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Party pooper 挫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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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梁盛時從沒想過見到真人鹿別駕時,居然會這麼開心。

  妖刀系列裡一共仨姓鹿的,不計【魚龍舞】永遠的女主小鹿鹿希色,就屬鹿別駕、鹿彥清這人事不乾的兩父子了。

  妖刀一最噁心人的歹角行徑,青苧村的慘劇妥妥能上十大;雖然鹿彥清給打成廢人、剝去臉皮,還被蘇彥升李代桃僵,父子倆亡命天涯,讀者猶不解恨,足見其令人憤慨的程度。

  但這可是鹿別駕啊!

  是梁盛時在這裡除刀皇之外,第二個遇到的老熟人,回過神他已起身貼臉,以一種看似在聞嗅什麼的怪異姿態,幾乎「黏」到鹿別駕身上,不僅周圍人人側目,連鹿別駕都被震懾住,微微後仰,滿臉嫌惡:

  「你……這是做甚?」要不是閃開或拍開,會顯得自己怕了這小鬼,他早這麼幹了。敢情伏良澤的兒子也同他老子一樣,天生撞邪麼?

  伏良澤家大業大,在真鵠山下修建莊園,卻只雇二三流武師為護院,在旁人眼裡就是頭肥羊。

  不惟鹿別駕,在他師父飛石真人那一輩里,下手宰羊的呼聲就沒斷過,總比肥了外人好,偏就是動不了野際園,仿佛有隻看不見的手擋在那片金碧輝煌的莊園前,邪得難以言喻。

  龍跨海聽那賤人咬耳朵,要收伏家的小病鬼為記名,鹿別駕是強烈反對的,莫與這邪乎的一家子沾上關係,毋寧才是上策。

  但他也知龍跨海聽不進自己的勸,與其說鹿別駕是來找田寇恩的麻煩,不如說是來看看這個喉嚨給橫切一刀都沒死成的小鬼,究竟多能作妖。

  但這也太作了——鹿別駕忍著一腳將他踢開的衝動,很難說沒生出半分後悔之心來。

  梁盛時感覺上百道視線齊齊飆至,餘光瞥見馬凝光一臉驚恐,不敢想像蓁蓁是怎麼看待自己——應該是變態吧?

  干。

  社死當頭急中生智,連忙乾笑道:「這位是大名鼎鼎的鹿師叔麼?小侄……小侄終於見到您了!先父生前屢屢對小侄說,山上諸多仙長中,他老人家佩服的著實不少,但只有鹿師叔是特別的!」

  伏良澤是出了名的難相處,莫說誇人,這等肉麻話絕不可能出於其口,聽著更像赤裸裸的嘲諷,鹿別駕原本只覺這小鬼古怪討厭,這會兒殺人的心都有了,瘦臉沉落,語聲反而輕柔起來:

  「他說了哪裡特別麼?」

  梁盛時寒毛直豎,見馬凝光俏臉煞白,何蓁蓁與田寇恩卻不約而同露出警戒之色,心知此獠殺機已動,然而沒時間後悔了,只得全力想輒。

  「比如說……這個……那個……是了!比如說鹿師叔所用的鯊鰭鬼頭刀,就十分的特別。」

  田寇恩眉目一動,趕緊幫腔。

  「喔?有多特別呢?」

  「有這——麼特別!」梁盛時雙手攤開,見鹿別駕神色不善,忙不迭地補充:「呃,雖說是脫胎自本觀的左手刀形制,卻別出機杼,重九斤七、長三尺二,屬厚重一路,刀上九齒與敵人的兵器相交時,能生出微妙的遲滯感,寓守於攻,分外難防。如此創製,足見師叔乃本觀……不!乃刀脈百年難得一見的奇才,無愧於『劍府登臨』這個美名!」妖刀讀者都知道,人設兵設里的彩蛋最多。

  連這個都背得滾瓜爛熟,才能叫老書迷好嗎?

  以梁盛時重看第一部的次數,再晚兩年穿過來,怕連回目都背完了。

  區區卷二十六的兵設算什麼?

  他還記得副標是[於願接天],封面女郎是袁慰生,在第一部繪師Cait大人的封面作品中,能排進他最愛的前五名。

  彩棚內,靜得連根針落地的聲音仿佛都能聽見。

  龍跨海掌權以來,刀脈與紫星觀的光耀全集中在他一人身上,鹿別駕等「紫星五石」一系的傳人多受貶抑,他算是努力冒出頭的了,但在觀中也非主流;說得出他佩刀尺寸分量的觀中之人,肯定未滿單掌五指之數,沒想到伏良澤的兒子竟如數家珍,鹿別駕錯愕之餘,感動得渾身直起雞皮疙瘩——

  更要命的是:「劍府登臨」這個萬兒,怎麼就……就這麼好聽呢?

  今兒雖是初聞,可比他在江湖上行之有年的「通犀劍」渾號風雅得多,一聽就是大高手、大前輩的范兒。

  要不是礙於現場人多,眾目睽睽,鹿別駕都差點美得打起哆嗦來。

  沒想到……伏良澤背地裡是欣賞我的啊,鹿別駕忍不住想。

  早知便與他結交些個,沒準還來得及救他一命。

  「……說得好!」也不知誰起的頭,棚中驀地響起如雷采聲。

  今日雖是青帝觀的醮典圓功,但在真鵠山上,誰人不看龍跨海的臉色?

  被分派到下首棚中的,多是各脈鬱郁不得志者,青帝觀門人頻頻來請田寇恩移座,也是擔心代掌教的得意弟子在此高坐,徒惹旁人不痛快,氣氛難免尷尬。

  鹿別駕算不上素孚人望,但受當權派排擠的鬱悶心情,大伙兒都是一樣的,聽著男童有條不紊的清脆語聲,突然間有種「他也是替我說話」的澎湃激動,哪怕捧的是同為刀脈的鹿別駕,也不由鼓掌贊聲,大感暢快。

  「『劍府登臨』這萬兒夠響亮!老鹿你便收下罷!」

  「沒想到伏良澤不只有幾個臭錢,也是性情中人!」

  「娃兒!刀脈你若待得不痛快,不妨來我玄城觀!」

  梁盛時朝眾人拱手致意,笑顧鹿別駕:「師叔幾時有空,請來野際園小坐。先父書有『劍府登臨』的橫幅,可惜突然見背,不及請大匠刻匾,待小侄返家,再完成先父未竟的心愿。」這下在山上可保他一命的,又多了個心花怒放飄飄欲仙的鹿別駕了。

  身披鹿霓衣的蒼白道人乾咳兩聲,扭頭不去看他,單手負後,昂然道:「就、就算你這麼說,既入本觀,功課……還是得好好學練,勿墮了我刀脈威名。師……師叔定會好好監督你的,給我仔細了。」果然是個傲嬌呢,喬巴。

  就在鹿別駕掉頭一溜煙跑掉的當兒,主棚終於有人魚貫入座。

  礙於伏玉的身高,前幾排又密密麻麻坐滿人,實難瞧得真切,只知大多是鬚髮灰白的老頭,益發襯托出主位上的黑袍男子,以及男子身畔與馬凝光穿著同款法袍的高䠷女郎,堪為人中龍鳳。

  這倆自是代掌天門的龍跨海,和代掌鏡廬的蘇師姊蘇靜珂。

  兩人的面孔都看不清楚,但梁盛時的頭一個印象便是「高」,男女皆然。

  【奇鋒錄】新出場的漁陽女角個個身高一米七,人均大長腿,應該是人種地域的緣故。

  真鵠山地近湖陰湖陽,雙子城位於東海道南部,顯然不是高人種聚集地。

  他接觸到的不分男女,其中高個兒寥寥,唯二的例外就只有刀皇和宇文中招,而這倆都是妥妥的北方氏族血統,恰好佐證了地域人種說。

  藉由與棚架的對比,龍跨海的身高應該超過一米八,虎背熊腰,身材是練得很精實的狹長倒三角,梁盛時總覺眼熟,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相似的。

  他身上所著是非常威風帥氣的武人服色,完全是電視劇里能看見的那種武林大俠,只在兩袖跟背心處繡了八卦圖樣,多少添點道門色彩。

  袖口衣襟綴有蛟龍騰海的繁複圖樣,龍鱗浪濤橫過半肩,只是整體彩度甚低,以金紅兩色繡線為主,襯以黑綢的底色,不似鹿別駕的五彩斑斕扎眼,但見氣勢,不落俗麗,品味有狠狠的維持住。

  金冠束髮這點,或還有整個人昂藏挺拔的身姿,總讓梁盛時想起小說里的岳宸風。

  蘇靜珂只比他矮了小半個頭,胸腰以下被影影綽綽的前排搖滾區遮去大半,依稀是巴掌大的瓜子臉,長發如瀑,感覺很苗條,以流行用語來形容就是「仙」,長相應該也是挺美的。

  主位之前有一番常見的推讓客套,最後龍跨海坐回原位,將致詞的機會讓給了另一個白鬍子道士。

  老道說話有濃重的鄉音,梁盛時難得聽不太懂,何蓁蓁見他滿面疑惑,低聲湊近。

  「那是青帝觀的代理觀主程繼璞,輩分很高,我們得喊他『師叔祖』。」

  「為啥忒多代理?」梁盛時忍不住問:「掌教是代理,百花鏡廬、紫星觀……連青帝觀的觀主也是代理,原本的觀主上哪兒去了?既然都有代理人,何不直接扶正算了?」

  少女用手肘碰他一下,示意噤聲,見左右無人留意,才小聲解釋:「十年前的妖刀聖戰中,本門諸多前賢前仆後繼,壯烈捐軀,雖然最終封山避戰,此前的損失也極為慘重。

  「活下來的人,不以為自己有能力肩負一觀、乃至一宗之主的重任,這才虛懸大位,投注心力培養後進,希望弟子們能同前賢一般的德藝雙全,將觀海天門發揚光大。」

  最好是。

  但梁盛時並沒有把內心的吐槽說出來。

  蓁蓁從小就是被這麼教育長大的,不會懷疑這套漏洞百出的荒謬說帖,或許在她心裡,這也是師祖婆婆說的「垂天翼海」精神的一部分,只是無法解釋結構上的問題。

  任何運作正常的組織,都不可能長期放任代理制,要不是為了規避責任,就是打算隨時閃人,才沒有扶正的必要。

  以眼前青帝觀建醮大典的盛況,看不出天門有土崩瓦解的樣子,事實上在二十年後的【妖刀記】時點裡,這個東海四大劍門之一的悠久勢力依然政躬康泰,縱有鹿別駕父子這樣的枯枝,也遠不到爛根的地步。

  邊思考著謎題,場中的儀典也正式開鑼,何蓁蓁向他解說著每個環節,十分認真。

  縱使少女吐氣如蘭,語聲動聽,並頭喁喁嗅得的肌膚乳脂香分外甘甜,梁盛時也很難細聽;在原來的世界他便不信神佛,那些四處輾轉搬家的艱辛日子,也不曾見有天使神仙伸出援手。

  但母親信,而且十分虔誠,即使神智已失,也不影響她跪在佛前背誦長長的經文。

  由是他更討厭這些。

  「轟」的一聲火花四濺,梁盛時的注意力才又被喚回現實里。

  屁股的酸痛讓他意識到過了很久,場上氣氛卻遠比先前要活絡得多,原來彩棚合圍的廣場中央,不知何時多了一條巨大的舞龍,就是身軀分成十數截,每截下方都有人雙手撐著杆子操縱,逢年過節能看到的那種。

  只是這條龍大得令人傻眼。

  每截身軀都須兩人才能擎起,粗粗一算竟超過二十截,控制難度極大;龍頭的部分則足足有單截身軀的三倍大,兩側各有三人擎杆撐起,杆子與龍首相連處卻是環狀的活扣結構,也就是說這六人只是「扶」著龍頭不讓歪倒而已,真正控制龍頭的,只有正下方單柱擎之的那人。

  梁盛時起身也看不見操縱者——因為前頭幾排人也都站了起來,大聲叫好——即使在田寇恩的示意下站上椅子,那個人也被活靈活現的龍頭所遮,啥也看不見。

  但毫無疑問,這條龍的「活」全靠他精湛的演繹和過人的膂力,繞行全場的翻騰跑動,超脫了人類身軀的限制,徹底幻化為一條超過六十米的神話生物,炮仗煙花在此刻就是從龍之雲,仿佛有了生命,無怪乎各脈要人、從山下邀請來的貴賓全都忘情地起立喝采,如主辦方所預期的迎向醮典的最高潮。

  梁盛時注意到主棚里少了幾個人,包括青帝觀的代理觀主程繼璞、百花鏡廬的蘇靜珂,當然還有主位之上的龍跨海,心中一動。

  「龍……我是說代掌教。」他湊近蓁蓁喊著,努力不讓聲音被炮仗淹沒。

  「是他在舞龍麼?」如果是的話,這份驚人的運動能力就很能理解了,但會有點難解釋下首的大家為什麼這麼嗨,這裡可是反龍跨海陣營的魯蛇聚集地。

  蓁蓁聽了幾次才聽清,搖著小腦袋瓜。「這是青帝觀的醮典。」

  意思是不會讓紫星觀的人上場跳壓軸,哪怕是代掌教也不行。

  巨龍在場中央盤繞如響尾蛇,車輪般的蛇身不住旋轉,驀地龍首昂起,猛往地面一砸,竹架上糊著厚厚紙殼的龍頭混著炮仗煙花爆碎的霎那間,一人以鯉魚打挺之姿穿煙躍出,身披蓑衣似的七彩長鱗條衣,頭戴龍首盔面,施展輕功如踏煙踩霧般,沖天直起!

  說時遲那時快,二十多截龍軀齊向外倒,觸地的瞬間也如龍頭一般炮仗爆出,炸成碎片!

  底下的撐持之人將外衣一扯一揚,露出一身的漆黑勁裝,梁盛時正以為目睹了什麼刺殺要人的陣仗,見黑衣人們次序井然朝龍頭人魚躍過去,又在他身邊呈環狀接連躍開,猶如花朵綻放,始知是表演的一部分。

  放下心之後,忽覺這場面調度著實不輸看過的幾部劇場和現代舞,尤其黑衣人們魚皮水靠似的滑亮緊身衣質感,顯然編舞家又是一位精通克系名物的朋友,寫意地描繪出無數半固半液的黑滑觸手,在火花四濺如混沌初開的一片洪荒之中,與巨龍所化之人拼死搏鬥,誰也不讓誰的史詩級場景……

  創世故事誰不愛,對吧?尤其東海還有崇拜龍皇的傳統。

  梁盛時總覺得這個故事在哪裡聽過或看過,但妖刀熟到連兵設都能背出的社畜青年,偏就是想不起來。

  苦苦思索的結果,不但錯過了收場、謝幕,以及醮典結束後的各種送往迎來,回神時已置身於一處古意盎然的廊廡間,從大而無當的空間設置,以及各種不經看的陳舊細節,此地應是青帝觀的某處內院。

  田寇恩刻意將梁盛時等三人領到轉角處,讓他們在此暫候。

  「我去稟報掌門,一會兒便回。青帝觀畢竟是他脈祖壇,切莫隨意走動。」馬、何二姝都不是初來,這話自是說給伏玉聽。

  田寇恩逕下檐階,越過細墁鋪地的天井,走上正屋廳堂,叩門而入,卻遇著三名灰白頭髮的老道魚貫而出,田寇恩讓至一旁,恭敬地喊了「師叔祖」,為首的正是青帝觀的代理觀主程繼璞。

  就近一看,才發現他比遠望時要蒼老,但也要壯碩得多,方頭大耳,頷顎線條十分剛硬,頭髮雖已花白,卻異常地茂密,紮緊的前額髮際像戴了手塚治虫最喜歡的貝雷帽,襯與黝黑的肌膚,不知怎的有種白猿化人的感覺,歙張的厚厚鼻翼充滿旺盛的慾念,梁盛時直覺這廝是那種會吃偉哥嫖嫩妹的類型。

  在何蓁蓁的小聲解說下,他才知道隨行的另外兩名道人,發略黑而身形佝僂的高個兒叫趙華琰,肉球似的灰發胖子叫焦念琴,都是程繼璞的師弟,三人皆為青帝觀的「玉」字輩,但近年已不住在山上,紛紛在山下置產,據說別墅頗為華美,與破落的劍脈祖壇有天淵之別。

  梁盛時一看,果然三個老頭兒都穿得體面,要不是衣冠還有點道服形制,活脫脫就是太平員外。

  三人對田寇恩倒不敢過於擺譜,點頭回禮,正欲行出,忽見一人衝進來,一身銀燦燦的披葉蓑衣,頸上龍頭猙獰,正是方才在廣場上執龍首的那位。

  沒了距離所致的觀測模糊,梁盛時發現龍頭人異常高大,中等身材的程繼璞頭頂還碰不到他下巴,見是他來,原本喜孜孜的神情為之一斂,重重哼道:「你不在外頭送客,跑到這兒做甚?」居然沒有半點鄉音,梁盛時聽得清清楚楚,下巴都差點掉地上。

  龍頭人道:「師父和兩位師叔又來這兒做甚?」聲音在龍形頭套里嗡嗡共振,亦能聽出急切,以致口不擇言。

  果然程繼璞面色一沉,還未發話,身畔那胖子焦念琴已搶先發難:「荒唐!你這是同師長說話的口氣麼?還帶著應皇之首……成何體統?拿下說話!」

  龍頭人訥訥地拿下了頭——這話好像哪裡怪怪的——露出一張汗濕發黏的長臉來:不能說丑,但肯定與俊美、粗獷、英俊瀟灑之類的形容無緣,是一眼就覺該去種莊稼的長相,像鏟子又像月牙的戽斗下巴激似老牌港星吳耀漢,就差兩撇猥瑣的小鬍子;總算粗而稀疏的八字眉略帶愁苦,不全是喜劇演員配置。

  梁盛時又看兩眼,驚覺他原來也不是八字眉,是眉毛末端特別長,仿佛發育不良的毛囊到了這裡突然發憤振作,無奈本質就不堅挺,本該如焰尾般沖天昂起的眉梢,就這麼軟趴趴地垂了下來,一如他那仿佛手足無措般、天生自帶尷尬的五官輪廓。

  有些人就算啥都不做,也會被人欺負,這位垂眉老兄不幸正是這種類型。

  誰都看得出他是帶著捉姦似的奮烈衝進來的,卻被師叔焦念琴先聲奪人,氣勢一下便餒了,抱著竹架龍頭頻頻換手,擱哪都不對,遑論質問師父,最終還是程繼璞先開的口。

  「你魏太師叔的手札,為師交給代掌教了,這不只是為了青帝觀,更為我劍脈一支千秋萬代的長遠打算。著衣,待將來你坐上為師的位子,便能明白為師用心良苦。」

  ——等、等一下。

  著衣……鶴著衣?

  魏太師叔……手札……莫非是「沖天一劍」魏王存的手札!

  梁盛時瞠目結舌,怔怔瞧著雙肩頹然垂落的木訥高個兒,忽地同理了他的心如刀割,對他的無力和沮喪感同身受。

  他沒想到會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與教出胡彥之這等豪俠、日後將名震天下的東海三件衣之首,身為正道巨擘的背景板神人「披羽神劍」鶴著衣見面。

  但在此時,鶴著衣僅僅是一個剛遭到背叛和出賣,失去了他曾發誓要以生命守護的重要之物,而始作俑者竟是授業恩師的無助之人。

  他看著像是三十末將近四十的年紀,莊稼漢般的外表氣質可能較實際年齡更顯老,但眼裡面上的失望和徬徨卻很年輕。

  魏王存在大桐山被對子狗所擒,炮製成史無前例的超強刀屍,所經之處屍山血海,造成了無可挽回的巨大傷亡。

  但他在胤丹書和鶴著衣的努力下最終不但恢復神智,更悟通刀魄所藏的妖刀武學,在彌留之際口述予胤、鶴二人,其影響如【倚天屠龍記】里的覺遠大師;胤丹書所悟出的蛻生天覆功,鶴著衣後來武功突飛猛進,乃至坐上天門掌教之位,不能說不是得益於此。

  而根據【魚龍舞】中揭示的秘辛,正道五大派的高層,其實在聖戰的中期便已知曉妖刀並非精靈神怪,而是妥妥的人禍陰謀,卻因妄想從刀屍身上盤剝出天元道宗的武學秘奧,並未積極消滅刀屍,甚至放任其殺戮鬥爭,意圖催生出最強蠱王,直到「六合名劍」在秋拭水的號召下躍上舞台,才中止了這場可怕的災難。

  要說沒摻和這樁破事的正道勢力,大概也只有頓失領袖群龍無首的指劍奇宮,以及被殷橫野徹底算計的玄犀輕羽閣;青鋒照、赤煉堂和水月停軒位於陰謀的最核心,邵咸尊和雷萬凜的行動基本上就是為奪權,老杜則是在清洗知曉其秘密的門人師長,妖刀武功要嘛看不上,要嘛不在其關注的範圍內。

  這樣七除八扣下來,由顧挽松主導的埋皇劍冢與觀海天門,恐怕就是主犯。

  對比魚休同突然封山避戰,戰後又遭軟禁多年卻未被拔去掌教之位,像留著隨時能推出去的替死鬼,當中必有不可告人處。

  書里並未提到魏王存曾留下手記,但即使有也在情理之中。

  畢竟魏王存掌劍雙絕,是厲害的天門大前輩,推敲妖刀武學的過程寫下若干隨筆,被青帝觀的老屁股集結成冊,也非什麼奇怪的事。

  梁盛時幾乎沒怎麼動腦筋,便知他們表面上吵的是魏王存的札記,實則是妖刀武學。

  程繼璞趁徒弟跑去舞龍舞獅,偷偷跟龍跨海密室會談,談成交易。

  只不知他拿貴重的手札,跟紫星觀換了什麼回來?

  龍跨海自不是一下便撬開了牆角的。

  蓁蓁說這三個老東西近年在山下修了華美別墅,都顧不上青帝觀了。

  蓋房子、養小老婆的錢從哪兒來,簡直毋須再問。

  在這個時點,胤丹書應該早已身亡了吧?至少表面上是。

  對質樸的農村大漢鶴著衣來說,這先是恩同再造的太師叔魏王存的遺饋,而後故友丹書又將之託付給了自己,一旦有失,便是雙重的辜負。

  他緩緩抬起頭,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仿佛嚼碎了什麼。

  「……換了啥子?」是與程繼璞當眾宣講時一樣的方言。

  敢情兩人是同鄉?

  家鄉話是程繼璞在人前維持憨直的人設之用,私下非但不講,甚至不愛講,這會讓他想起從西邊千里迢迢流浪到東海道的艱辛,過程不堪回首。

  當初這瓜娃子上山時,師兄弟們聽著腔調熟悉,才把他推給了他,程繼璞是忍著滿心不願收下的,還得裝憨陪笑臉。

  一如自己的程姓,程繼璞給這哈麻批的瓜娃子改了個仙氣飄飄的「鶴」姓,也沒能刮掉他半點土性,長到了這歲數仍是頭包穀豬,瓜的翻山。

  但鶴著衣的官話學得比他快,講得也好,上山不過兩三年,旁人差不多忘了他是打西邊來的。只有仍操西山土腔的程繼璞,心裡揣著疙瘩。

  鶴著衣說家鄉話,明顯是想激怒他。

  這瓜娃子哈戳戳的,連手段都使不好!

  老道心中冷笑,揮手道:「沒換——」冷不防身子一輕,竟被鶴著衣揪住襟口提起,焦念琴、趙華琰上前又拉又打,活像兩尊繞著七爺直跳腳的矮冬瓜八爺。

  莊稼漢絲紋不動,冷冷俯視,這異樣的沉默比梁盛時見過的一切暴怒嘶吼都嚇人。

  「換了【不留行劍】。」老道輕道,央土官話字正腔圓。

  「刀脈從這部武學上得了多少好處,你不明白。我不想換的,之前對你的保證並非虛言,直到我見那李姓的小子施展了『泠泠犀焰照澄泓』。」

  鶴著衣愕然鬆手,輪到身畔的焦、趙嘆息低頭。那股灰心喪志是騙不了人的,仿佛又想起了合刀劍一百零八式於一招的七言絕式。

  「我問他歲數,田寇恩說他師弟今年二十有四。二十四哪,瓜娃子,二十四歲便練成了刀脈不傳絕學,全是妖……這部【不留行劍】給的,自得此功,刀脈便飛天啦,『紫星五石』死光了又怎的?還不是壓我青帝觀一頭?」

  程繼璞從懷裡取出一束紙,壓上徒弟單薄卻結實的胸膛。

  「你說為師有私心,我確實有。我想讓青帝觀揚眉吐氣,想讓劍脈重回魏師叔尚在那會兒,總領天門一十八脈的凜凜威風!你說我錯了麼?」

  鶴著衣無言以對,胸前寫滿刀訣的紙片仿佛有熊熊烈火,光挺胸敵住便已用盡氣力,遑論伸手接過。

  程繼璞毫不意外,收回紙片,以肩膀撞開他,逕向院外行去。

  「讓開!你既不敢練,便由為師來練。我早看透了你,也就這般貨色。」胖子焦念琴冷笑不絕,快步跟上師兄。

  烏髮花鬢的佝僂道士趙華琰行經身畔時,似有些不忍,低道:「你若由你太師叔處聽聞了什麼,早些默出來,交與觀主,汝師又何須含垢忍辱,與虎謀皮?你這孩子資質不好,可心眼也太缺,我師兄委實可憐。」施施然而去,嘆息聲直至洞門之外仍未中絕。

  可憐個屁!梁盛時冷笑。

  鶴著衣大受打擊,垂頭半晌,邁腿時如有千鈞重,似極難行。

  「套路我見多了,這麼無恥的套路還是頭一回見,有趣有趣。」梁盛時一時沒忍住,搖頭晃腦地踅出轉角,何蓁蓁沒能拉住他,差點被拽出去,馬凝光趕緊抱住徒弟,兩人忙不迭縮回影中。

  刀劍二脈之主闢室密談,交換武功利益,此事不是他脈之人可以預聞。

  馬凝光神經再粗,亦知此際決計不能現身;伏玉名義上是刀脈的記名弟子,鞭索一脈的手伸得再長,那是管不到他的。

  鶴著衣見發話之人,居然是個玉雪可愛的小男孩,怎麼看都不超過十二歲,不禁有些疑惑,仍盡力擺出親切的態度,和聲道:「你是哪一脈哪家道觀的師弟,師長是哪一位?迷路休慌,我帶你出去可好?」

  「好啊。」梁盛時笑臉迎上,湊近他耳邊道:「還想著發揚一脈、練功破境之人,不會在山下買別墅養小老婆。牆角不是一朝一夕能撬動的,你觀中都破落成這樣,你師父師叔哪來的錢蓋莊園?想仔細些。」

  鶴著衣眉目微動,卻不作聲。

  梁盛時見他異常沉著,瞧不出心緒起伏,不似方才爭執時那般七情上臉,暗忖道:「他不是笨,是不慣疑人,對師父掏心挖肺,所以才會受傷。對陌生人如我,那可是十足警戒。」鶴著衣是哪個階段開始變聰明、甚至變腹黑,原作中沒有詳細交待,但梁盛時決定推他一把。

  「不管魏王存留了啥給你,別告訴任何人。」他以氣音悄悄說道,帶著一抹莫測高深的笑。「你能活到現在,全靠他們以為有。」

  這不是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孩能隨口說出的話,但偏偏就是發生了,從這刻起,鶴著衣將無所不疑。

  他會窮盡一切建構理論,試圖解釋為什麼伏玉會這樣說,自己是何時、又是如何泄漏了秘密,只是不會有答案。

  希望這份危機感和猜疑能幫助他活下來。

  高大的莊稼漢蹲下身,視線與男童平齊,他看起來有些疑惑,但不像有殺氣。

  梁盛時發現自己看不透他。

  「多謝你的吉言。」鶴著衣微微一笑。「我帶你出去,好不?」

  「那便不用了。他不出去,而是要進來。」

  咿呀一聲正廳門開,梁盛時瞥見門後躬身送客的田寇恩,一條裹著薄薄藕紗褌褲的長腿跨過斑剝的烏漆門檻,玄紗裙裳如水銀潑瀉般盪出,來人手持麈尾,銀蓮束髮,髮式介於高馬尾和觀世音菩薩的圓髻間,但裹髻的背紗確是觀音同款,由是更襯得她態擬神仙,一身超凡絕俗。

  「青帝觀鶴著衣,見過代觀主。」身材高大的莊稼漢恭敬行禮。

  儘管蘇靜珂的年紀比他小了十歲不止,但百花鏡廬和鞭索一脈的地位就擺在那兒,不容輕慢。

  「鶴師兄多禮。」女郎淡道:「此間乃代掌教與諸脈之主議事處,師兄不宜逕入,還請離開。這位伏玉伏師弟,是紫星觀新收的記名弟子,與敝廬也有些淵源,代掌教正欲召見,師兄毋須掛懷。」素手一揚,俐落地擺了個送客的手勢,不容分說。

  蘇靜珂的嗓音柔媚動聽,語氣卻硬,不是頤使氣指、目中無人的那種,而是簡明俐落,不帶感情,就像二十一世紀地球的職場女主管,她的親切和不親切都不是因為你,只是想把事情做好做完。

  她與鶴著衣份屬同輩,喊伏玉「師弟」,男童自也是鶴著衣的師弟了。

  莊稼漢瞥了他一眼,點頭道:「那便後會有期。觀主、伏師弟,請。」掉頭離去,更不稍停,較之先前仗著滿腔義憤闖入的莽撞,明顯沉穩許多。

  馬凝光到這會兒,才領著蓁蓁從轉角暗影行出,少女抬望蘇靜珂一眼,便低下頭,輕喚:「師……師伯。」蘇靜珂主動趨前拉住她的手,柔聲道:「也沒有外人在,喊師姊就好。還是他算外人?」瞟了伏玉一眼,眼角眉梢竟有些淘氣促狹的意味,與方才的幹練冷硬判若兩人。

  馬凝光素來敬畏這位大師姊。

  蘇靜珂聰明能幹,隨手做點什麼,都是又快又好又周詳,連這些都是不留餘地的,光是站在她旁邊就壓力山大。

  她巴不得蓁蓁能多說幾句師姊愛聽的體己話,師姊心情大好,也能少叨念她幾句。

  但不知怎的,聽蘇靜珂拿伏玉與少女說笑,心頭沒來由的一陣酸,總覺「算外人」這句反問不甚入耳,小聲道:「怎不是外人?又不讓咱們鏡廬收。」

  蘇靜珂蹙眉。

  「聖戰之後,本門便不收男弟子了,又不是現在才不收。你見他這會兒眉清目秀的像個小女孩,當人家不會長大的麼?仔細著說話!」

  馬凝光香肩一縮,仿佛師姊的話語是有形有質的,給捶了一記,便老實了。

  只是想起「眉清目秀像個女孩」云云,又忍不住掩口:「要扮成女裝,躲一躲那非離罪手,料三年五年他是頂得住的,夠嫩。」

  蘇靜珂本想斥責,自己卻忍俊不住,這下子三姝都笑了起來。

  幹練慣了的代理觀主見蓁蓁是真心開懷,神情一松,喃喃道:

  「早知如此,也毋須向代掌教求肯,直接收列本觀門牆便是。師父她老人家想必不介意。」蓁蓁知她說的是伏玉,饒以少女老成,也不禁微露動搖,但畢竟臉皮子薄,沒敢接口。

  馬凝光搖頭。

  「遲啦。師姊是一觀、乃至一脈之主,說出口的話,不能輕易收回。況且此番是咱們拜託人家,少不得要花代價的,出爾反爾,前訂後謝也拿不回來,怕要吃大虧。還是你問一問伏玉,看人家肯不肯偽作紅妝,來給你做徒弟?」見何蓁蓁紅著臉嘟起了小嘴不肯接話,又來逗伏玉,才發現男童還在發愣,雙眼直勾勾盯著大師姊,差點忘了合攏嘴巴。

  蘇靜珂無疑是美人,其艷不遜白芷,但仙子般的脫俗氣質又非白芷所能及,而周身透出的那股子幹練,還遠超掌管野際園的白芷,只差黑絲窄裙和一副眼鏡,就是妥妥的性感OL女上司,可攻可受,性價比爆棚。

  但這不是梁盛時目瞪口呆的原因。

  女郎的修長和凹凸有致,淡漠中不失俏皮與溫情,還有那副女高管的幹練……更扯的是五官輪廓,幾乎就是方詠心。

  一瞬間,她撐大美眸的蒼白面孔、染血的白襯衫,以及慢慢失去溫度和柔軟的身體,那癱垮在他臂間的無機質重量,通通都回來了。

  回過神時,他發現自己跪在地上乾嘔,眼淚鼻涕幾乎堵住孔竅,但什麼也吐不出來。田寇恩為他拍撫背門,把焦急的三姝擋在身後。

  這位紫星觀年輕一輩的大師兄,敏銳察覺到男童無法直視蘇觀主,幾乎是她一近身,症狀便立即加劇,然而連腹中的酸水都嘔不出多少,此既非毒亦非病,而是心因,委婉地請三人先行迴避,再三保證會好好照顧伏玉。

  「我……嘔……沒事!嘔……一會兒……噁……就好……咳咳……」(該死的!怎會這樣?)

  也不知嘔了多久,身畔漸不聞人聲,不惟蘇靜珂等三姝的聲音倏然一靜,田寇恩的撫慰也消失無蹤,一人俯下身,幾乎遮去身前天光,大手握住他的臂膀,雄渾如潮的內勁透體而入。

  玄策神功並非沒有發動,而是護身氣勁在對方度入的內力前,被摧枯拉朽似的輕易推倒,連一霎都沒守住。

  溫水般的內息瞬間浸透了他,四肢百骸暖洋洋的如浸溫泉,舒服得讓他突然醒神。

  「我不得不說,裝病是好主意。」來人和聲道:「雖然我吩咐一句便能讓寇恩退下,卻無法令他不起疑心,至少是疑問,我和伏良澤的兒子之間,應無他不可與聞之事。要怎麼樣才能和你一對一的說話,我到剛剛都還在想。」

  (這聲音……好熟。)

  氣味也是。

  男人身上散發著一種比野際園裡所有薰香都要淡薄、也更自然的好聞氣味,若是人為所致,梁盛時只能認為這玩意很接近地球的香水。

  東洲的香氛類產品一如中世紀的遺蛻,都有味道太重的毛病,明明這裡沒什麼化學合成材料,都是純天然的成分。

  他抬起頭來,映入眼帘的是一張充滿了粗獷的男人味、但無論誰來都會說「好看」的面孔。

  梁盛時記得在某年的書友座談會,作者曾說:他想像里的岳宸風大概就長得像焦恩俊;但焦恩俊實在太俊美了,在梁盛時心中,岳宸風的臉應該是年輕時的呂良偉才對。

  眼前的男人,就有著與呂良偉同款的粗獷英俊。雖然不想承認,但「龍跨海我可以」這句話,在梁盛時身上竟然也是可以成立的。

  他的胸膛比遠望時更寬厚,即使頜頸間颳得乾淨,仍有灰淡髭青透出,屁股下巴極富男子氣概,與襟內交疊的一小截雪白單衣相映成趣。

  不得不說馬師叔發花痴是合理的,粗獷與精潔完美融合的熟男魅力,正是「成功」二字的具象化,只有遊刃有餘的男人才能在不經意間展現。

  畢竟,有誰能抗拒揚起嘴角時,連眼睛都在笑的男人?

  但梁盛時有些迷惑。

  他不懂龍跨海的意思,他們倆……為何需要獨處?

  這位天門代掌教的口氣,好像兩人早已認識,此番並非初見。

  他確定自己沒見過這張臉,如此英俊的長相,見過絕不會忘記。

  身形確實有些眼熟,裹著黑綢武服的模樣依稀在哪兒見過。

  還有那雙帶笑的眼睛。

  黑衣、眼色……遮起下半張臉的話……不就是——梁盛時渾身一僵,終於想起曾於何處對過這雙眼。

  若他直接擎出雙劍,梁盛時絕對能在第一時間認出來,化成灰都不會忘記。

  (黑衣人……他就是水崖上的蒙面黑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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