兩名高冠青袍、背懸長劍的青年道士已一前一後,飛上碼頭,直如鳶鴻下水,輕飄飄的身法瞧著如神仙一般,說不出的好看。

  白芷掀開捲簾,二道眼睛一亮,趨前稽首。「貧道藍仲子、白雲霄有禮。敢問姑娘,車內坐的可是野際園少東家?」

  「兩位仙長請了。」白芷既未下車,連捲簾都未全起,淡然道:「敢問仙籍何寄,可有什麼證明?」未認伏玉的身份,顯然也有顧忌。

  自稱「藍仲子」的青年道人也不生氣,取出一枚玉牌,刻著大大的「青帝觀」三字,捲起流蘇捧交白芷。

  「姑娘但瞧不妨。觀主說了,既是百花鏡廬的蘇師妹引介,敝觀無論如何也得賣這個面子,少東家若無意習武,學點強身健體、延年益壽的方術也是好的。」

  白芷翻來覆去檢查玉牌,瞧不出什麼端倪。

  安排伏玉上山的那人女郎信得過,對方也確實說了會拜託代掌百花鏡廬的蘇靜珂蘇師姊出面,讓少爺暫寄青帝觀中,當個不用晨昏日課的記名弟子,視情況再看看要不要拜師,即使拜師也就是走個形式而已。

  說帖對合,便能確定來者無誤,不是歹人冒充。

  正欲喊少爺下車拜見師兄,忽聽一人冷哼道:「我走鏢二十餘載,雖已金盆洗手,退出江湖多年,昔日與青帝觀的魏王存道長也有一面之緣。青帝觀雖有個『青』字,入室弟子的腰牌卻是以羊脂白玉雕成,二位是哪來的西貝貨,敢拿這玩意來現眼?」

  說話的是眾護衛中身份最高、年紀最長的老鏢師,人稱「鐵獅子」黎弘遠,待過鎮海鏢局的兩湖支局,其後任職的東家雖越換越小、越換越僻,好歹也是以一介總鏢頭的身份退隱,如今在鄰鎮含飴弄孫,不問世事。

  野際園爆出苦心岩三印以來,白芷是捧著銀子都找不到人手,好不容易才說動退休的黎總鏢頭,這趟來的護衛全是其人脈,也是他提出讓多數護衛扮成家丁的主意。

  藍仲子不慌不忙,請教了黎弘遠的名號,連稱久仰,從容道:「腰牌形制屢經修改,師叔祖那輩用的是白玉,我等所用是青玉,皆為本觀所出。」

  「原來如此。」

  黎弘遠點頭,鏗啷一聲擎出單刀,左右見狀各挺兵刃,散成大圈將二人圍住,果然是訓練有素的趟子手。

  「我既未見過魏道長,自也沒有什麼白玉腰牌,全是胡謅,你竟能順著話頭扯犢子,都不帶臉紅的。白姑娘,這倆混球是西貝貨,少爺斷不可交與他們。」白芷俏臉微變。

  藍仲子與白雲霄交換眼色,按下師弟握拳之手,轉頭笑道:「黎總鏢頭,莫說江湖門派,尋常大戶人家,又或署衙鏢局,出入難道不需信物麼?不是腰牌,便是名刺,所用不出玉木金石,玉中又只分青、白二色……便說巧合,其實也算不得真巧合,是也不是?」

  黎弘遠冷哼一聲,雖未接口,明顯有些動搖。

  畢竟排列組合排一排就知道,這藍仲子倒也不是信口開河,信物/材質的選項就那幾個,蒙中的機率擺在那兒,委實不低。

  觀海天門在東海勢力之大,不是區區鄉下鏢師惹得起,這兩名道士是假的也就罷了,萬一是真,便是大大得罪了青帝觀,管叫黎弘遠吃不完兜著走。

  他一霎間的猶豫瞞不過弟子同僚的眼睛,幾人不約而同垂落兵器,二道便於此時發難!

  藍仲子一背長劍頭臂穿出,連劍帶鞘,專打眾人執兵之手,只聽啪啪啪的連珠密響,繼而鏗啷啷一陣墜地聲,鏢師們的武器掉了一地。

  幾乎在同時,白雲霄掠向牛車,踏轅掀簾,颼地穿入,在雙姝的尖叫聲中倏又自車後穿出,臂間已多了個玉雪可愛的小男孩,滿臉茫然,渾不知發生何事,卻不是野際園的少主伏玉是誰?

  「……少爺!」白芷、翠沅雙雙撲至,白雲霄退了一步,見師兄以眼神示意,爽快鬆手放人。

  翠沅緊緊將少爺抱在懷裡,白芷回臂將她倆遮護在後,開口欲言,忽又無語,眼中的驚疑漸漸消褪,顯然想到一處關鍵。

  「我等若是歹人,白姑娘以為眼下該是何等景況?」藍仲子好整以暇地負劍於後,代她說出了心思。

  他若拔出青鋼劍,這會兒已不會有活著的護衛鏢師,至少沒人保得住手,遑論白雲霄進出牛車如無人之境,連雙姝衣袂都未沾到一角,有心的話莫說少爺,三人盡都殺了,何須多言?

  黎弘遠回過神來,老臉微紅,拾起單刀倒持拱手,低道:「天門神技,黎某甘拜下風。適才多有得罪,望二位道長海涵。」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幾歲,說不出的落寞蕭索。

  「總鏢頭客氣。我等攜儀劍下山,便無動手的打算,同道間小小誤會,無傷大雅,總鏢頭毋須介懷。」藍仲子稽首還禮,盡顯名門子弟的風範。

  白芷更無懷疑,讓翠沅放開少主,牽他的手道:「少爺,是時候啦。這兩位道長以後便是你師兄,要好生聽他們的話。過些時候,我們再去瞧你。」翠沅眼眶微紅,忍著不讓淚水滾出,囑他保重身體,專心修習神仙方術云云,情意十分真切。

  藍、白二道各掖他一邊臂膀,藍仲子朗聲道:「後會有期!」雙雙飛起,挾男童落於舟上。

  這會兒船還未靠岸,船家反向一撐,悠悠退入蘆葦叢中。

  遠山漸近,巒影漸濃,渡頭諸人卻越發淡去,終至消失在粼粼波光之間。

  登岸不遠,就是山道入口,三人一路蜿蜒拾級,藍、白二道始終走在前頭,既未交談,也非一前一後夾著他,仿佛不怕男童逃跑。

  想來是自負輕功,哪怕伏玉突然掉頭狂奔,也跑不出兩人縱身一躍飛上碼頭的距離,有甚好擔心的?

  這條山道破爛不堪,鋪磚隳壞,只比獸徑略好些,走了半天都沒見人,似乎合情合理。

  即使有得自現實肉體的壓縮血條,梁盛時也走得有些喘,好不容易聽見潺潺水聲,離開步道,三步並兩步跑到旁邊一處凸崖,見崖外一線瀑布孤懸,下方黑呼呼的不知有多高,飛流拍打水面的聲音很遠,很難判斷究竟是水量太少,抑或段差太高。

  希望水潭夠深。梁盛時心想。

  還沒喘過氣來,二道已在身後幾米處,來得無聲無息。

  藍仲子笑顧師弟:「我就說少東家不是要逃跑。誰沒事跑到這種絕地?」聲音依舊動聽,語氣卻出乎意料地輕佻,原本仙風道骨、面具一般的從容神態仿佛活了起來,看著就像隨處可見的二十出頭的年輕人。

  白雲霄全無笑意,瘦臉在即將消逝的夕陽下益發青白。

  這股本人毫無自覺的狠勁和戾氣,讓他想起了梁勝利。

  想在道上混出頭的人都有這種表情。

  「我不喜歡這個小孩。他一點都不像體弱多病的樣子。」

  藍仲子哈哈大笑。

  「對耶,我們一路加快,他卻始終都能追上……少東家,敢情你是偷偷練過武的,只是平時深藏不露而已,來咱們真鵠山,莫非是想踢館?」

  青年道士的口吻莫名令他聯想到癲狗大。

  該是那種肆無忌憚、近乎愉悅犯的氣質吧?

  無序的混沌,難以預測的暴走初號機。

  他直覺這人比面色陰沉、惡意直接無隱的白雲霄更危險。

  怪物。耳畔仿佛又響起許瀚洋那無機質的人工合成音。

  梁盛時一屁股在崖畔坐下,背對瀑布,這樣起碼不用擔心腹背受敵,撓了撓汗濕的發頂,「嘖」的一聲呲牙,滿臉的意興闌珊。

  「殺人棄屍,前頭至少有三處合適,你二位偏要往上走,就為了看我能不能跟得上?拜託,專業一點好嗎?這麼幼稚,將來出社會怎麼辦?

  「還有你,白臉的……說的就是你,別東張西望。剛才在桐葉子渡口,你打算殺了所有人吧?遇到一點狀況就想掀桌,你他媽小學生麼?看看你師兄的表情管理多好,你連情緒管理都有問題,以為殺手這一行這麼好混?」

  就算一半以上的話聽不懂,藍仲子也明白他在說什麼,神色倏凝,眥目挑眉,如面具般僵住的笑意倍顯猙獰。

  清越的「鏗啷」長聲餘音未止,𫓽的一響,白雲霄橫劍當胸小退半步,卻是被師兄拔劍一抽,打斷了他和身撲前的取命劍式,錯愕與憤怒幾乎同時占據青瘦的臉龐。

  「李怨麟,你發什麼癲!」行動中不叫代號叫真名也是大忌喔,你個細狗。

  「別急,聽聽他怎麼說。」化名「藍仲子」的李怨麟頭也不回,長劍指地,眉飛色舞的猙獰笑容又更像興奮得搓手手的癲狗一些,令人不寒而慄。

  「你是怎麼瞧出來的?我很好奇。」

  「當然是腰牌。」

  梁盛時百無聊賴地咂嘴,懶得再跟他廢話,一鍵把仇恨值拉滿。

  「那是你們兩個白痴自作主張吧?客戶要知道你們這麼天才,一早剁了你二位,免得丟人,以後在業界都不用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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