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Barcelona 引箭聖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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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溯洄閣的頂樓,是個挑高四米、樓板面積約四十坪的正方形空間,除了樑柱之外,四面僅有高逾腰際的雕花圍欄,而無實牆,可說是十分穿風。

  整個五樓沒有任何家具,僅樓梯口圍有雕花欄杆似的裝飾扶手,居中則架設了一具巨大的渾天儀——

  以數個銅鑄的圓形軌道交錯組成、用來象徵天體運行的部分稱為「渾象」,有類似望遠鏡的觀測機構則為「渾儀」。

  就梁盛時匆匆一瞥的印象,似乎沒看到有渾儀的設置,這個內徑超過一名成年男子身高的龐然大物只有同心圓軌道,而何蓁蓁就被吊縛於軌道間,仿佛達文西繪製的「維特魯威人」。

  這個姿勢光看就能想像脅腋之痛,少女雪靨白慘,繃緊的腮幫看得出咬緊了牙根,忍痛不哼一聲,豆大的汗珠爬滿白皙的蘋果臉蛋。

  具有隱巨乳屬性的蓁蓁,吊起來時因重力的緣故,小腹拉得一片斜平,踏不到地的小腳懸空著,意外地凸顯出無比傲人的團鼓上圍。

  大剌剌坐在梯台邊的癲狗大以刀代指,似乎在研究怎麼割開衣料才能讓奶子「砰!」一聲整個彈出來,以達到整人節目裡的誇張效果。

  但這還不是最糟的。

  何蓁蓁被吊在兩條銅軌的交角間,一手縛於一條軌道上,當銅軌交錯之際,哪怕她掙脫了一處,也會因另一隻手不得自由而無法逃脫,不免被絞入銅軌,活活夾死。

  癲狗大將長劍插在渾天儀中,不知卡住了哪處機構,巨大的銅軌轉動不靈,迸出令人牙酸耳刺的格格聲,整具渾象都在震動,就算下一秒便將長劍軋斷,軋得銅軌間的少女「喀喇!」碎骨爆汁也不奇怪。

  「喂喂喂,梁勝利他哥,告訴你一個天大的好消息!」癲狗大熱情招呼他:「這個美眉真的把你給忘記了耶!我問她記不記得伏玉是誰、梁盛時是誰,她一臉『你在共三小』的表情,臉超臭的耶!雖然說那顆紅藥丸是加強劑量沒錯,我都不知道效果這麼爆干強。

  「她把你乾的爛事都給忘了,你又可以重新把她了耶!是不是要好好謝謝你老大?」梁盛時狠下心不看渾象上的少女,擎出刀劍,獰笑道:「她死活與我何干?我是來了結你的!癲狗,為了林北在這裡日子好過,你就再死一次吧!」青瓏刀與紫鑾劍出如潮傾,呼嘯著卷向白衣青年!

  「聽好了,」空石對他說。「田寇恩最致命的弱點,就是欠缺實戰經驗。聽著雖荒謬,但你仔細想就能明白:扮作田師兄時,他的對手都是山上那群弱雞,又不能耍狠把他們打死打殘,這樣的對打連鍛鍊臂力體力的效果都沒有,純逼逼。

  「而扮作非離罪手的時候,他殺的大多是武功不如他的普通人,我瞧程繼璞的屍體,背門有個深及腎臟的傷口,看著像匕首所刺,所以對上再怎麼顢頇無能、好歹也練了幾十年洪洞經的程繼璞,他便採取偷襲;此固然是明斷,卻也顯示田寇恩與程繼璞單挑時,沒有迅速而不驚動他人、避免多生枝節的把握,才用上偷襲的手段。」

  「我該怎麼做?」

  空石扔給他兩把磨好的短刀,鏜亮的雙刃與陳舊的刀背刀柄形成強烈的對比。他執起同樣新磨鋒刃的兩柄單刀。

  「用不著學新刀法,何家丫頭教你的基礎六法已涵攝了操使雙劍的一切所需,現在要做的就是把它練到骨髓里,練成本能,練到不假思索就能使出,把這兩把刀練成你肘臂指掌的延長……最重要的,是練到你不怕刀鋒,不怕受傷,不怕疼,看對手運使兵器一如他的肘臂指掌。我朝你伸手的時候你不會怕,對不?」

  梁盛時完全明白他在說什麼。

  看小說的時候完全沒意識到,面對真正開了全鋒的冷兵器,竟是這般嚇人。

  在原來的世界裡,他看過最長的武器是西瓜刀,以地球的冶金科技,能把刀鋒開在一兩厘米的範圍內,足夠應付切菜砍瓜的需求。

  換言之,現代人毋須應對如刀劍般大範圍開鋒的武器,無法想像稍稍靠近便寒毛直豎的威脅感。

  來到這裡,在水崖對上李怨麟的青鋼劍,梁盛時才理解「對招」本身就難如登天,逃離危險才是本能,迎上去則嚴重違反這種本能,須仰賴嚴格的後天訓練才能辦到。

  兩個多月之間,空石以刻意磨利的實刀與他對打,而且是用單刀對上樑盛時的短刀,極化他先天不利的身體條件。

  即使擁有天元之氣的癒合異能,梁盛時的雙手從指節到上臂,仍在魔鬼訓練中留下大大小小難以細數的淡細疤痕,細看如遭酷刑折磨,令人怵目驚心。

  自從空石知道他有金鋼狼般的癒合力,頓時像打開了什麼開關似的,直往死里砍,連皮削下塊肉來的狀況發生過好幾次,逼得梁盛時不得不警告道人:咽喉被切開還能癒合這種事,自己現在是辦不到的,讓他別玩脫了,省得後頭沒人能付錢。

  玩真的進步得最快,一個月的時間便足夠梁盛時突飛猛進;正當他掂量著自己能應付時,空石又加進新玩法——偷襲。

  跑山鍛鍊體能的時候,吃飯的時候,早上起床漱洗的時候……連如廁梁盛時都得帶著刀。

  直到最近幾天,鶴著衣也加入偷襲的行列,梁盛時才開始有崩潰的感覺。

  他連問「為什麼你們要這樣」的力氣也無,每日須全神貫注才能提防兩個認真魔人的無良襲擊,拼命讓自己別在一照面間就被幹掉。

  若非趕上田寇恩回山的「D-day」到來,這倆早晚要聯手的。

  有夠變態。

  田寇恩並非沒防著他動手,料不到男童出手竟如此殘毒決絕、不留餘地,一個跨步間刀尖便已掃至他頸側,田寇恩隨手以單刀拍開,鼻尖驟寒,卻待紫鑾劍迫近面門的瞬間才微微側頸一讓,任由霜白的劍身貼頰刺過,標向身後的何蓁蓁!

  這一切早在他算計中。

  他看似懶憊地隨意往梯台前一站,以頎長的身軀遮住嬌小的少女,待梁盛時攻來,倏忽一閃,將何蓁蓁送往男童的刀口劍尖,便趁他遲疑收手之際,就近夾臂繳械,一舉成擒。

  豈料梁盛時眼都不眨,遑論收手,劍刃直接在少女臂上帶出一道口子,藉勢騰轉,刃扎入肉,疼得何蓁蓁嬌軀繃緊,「嗚」的一聲咬牙劇顫;便只這麼一迴旋,梁盛時已搶上階台,青瓏紫鑾運使如飛,基礎六動中的「絞花」、「輪轉」、「雙剪」接連紛呈,渾無罅隙,居然全是搶攻,哪怕左臂被田寇恩削中也全然無法降低他的攻擊欲望,勢若瘋犬。

  問題是:這條瘋犬的攻擊極有效率,沒有廢招就算了,甚至沒有猶豫,出手果決招招致命,簡直就是一本攻擊教科書。

  田寇恩雖被殺了個措手不及,畢竟比他多練了十幾年的刀劍,加上對手的招式很簡單,翻來覆去就是基礎六式的組合,很快田寇恩便搶回主動權,又在他身上留下幾道傷痕,逼得梁盛時慢慢退往渾象。

  三柄利刃你來我往,無有片刻稍停,且全是攻勢,雙方居然不約而同摒棄了防守,一味搶攻;激鬥間,冷不防男童身形倏矮,田寇恩的反手一斫頓時落空,刀刃逕自斬向吊掛在銅軌間的少女腰際!

  白衣青年急急頓止,腰間一痛,竟是滾下階台的男童與他交錯之間,反手劃開了他的纏腰!

  若非田寇恩感應殺機,於千鈞一髮之際硬生生挪開了寸許,這刀便不只劃破油皮,很可能切開脂肪肌肉,傷及臟腑。

  (泥馬……居然用林北的魔法來對付林北!)

  田寇恩左手按腰,倒退著躍上兩階,以防繞著階台找尋空隙的男童撲向少女,呲牙獰笑:「干你娘的梁盛時!你他媽跟林北裝肖維膩?」

  男童面不改色,陰陰笑道:「美國警察對付挾持人質的暴徒,其中一條守則就是『射擊人質的腿』。帶不走的人質就不是人質了,死掉的也是。沒常識也要看電視啊!還是你忘記電視是什麼了?」

  「『江湖人的刀法』說穿了,只有四個字。」空石一副諱莫如深的死樣,抱臂眯眼,搖頭晃腦。「小相公猜猜?」

  「以弱勝強?」

  「錯。正好相反。」

  道人咧開污黃暴牙,科科笑道:

  「是恃強凌弱。能圍毆就別單挑,能放箭就不要一騎討,能下毒撒石灰就別讓對方拿武器……再強的人也有柔弱的眼珠臟腑,再弱的廢物,手肘膝蓋也是能要命的硬骨頭,要逼對方不得不用最弱的部分,去應對你的最強,確保這一撞他必定會死,否則別出手。

  「記住,江湖從來就不是一個用武的地方。行走江湖,最末流的是武功,等到非動武不可,代表你的師承、門派、親友等關係人脈,以及交際手腕、利益交換、道理說服等文明手段俱都無效,跟在山裡遇到老虎差不多。

  「人走到這一步,就回不去了,打完也不會回復文明,仍是弱肉強食的殘酷叢林,那裡沒有人性的。

  「別奢望勝利者會同情你,所以你絕對不能輸。田寇恩的殘暴乍看符合這個原則,但我認為他只是出於本能,毫無自覺;只要你比他更有自覺,依照這份自覺製造出一個極端的陷阱,你他媽就能坑死他。」

  空石指了指額際,陰陰一笑。

  「只依靠本能行事的是動物。赤手空拳的獵人不過是虎豹豺狼的食物,但只要準備周全,我們每一次都能將這些個猛獸剝皮硝制、拆骨熬膏,再把它們的腦袋掛上牆。這就是獵人和食物的區別。」

  為製造「陷阱」,梁盛時踩在裝滿鵝卵石的大竹簍上練足了兩個月的水上飄,練到簍中的卵石減半,然後換成沙包,再換混了油水的細沙碎石礫,最終直接在水塘踏著浮板與鶴著衣對打,鍛鍊體能的跑山也加入了踏著粗壯枝椏、一樹跳過一樹的跑酷菜單。

  這一切,都是預備在野際園的人工湖上,與田寇恩進行決戰。

  沒想到錯失將田寇恩引到野際園的腳本,卻得到一個更好的、更令那廝投鼠忌器的新標的。

  「我知道她是誰了,癲狗大。」

  梁盛時陰惻惻一笑。

  「如果是我,絕不會拿她當人質。想讓魚休同閉嘴,她不但不能死,還不能破相、少根手指之類,連你最愛的處女膜也不能有損,畢竟品相受損了很難賣,爸比一不爽會到處喇叭,觀海天門慘兮兮。

  「你拿了個不能耍狠的搪瓷娃娃當護身符,下場就是搞死自己。龍跨海為啥不攔我?因為正好撇清責任。只要人質死掉時他不在場,或人質死掉時有別人在場,責任就不在他。爸比到處喇叭也不怕,反正倒楣的是別人。」

  他邊說邊在階下游移著,逼得田寇恩的身刀隨之轉向,避免他乘隙偷襲吊於銅軌的少女。這倒錯的畫面出奇地滑稽,田寇恩卻笑不出來。

  因為梁盛時的話是對的。

  田寇恩猜到下山的必經道路有埋伏,果斷選擇逃往鏡廬,但他原本打算綁架的對象是蘇靜珂。

  這破麻是挺龍陣營的核心,若然已非處女,肯定是龍跨海睡了她,綁走他的女人能大大增加突圍生存的機率。

  若她還是處女,除了當作方詠心的替代品爽一把,還能逼鏡廬對龍跨海施加壓力,以保住代宗主的命,田寇恩便有突圍下山的依憑;有吃還有得拿,簡直不要太爽。

  沒想到龍跨海追得近不說,還用獅子吼破了他的哏,蓀林峪眾人被吼聲驚動,已有提防,以蘇靜珂的武功修為,田寇恩沒把握能在一照面間制服她,只能退而求其次綁走魚休同的女兒,讓梁盛時痛不欲生,也是頗爽。

  他甚至想過在挑空欄杆上干少女給他看,再把抹了破瓜血的肚兜褻褲扔下樓,來個Live演唱會版的夫目前犯……直到此刻,他才意識到自己大錯特錯。

  誠如梁盛時所言,何蓁蓁做為人質的價值不在於活命,而在於完整。

  光活著沒用,一旦她損傷到某種程度,便會觸發魚休同的報復機制。

  沒人知道那究竟是什麼標準,逾越此限,少女的傷損在父親的心目中便再難接受。

  更要命的是:包圍無溯洄閣的那些人,標準也不一而同,註定容錯的門檻非常低。

  一旦判斷何蓁蓁受到的傷害(對魚休同而言)「和死也差不了多少」,便會果斷地一擁而上,再無顧忌,將田寇恩千刀萬剮,看砍得碎些或讓他死更悽慘些,能否平息魚休同的喪女之痛。

  「你不要以為演演戲,林北就信你了。」白衣青年強自收攝心神,狠笑道:「你想干她想得要命,會這麼幹脆放棄這碗嫩粿……干!你還來!干……給林北下去!」

  梁盛時突然繞到渾象的另一側,這個方向有巨大的銅軌相隔,根本砍不到田寇恩,刀劍伸進軌道能構著的唯二對象,就只有吊起的少女,以及卡住活動機構的長劍——

  田寇恩整個人幾乎鑽進銅軌,才沒讓他一刀擊飛長劍,高大修長的身軀不知怎的倏從交錯的軌弧間穿出,奮力將男童逼下階台,憤怒完全反映在腎上腺素爆發的悍猛臂力上,梁盛時被他的連環刀勢砍到指掌不受控地顫著,幾乎挨上欄杆才勉強止住退勢。

  田寇恩擔心他又從下三路鑽過,與自己交錯換位,如此一來,將無法阻止他對何蓁蓁痛下毒手,只得放棄追擊,橫刀守於階台。

  (干你娘的梁盛時……他是來真的!)

  「林北才叫癲狗,你他媽發什麼癲!干你娘!」田寇恩反手一擊銅軌,翻卷缺牙的刃口在銅軌上「鏗!」擊出刺亮的火星。

  「你再亂來,林北就幹了她!」

  「請啊。」梁盛時笑得天真無邪,袖臂破孔里血肉糢糊的創口,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恢復中。

  田寇恩並不知道,為擊殺他男童已四天沒有化散天元之氣,就是要換取這種驚人的癒合力。

  但恢復快不代表不會痛、不會怕,尤其這小子的刀劍似是什麼神兵利器,田寇恩的刀已是百里挑一的上貨,仍被砍得像麻花小卷。

  梁盛時的創口全遭翻卷開裂的刀刃所傷,田寇恩卻難以退敵,能讓男童後退的除了靠蠻力震開,就只有那種真的會致命的凌厲殺著。

  男童的邪笑在田寇恩看來,竟有幾分像是鏡中的自己。

  這是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很可怕。

  「你沒概念伏玉他家到底多有錢,對吧?」

  梁盛時嘻嘻笑著,側對欄杆巡梭,毫不意外地在找尋進攻的機會。「別說伏良澤的小妾了,野際園的婢女你都不知道有多正,每個在我們那邊都小模起跳,全是沒開苞的雛兒,我要幹什麼類型的沒有?多謝你提醒我,別說奶大了,就算她再漂亮一百倍也不值我的命,況且她又不正,就是奶大而已。

  「你還提醒了我第二件事——不幹掉你,我永遠沒法安心享受便宜老爹留給我的遺產。龍跨海不管為了什麼要殺我,沒有錢不能解決的問題;如果有,那就多給點。但你沒這麼容易打發吧,癲狗大?」

  語聲未落,整個人忽朝左側疾沖,田寇恩本以為他要繞到前頭,正欲矮身鑽過銅軌,豈料梁盛時「啪」的一聲踏樑柱而起,藉勢一蹬一翻,居高臨下,挺劍刺向少女!

  「……干!」田寇恩一招「紫宸朝天」穿出銅軌,格開紫鑾劍,梁盛時幾乎是貼著刀臂滾落渾象,左手的青瓏刀揮出,驀將卡住機簧的長劍擊飛!

  「干!」白衣青年把單刀一塞,刀板喀喇地被恢復轉動的銅軌軋成紙團,直到刀鍔刀柄絞入卡死,軌道才又停止動作。

  他搶在將被夾住的霎那間飛撲而出,著地抄起被擊飛的長劍,感應到背後的殺氣,回身一掃,目標卻再次從脅下鑽過。

  田寇恩想都沒想便向後一躍,倒飛上了階台,直到背脊重重撞上銅軌,本已麻木的腹側才開始傳來一陣陣劇痛。

  兩次幾乎都砍在同一處,就算原本是輕傷,二度受創也不容小覷。——他是故意的。

  梁盛時看似如瘋狗般悶頭猛攻,實則經過精心計算,一點、一點地擴大戰果,就算他在這裡倒下,田寇恩的狀況也沒法再對敵第二陣,遑論突圍。

  這個該死的小王八蛋!

  癲狗大狠啐一口,露出很難區分是惱恨或激賞的猙獰笑意。

  但男童也非油鹽不進。

  梁盛時一刺落空,田寇恩確信自己傷到了他執劍的右臂;回身那一砍則有劃開肌肉的微黏遲滯手感,其後男童硬是逞強滾開,傷口只會撕裂得慘。

  那柄紫白漸層的秀氣小劍落在階台上,田寇恩俯身拾起,再次恢復雙持,見男童跳著腳顫巍巍地挨近欄杆,左小腿和腰際的衫褲迅速渲開了大片烏濃深漬,傷勢比他估得更嚴重。

  更重要的是:他右前臂上那十幾公分長、近乎開放性撕裂傷的重創,兀自汨汨出血,較之先前有如金鋼狼般的怪異復原力,實有天淵之別。

  不管讓他快速癒合的是什麼鬼,明顯已在減弱中,甚至行將失效。

  梁盛時倚著欄杆緩緩往一側移動,田寇恩本以為他是故意維持動態,以免被看出受傷沉重,不想男童是挪到柱頭邊,青瓏刀一砍柱上的銅製長明燈,火星濺入防風罩里的油盞,點燃了燈芯,原本月華斜照的半黑空間裡驟然亮起一角。

  他執起堆放在柱下小几的銅燭台,就著風罩點亮殘燭,然後一盞接一盞的全點了。

  几上起碼有七八座燭台,約莫是整層所需,照得柱頭下亮如白晝,他卻揮熄了手裡的那盞,傾於焰火上約十公分處,像是在烤著玩。

  田寇恩當然不會傻到靠近欄杆邊,尤其是明火處——朝廷雖禁民間私藏弓弩,但連尋常獵戶家都有幾張自製的木弓,真鵠山上豈能沒有?

  湊近亮處,沒的自尋死路。

  他認為梁盛時只是想拿銅燭台當武器,勉強保住雙持,以免落居劣勢;烤紅燭台,是為了增加威嚇性——

  「嘶」的一聲異響,伴隨烤化脂肪的嗆人焦臭,田寇恩的大腦差不多當機了將近三秒,才意識到梁盛時把燒紅的燭台摁在腰創上,豆大的汗珠沁出男童霜白的臉蛋,須得咬牙到渾身發抖的程度,才不致痛叫出聲。

  按說這一霎他周身都是破綻,白衣青年卻無法出手。

  梁盛時並未低頭瞧一眼傷口,從頭到尾都笑著看他,扭曲的挑釁面孔仿佛在說「來啊,林北等著你」。

  「你還在流血耶。」男童移開燭台,試著動了動身體,刀尖遙指他腰際。「要不要借你弄一下?不然怕你打不動耶。」

  干,不要學林北講話!耶屁耶,去你媽的!

  過去在道上,沒有人比癲狗大更擅於處理人質。

  使癲狗大一戰成名的那樁,是名政商關係良好、出現在娛樂版多過財經版的富二代,一夜之間在他老大開設的招待所輸了一億多。

  這也不是多拿不出的數兒,老大當下與富二代把盞言歡,好生安慰了他一番,還交換著幹了幾個小模,開過「輸錢老二比贏錢硬」的玩笑,就放他回去了。

  沒想到過了個把月,半毛錢都收不到,富二代還到處放話,說黑道詐賭騙他的錢,惹得老大頗不痛快,讓癲狗處理一下。

  癲狗大攔車把人綁到新北郊區的山上,打電話給富二代的老婆,說連本帶利一億兩千萬,拿現金能打九五折,畢竟老大也不想得罪他的財團父兄,只求拿回該拿的錢,道上兄弟不信他會詐賭,割嘴切舌什麼的就省了,不是江湖人,不必按江湖規矩處置。

  沒想到富二代的原女主播老婆嘴很秋,威脅要報警,還嗆癲狗大電話有錄音,敢動我老公你們一個都跑不掉,大概是想仿效多年前某知名金控少東被綁、老婆智勇救夫那一套,搏新聞版面順便尋求復出。

  癲狗大也沒別的話,把富二代剝光塞進狗籠,澆上糖水扔在外邊一夜,第二天拍張照片傳過去。

  沒多久他老婆就嚇得透過中間人把錢送來,一億兩千萬,一個子兒都沒少。

  普通人很難想像,被螞蟻蚊蟲叮咬一夜之後,人能腫成何等可怕的地步,會完全失去人形,五官硬脹繃緊到辨不出原樣,差不多就像團光滑又浮腫的爛肉,碰一下就會爆瘡似的。

  富二代後來養好了傷,等力氣恢復得差不多,拿啞鈴把老婆打成半殘,據說顏面口腔重建手術以千萬計,這又是後話了。

  梁盛時再怎麼模仿他發癲,也不可能變成他。

  癲狗心目中的天堂,恐怕比他能想像到的地獄極致都還像地獄,殺人質、拿烙紅的燭台止血那種把戲,嚇嚇他在那邊的小弟就差不多,唬不住癲狗大的。

  拜長明燈和几上的一片蠟燭所賜,現在他能清清楚楚看到梁盛時身後的圍欄所向,是一片比無溯洄閣略為低矮的密林緩坡,兩邊相距大概有六七十米,也許更遠,就是蓀林谷中人的所謂「後山」。

  將近四層樓的高度頂天不超過十五米,但垂直面是近乎九十度的削直陡峭,上下皆難,所以連下方包圍的人都沒圍滿後面這大半圈,僅壓在兩側防止田寇恩以懸索縋降,蓋因這是無法飛渡的距離,除非生了翅膀才有可能辦到。

  他一點兒都不想死在這裡。

  這個異世界對癲狗大來說,是個充斥低能兒的遊樂場,是犯罪者和反社會份子的樂園;這裡的黑道比官府還弱,還沒有成癮性的興奮劑,法律只是參考用,暴力能任意改變遊戲規則,甚至連道德都可以當作殺人的武器……他是到了東洲,才信人死後真的會上天堂。

  這裡就是他的天堂。

  若非梁盛時搞鬼,十天後就是龍跨海的死期,但現在不是算帳的時候,他需要梁勝利他哥那天殺的靈光腦袋,讓他活著逃出去。

  「我要向你提出一個你絕對不會拒絕的提議。」

  田寇恩……不,是癲狗大沉下臉,直視著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仿佛咀嚼著什麼。

  梁盛時本來想虧他「我在『教父』里看過這一段耶」,不知怎的卻渾身一顫,忽從頭頂涼到了腳底心,牙關格格格地敲了兩下才又咬住。

  這不是他熟悉的癲狗大,但也不絕是田寇恩。

  說不定這才是隱藏在浮誇小丑的面具之下,真正的癲狗大。

  他鐵了心不跟恐部分子談判,狠笑道:「除了你死掉之外,一切我都——」

  「……梁勝利。」

  梁盛時瞪著他。

  「什麼意思?」

  「你告訴我怎麼離開,我就告訴你什麼意思。」

  男童安靜了片刻,突然歇斯底里地大笑起來,到後來不得不壓緊腹側硬痂,免得傷口又迸裂開來。

  癲狗大沒說話甚至沒有笑,只是安靜看著他,直到他復歸靜默。

  沉默的對峙仿佛過了很久,抑或僅只一瞬間;將梁盛時喚回神的,是少女不自覺發出的輕聲哼顫。

  他明白蓁蓁差不多也到了極限,就算沒有他扎的那一劍,光吊著本身就是種酷刑,肩臂脅腋的撕裂和酸痛感非但不會麻木,還會持續增幅,最後把人逼瘋,寧可一死了之,也不願再承受。

  癲狗大擅於操弄人心,在那邊的時候就是,要拋出一個必然會吸引他的題目,那絕對就是梁勝利——若靠近三角碎玉再加上死亡,是穿越到東勝洲的充要條件,那毫無疑問的,梁勝利也必然來到了這裡。

  相較於癲狗大他弟弟離碎玉更近,沒有道理成為遺珠。

  他從癲狗大喊他「梁勝利他哥」這個惡意滿滿的稱呼起,就直覺有問題。

  但假使真的掌握了他弟弟的行蹤,癲狗大有多次機會可以向他揭露梁勝利的消息,如在程宅完全宰制他時——梁盛時甚至抱持期待——然而卻付之闕如,直到此際。

  梁盛時裝著不在乎蓁蓁,不僅出言詆毀羞辱少女,為取信癲狗大,他甚至主動傷害她。

  那居高臨下的一刺若不是被癲狗大格開的話,有七成的機率會貫穿蓁蓁,儘管他已極力避開臟腑要害,這種程度的重創天元之氣也可能救不回。

  但他沒有不冒險的選項。

  即使以最粗暴的窮舉法,都只能得出「何蓁蓁最後一定會死」的結論:讓田寇恩挾持她下山她也一定會死,或發生等同於她死去的後果,不如一開始就讓少女死去——龍跨海就是這麼想的,不過是做做樣子,等個能卸責的機會殺人罷了。

  天門最高領導尚且如此,蓁蓁註定有死無生。

  對梁盛時來說,就算梁勝利來了,也須先救下少女才能去找他。這不是電車抉擇,而是輕重緩急。

  「我不知道你在鬼扯什麼。」

  梁盛時嚴守「不和恐怖份子談判」的最高指導原則。

  所謂指導原則,就是讓你在軟弱時得以依憑的東西。

  「魚休同逃出這裡的法子,」癲狗大平靜地看著他:

  「把它找出來,我就告訴你『什麼意思』是什麼意思。」

  男童冷笑。

  「你以為林北會通靈麼?」

  白衣青年眉目一動,露出熟悉的殘忍笑容。

  「你說謊的時候有個……那叫什麼?對了,微表情。」用紫鑾劍比了比自己的臉。

  「在那邊的時候就有,都死一遍了也沒改。是說你他媽聰明得跟鬼一樣耶,你是金田一嗎?這個謎快把龍跨海逼到起肖,你就這麼走上來,跟我乒桌球乓瞎打一陣,然後就他媽破解了?你趕快去跟龍跨海講一講,搞不好他聽完就自殺了耶,見笑死。」

  「我說過了,我上來只為一件事,就是幹掉你。幫你逃出這裡違背我的目的,你趁早死了這條心。」

  癲狗大笑起來。

  「沒差,我只是要確定你知道。」白衣青年呲牙一笑,邪魅的陰柔俊臉夾在月華與燭照間,如有黑白二色,益發詭怖駭人。

  「你知道,我就能拷問出來。還是你以為,我認真起來你有打贏的機會?」

  當然沒有。

  對手投鼠忌器之下,儘管以傷換傷,梁盛時仍是落居下風。

  他的功體或許不遜乃至高于田寇恩,但十多年嚴苛訓練下的天門精英,不是兩個月特訓就能打敗的。

  能打成這樣,梁盛時夠欣慰了,沒死的話回去要給空石加雞腿。

  他放下燭台,拿起另一座點了火的,慢慢移回欄杆中央,對正渾儀之前的田寇恩。燭台一路搖搖晃晃,滴落蠟油無數。

  「怕了就把刀放下。」癲狗大……不,應該是人妖田寇恩的嗓音,溫柔得令人寒毛直豎。

  「好好交待,我會饒了你的。這江湖還等我們一起去闖蕩,帶上你弟,這輩子你能好好補償他。」

  「……聽起來不錯。」

  梁盛時把青瓏刀一扔,忍著腰痛舉起燭台,模樣看起來有點滑稽。

  「現在是要唱『四海一家』(We Are the World)了嗎?」癲狗大忍不住吐槽。

  「不,是要唱『巴塞隆納』(Barcelona)。」手一松,燭台摔落欄杆的瞬間,蠟油一路引火到柱頭,飛卷的火舌倏地吞沒了柱側的布簾,劈哩啪啦地燃燒起來!

  梁盛時往前一撲,搶向地上的青瓏刀,癲狗大幾乎在同一時間撲至,驀聽頭頂「颼」一聲破空勁響,無論風壓或呼嘯都是攻城礟石的等級,隨後咻咻咻如響尾蛇般的拖曳聲不絕於耳,一桿巨大的弩箭「鏗!」不偏不倚射中渾象銅軌,正中綁縛著何蓁蓁的交界之處,比槊尖還粗大的烏沉箭首貫入軌中,仔細一看才發現那兒本就有個凹陷似的破口,這下倒被徑直射穿,牢牢嵌住了弩箭箭鏃的倒鉤。

  綁縛何蓁蓁右腕的布索也跟著被射斷,少女「嗚」的一聲單臂自由,咬牙忍痛去解左腕。

  梁盛時搶到青瓏刀,堪堪敵住癲狗大的長劍,右手忍著撕裂般的劇痛抽出腰後的刀鞘,扔給蓁蓁;餘光瞥見癲狗大反握紫鑾劍,當作標槍似擲向少女,急喊道:「小心!」

  何蓁蓁頭都沒回嬌軀一盪,如小猴子般甩離銅軌,紫鑾劍貼著她的左手背刺入銅軌中,嗡嗡顫搖。

  少女利用慣性向下回拖,把左腕的束縛也割斷,拔出紫鑾劍投給男童,嘶聲叫道:

  「接好……你的劍!」

  梁盛時頭也不回反手接住,左刀右劍、雙刃輪飛,一樣是摒棄守招,捨生忘死般攻擊,只求纏住癲狗大,讓他一步也無法靠近渾象。

  星火交迸間,白衣青年手裡的長劍已被砍成了松球似的鋸齒鯊牙,「鏗!」一聲劍脊斷成兩截,劍尖彈跳著插進癲狗大的胸膛。

  他以殘劍劃傷搶近的梁盛時,仍無法擺脫瘋狗撕咬,坐倒時摸到一物,拾起掄去,「匡當!」將男童連人帶刀劍掃開,轟得他背脊落地連滾幾匝,差點被雙刃反傷,居然是掉落的銅燭台。

  眼見梁盛時半天都撐之不起,癲狗大好不容易緩過氣來,赫見那巨型弩箭末端以鐵環連著一條鋼纜似的粗索,另一端沒入後山崖的密林中,微垂的纜索「颼!」一聲繃得筆直,階台上的少女將刀鞘橫架於纜索,分持兩端,試了試鬆緊,對梁盛時叫道:

  「你……你也快過來!」

  男童燦然一笑,天真無邪的笑容不知怎的瞧著有些哀傷。

  「馬上。你走先,記得要抓緊。」何蓁蓁猶豫不過一霎,畢竟服過加量版的紅藥丸後,她似乎把伏玉和梁盛時都給忘了,眼前這個男孩出言不遜還砍傷了她,正邪難辨;把劍還他並邀他一起逃走,已是十足聖母,再善良的話這孩子沒法活了簡直。

  少女口手並用,縛緊臂上金創,抓住刀鞘助跑兩步,用力一盪,嬌小的身軀隨並緊抬高的雙腿「唰!」滑下階台,飛出圍欄,烏黑的鬢髮逆風獵獵激揚,滑盪著沒入夜幕中。

  癲狗大在「黑暗騎士」的開場看過這一幕。

  「黑暗騎士」的前十分鐘,堪稱二十一世紀最偉大的劫盜電影開場,沒有之一。

  歹徒們分作兩撥,其中一批人從對面的大樓滑降到銀行頂端,接著展開著名的「你知道我們有幾個人嗎」的經典橋段。

  白衣青年這才想起偶然瞥見的,在銅軌頂端的怪異微凹。

  (原來,這就是魚休同神秘消失的手法!)

  所以梁盛時不唱「四海一家」,要唱「巴塞隆納」——一九九二年的巴塞隆納奧運主題曲——這一年的奧運聖火,史無前例地以射箭引燃了主火炬,就像剛剛那樣。

  這種巨型弩機須以絞盤上弦,發射台必須牢牢固定在地面,才能穩穩射出。

  更重要的是:這個時代沒有能在一百米之外遙控發射的電子設備,魚休同的逃亡計劃必然存在有協力者……

  那人究竟是誰?

  今夜,又為何在此?

  與梁盛時這小王八蛋有何關係?

  癲狗大簡直一頭霧水,然而,看著那條穿越起火的欄杆的筆直滑索,現在他只想仰頭大笑。

  梁勝利他哥,你真的很厲害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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