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豐城

投票推薦 加入書籤 小說報錯

  還沒徹底醒轉的時候,喬榕便聞到空氣中有一股子濃郁的香薰味。

  又酸又苦,她很熟悉。

  在京都的時候,賀軼那邊的町屋裡經常瀰漫著這股氣味。

  他曾經閒聊似的對她說,香薰是他找人特調的,主調為沒藥和乳香,醇厚溫暖,心情緊張的時候深吸一口就能放鬆下來。

  喬榕沒覺得放鬆。

  她的專業知識告訴她,沒藥和乳香是東方三賢者獻給耶穌的禮物,同時也是古埃及人製作木乃伊的材料之二。

  在她眼裡,這包含著和苦難緊密相連的宗教含義,還摻雜了某種腐敗、不詳的內容。

  空氣仿佛變得渾濁,喬榕嗓子干癢,再也憋不住地重重咳嗽出來,一聲強過一聲,撕裂般的頭疼和咽痛讓她想吐。

  身體的感覺正在恢復。

  從腳尖到脖頸傳來麻痹過久的酸脹感,那是類似久蹲之後起立的感覺,但眼下卻蔓延到全身,每一次呼吸和輕微的動作都讓喬榕難受到神志全滅。

  聽力似乎也受到了影響,她聽不太清周圍的動靜,好不容易撐開了沉重乾澀的眼皮,眼前卻始終一片昏沉暗黑。

  她重複地睜眼閉眼,有那麼一刻以為自己瞎了。可就在身前近處,突然某片暗影輕輕動了一下。

  視線得以聚集,喬榕隱約辨認那是一個人側躺時的頭頸曲線。

  「醒了?」賀軼絮語般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

  喬榕沒有回答,嗓子太疼,她難以發聲,況且她本就什麼都不想說。

  被人挾持的那一刻喬榕就有所預感,會對她做出這種事情的人屈指可數,如今賀軼的存在應驗了昏迷前的想法,她的心情已經沒有太大波動。

  她直覺這裡只有自己和他兩個人,身下觸感是軟的,應該是床。

  令她慶幸的是,衣服還在,連圍巾都沒有動過,而且還多了東西——牢牢系在她手腕和腳腕上的粗繩。

  屋內暖氣開得過高,床單是一張厚厚的毛絨褥子,身體幾乎陷了進去,熱得喬榕呼吸不暢。

  她提起全身的力氣悄悄往邊上挪,精疲力竭也摸不到邊。

  床墊內響起彈簧顫動的聲音。

  她看到那片暗影坐了起來,隨即不太開心地說:「不要怕,我不會傷害你。」

  喬榕定住不動。

  過了會,暗影湊近了點。

  喬榕心跳逼急,按捺著問道:「你知不知道你在犯法?」

  聲帶仿佛上了鏽,好不容易說出來,音色粗啞帶喘,喬榕自己聽著都感覺陌生。

  屋內安靜了一會。

  然後她聽到賀軼的回答,語氣相當脆弱。

  「榕榕,如果我說,把你帶到這裡的人不是我,你相信嗎?」

  這句話似曾相識,喬榕略遲疑,驀然想起他曾在京都質問過她同樣的話。

  她當時根本就不相信,並且一個字都不想聽下去。

  而現在,他竟然還想用同樣的話術騙她。

  「我認識的人裡面,只有你會做出這種沒底線的事情。」喬榕語氣很冷,話里行間是她極少展現出的攻擊性,每個字都布滿了尖銳的小刺。

  賀軼默默顫了一下,似乎是被她的話扎中弱處,無法穩定重心。

  他在喬榕緊逼的眸光中轉身下床。

  喬榕聽到踩進棉布拖鞋的窸窣聲,隨即,鞋子在地面拖動,晃動的影子徹底融入了黑暗。

  就在喬榕以為他已經離開的時候,窗簾滑軌忽地發出尖銳的摩擦聲。

  眼前的黑暗瞬間被一片白茫茫刺眼的雪光覆蓋,她連忙閉上眼,卻還是被突如其來的刺激逼出兩行淚。

  那一剎那她看清窗外在飄雪,冷色的,厚重的雪片,將視野塗成了一片特徵全無的白紙。

  等到眼睛的不適過去,她再度睜開眼時,才終於看清所處的環境。

  一間很典型的歐風臥室,面積不大,四壁貼滿粉綠色碎花牆布,床邊有一些小型醫療設備。

  她收回視線,賀軼已經走到她身前。

  他站在床邊,迎著光,低頭瞧她。

  年輕男人瘦削的身體上套著藍白條病號服,蒼白的臉上分布幾塊淤青和擦傷,左手臂上的繃帶一直纏到了手背處。

  他不知從哪摸了根拐杖撐著,半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那根藍色鐵製品上,一副下肢力量不足的樣子。

  喬榕一時間連剩下的質問都忘了。

  所以這裡是個病房?可是他的傷是怎麼來的?

  在她產生疑惑的期間,賀軼一直平靜地看著她。

  然後他扭頭,俯身在胡桃色床頭櫃裡取出一把瑞士刀,握在手裡,挑出最尖銳的刃,離喬榕更近了點。

  喬榕本就被他這幅尊榮嚇到,此刻被人拿刀相逼,就算是再溫和的兔子也知道要保命。

  她原地往後滾了一圈,拼命想遠離他,卻被賀軼拽住了圍巾。

  脖子一緊,她發出痛吟,差點再次暈過去。

  賀軼見她這麼痛苦,臉色更白了。

  他鬆了手,不知所措地問:「你很難受?」

  喬榕啞著嗓子說:「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會演。」

  賀軼:「我沒有用力。」

  喬榕:「……」

  他擅長為自己開脫,即便是做了錯事,快把別人坑死了,他的第一反應也是為自己找個藉口,言外之意是對方不行,錯不在他。

  而賀軼自身是無措的,他的確只用了一點力氣。

  他咽下解釋,什麼都沒再說,低頭捉起喬榕綁在一起的手,為她割開繩子。

  將她綁來的人下手很重,喬榕的腕部和腳踝出現了青色瘀血,賀軼看著這些印記,感覺眼睛被刺痛了。

  昨天賀朝榮說要給他送聖誕禮物聊以慰問,他沒想到會是喬榕,而且是以這種粗魯的方式把人綁來。

  而賀朝榮顯然想要獲得某種節日的戲劇效果,夜裡偷偷把人送到這裡,連賀軼都沒被驚動。

  他醒來的時候,喬榕已經躺在床的另一頭。

  她身邊有一大捧玫瑰,新鮮,典雅,紅得艷麗,將眼前的睡顏襯托得安謐美好。

  直到碰到她溫熱柔軟的臉蛋,賀軼才驀地驚醒,明白眼前的一切不是夢境。

  他幾乎是一下便想起賀朝榮說的話。

  又和幾個月前一樣,嘴上開著玩笑,背地裡真的把人弄來,後果都留他來擔。

  可是不得不說,賀朝榮實在太了解自家兒子,在看到喬榕之後,賀軼的確有那麼一瞬間動了惡念,想把人帶走藏起來算了。

  不過他及時收住了想法。

  他悄悄地重新躺下來,沒有驚動喬榕。

  至少,他私心地想要留著片刻的同眠共枕。

  可是現在看到喬榕手上的瘀血,他後悔了。

  如果他早點解開,肯定不會這麼嚴重。

  他面容悵然,殘留著某種掙扎和失落,落在喬榕眼裡,只是一片虛偽的假面。

  她收回手,縮起腳,警惕地說:「我的家人會報警來找我,你最好在這之前把我送走。」

  賀軼濃密的眼睫毛輕顫,如鴉羽一般烏黑:「榕榕,這事兒是我爸乾的,他是個混蛋,我代他向你道歉。」

  喬榕明顯對這句話沒反應。

  直到賀軼接下來說:「我會送你走。」

  喬榕用力撐起身體,掌心在毛毯上留下深色的汗跡:「我現在就可以離開。」

  賀軼忙道:「不著急,我去叫醫生給你看看,你休息一會。」

  從喬榕剛才的反應來看,賀朝榮的人多半給她用了過量的藥物,他擔心有副作用。

  喬榕沉默盯著他。

  直到房門關上,喬榕在心裡默數了三百個數,不見異常,猛地抓住賀軼隨手扔在床沿的瑞士刀,揣進了被搜刮至空蕩蕩的口袋。

  她坐起來揉捏自己的腿,等到麻脹感褪去一些便立刻起身。

  走了幾步卻又迴轉到床邊,看著被人精心擺在床頭的玫瑰花,探身過去,抽出最艷最美的那一朵。

  她小心翼翼放進了外套的內袋裡。

  給哥哥的花,至少要保存一隻。

  這裡是一棟典型的歐式小別墅,兩層挑空。喬榕從二樓摸到一樓,再到離開,途中順利的一個人都沒遇到。

  喬榕扶著外牆大口喘氣,冷汗直冒。

  賀軼說的話,她一個字都不敢信,她得自己想辦法回去,最好在喬維桑得知她失蹤之前。

  她一點不想讓他為自己操心。

  可是這裡……

  她抬眸四望,眼前是一片孤寂的,飄雪的平緩山坡,遠處則是無數重重疊疊,延伸到天際的山丘。

  這裡不是縉安了。即便是郊區,縉安也沒有這麼綿長的山脈。

  山坡上分布著數個和身旁這棟別墅類似的房子,互相之間相隔不遠,車道互通,有樹遮掩。

  在這建築群的最前方,山坡腳下,矗立著一座規模可觀的純白建築,邊界和稜角被雪霧抹平,似真似幻,仿佛無有盡頭。

  喬榕隱約間看到建築頂端有「療養院」三個字,還有幾個英文單詞,像是機構名稱。

  她有點排斥著前往那個方向,可是抱著遇到尋常路人借個手機的想法,最終還是選擇下山。

  她怕遇到賀軼,不敢走在特意清掃出來的人行道和車道上,只能踏著厚重的積雪,在樹叢之間穿行。

  喬榕天生缺少平衡能力,一路上障礙頗多,身體在寒冷狀態下消耗的能量拔至巔峰,就在快要接近療養院那平滑潔淨的圍牆之時,身體的麻痹感再次上涌,兩腿無法克制的發顫。

  大風怒號著從背後撲來,她雙膝一軟,紙片似的撲進了雪地里。

  眼睫和鼻子沾上了雪粒,喬榕又開始咳嗽。

  身前傳來腳步聲。

  有點急促,不止一人。

  喬榕撐著膝蓋起身,眼前一陣陣發花,但卻看清了來人穿著齊整正式的警衛服。

  保安?

  對方抓著步話機說:「西門二號崗亭發現可疑人物,年輕女子,長發,藍色大衣,不排除無意闖入可能。」

  被幾雙眼睛緊張的盯著,喬榕沒來得及解釋,便被對方帶進了療養院大樓。

  消毒水味的暖氣瞬間包裹周身,外套上的落雪飛快融化,喬榕臉上濕漉漉的,頭髮和外套成了半濕狀態,出門時隨便踩在腳上的拖鞋更是潮潤得徹底。

  冷熱夾攻之間,她感到四體百骸都在發燙,力氣在一寸一寸地消失,仿佛有一直冰冷的手在強行抽走她的能量。

  到了警衛值班室,喬榕再也支持不住,在保安的攙扶之下仍癱軟在地面。

  「監控里的人是她?」

  頭頂傳來一道裝模作樣的中年男人聲音。

  「是她。」保安說,「但是她的身體情況好像不太好。」

  「別管那麼多,上頭說過,但凡出現可疑人物,不分男女老少病弱殘疾,一律先拘著。」

  「好吧。」

  屋內的人漸次退出,那位大概是保安頭子的中年男人俯下身來,耷拉的三角眼裡全是譏諷和自以為是。

  「大冷天的,正愁無聊,你這是撞到槍口上了,我跟你說,這段時間想來這裡打探情報的狗仔不少,我們都抓到十幾個了,估計現在還在派出所蹲著呢,說吧,你是不是想來打探那個明星的消息?」

  喬榕抹掉額邊源源不斷滾出來的潮汗:「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保安頭子笑了:「別裝啦,我不明白你們記者怎麼這麼執著,早說了我們這兒沒什麼明星,你們還前仆後繼,累不累?這樣吧,你讓我找點樂子,我就當這事兒沒發生,這麼年輕,留下案底太吃虧了,你說是不是?」

  喬榕這下明白了。

  大概是有個明星在這家療養院住著,吸引了不少記者非法潛入踩點,而現在,她顯然被當成其中之一了。

  而且,保安還想占她便宜。

  真倒霉啊。

  喬榕無奈地扯了扯唇角。

  配合她的白皙膚色和略顯狼狽的穿著,這個表情無端顯得色氣。

  保安滿意極了,伸手便拉她過去,中年男人身上油膩噁心的氣息撲在鼻端,喬榕摸出瑞士刀,揮開刀刃的同時,值班室的門突然被踹響。

  「哐——!哐——!哐!」

  整整三聲巨響,門板顫抖嗡鳴,堅持不住轟然落地,砸出了滿室塵灰。

  緊接著,門洞那兒傳來一聲惱怒的國罵:「草你大爺,什麼人都敢動,不想活了?」

  喬榕還沒聽出這是誰的聲音,眼前閃過一片黑影,保安痛叫一聲被踹翻在地。

  來人穿著病號服,臉上有傷,右胳膊還吊著石膏,卻絲毫不影響進攻速度。

  喬榕看了好半晌才認出對方貌似是鄭荃。

  叫罵聲和毆打聲不斷迴響,浮塵也多,隱痛的咽喉受不了這刺激,喬榕斷斷續續咳起來,越咳越厲害,她沒辦法停下。

  眼前一陣陣冒出旋渦。

  喬榕迷亂間懷疑自己闖入了另一個世界的困境,與她無關的麻煩。

  眼前的人已經不是人了,而是一段段拉長變形的鬼影。

  徹底昏迷之前,她聽到了走廊里有拐杖觸地的聲音。

  急促、凌亂,一步步接近,仿佛在跑。

章節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