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Frenemy 老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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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代掌教要親自行功為伏玉調復氣血,嚴禁外人干擾,連田寇恩都不得不退下,此際莫不是在院外把守著,誰也不讓進。

  這是徹頭徹尾的密室,就差殺人了。

  與伏玉的靈魂連結,讓他在水崖遇上殺害伏良澤父子的兇手時難掩震動,因而露出馬腳,為此他捨棄了伏玉的情感。

  直到此刻,梁盛時才發現高估了自己,原來直面真兇的悚栗驚恐,竟是如此難當,根本顧不上審視自己到底演得真不真,藏得夠不夠深。

  龍跨海是窺見過他與李怨麟、吳慕情周旋的,天真無辜的小男孩人設肯定誆不了他,好在天門代掌教位高權重,小屁孩伏玉在這種大人物跟前手足無措些,亦屬自然。

  「您……您是掌教真人麼?」微顫的語聲完全不是作偽,而且越說越抖,根本停不下來。「我……我方才在外頭見……見過您……」

  龍跨海眯起了淺褐色的眼睛,似在評估「小鬼是不是在裝蒜」。

  梁盛時發現他的五官輪廓有點混血感,不是真像洋人,是如混了點閃米特人的血統般,眼鼻特別深邃,略淺的瞳色也是。

  他靠端詳「這傢伙還有哪裡帥」來轉移注意力,以免漏餡掛點。

  「伏良澤什麼都沒告訴你麼?」粗獷英俊的黑袍男子冷不防問。

  「家父……嗚……不幸遇害,那晚的事……我都記不得啦!就算爹……就算先父說過什麼,我也……嗚嗚……」

  梁盛時不想承認是被眼前形勢嚇哭的,但對效果頗為自信,畢竟差一步就要嚇尿了,誰來看都不能說是假。

  果然龍跨海滿意地點頭,將男童攙起。

  「走,這兒風大,咱們還是裡頭說話。」

  正廳的格局就是古裝片裡常見的那種;翹頭案前的主位,是兩把太師椅中間夾了張小方幾,左右一排四張的僧帽椅,隔廳相對,椅子和椅子間同樣是夾著几案的設置,方便客人端杯飲茶。

  翹頭案是倚牆朝門放的,其上架著兩柄連鞘青鋼劍,雖說不過是陳設而已,仍瞧得梁盛時膽戰心驚。

  龍跨海落座主位,擺手示意他坐在右首的第一把椅子上,椅畔幾頂的茶盅尚未撤下,應是程繼璞等人方才所用,而一部沒有題封的手抄陳冊就大喇喇地擱在茶盅邊上,一副「就怕你不翻」的架式。

  (干!這不就是魏王存的小本本!莫非……他還在試探我?)

  反正絕對不是伴手禮就是了。梁盛時連餘光都不多瞟一下,規規矩矩坐著,雙手放在膝上,專等跛豪開示。

  「寇恩應該對你說明過,你用不著真的習武。」龍跨海撣了撣膝腿,笑道:「若真要學,五道間沒有比天門更好的地方,你算來對了。寇恩和他幾個師弟雖在我座下,實非我親授,乃我石字輩的師叔們所傳,而這是有原因的。自雲來祖師開基以來,本山歷代掌教都是出家受戒的道者,除祖師之外,未有第二名俗家掌教。我想打破這個慣例。」

  社畜青年恍然大悟。

  觀海天門自詡天下道宗,推一名能娶妻生子、飲酒吃肉的武人為道魁,老實說也難服眾。

  龍跨海事實上的師父吞鯢子早就幫他規劃好了,透過不婚不育、不立傳承等嚴苛束縛,讓龍跨海在大位上所受到的限制等同出家,甚至犧牲更大,以防杜悠悠眾口。

  反正不讓俗家弟子接掌大位,說到底,也只是怕淪為家天下的一姓禁臠罷了,沒有子女徒弟的光杆兒司令,啥也家不了。

  饒是如此,此一構想也醞釀、推及了近三十年的時間,經吞鯢子、靈石、龍跨海三代,才終於說服了逾半宗脈,打算於此終結諸事代理、大位虛懸的十年過渡,正式告別聖戰劫餘,為觀海天門翻開新頁。

  「今年六月的雷部大比之上,趁表揚擂台勝主的當兒,由諸脈宗主聯名上書,推舉我為正式的天門掌教,我也將順勢扶正各祖壇的觀主,結束這荒謬絕論的十年代理之期。」龍跨海笑道:

  「在那之後,我名下便不能再有徒弟。你若想學武,我還能教你幾個月。」伸出右手,在地面的細墁鋪石上一按,留下一枚深約分許、指掌宛然的手掌印,然後又隨手抹去,仿佛那鋪面非是堅石,就是團爛泥巴。

  梁盛時驚得汗流浹背,須緊咬牙根才不致叫出。

  龍跨海正在觀察他。

  毋寧說正是為了試探男童,天門代掌教才如許造作。

  用不著精細比對,這乍現倏隱的手掌印,和野際園的苦心岩上所留,絕對是出自一人之手,五指箕張的幅度幾乎一樣,尤其微彎的無名指和分得很開的尾指,常人不刻意為之,絕難如此。

  到底是示威還是試探,梁盛時一下子難以分辨,只覺心跳加速,耳中嗡震。

  他不知適才龍跨海有無察覺他的護體真氣,也許只練兩三天的玄策功相較於代掌教的雄渾修為,弱得不值一哂,龍跨海連點感覺也沒有便擊潰了他。

  然而,萬一他不是毫無所覺,此話便非邀請,而是套殺。

  只是男童既已失陷在真鵠山,哪兒都去不了,龍跨海真要滅口,老實說不用如此麻煩。

  梁盛時抓不准他是說笑或別有所圖,裝出六神無主的樣子,嚅囁道:「那我……我能去百花鏡廬麼?」

  龍跨海哈哈大笑。

  「能去的話,我也想去啊,色小鬼!」男人俯前些個,一挑濃眉。

  「為求本觀收留,蘇觀主可是給了好處的,便把你還了回去,也休想我退回謝儀。這是江湖規矩,你趁早絕了這個念想為好。」

  梁盛時本不抱希望,聽了也不失望,反正問問又不要錢。

  龍跨海始終用一種饒富況味的眼神打量著他,片刻忽道:

  「我這一輩的同門之中,沒什麼像樣的人物,讓寇恩收徒嘛……早了些,還不急。這樣,東皋嶺後山有個退隱的老石字輩,道號空石的,我讓他收你為徒。如此一來你便是天門掌教的師弟了,非離罪手便是向天借膽,料不敢動你野際園。」

  不妙。空石本是梁盛時暗扣在手裡的一張牌,畢竟在錢能買到的人里,這廝算肯拼肯干,職業意識高,服務周到,本領也不差。

  但龍跨海在水崖畔對過空石,仍把伏玉往他身邊送,若非是想一氣幹掉兩枚眼中釘,買蔥送菜,便是在他眼中,空石是「天門代掌教」這個身份能拿捏之人;換言之,此人斷不可信。

  無論哪個,結果都糟糕透頂。

  不過梁盛時有種微妙的感覺:吐出「非離罪手」四字時,龍跨海充滿魅力的粗獷笑容迸出一絲狠戾,那股壓抑著的惱火不似作偽,若非梁盛時恰巧捕捉到他的微表情,極可能錯失這個關鍵信息。

  ——莫非李、吳口裡的「老大」,不是龍跨海?

  宇文重昭把黑衣人當成非離罪手,大概率是因為他不僅使的是雙劍,而且還是快劍。

  經何蓁蓁的悉心教導,現在梁盛時有概念了,不擊刺純砍劈的話,那就是拿雙劍使的快刀;聯想到苦心岩的留印,「黑衣人=非離罪手」可說是非常直覺,連推理都說不上。

  退萬步想,龍跨海若是非離罪手,在苦心岩留下「非」字的六翼刀痕之後,又壓上一堆手印,自己警告自己,簡直人格分裂。

  依「刀痕和掌印是兩撥人」的邏輯推斷,龍跨海必不是非離罪手,他只是因故襲殺了伏良澤父子而已,而非殺人越貨的連續殺人魔。

  這樣有比較好嗎?

  梁盛時思之幾欲失笑,靈機一動,冒出個既能試探、或可脫身的絕妙點子,怯生生問:「要是……要是我不想學武,去哪裡都可以嗎?」

  龍跨海似乎有些意外。

  他早知道馬凝光等三人候於轉角,田寇恩已如實稟報,也全聽了鶴著衣師徒的爭執,伏玉這小鬼若真是天命之人,當知幾頂的手抄冊子,便是劍脈拿來輸誠的魏王存手札,其中所錄,正是取自妖刀刀屍的天元道宗絕學,如本觀【不留行劍】,是得之足以扭轉一脈之氣運,使七言絕式再現塵寰的至寶。

  連一向謹小慎微的寇恩,都忍不住多看幾眼,如蘇靜珂那般喜怒不形於色的人兒,全程卻連一眼都未曾看。

  而女郎刻意迴避的,素來便是她最想要,畢竟是魏王存,這名頭世間恐無習武之人能夠漠視。

  聽男童說不想學武,他稍放下了心,又隱有些意難平。

  也許伏玉特別受到鍾愛,也許伏良澤老了,開始在意起良心譴責,也許他是真愛上了姬勻雪,不忍她的骨肉步上那樣的命途,也許只是單純還未下手……龍跨海驅散雜識,飛快止住一霎間的失神,笑著回答:

  「只要在山上,哪都行。別小看了代掌教啊。」

  「那……」男孩眼裡放光,似忍著雀躍之情。「我想學舞龍。可以麼?」…

  哪怕尚未轉正,真鵠山上最有權力的男人,還是說一不二的。

  這天都沒過完,梁盛時便拎著包袱向鶴著衣報到,還附帶一個田寇恩。

  田寇恩向鶴師伯稟報了伏玉的身家背景,呈上代掌教的親筆信,內容差不多就是他口述的內容,只是壓上了龍跨海的花押,分量和意義自然不同。

  這種收權貴子弟為記名的事,青帝觀平素也沒少干,鶴著衣見怪不怪。

  程繼璞只在重大慶典和月末分派錢糧時才出現,實際上支撐觀里日常運作的,一直也都是鶴著衣,這點小事自毋須驚動玉字輩。

  梁盛時本以為田寇恩是來領個路、打個招呼便走,直到稍晚紫星觀派人送來大師兄的鋪蓋衣囊,才知田寇恩是來陪公子舞龍舞獅的,不禁啼笑皆非。

  不過他對這位好脾氣的大師兄頗有好感,雖知龍跨海是讓他來監視自己,卻也難生惡感,反而慶幸有他作伴——畢竟空石不能信,何蓁蓁馬凝光雖不致害他,但雙姝以蘇靜珂馬首是瞻,而女郎是跟龍跨海、程繼璞同處一室密議的,梁盛時也信不過她。

  想到那張與方詠心有七八成相像的臉蛋,胃部便忍不住一陣痙攣,他忍著噁心將她的形影驅出腦海,好不容易才不再反胃。

  而田寇恩陪「舞」的好處,直到翌日晨課他才終於領略。

  若梁盛時的記憶無差,劍脈的青帝觀和刀脈的紫星觀在【妖刀記】里一直是死對頭,鶴著衣靠著立了四個副掌教這種噁心人的手段,直接架空鹿別駕的權力,令老鹿恨得牙痒痒偏又莫可奈何,算是老鶴未出場就令讀者印象深刻的著名橋段。

  但大出他意料的,田寇恩在青帝觀的人氣極高,幾乎人人都親熱地喊他「田師兄」,追星般繞著他轉,食堂吃飯給田師兄留好菜,夜裡睡覺有人給他鋪床鋪,本該被捧在掌心的伏玉少爺,反而是沾了田師兄的光。

  做為初來乍到的菜鳥,不被學長針對是很好啦,但梁盛時不禁有些懵逼,某日才被同張通鋪的師兄們狠狠科普了一頓,茅塞頓開。

  「郢舟田氏,聽過沒?他們家在長翠津有座著名的園林,叫『留德園』。」沒聽過,我留美的,普渡你全家的普渡大學(Purdue University)一直是林北心目中的第一志願。

  梁盛時在心中冷笑。

  他沒想到田師兄也是田僑仔,還有錢到了姓上,簡直酷炫屌炸天。

  更屌的還在後頭。

  「大約在十二……不,是十三年前吧?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深夜裡,有一夥強盜屠光了留德園上下數十口,田師兄是唯一的倖存者。」全寢最資深的師兄把燭火端在臉下,鬼氣森森地說著。

  「沒人知道他是怎麼逃過一劫的,田師兄當年才十二歲……不,應該是十三足歲吧?紫星觀的谷石太師伯心疼他遭逢不幸,帶上了真鵠山,手把手的教他武功,過了幾年充實幸福的日子,沒想到太師伯又死於妖刀聖戰中,遺命他歸入代掌教的門牆,否則論資歷,我們得喊他一聲『田師叔』才是。」

  可惡!

  他家不僅和伏玉家一樣有錢,死的人更多,上山的年紀更小,居然還剋死了師父……難道田師兄的固有技能跟華英雄一樣,是「天煞孤星」嗎?

  真他媽帥死了。

  長翠津是真鵠山下的有錢人別墅區,占地廣袤,和翦桐津這種窮酸的小碼頭不同,蕙風居也在這一區里,程繼璞等人的宅邸亦然,但遠遠不是鄰居,不是靠十一路公車能走動敦睦的距離。

  伏良澤性格古怪孤僻,且野際園占地也更遼闊,所以不在長翠津。

  身世悲慘如田寇恩者,哪怕變得再偏激也情有可原,偏偏田師兄是開朗光明的小太陽,不但善待每個人,切磋武技也能做到超越門戶之見,不吝指點他觀的師兄弟,傳達代掌教的旨意時往往極盡委婉周折,在諸脈的師長間評價很高。

  有風聲說在六月的雷部大比之後,代掌教就會正式扶正,如此一來,做為俗家掌教的龍跨海座下將不得有任何弟子,唯獨田寇恩,是多數師長希望他留下來的,哪怕當個承旨也好。

  對比龍跨海其他徒弟的風評,田寇恩確實是孤證不立,他才是裡頭最不正常的善墮變種,紫星觀的那幫囂狂弟子就沒個像他。

  梁盛時要求學「舞龍」令鶴著衣傷透腦筋,和田寇恩的到來使青帝觀上下為之狂喜,理由似乎是一樣的,都跟六月大比有關。

  六月在東洲道門又稱「雷齋月」,以初一到初六的南斗星君下降、初九的五方雷神下降,和二十四日的雷聲普化天尊下降為主要節慶,後者尤為重要。

  天門除齋戒建醮之外,更於醮典圓功後的六月二十八舉行年度大比,限各脈祖壇輩分最低的年輕弟子參加。

  按照往例,擂台奪魁者除了秘笈、兵器乃至銀錢等獎賞,最重要的便是取得下山行走的資格,且受邀觀禮的不惟諸脈於五道間的山下同門,更有東海正道各派的要人等,可說是揚名江湖的絕佳機會——這約莫是距今十多年前,雷部大比最盛時的光景。

  近十年間,天門諸脈皆隱,行事低調,雖屢有重啟大比的呼聲,總有各種理由辦不成,如三年前非離罪手再出的那會兒,原本預計要復行,連武林帖都發了,最後卻淪為搜索兇徒未果的民間聯防活動,那也用不著再比了。

  但今年既與掌教扶正一事成捆販售,黃掉的機率大減,各觀的弟子無不摩拳擦掌,爭取在半年內砥礪精進,一戰成名。

  田寇恩無疑是新生代中最有機會掄元的種子之一,且不拒切磋求教,凡遇比試必定盡心竭力;放他到哪一處,那裡絕對是實力大增,還是整體性提升,拿被褥來的紫星觀弟子都快哭了,沒口子的埋怨代掌教。

  這是妥妥的資敵啊!紫星觀的木人樁上全寫了伏玉的名字,男童要是敢出現在方圓里許,肯定被涌至的刀脈弟子撕成碎片。

  梁盛時後來才知道:鹿別駕也是二十六歲,竟與田寇恩同年。

  田寇恩入門雖晚,在觀中兩人的評價卻相差無幾。

  因輩分之故,鹿別駕無法參加雷部大比,對上田寇恩的年輕弟子們,形同在挑戰師叔伯等級的對手。

  紫星觀的大師兄每日在校場上練刀練劍,指點青帝觀的一干小年輕,陪打友誼賽,提升的除了眾人的實力,還狠狠刷滿多數人對伏玉的好感。

  即使大通鋪大鍋飯的日子不比野際園,周圍人全員友善還是區別很大的,上輩子在職場打滾多年的梁盛時深知個中三昧。

  這一個多月里,白芷翠沅上山瞧過他一回,馬凝光也帶何蓁蓁來過一回,伏玉的聲望終於來到了生涯頂點。

  懇親日能來爹娘已然羨煞旁人,你個娃兒來的全是美人咋回事?

  你上輩子拯救了東洲嗎?

  憑什麼呀!

  「……憑他帥。」全寢最資深的師兄把著燭火服侍他看小人兒書,旁邊還有專門翻頁的。「師弟熱不?來個人搧扇兒,快些!」

  有趣的是;馬凝光在所有年輕弟子的眼裡都是尤物,這點自不消說,她來過的那晚茅廁總被人長時間霸占,且使用者接連不斷,大家都很有默契地不催前人,夜裡通鋪間各種粗濃的喘息呼吸聲此起彼落,翌日濯洗衣褲的特別多,可說是身體力行地應援著馬師叔。

  然而在多數人眼裡,何蓁蓁的長相卻只能算「普通」,更多是沒注意她長什麼樣,有極少數的留意到這個婢女奶子似乎不小,莫說美女,就連美少女、可愛之類的都遠遠構不上,所有人的兩億一股腦兒全捐給馬師叔了。

  梁盛時甚至開始覺得,說不定蓁蓁的鹽臉和優等生般的認真,也摻雜了自卑,甚至是自我保護的成分在?

  哼,瞎了你們的狗眼!

  社畜青年在心底冷笑。

  一幫屁孩!

  哪懂得十六歲極品JK的好?

  還有鹽臉、傲嬌、委員長加隱巨乳,屬性跳樓大拍賣了簡直,賺爛中的賺爛!

  東洲的二刺猿屬實是不行啊,土著落後。

  「等等,師弟你原來喜歡土妹子類型啊!」資深師兄恍然,隨之感慨不已:「有錢人吃膩山珍海味,才說喜歡清粥小菜,有想過我們這些連樹皮都沒得吃的苦逼麼?真箇是旱的旱死,澇的澇死。」

  「屁啦,什麼清粥小菜……小、小孩子才做選擇,大人當然是全都要!還清粥小菜哩,清泥馬的粥——」

  不知為何,說到「清粥小菜」四字,梁盛時忽想起替蓁蓁剝去羅襪時,握在手裡的肉呼呼的小腳,敷粉似的異樣膩滑,貓掌般微蜷的、橘酥酥的腳掌心,不禁滿臉通紅,胸臆里悶悶的好不痛快,胡亂拿小人兒書出氣。

  「這本都沒奶子,不看!換本有奶的來!」

  「……哪裡有奶啊?」田寇恩笑咪咪地探頭:「也不叫上我。」眾人才嚇得一鬨而散。

  寢室生活有滋有味,但,舞龍就沒這麼爽了。

  鶴著衣行事講好聽是一板一眼,其實就是不知變通。

  舞龍的根本是擎起近二十斤重的糊紙竹架子,這還不是龍頭,說穿了就是肌耐力和基礎體能訓練,落在個不知變通的教練手裡,就是直接操爆。

  他特別讓人扎了個全新無塗裝的龍屍塊,讓梁盛時舉著跑,累是一回事,更難熬的是跑過滿是香客肩輿的山道時,腳趾能摳穿鞋底的羞恥感,簡直是公開處刑,非常難受。

  鶴著衣絕對是在整他,報復梁盛時在全觀上下忙著訓練備戰的時候,來給自己整上這麼一出,既然如此,你丫也別想好過。

  往好處想,這個訓練量遠超過他原本每天起床後的自主訓練,再加上健身名師何蓁蓁的客制化菜單都還不夠,這下樑盛時再也沒有強度不夠的問題,只需要想辦法活下來就行。

  從青帝觀到入山口「垂天翼海」的距離不夠長,鶴著衣索性領著他繞著山腳附近跑,有回甚至還跑過蕙風居門前,梁盛時在心裡粗粗一估,認為往返絕對超過十公里,以負重長跑來說非常之硬。

  返回青帝觀的這一段上坡路,鶴著衣更要求他全力衝刺,後半截即使運上玄策神功,也不免有內呼吸無以為繼之感,梁盛時每天都得體驗一把這種被活活溺死的痛苦,簡直不要太舒爽。

  全觀師兄弟無不投以既尊敬又憐憫的眼光,這也是男童迅速贏得人望的原因之一。

  ——會死。

  真的會死。

  鶴師伯瘋起來也是毫無人性,別被那老實巴交的鄉下人外表騙了,若非伏玉來得巧極,這會兒被操翻的就是自己——人人都是一樣的想頭,思之餘悸猶存。

  玄策神功對梁盛時來說,已非事後排除乳酸堆積用的援護手段,是在當下若不施展,他根本跑不完的程度;單純地舉著重物跑步能有這麼操,此前他完全無法想像,事實上到現在他都還搞不清楚是什麼原理,只能認為鶴著衣非常擅長以簡單的手法激發潛力,把人往死里磨。

  梁盛時差不多到第五天上,就已毋須思考要怎麼存想運行,便能纏起氣輪,真氣在運動間自行作用,以內呼吸輔助心肺功能的不足;到了第十天,仰賴真氣發動的內呼吸取代心肺,成為負重奔跑時他慣用的主引擎,就算把口鼻封起來他都能繼續跑。

  (原來……內功得這麼用。)

  「發在意先」聽起來很玄,其實就是另一套肌肉記憶。

  只是過去習慣用心肺呼吸,靠血液輸送維持身體運動,現在改成丹田氣輪和經脈內息而已。

  第十一天,鶴著衣宣布他除了早上跑,黃昏前也得跑,訓練量直接增加一倍。

  到了二十一天時,中午他也得往後山的林蔭間進行負重奔跑,距離較早晚相差不多,只是變成了上下坡——這已經超過原有的三倍了。

  若無玄策功傍身,不說心肺受不受得了,光膝蓋都能直接廢掉。

  人體的軟骨締結組織根本經不起這種折騰,梁盛時第一天中午跑完頓如火燒一般,那股異常灼燙的激痛感竟是持續不消失的,連浸入冰涼的井水都沒用,直到將真氣運至膝間,疼痛才逐漸趨緩。

  從那時起,他又學會了在奔跑之際,全時運功於膝的保護手段。

  田寇恩向鶴著衣抗議過男童的訓練量不合常理,然而毫無作用,為此田師兄特別回了紫星觀一趟,明顯是想向代掌教討救兵,但從他灰頭土臉的回來,龍跨海似無相救之意,樂得作壁上觀。

  梁盛時提出學舞龍的要求,是看準了鶴著衣縱使疑他,以老鶴的人品,諒必不會加害,也定不會讓別人害他;這是在龍跨海的魔掌之下,少數能確定幾乎無虞的安全屋。

  但梁盛時現在也沒把握了。鶴著衣明擺著就是要操死他。

  在老鶴的領跑之下,梁盛時把富人區的長翠津摸了個遍,鶴著衣甚至若無其事地邊跑邊介紹,「這是我師父的莊園」、「那兒是焦師叔的新邸」,幽默感黑到教人心涼。

  這樣真的沒有壞掉嗎?

  社畜青年不禁在心底吶喊。

  當梁盛時撐過第三十天時,資深師兄搞來了猴兒酒,全寢偷偷為他慶祝,連田寇恩都喝了。

  「看來鶴師伯確實恨紫星觀。」資深師兄不無欣慰地拍他肩膀。「他真想弄死你。」

  而黑衣人就在全寢醉死的這晚出現。

  梁盛時對黑衣特別過敏,都快有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創傷後壓力症候群)了。

  但現身窗外的漆黑背影,只讓他心臟跳停了約莫半拍,隨即湧上的是難以言喻的荒謬感。

  來人身材極高,背脊微佝,不太黑也有點舊的衣褲看得出是不相干的兩套,搭配得十分勉強;上衣的束袖甚至有些過短,絕對是瀕臨淘汰的舊衣。

  相較之下,裹住頭臉、只露出眼睛的黑巾又新得不搭嘎,那戽斗般的長下巴被裹得格外惹眼,在覆面巾上再添兩撇猥瑣的小鬍子,就是妥妥的吳耀漢本漢。

  干你娘的老鶴,當林北瞎子膩?

  這麼沒誠意就別COS了,又不是美少女。

  但鶴……咳咳,說的是黑衣人,將梁盛時一路引到觀後的密林時,他還是忍不住犯嘀咕:「該不會要殺人滅口,就地埋屍吧?」想想確實是大意了,應該要搖醒田寇恩的。

  所幸鶴……呃,是黑衣人,所幸黑衣人沒亮刀子,確定四下無人,才沉聲道:「你身上的內功確是玄門正宗,並非陰功邪術,練到這般境地,斷不能無師自通。是伏良澤教你的?」

  你就摸底吧。「傳我武功的前輩讓我發下重誓,不得泄漏他老人家的身份,要殺要剮悉聽尊便,說我是決計不能說的。」

  「少來這套。」黑衣人望進他的眼睛裡。

  梁盛時忽然明白,這傢伙早知身份被識破,或許從開始就沒想藏,連夜行衣都是臨時湊的,主打一個心照不宣。

  「若有半點風險,怕用劍架著你的脖子,你都不肯乖乖過來,裝甚好漢?」

  矮油~這樣講就傷感情了啊!

  男童哼笑:「這不是配合你麼?大半夜的裝神弄鬼,莫不是我連夜裡都得跑?一天四趟太過分了,你虐待兒童啊。」

  黑衣人沒理他,繼續說:「你內功根基紮實,心法不俗,照理該學到輕功了,你卻完全不會。我才想,興許是教你的人已不在……你來青帝觀,不就是為學輕功麼?」

  梁盛時想到他自炸碎的龍頭中魚躍而出,足不沾地,踏霧似的在半空中雙腿交錯,泠若御風的模樣,心中恍然:「他以為我是為輕功而來。」在【妖刀記】中胡彥之確實以輕功見長,劍脈武學「天階羽路自登仙」、「落羽分霄天元掌」等聽著全是飄飄欲仙的路子,老鶴這推想也不能說是離譜。

  梁盛時大可順著他的話說,順便賣賣慘什麼的,但一來不想騙他,二來實沒把握能騙過他。

  鶴著衣完全不是笨蛋,應對他時那種被冷不防一戳的感覺,甚至比龍跨海更強烈,光就說話這一節,老鶴比龍跨海難應付多了,梁盛時不想虛言砌詞,然後被看穿,讓這個少數能信任的好人角色益發不信自己。

  「不是,我是來避禍的。」男童小聲咕噥著。

  「我以為待在紫星觀會死,沒想最後是死在青帝觀的山道上。記得跟龍跨海領功啊,別替老闆省錢,你不配。」

  戽斗下巴微動,他居然笑了起來。

  「他要滅口麼?」

  梁盛時差點便要抬頭,忽然省覺。

  ——這絕對是試探。你個老陰逼。

  好人能不能別這麼奸啊!

  伏良澤的財富地位就擺在那兒,龍跨海救援他的獨子、野際園未來的主人,可說再自然不過,天門刀脈更是極為理想的有力保護者。

  但,若伏玉覺得生命在紫星觀得不到保障,說明龍跨海同伏良澤的死脫不了干係,畫風整個就不對了。

  黑衣人似已得到想要的答案,踏前一步,在他耳畔說:「不管伏良澤同你說了什麼,別告訴任何人,你得靠這個才能保命。別再犯上回的錯了。」

  梁盛時知他指的是當日附耳之際,自己曾對他說過的「吉言」,鶴著衣以為是伏良澤透露給兒子知曉的,故有此說。

  看來伏良澤是個頗有門道的神秘角色,以他的能耐,得知魏王存遺言這種等級的機密,或被天門代掌教滅口等,在鶴著衣看來居然還在合理的範疇內,此一評價非同小可。

  這回梁盛時打算將錯就錯,就不嘴硬了。姑且讓他一讓。

  「不是夜間加強訓練的話,我回去睡啦。明兒別太早來。」男童咂咂嘴,老氣橫秋地一揮手。

  「是夜間訓練的預告。」黑衣人忍著笑。「我聽說明晚開始,你子時前得再跑一匝,比照白日裡的三趟。專程知會你一聲,讓你做好準備。」

  梁盛時面色丕變。「殺人不過頭點地,真要玩得這麼絕?」

  「照眼下來看,你那玄門正宗的內功確實頂不住,」廢話,你就是故意的吧?「但加上輕功就行。不如也學一學罷?省得白來了青帝觀。」

  男童終於會過意來,不由得眼睛發亮。

  抱歉啊老胡,這便宜師兄林北做定了,你和大炮一邊兒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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