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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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米蘭.昆德拉在他的一篇獲獎的答詞中,引用了猶太民族一句古老的諺語:人們一思索,上帝就發笑。

  那麼這位全能的上帝笑什麼呢?

  我的理解是笑人類的愚蠢。

  世界廣袤無垠,人在大自然面前縱橫踢騰,對自然的作用又如何呢?

  在上帝看來,不過是像我們看兩隻螞蟻爭一塊腐蟲的身體而已,對宇宙的物質世界影響實在是小而又小。

  就像美國作家哈特費爾德說的:「同宇宙的複雜性相比,我們這個世界不過如麻雀的腦髓而已。」但是儘管如此,我們仍然要思索,因為我們是人,人有思想。

  自從我生而為人那天我就開始思索了。

  那時我思索的是母親的奶水,儘管現在說這些玄而又玄的事情猶如痴人說夢,但我仍然那樣認為。

  孩童時的思索是玩耍;高中時我思索的是如何刻苦努力考上大學,以跳出農門;大學時我又思索如何度過這猶如逆旅的一生。

  曾經熱血沸騰,蔑視偉大的文學,對孜孜不倦地寫作嗤之以鼻,認為那是雕蟲小技,躍躍欲試地去參與政治,以求得到一官半職,從而夫貴妻榮,光宗耀祖。

  然而等到我在宦海中掙扎時,卻發現自己不善此道,屢遭嗆噎,幾度窒息。

  我開始思考,思考我的選擇。

  正像尼采的「永劫回歸」的論斷一樣,我又回到了我的真愛。

  我愛文學愛得發瘋,當我讀一本欲讀之書,作一篇欲作之文的時候,總是覺得神清氣爽,熱血澎湃,忘記了周圍的一切,一種無以名狀的幸福感傳遍了全身。

  人生天地間,無非是追求最大的幸福,而幸福是一種心靈的感受,是純粹個人化的東西,而與別人的看法無礙。

  自己追求功名,無非是想讓別人看看自己多有能耐,自己努力去投機鑽營,做所謂的人上之人。

  然而,自己的內心並不快樂。

  靜下心來沉思,卻發現自己除了得到了虛榮以外實在沒有別的什麼。

  自己為什麼不能照自己的心性去活?

  台灣作家杏林子說過:「年少的時候,我們差不多都在為別人而活,為苦口婆心的父母活,為循循善誘的師長活,為許多觀念、許多傳統的約束力而活。年歲逐增,漸漸掙脫外在的限制與束縛,開始懂得為自己活,照自己的方式做一些自己喜歡的事,不在乎別人的批評意見,不在乎別人的詆毀流言,只在乎那一分隨心所欲的舒坦自然。」我要為自己活,做些自己喜歡做的事。

  所以我夜以繼日地寫作,乾乾而努力,因為這對我來說實在是一種莫大的幸福。

  如果有人問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大帝最想幹什麼,他可能會回答說:征服世界;若問到蘇格拉底,他則可能說:按照人的自然狀態過人的生活。

  很難說是前者對或者後者錯。

  一個人,不管是偉大的還是渺小的,只要能夠活出了自己的心性,就算不枉此生。

  鴨子在水裡比旱地里自在,而雞則正好相反。

  我愛我生活的這塊土地,我的血脈筋骨全是她賦予。

  我更愛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他們給我帶來了無窮的歡樂和人間的其他情懷。

  我也曾恨這塊土地上的人們,也是他們,曾經深深刺痛了我的心。

  但是現在我愛這塊土地上的所有人們,不管是原來愛過的還是恨過的。

  我生為人,我愛人。

  不管他們對我做過什麼,甚至企圖加害於我,我對他們都予以原諒。

  不知道這叫不叫大慈大悲,我追求這種境界。

  真愛可以生文。

  我不大同意文以載道的說法,不載道也可以成文。

  有時動物也是藝術家,可惜它們無法用語言表達自己的情感。

  蟈蟈發出吟唱,沒有什麼理由,也不是為了娛樂世人,而是發於自然。

  驢的仰天嘶鳴,那是因為它胸中有股鬱悶之氣,一鳴而後快。

  我寫這本書也是如此。

  我上高中時喜歡上了文學,並試著寫點東西。

  父親是個讀過私塾的教書人,對我的舉動非常讚賞,並指引我調整了人生的方略,使我上了大學,並且選擇了語言文學專業。

  但是我有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幹什麼討厭什麼,所以當我進入大三的時候就偏離了原來選定的人生目標,夢想著走上仕途,文學上操的心不多。

  當同學們紛紛參加形形色色的文學社團,熱烈地進行文學創作的時候,我卻帶著強烈的好奇心和功利色彩去研究政治、哲學和宗教。

  畢業分到了郊區的一家單位,非常世俗地過了幾年。

  後來見到報上刊登招考公務員的消息,興奮異常,潛心複習,終於如願以償。

  但是當我漂浮的心沉下來的時候,總是對自己有一種莫名的厭惡。

  厭惡自己的虛榮,厭惡自己的庸俗,厭惡自己所做的不能給自己帶來絲毫樂趣的工作。

  *

  我的角色是一個刀筆小吏,終日伏案疾書,重複著枯燥乏味的同一樣內容,一趟趟地往領導辦公室跑,看著他們或陰或晴的臉色,一遍又一遍地改。

  看著那堆工作總結、工作要點,經驗介紹等等公文,就像看著一張張死人的臉。

  但是並不是付出總有回報,在挖空了心思寫成了黑黑的像蒼蠅一樣的文字,恭恭敬敬、如履薄冰地送到領導的案頭時,他們往往是圈圈點點,劃得一無是處。

  有些東西實在不合他們的口味。

  而我又生性木訥,不會講些順耳的好話,所以常常在局促不安中接受訓斥,出了門又忘記了他們說些什麼。

  我的宿命中實在沒有做官這一闕,自己偏偏要補上這一闕,所以搞得自己就像第三道紐扣扣到了第二道的扣眼上,滑稽而又難看。

  我就像在一輛於崎嶇的道路行駛的牛車上看一本佶屈聱牙的書,沒有看懂內容,反而搞得頭暈眼花。

  終於有一天,我突然想對自己曾經經過的令我厭惡的生活說點什麼,我發現正是這種生活造就了現在的我。

  也許正是我厭惡的生活給我帶來了人間的至樂。

  一條河流,經過亂石險灘,經過千折百回,終於流到了遼闊的平原,復歸於平靜。

  這是一種提升,一種靈魂的升華。

  這經過了荊棘、山谷、岫巖的平靜河流,較之那本來就平靜地躺在那裡的湖水要深厚得多,博大得多。

  我現在就是這條平靜的河流,這沒什麼可以誇耀,它太平靜,平靜得近乎鬱悶。

  鬱悶得心中有了塊壘,塊壘非除之不快,於是便有了這部小說。

  記得賈平凹說過,做文章的人就是一個匠人。

  我小時侯曾經是一個篾匠,我會編席。

  常常是我們兄弟幾個一溜擺開,劃上界線,大家席地而坐進行操作,葦篾如金蛇狂舞,像是進行一場無聲的比賽。

  二哥編得最好,他的貨在集市上賣得最快;三哥次之;惟有我編得最差,只好留作家用。

  就編席而論,要編一張好席,一要有好的葦篾,鮮亮,柔韌;二要有好的手藝,紋路順暢,邊角整齊。

  我的手藝不行,篾子也不知好壞,但是有編的衝動,編得不好算了,權作自家用吧。

  丘 平

  2003年1月30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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