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戴罪入京
楊應龍不禁倏然變色,葉小天要是被終生監禁了,那老子還有什麼把戲好耍?田妙雯聽說葉小天要被判終生監禁,芳心猛地一沉,隨即便想:「罷了,能夠不死,已是善局。大不了動用我的死士,再聯合葉小天的死黨,劫獄救他,避入深山裡去吧。」葉巡撫的雙眼微微一掃,把眾人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隨即又道:「又查,葉犯系因引導山民遷居山外、臣服朝廷、接受教化,立下大功,方才受封為世襲土司。教化乃大善功德,不可半途而廢,山民桀驁,更不可失去監管。故本官將親自暫代其職,監管其部,直至朝廷做出抉擇。此判!」葉夢熊話音剛落,陪審的、聽審的所有土官系人員全都炸了。你葉撫台要代管其部是什麼意思?這不是變著法兒奪我們土官的權麼?只要立下這個先例,今後豈不是就可以找我們的碴兒,查辦之後奪職占地,兵不血刃地把我們老祖宗傳下來的江山變成老朱家的了?一直安份聽審的眾土司權貴按捺不住地叫嚷起來:「撫台大人,此判不妥啊!」安老爺子也發話了,婉轉表示巡撫大人這麼判決是要出亂子的,不行!他這個土司王不同意,事實上已經一票否決了。葉夢熊微微眯起雙眼,沉思片刻,喟然一嘆,有些痛心地望著葉小天道:「你能引領不服教化的山民野人歸順朝廷,皇上很是歡喜。皇上賜你『沐晨』為字,對你寄予了殷切厚望,你有負聖心吶!」葉小天趕緊「很慚愧」地低下頭,向遙在京城的萬曆皇帝表示真切的懺悔。葉夢熊搖了搖頭:「我大明江山,乃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而黔地則是天子、士大夫與眾土官共治之,各位的意見,本官不會不理睬。安老先生所言老成持國,本撫從善如流,改判如下:判決之日起,葉小天償付銅仁張氏、石阡曹氏、展氏銀各五千兩,葉小天可指定一人代管其地,由本撫派人押解進京,如何處治,由天子裁斷!」聽審的眾土官大聲喝彩。葉夢熊盯著葉小天,沉聲問道:「葉小天,你可服判?」正低頭「懺悔」的葉小天趕緊抬起頭來:「葉某服判!」葉夢熊點點頭,道:「好!從即刻起,你要羈押於府牢,直至押解進京。你要指定何人在你赴京問罪期間代掌臥牛司,現在可以當眾說出來,本官會派人代為傳達!」「何人替我代掌臥牛司?」葉小天思索起來:「我走後,張家、展家、曹家會安分地等著朝廷對我的判決麼?他們趁我不在,不打臥牛山的主意才怪。這個人要有勇有謀,還得震得住場子,李大狀和雲飛就省了吧。珺婷倒是最佳人選,但她已經有了身孕,實在不宜太過操勞。而且於家和我葉家的關係究竟有多深,現在實在不宜叫人知道。」葉小天心中忽地一動,便轉向了田妙雯。他身形一動時,田妙雯就覺得不妙,趕緊想躲,才退後兩步,葉小天已經面向她站定,伸手向她一指,道:「不勞撫台大人轉告了,我選的人,就是她!」田妙雯回到家,下車的時候,竟然覺得有些精神恍惚。田大小姐今天出門只是要去巡撫衙門做個證,怎麼一不小心就成了人家未過門的妻子?而且還要以未婚妻的身份去替他打理家務,田姑娘實在是沒有心理準備啊。田姑娘回到住處先沐浴了一番以放鬆身心。那經過祖傳秘方浸泡養護過的身子不生一根毛髮,粉團團的好似一團沃雪,卻比雪更瑩潤,當真是上天賜予男人的一件恩物。田姑娘什麼也不想,仰躺在水中,放鬆身體,靜靜地休息良久,這才穿衣起身回到小書房。書房案上早已放了一杯溫度正好的香茗,旁邊還有一爐香,香氣裊裊,怡人心神。田姑娘盤坐在几旁,捧著茶杯小小地抿了一口,她要好好整理一下今天發生的事情,想想明天她該如何面對。……葉小天被押解進京的這一天,百姓們傾城而動,紛紛到長街上看熱鬧。葉小天在持刀佩盾的三百名甲士護擁下,披枷戴鎖,漫步而行。因為罪犯身份貴重,這三百名甲士是葉巡撫一紙調令,從都指揮使司調來的精銳。人數眾多,往返京城,路上需要好大一筆開銷。剛到任的葉巡撫手裡還真沒錢,他本打算先欠著都指揮使司,葉小天聽說葉巡撫的難處後,慷慨地出了這筆錢。葉夢熊判處葉小天給付展曹張三家罰銀共計一萬五千兩,李大狀卻給巡撫衙門送來兩萬兩銀子,多出的那五千兩直接給了負責押送葉小天進京的皮鵬舉皮副千總。五千兩啊,就算人吃馬喂,往返於貴陽和京城兩地也花不了這個數的一半,把皮副千總開心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都指揮派人來時,眾軍將互相推諉,這苦差才落到了他的頭上,誰想到這趟公差竟是肥得放屁油褲襠啊。自皮副千總以下,百戶、總旗、小旗、把總乃至士卒,人人都得了葉小天的好處。面對這位衣食父母,也難怪那兩位士卒給他套枷鎖時要一再告罪了。自古以來錦上添花的人多,雪中送炭的人少,如果給大家造成一種葉小天此去必死的印象,一些本來傾向於臥牛山的人將會避而遠之,一些對臥牛山懷有敵意的也會落井下石……想到這裡,葉小天陡然站住了腳步,揚聲喚道:「皮千總,請近前說話!」皮副千總聽見金主兒一叫,便揮手制止了兵士們前進,走到葉小天身邊。葉小天對皮副千總拱了拱手,說了幾句什麼。皮副千總低頭沉思片刻,便點了點頭。就見皮副千總把手一揮,大喝道:「路口左轉!」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地走去,無數百姓呼啦啦地跟著,八卦之心人皆有之,這樣精彩的大戲一輩子可能也就見識這麼一回。田府裡面,田妙雯正對黨延明做著一系列的安排。一個青衣侍婢忽然急匆匆地趕到了門口,田妙雯止住了聲音,抬頭看了她一眼,道:「什麼事?」青衣侍婢這才邁步進了房間,對田妙雯道:「姑娘,臥牛長官司長官葉小天到了府前了。」田妙雯呆了一呆,沉默片刻,道:「此時相見,不如不見,我就不去送他了。」田妙雯當然知道葉小天今日要被押解進京,哪裡做得到心如止水?可她不是尋常女子,也不想扮那小兒女矯情姿態,她去相送又能如何?那青衣侍婢神氣兒古怪,道:「姑娘,葉長官……不是被押解經過咱們府前,是……是葉長官到了咱們府前,要見姑娘。」「啊?」田妙雯一臉錯愕,問道:「他來做什麼?」那青衣侍婢訕訕地道:「奴婢不曉得……」田妙雯盈盈地站起身來,舉步向外就走,黨延明摸了摸鼻子,立即拔足跟了上去。田府門外,人山人海。田府大門突然洞開,田妙雯帶著黨延明和一個青衣侍婢走了出來。田妙雯一出府門就看到了葉小天,她微微停了一下腳步,便向葉小天走去。四下百姓先是一陣喧譁,隨後立即安靜下來,摒息興奮地看著他們。田妙雯走到葉小天身邊,葉小天扛著大枷,沖她笑著,一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兒。「你……怎麼來了?」田妙雯輕輕地問了一句。葉小天興高采烈地道:「我來提親啊!在撫台公堂之上,葉某親口承諾,將向田府求親。現在我來了,向你求親,你答不答應?」田妙雯呆了半天,忽然輕輕地笑了,這一笑,艷光四射,嬌媚不可方物。這樣別致的求親,自古至今可曾有過第二家?她的男人還真是與眾不同呢!葉小天舉著大枷環顧左右,朗聲說道:「葉某今日,在此向田姑娘求親!有請三百甲士為媒,六千百姓為證,好不好?」「好!」三百勇士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軟。再說了,這種熱鬧,他們在軍營里更難見到啊,當下三百人齊刷刷一聲吼,聲震天地,四方皆聞。「好!好!好!」熱情的人民群眾更是紛紛響應,叫好聲、喝彩聲、鼓掌聲,大姑娘小媳婦們被這浪漫的一幕刺激得腎上腺素急劇分泌,臉色潮紅、雙腿發顫,如同達到性高潮般的綿羊音尖叫聲,交織成了一團歡樂無限的聲浪,直衝貴陽城上空。田妙雯凝視著眼前這個男人,心中有了一絲很特別的感覺,目光漸漸變得溫柔起來。對眼前這個男人,她越來越滿意了。「等我回來,我就娶你!」葉小天大聲宣告,在眾甲士和百姓們的歡呼聲中,轉身大步行去。如此的豪邁、浪漫,讓田大小姐的芳心悸動不已,她第一次嘗到動心的滋味兒。這一刻,她身心俱醉。葉小天邁開大步,走著走著,突然放聲唱起了山歌:「不見了情人兒心裡酸,用心模擬一般般。閉了眼睛望空親個嘴兒,接連叫句俏心肝……」葉小天赴京去了,他這輩子似乎跟牢獄有緣。他三歲就跟著老爹在天牢里廝混,十六歲正式成為獄卒。從京城大牢出來,到了葫縣後被抓走一次,雖然在金陵並未坐牢,卻是待罪之身。第二次是離開銅仁返京,那一次本是進京面聖,誰想到京之後卻憑空招來一場橫禍,又進了詔獄。這是第三次,又要把他押到京城問罪。離開貴陽不久,宋家就派了一隊人馬,一直把他們護送到烏江河畔。楊應龍比宋家還要上心,葉小天現在就是他的心肝寶貝兒,比他親兒子還要關切,早就派了人等在那裡。葉小天還是戴著枷銬,不過已經換了一副,這套枷銬是皮副千總從一個戲班子裡要來的,紙板糊的,輕的很,原本是戲班子唱戲時用的一個道具,雙手一掙就撕得開。貴陽這邊,次日一早田大小姐就約上李大狀和華雲飛走了。田大公子很幽怨,好在妹妹沒準備一個小包袱背著,否則怎麼看都像是要跟人私奔。不過田大姑娘雖未準備包袱,日常應用之物卻足足準備了一大車,全是她用慣了的東西。……葉小天赴京,展、曹、張三家迅速趕回老巢,聯手圖謀臥牛山。臥牛山上驚聞變故,也是急急商議起了對策。於珺婷邁步進了大廳,她的小腹已經有些隆起,只是她穿了件公子袍,藏住了腰身,倒是不甚明顯。眾人面面相覷,他們都知道於珺婷是葉小天的重要盟友,也看得出兩人之間似乎有點曖昧,可無論如何,葉家出了事,輪不到她這個外人來主持大局吧?「母憑子貴」的於大小姐自我感覺非常良好,往首位上一座,目光向眾人一掃,端起聖母皇太后的架勢正要說話,門口匆匆走進一個侍衛,氣喘吁吁地稟報導:「李先生和華大哥回來了,還有……還有一位田大小姐……」格哚佬、於撲滿等人聽了稟報之後,神氣頓時古怪起來。他們既然已經知道葉小天被押送京城的事,當然也就聽說過葉小天把臥牛山全權託付給田妙雯的交待。當家主母這麼快來了,問題是,這位當家主母甚至都還不曾過門兒,他們其中很多人連自家主母的模樣兒都還沒有見過!於珺婷輕輕「哼」了一聲,心裡酸溜溜的。不過她也沒有辦法,她本來是有這個機會的,尤其是在她有了孩子之後,但她自己放棄了。她不可以嫁到葉家去相夫教子,她有她的義務和責任,她是於家的土司老爺,她要把父親傳承給她的這份家業傳承下去。於家海、於撲滿和耶佬、引勾佬等人湊到一塊兒嘀咕了一番,決定下山相迎。人家田大姑娘是李大狀和華雲飛帶回來的,直接上山就好了,為什麼要在山下等,還要派人上來報信兒?要的不就是名份麼!甭管她過沒過門,這是葉長官指定的當家主母。廣威將軍坐在那兒好生無趣,憤憤之下又有些不服氣,她倒要看看,田妙雯夠不夠資格做葉家的主母!格哚佬、冬天、蘇循天、於撲滿等人簇擁著田妙雯來到臥牛山的議事大廳,於珺婷姍姍地迎了上來,似笑非笑地道:「田姑娘……」田妙雯見她也在,微微一訝,不過隨即便淺淺一笑,頷首道:「原來是於姑娘。」田妙雯款款地走向上首位置處,翩然一轉身,盈盈落座,虛抬右手道:「各位都請坐吧。於姑娘遠來是客,不能慢待了,在我身邊安排個座位。」眼看田妙雯擺出大婦派頭髮號施令,於珺婷心裡酸溜溜的,但這時若走未免更要弱了氣勢。況且究竟該如何解救葉小天,如何應對葉小天不在時臥牛山的危機,她是真心關切。於珺婷輕哼一聲,還是挺胸拔腰,像只驕傲的孔雀似的裊裊娜娜地走過去落座。李大狀走到大廳正中,一撩袍裾,向田妙雯屈膝拜倒:「李秋池,見過主母大人!」華雲飛也走過去,單膝點地,抱拳振聲道:「華雲飛,見過主母大人!」蘇循天、耶佬等人不約而同地走出來,同樣跪倒在地,沉聲道:「見過主母大人!」於撲滿、於家海最崇拜強者,他們也大踏步地走出來,向田妙雯單膝跪倒,聲振屋瓦地道:「於撲滿、於家海,見過主母大人!」「見過主母大人!」廳內廳口的守衛們各有從屬,但是又都屬於葉小天。現如今他們的直屬上司都在跪拜主母,他們自然也要施禮。田妙雯是什麼人,千年世家底蘊培養出來的接班人,不怒尚有威儀,縱然她天生就是一副楚楚可憐惹人憐愛的模樣,還是有一種肅殺之氣。田妙雯掃了跪拜於前的眾人一眼,雙手扶在椅子扶手上,尊榮高貴得仿佛母儀天下的一位皇后,清揚的聲音在大廳中迴蕩著:「蛇無頭不行,鳥無翼不颺,兵無主自亂!臥牛長官司剛剛成立,今天,本夫人就在這兒給你們立個規矩,都給我聽清楚了:臥牛長官司是葉氏的江山!領地之內只有一個主人,那就是土司!其他任何人,無論遠近親疏,都是土司之臣!貴賤、生殺、貧富、予奪,一言而決!敢有僭越冒犯者,殺無赦!」李大狀帶頭頓首:「謹遵主母諭命!」於珺婷見田妙雯這般作為,心底暗暗佩服。照規矩,土司對治內的所有人包括親眷,都有生殺予奪的權力,這一點其實比皇帝還要霸道,事實上皇帝也不能隨意殺人。滿廳的人看著嬌嬌怯怯一身風流的田大小姐,頓時有種高山仰止般的感覺:「這娘們兒……啊不!咱們的掌印夫人,不一般啊!以後在這位大娘子手底下混飯吃,可得小心些了。」田妙雯朗聲道:「土司如今赴京待勘,不過你們不必擔心,死罪是絕不致於,朝廷頂多對他予以些責罰,以堵悠悠眾人之口,就算打板子,那也是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現在問題不在於朝廷,不在於土司的安危,而在於臥牛山。如果臥牛山出了事,那即便朝廷未予土司嚴責,我臥牛山勢力也將煙消雲散。現在臥牛山所遭遇的困難,大家心裡都清楚,正需要我等勠力同心、同舟共濟……」內宅後院,竇氏在屋裡正為小兒子此番進京生死未卜而憂心,兒媳柳敏在一旁解勸。這時候,李秋池和華雲飛陪著田妙雯來到了門口。田妙雯俏生生地站在那兒,一襲淡綠春衫,繫著竹鶴披風,人本就生得秀美靚麗,氣質優雅高貴,再加上搭配完美的著裝,肌膚如玉,秋水湛湛,仿佛神仙中人。竇氏和柳敏看見田妙雯,不由得心折。這位姑娘實在太漂亮了,而且從骨子裡就透著一種優雅和貴氣,讓同為女人的她們都自慚形穢,欽佩不已。田妙雯款款上前,盈盈拜倒,柔聲道:「婆婆,大嫂,兒媳韌針,這廂有禮了。」婆媳兩個人對田妙雯一見便心生歡喜,趕緊上前將她攙起。李大狀上前一步,對竇氏道:「老夫人,這位就是老爺所聘的妻室,只因老爺被倉促拿問京師,不能面稟老夫人,所以讓學生代為人證。」竇氏知道她這個小兒子現在本事大得很,婚姻大事也不用她操心。只是兒子都沒提前和她打聲招呼,就把新娘子領進了門,這讓她這個當娘的很傷自尊。華雲飛見竇氏臉色不豫,接口道:「老夫人,我大哥和田姑……和夫人是早就相識的,但是直到最近才談及婚姻大事。再加上巡撫駕到,追究起我大哥與張、展、曹幾家結仇的事情,根本無法脫身回來向老夫人稟明此事,還請老夫人恕罪。」田妙雯對柳敏淺淺一笑,道:「這位應該就是大嫂了,你我妯娌,應該一團和氣。如今小妹剛到葉家,有些話兒即使不好啟齒,韌針也只能對婆婆和大嫂直言不諱了。」田妙雯說到這裡,語氣微微一頓,扭頭看了一眼。李大狀和華雲飛明白,他們的引介責任已經結束了,人家現在要聊家務事,他們是外人,應該迴避了。待兩人離去後,田妙雯柔聲道:「婆婆,大嫂,要不……咱們進房去聊?」田妙雯趕上一步,攙住了葉母。竇氏身子硬朗得很,不過被人這麼體貼地扶著,尤其是一位這麼拿得出手的兒媳婦,竇氏可開心得很,臉上終於見了笑模樣。進到房裡落座後,田妙雯道:「婆婆是個明白人!咱們葉家,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現在咱們臥牛山那就是一個小朝廷啊,稅賦自征、兵將自養、官吏自任、世襲罔替,婆母您想想,這和一個小朝廷還有區別麼?」「嗯……嗯……」竇氏聽田妙雯這麼一說,仔細一想,還真是那麼一回事兒。田妙雯誠懇地道:「婆母您呢,在這個小朝廷裡面,那就是太后了!」竇氏聽得心驚肉跳,怎麼忽然間就變成了那麼稀罕的傳說中的太后?田妙雯摸出一方手帕,輕輕擦了擦眼角,啜泣地道:「夫君被押赴京城,天威難測,韌針日夜牽掛,好不擔心。人家嫁到葉家來,就是葉家的人了,要為葉家費心操勞。如今咱葉家內憂外患,盼婆婆和大嫂能信任、支持韌針,咱們攜手共渡難關。」竇氏起身來到田妙雯身邊,將她攬在懷裡,輕聲撫慰:「好媳婦,別哭。你放心,娘和你大嫂都不會讓你受委屈的。」田妙雯在婆婆的懷裡抬起淚眼看向大嫂,柳敏點頭不迭,報以善意的微笑。田妙雯得到後宅的肯定,穩定了她在葉家的地位,立即再度召集葉小天麾下眾大將議事。她並沒有徵取大家的意見,而是開門見山地說明了自己的打算。「各位,據我所知,展曹兩家正在密議聯兵,他們已經聯繫了楊家一些不安份的人,打算以張家為內應,在銅仁率先發難。然後便大舉出兵,先殺光我們留在楊家的人,隨即占領水銀山。」於撲滿冷笑道:「我們有老驥谷在手,他們休想在水銀山上站得住腳。掌印夫人,於某馬上回老驥谷,他們敢來,我就把他們狠狠地打回去。」田妙雯道:「他們不會來的。」於家海一怔:「還請掌印夫人明示。」田妙雯道:「接下來,他們就會陳兵水銀山,同於家寨和涼月谷談判!」格哚佬仰天大笑:「哈哈!他們想得美,涼月谷少谷主和老夫的侄女兒要好得很,涼月谷肯背叛我們臥牛山麼?再說於家,於土司和我們葉大人,那也是……咳咳,要好得很。」田妙雯瞪著他,瞪得格哚佬越說越心虛,聲音越來越小。田妙雯道:「一個家族所做出的一切決定,只能是為了讓其家族得到最大的利益,他們會為了一個女人決定自己該站在哪一邊?而今,我夫被解赴京城,生死難料。格寨主,你怎麼就知道在三路大軍壓境之下,在人家提出足夠多的好處的情況下,涼月谷和於家寨就一定不會調轉武器,對我們出手?」格哚佬撓了撓腦袋,說不出話來。田妙雯冷靜地道:「那我們怎麼辦?只有給於家和果基家足夠的信心,讓他們相信,我們臥牛山不會倒,跟我們做對必會付出重大犧牲。如此一來,他們才不會動搖與我們的聯盟。」冬天眯著眼睛,慢吞吞地問道:「那麼,掌印夫人以為,我們該怎麼做呢?」田妙雯道:「以雷霆之勢,徹底剷除張家!如此一來,既可以震懾於家,又可以讓於家占到甜頭,更加死心塌地的跟著我們葉家走。同時,沒了後顧之憂,我們才能專心致志地對付外敵。而對果基家來說,在銅仁如果他想反我們,已是孤掌難鳴,不怕他不予慎重!」眾人聽了暗吃一驚,因為土司們之間征戰,要打敗一方容易,要徹底剷除一方實在太難。石阡楊家若不是因為兩兄弟自相殘殺,先毀了自家根基,再加上葉小天用了扶植傀儡的方式,依舊讓楊家的人來當土司,怕也不會讓當地土民輕易馴服。現在田妙雯要徹底抹掉張家在銅仁足足用三百多年歲月烙下的印記,談何容易?田妙雯冷眼一掃,緩緩地道:「不錯,這是不容易,但是卻並非絕對沒有機會。你們不要忘了,我姓什麼!」眾人微微一呆,隨即馬上就想到了,不錯!自家這位夫人……姓田!而兩思八府那麼多的土司,都是田氏舊部。田家作為當地百姓的舊主,起碼在心理上,不至於讓當地土民生起強烈的反抗心和不認同感。但是,田家統治該地的權力在永樂年間就被剝奪了,田家還能重新站出來統治該地麼?朝廷會答應?田妙雯微微一笑,道:「統馭銅仁的,當然不是田家,而是葉家,朝廷想必會樂見其成。但是對銅仁百姓們來說,他們的新主人是田家的人,這就夠了。」於家海仔細想了想,對田妙雯道:「夫人,僅憑田氏舊主的名頭,只怕不夠。」田妙雯讚賞地看了他一眼,道:「不錯!所以,我還需要一個人的支持。」幾乎每個人都馬上想到了田妙雯所指何人,因為葉小天在銅仁合作最密切的盟友只有這麼一個人,於珺婷!田妙雯記起了於珺婷告辭時特意說,不會馬上回銅仁,要去於家寨盤桓一段時間。現在局勢如此緊張微妙,儘管有文傲和於海龍兩大心腹鎮守銅仁,她也沒有留連在外的理由,除非……她有更重要的事!那麼現在對她來說,更重要的事是什麼?田妙雯的目光變得狡黠起來,就像一隻修煉成精的狐狸。她覺得,有必要放下身段,去於家寨拜訪一下。葉小天和於珺婷究竟是什麼樣的關係,於珺婷現在又是怎樣的一種打算,她要了解清楚,才好對症下藥。臥牛山的困局,看來要靠她們兩個女人來解開這第一環呢。千里之外,夏盈盈終於抵達了京城。夏夫人本就不著急趕路,一路上又遊山玩水,結果走了大半年才到,萬曆皇爺都已望穿秋水了。夏夫人到京之後,先找地方安頓下來,歇了兩天便去禮部報備。禮部循例對她們進行了三天的禮儀培訓,之後才遞公文給通政使司。通政使司也不曉得貴州某土司夫人進京謝恩居然是皇上極為重視的事,所以又壓了兩三天,這才呈報皇帝。也幸虧他們不知道皇帝存了什麼心思,否則這份奏章恐怕根本就到不了皇帝手中。因為從永樂以來,文官們越來越以天下為己任,在心理上早把自己當成了皇帝的嚴父、嚴師,對皇帝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他們比任何人都要關切,稍不符合他們的價值觀念,他們就會發揮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本事,撒潑打滾地逼你就範。所以洪武、永樂之後,大明的皇帝一個比一個苦逼。徐伯夷聽說夏盈盈已經到了京城,不禁大喜過望,葉小天害得他如此下場,他要報仇!要把葉小天的女人送上皇帝的龍床,看著她被侵占被蹂躪,看著葉小天痛苦不堪,他才開心。夏瑩瑩到了京城之後,陪母親進了一趟宮,見過了天子。皇帝在她心中本是一種很遙遠、很陌生的存在,這次見到了,感覺也沒什麼太特別的地方,唯一令她感覺不舒服的,是皇帝看她的眼神兒。那種眼神兒她並不陌生,從小到大見多了這樣看她的男人,這樣看她的男人大多都會湊上來套近乎,其中九成九都被她的哥哥們打得鼻青臉腫逃之夭夭。儘管這個穿明黃袍子的男人只是一直那麼看著她,並沒動手動腳,也沒說什麼過份的話,她還是不喜歡。她本以為見過了皇帝謝過了君恩就可以回貴州,可皇帝一直也沒說讓她們走。宮裡有位陳太妃也是貴陽人,聽說她們到京的消息後總找她和母親去宮裡聊天,問起貴州情形,每次那個萬曆皇帝都會在場。瑩瑩不喜歡他看自己的眼神兒,所以今天就沒隨母親進宮。瑩瑩根本不知道,葉小天此時剛剛進城。葉小天先來到刑部,走完手續後到驛館安置了住處。他出錢置辦了幾席酒宴,特意請皮副千總等人大吃一頓,這才送他們返回歸途。儘管葉小天是待罪的犯官,身邊不能有人侍候,但李秋池怎麼會讓葉小天一個人上京?他們派了三十名侍衛,一直遠遠地輟著皮副千總等人,如今這些部下自然尋上門來。葉小天對他們吩咐道:「你們去替我打聽一件事,看看紅楓湖夏家的人是否還在京城。」錦衣衛指揮使宇無過一下值,便直奔兵部尚書喬翰文的家。喬老爺家的後花園裡,桃李綻放,絢麗多姿,五位寬袍老者正坐在桃花林里,品茗閒坐,談笑風生。喬翰文收到了葉夢熊的來信,提及葉小天此人在貴州或有大用,幾位老友便知道葉小天是葉夢熊想重用的人,於是商議如何保證他安然無恙重返貴州。喬翰文對宇無過道:「皇上應該沒有要嚴懲他的意思吧?」宇無過笑道:「當然沒有!聽說石阡、銅仁兩府土官自相殘殺,攪得整個貴州不得安寧,皇上還大笑三聲,連呼『痛快』!我看,皇上絕對不會讓這個葉小天有所閃失。」……徐伯夷現在最熱衷的依然還是權力,只不過以前走官場,現在走內廷罷了。他還有一個執念,就是向葉小天復仇。徐伯夷很想打聽一下皇帝有沒有把葉小天的女人搞到手,卻也不敢張口,叩了個頭正要退下,萬曆突然喚住了他:「小白!那位瑩瑩姑娘……她母親已經對朕提起,來京時日太久,想要儘快返回貴陽。朕,很為難啊!」徐伯夷眼珠轉了轉,心道:「她母親要回貴陽,皇上為難什麼?莫非皇上和當年的成化帝寵幸萬貴妃一樣,喜歡比他大得多的女人?嗯……還別說,夏夫人還真是風韻猶存……」萬曆皇帝哪知道徐伯夷心裡轉著什麼齷齪念頭,愁眉緊鎖地道:「她若迴轉貴陽,瑩瑩姑娘……朕就不便留她了。唔……朕打算請五皇叔出面,為朕做個媒人……」徐伯夷這才明白,敢情這位天子還沒得手吶!徐伯夷趕緊道:「皇上,納一位土司之女為妃,只怕百官不滿。這邊五皇叔剛剛登門,那邊百官就得跪滿左順門!」當年正德皇帝英年早逝,沒有留下子嗣,由他的堂弟繼位,就是萬曆他爺爺嘉靖帝了。嘉靖和正德是同輩,得過繼為正德他爹孝宗之子,這才名正言順。可嘉靖不想改換門庭,下旨讓百官給他親爹興獻王討論封號及主祀。這一下捅了馬蜂窩,九卿二十三人,翰林二十人,給事中二十一人,御史三十人等共二百餘人集體跪在左順門外,大呼大哭,是為天下聞名的左順門事件。萬曆聽了不禁倏然色變,憤然道:「朕想要一個真心喜歡的姑娘,就這麼難嗎?」徐伯夷忙道:「皇上,此事說難其實也不難。只要皇上先把生米煮成熟飯,難不成還能把人家姑娘再送返貴陽?百官唯一能做的事就是亡羊補牢,要求皇上不得給夏家額外的封賞,防止夏家利用夏皇妃受皇上寵愛的機會壯大勢力,影響西南安寧。」萬曆聽了一句「夏皇妃」,更是心癢難搔,頓足道:「可這生米,它煮不成熟飯啊!」「啊?」徐伯夷呆望著萬曆,很是不解其意:「皇上總不會如我一般,下邊缺了一個煮飯的必要物事兒?」萬曆苦惱地道:「朕本來授意陳太妃以貴陽同鄉的身份籠絡夏夫人,想著夏夫人能常常攜女入宮,朕便多些機會與她相處……朕剛才興沖沖地去陳太妃那裡,誰想只有夏夫人在,說是瑩瑩姑娘耐不得宮中規矩繁瑣,所以沒來……朕又沒有理由召她進宮。」徐伯夷眼珠一轉:「奴婢有一計,保管讓皇上遂了心意,今夜就采了紅楓湖的那朵鮮花!」萬曆大喜,急忙問道:「計將安出?」難怪萬曆皇帝猴急,他不到十歲就做了皇帝,深居大內,由婦人和宦官養大。這位正處於青春期的年輕天子,哪懂得如何追求女人、如何討女人歡心,在這方面他完全就是個棒槌。徐伯夷不慌不忙地說道:「皇上,既然那位夏姑娘的母親現在宮中,奴婢以為,皇上可以請陳太妃幫忙,今晚讓夏夫人留宿於宮中。這時候皇上派奴婢前往她的住處,就說她母親突生重病,留宿宮中診治。皇上您想,夏姑娘肯不肯隨奴婢進宮呢?」萬曆道:「母親突生重病,當女兒的哪能不牽掛?她當然會毫不猶豫地跟你進宮了!」徐伯夷把雙手一拍,道:「皇上,奴婢協理藏寶閣,發現一種奇藥,製成檀香,點燃後會有一種清香氣味,一旦被人嗅入,就會肢體如綿、周身無力,而且還有催生情慾的效果……」萬曆皇帝仍是一臉疑惑。徐伯夷急了,皇上這麼聰明的一個人,應該一點就透啊,我都已經說得這麼明白了,他怎麼還不懂?徐伯夷直截了當地道:「到時候,可在殿中先點上這種奇香。夏姑娘嗅了這種奇香後,保管她軟綿綿的只能任人擺布。皇上就可以攜她共入羅闈,盡享魚水之歡啦!世間女子一旦把身子給了一個男人,大多就會死心塌地的跟了他,何況皇上您是天下至尊呢?」「嗯……」萬曆慢慢踱著步子,慾念漸漸戰勝了理智,「好,就這麼辦吧!朕這就去與陳太妃說!」萬曆急急走出大殿,徐伯夷緩緩直起腰來,嘴角露出一絲得意的獰笑。接到侍衛回報,葉小天欣喜若狂,他沒想到瑩瑩居然還沒離京,自己此來可以見到她了。只是此時已暮色蒼茫,夏瑩瑩住西城,葉小天住北城,這時候趕去已然來不及了。京城可不比外地,晚上要宵禁,以葉小天現在的敏感身份,尤其不適合夜晚外出。既已知道瑩瑩的去向,葉小天也不急在一晚了,便決定明日再去找她。……萬曆皇帝興沖沖地趕到陳太妃所居的宮殿,陳太妃和夏夫人連忙起身迎駕。萬曆找個由頭把陳太妃叫到側殿,吞吞吐吐說出要她留住夏夫人的意思。陳太妃連忙答應,再度轉回前廳,拉著夏夫人只管攀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