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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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寡淡的生活同旮旯里的麥乳精罐兒一樣,不能說不好,卻總缺點啥似的,許是太枯燥,書香給筆友寫信時也說來著,算是老生常談。

  不過也不能完全說見不著亮,他自嘲並形容,說如果回到家連最後這曙光都沒有了,不用去少林寺就真的可以立地成和尚了。

  霜降前的某天,下課後他就打教室里追了出去,他問語文老師「願在衣而為領」出自哪裡,見她眉頭輕鎖,便把後面的「承華首之餘芳」及「願在裳而為帶」說了出來。

  老師問他這是打哪看的,書香說是筆友信上寫的。

  其時他搓了搓脖子,為啥這幅姿態他也說不清楚,就告訴老師煩請幫忙查查。

  打秋收開始就一直說去東院住兩宿,立冬都過了也沒去成。

  一個周五的晚上,書香正西屋寫字呢,東屋就響起了電話鈴聲,隨後隱約還聽到了媽的笑聲,你來我往有問有答,被喊過去接電話時,她坐在炕上又開始織起東西。

  「誰來的電話媽?」

  靈秀說是你大來的,於是書香拾起電話就召了聲「大」。

  電話內頭答應一聲,有些囔囔,可能是回音吧。

  他問最近功課緊嗎,到沒到總複習,「聽說期中考試考得不錯。」

  「還行。」

  他告訴楊剛過完年才開始總複習呢,眼下還有沒結的課,最後說:「都搬城裡去了。」

  聲音漸小,不過很快又呵呵起來,解釋說上月月底同學來了,轉天又去了夢莊,這禮拜多半也沒戲,因為鳳鞠要回來,他說二哥給拿的內錄像帶都沒看呢,「拖來拖去的你說。」

  總是悲情色調也不太好,「嘿」了一聲後他就問起了雲麗,說天涼了,娘娘內邊咋樣。

  電話內頭說挺好的,現在正給浴缸放水呢,「給你喊介。」

  輕巧巧地,像只翩然而至的蝴蝶,落在身旁。

  書香清了清嗓子,說別叫她了,也輕巧巧地,身子扭過來還看了看媽。

  「聽你這鼻子是感冒了還是喝大酒了?」

  大致就是這個意思,「明兒歇了?」

  電話內頭說再議,說其實也沒喝多少。

  書香問他,說最近是不是都倍兒忙,後綴不是疑問,也沒加「啊」。

  「還那樣兒。」

  「還哪樣兒呀?問你了嗎。」

  「這臭小子。」隨著電話,書香也笑了起來。

  「上周末自行車廠往澳洲走了好幾車貨櫃,可把你娘累壞了,說還看見你了呢。」

  不等書香接茬,電話內頭就說知道嗎,新一中也破土了,不過這會兒只是打了幾個樁,再動工就得明年見了。

  書香說知道這事兒,「前一陣兒我媽都跟我學了。」

  耳畔「哦」了一聲,緊接著說,「雲燕也裝修呢,已接近尾聲,到時過來玩,連泡澡帶蒸蒸,」末了,說到那不用登記,念叨一下名字就成,「一律全免。」

  書香說這感情好,不花錢還不隨便玩,到時肯定得去雲燕。

  笑聲收斂,他說現在課緊,是真的緊——「假都倆禮拜放一次,再說攏共也去不了幾次。」

  媽內邊也插話,說別值不當的就給你大爺添麻煩,家這邊大銅塊不也拉來了,即便三九天在屋子裡洗也不冷,再說離高速路也近,沖個澡罷了,何必跑那麼遠。

  五頻道正熱播《三國演義》,於是書香就問大爺看沒看。

  內邊回話說看呢——他說這會兒正過五關斬六將呢,「拍的真好,演員長得也好。」

  經他一說,書香也注意到了——五縷長髯,臥蠶丹鳳,手起刀落間果然氣貫長虹。

  就這會兒,電話內頭聲音再起,「成績下來也不說告大一聲,說吧,要啥獎勵?」

  書香說要啥,笑著道:「不都送我個隨身聽了。」

  「內是你二哥給的,不算數。」

  書香說怎就不算數了。

  「大說不算就不算,說吧要啥?」這連番催問中,書香朝媽看了看。他也不知道要啥,也沒啥可要的,就吐了吐舌頭,「什麼都給嗎?」

  「跟大還來這套?」

  「我不得砸的實了嗎?」

  「大說的,要啥都答應。」

  「好?」

  書香說一言既出駟馬難追,「那我就——。」

  他拉長音兒說,許是靈光乍現,也可能早就心中有數,他笑著說:「要我大楊剛跟我娘陳雲麗身體好,心想事成萬事如意。」

  哈哈哈的聲音又大爺嘴裡傳了過來,儘管回音囔囔,他說這套兒上的,「還把大嘴給堵上了?」

  「我不知道,反正剛才內話是我大說的。」

  「好你個三兒。」

  對面忽地又道,「你娘正好過來,跟她說兩句吧。」

  噠噠聲由遠及近,幾乎瞬息而至,就打電話內頭傳了過來,「也不說打個電話,是不是把娘給忘了?」

  書香抱著電話說不能夠,還撩起眼皮掃了掃。

  奶腔奶調邊笑邊說,「剛跟你媽還念叨來,晌午又不回來,想看看都難……」霜降過後娘娘就搬城裡去了,為此,書香還特意去後院看了看。

  其時靈秀跟他也交代了,說你爺你奶這冬不上你大爺那了,至於說為啥,書香沒問,但每天放學勢必都要去後院打一照。

  早晚真就涼下來了,霜也不期而至,哈氣似的掛樹梢上,往來的車燈這麼一晃,亮晶晶的,宛若火樹銀花,穿梭其內,於鄉間小路迂迴婉轉,真如闖進了童話世界。

  前後快一個月了,就在書香幾乎快把這茬兒給忘記時,語文老師把他喊了過去,答覆他說上回問的內是五柳先生眾多作品中的一篇,名叫《閒情賦》,很有特色。

  還把事先印好的一張什么篇子拿了起來,「喏」了一聲後,遞到了他手裡,「都在這上呢。」

  油墨味兒撲鼻而來,還大加讚賞誇他讀書用功,弄得書香還挺不好意思……

  「……跟娘老實交代,是不是學壞了,會編瞎話了?」

  知道鬧著玩呢,所以,書香說那還不是張嘴就來。

  「要不,怎糊弄你呢?」

  他又撩了下眼皮,覺察到媽也在往這邊瞅,就趕忙收斂起來,他說瞎話說過,偷雞摸狗幹過,打架鬥毆也參與過,但別的真沒幹過。

  「娘不逗你呢。」

  書香對著話筒說「真的」,也不知這「真的」到底真在哪了,甚至連往常內股銳勁兒都沒了,「挺想你們的。」

  他吸了吸鼻子,能聽見電話內頭的電視機聲,也有囔囔起來的回聲;還有笑,咯咯咯地,奶腔一如既往,「沒白疼兒子。」

  撂下電話,書香瞟著電視,問媽織啥呢。

  靈秀說圍脖啊,她說這是給鳳鞠織的,問他要啥,「帽子還是手套。」

  就此,她補充說你戴的內圍脖都薄了,「媽也得給你再織一條。」

  書香就「嗯」了一聲,有那麼會兒,他覺得脖子有些僵硬,就搓了搓。

  也是才剛不久,洛陽城下的韓福身首異處,二爺跪在皇嫂面前,臉也是扭過來的。

  「來個帽子吧。」

  他說這會兒戴綿帽子有點早了,他說:「就帽子。」

  靈秀斜睨了一眼,手卻一刻不停,邊低頭織邊仰臉看電視,「晚上睡覺冷嗎?」

  「不冷。」書里交代,說汜水關二爺溫酒斬華雄,但此刻電視裡里二爺殺的是卞喜。「臉咋紅了?」

  「啊?」

  靈秀說「啊」什麼啊,又斜睨了一眼。

  她說爐壁已經打出來了,明兒就能起火,隨後捋了捋毛線,說明兒鳳鞠該回來了,「沒寫完就趕緊寫去吧。」

  雙手翻飛,胸前像揣了倆兔子,隨時隨地都將跳出來,撲到書香臉上;還有眼下內兩條盤在一處的二郎腿,挑著棉拖鞋抖呀抖地,「愣著啥呢,不說寫字介?」

  也不知他說的是「哎」還是「啊」,耷拉著個腦袋,蔫溜溜地走了出去。

  轉天就是周六,吃早飯時聽到隔壁叮叮噹噹,書香噎著脖子就喊了一聲。

  他問幹啥呢,不見靈秀回應就跑了過去。

  鍋爐房裡,媽正站凳子上給暖氣管道上水,他趕忙跑上前托起桶底,「回頭放學我跟你一塊弄不得了。」

  靈秀扭臉朝身後看了看,說吃你的飯去,「這還叫事兒?」

  見他執意如此,也就沒再推說,而後把空桶遞給兒子,她說得先燒一遍,這麼說著,扭著身子接過兒子提溜起來的水筲,摳住桶底便倒灌起來,「後院也得生火,一就手。」

  嘩嘩地,水流傾瀉而下,一個肢體伸展站在高處,一個雙手擎托傍在一旁,忽地身後就被什麼擋住了光亮,感覺就跟烏雲壓頂似的,「我幫你。」

  書香朝後白了一眼,打靈秀手裡把桶接下來,伸手又搭在媽腰上,另一隻手也伸了過去。

  「媽還用你扶?」

  靈秀揮了揮手,輕巧地跳了下來,說都吃飯去。

  書香說八點之前到校就行,搶著提溜起倆空桶,擦身而過時,瞥了瞥堵門口的內個身穿白襯衣的人,胸脯一拔就走了出去,「弄完再吃也不遲。」

  他把水桶放水管底下,擰開龍頭就轉過身來,朝大狼和熊喝了起來,「狗東西,淨吃飯不幹活,是不是,是不是淨吃飯不幹活了??」

  上前一對一下,piapia扇了倆耳刮子,見倆玩意前竄後跳圍上來,就對著它倆胡擼起來。

  「沒事兒又捅咕它們幹啥?」打胡同里掐了把劈柴,看兒子還在那掏呢,靈秀就瞪了書香一眼,「趕緊給我洗手吃飯介?」

  「不接水呢嗎。」

  書香呲呲一笑,按住其中一隻,又piapia來了幾下,還不忘訓斥另外一隻,「還有你,不幹活淨偷懶兒?」

  猛地發覺身後還有個幹活的——手裡端著掃帚,眼珠子立起來跟誰該他錢似的,正往這邊瞅呢。

  就高中生活或者說緊張程度,書香曾問過鳳鞠。

  鳳鞠說夢高不比一中,但學習方面還是有壓力的,畢竟是高中嘛。

  秋月她媽也曾說過——這個風騷女人描眉打眼,嘴跟吃了死孩子似的,多半是忘了自己的歲數——「聽說以後不包分配了,也不知是真是假,這不千軍萬馬過獨木橋嗎」,「看著孩子學到深夜,心裡真不是滋味,但沒辦法」,「你爸代課更累,兩個班好幾十號學生,又是班主任又是教研組領頭人」。

  但轉回身就眉開眼笑,仿佛剛才內個眉頭深鎖的人不是她。

  她說你媽這陣子可算歇歇了,鐵打的也架不住這麼跑飭,對不對?

  這還算句人話,但沒多會兒就又開始東扯西扯,忽地還挑起大拇指來,「要說有福,還得說你娘娘,比我還大兩歲呢,那身段,那腰兒,漬漬漬……」即便隔著櫃檯都能嗅到一股騷味,酸不拉幾,書香真想甩她一句「再說就崩你屄養的了」。

  橫亘在胸的或許就是內道目光,也可能是目光後的人,於是,書香迎著即將續滿的水桶走過去時,瞟了瞟內白襯衣,照著地上就是一口唾沫。

  中午在夢莊街口等鳳鞠,書香知道這會兒都餓了,也歸心似箭,就讓大部隊先走。

  眾人說有啥活動沒有,要不要再來場友誼賽之類的。

  書香說明兒個可能有事兒,定不下來,「都別耗著了,有事再聯絡。」

  卻唯獨拽著煥章,告知:「有事兒你也得給我留下來。」

  煥章說楊哥你撒手,才不要給你當電燈泡呢,嘿嘿嘿地。

  書香說這叫啥電燈泡,又沒偷貓做啥見不得人的事兒。

  煥章翻起白眼,「你跟鳳鞠姐搭伴兒,我在這兒礙手礙腳?」

  「礙你妹啊我。」

  瞅楊哥還直撇嘴,煥章又嘿嘿起來,「服了,我算是碰上木頭了。」

  書香說誰是木頭,伸手捅了過去。

  煥章說你唄,哈哈哈地,也跟著捅了起來,哥倆就這麼鬧著,直到路上清淨下來。

  給楊哥遞了根煙,煥章才說:「海濤說這陣子大鵬蔫了,今兒上午碰見時倒沒腳著。」

  書香說哪有見天樂的,誰還沒個煩心事,點著煙後,扭臉朝北看了看。

  煥章也點了根煙,「能有啥煩心事?上禮拜打遊戲還高興著呢,沒準兒還捋管捋多了呢。」

  書香說哪天呀這是。煥章說上周日啊,「也在遊戲廳玩。」書香正等下文呢,卻看煥章瞟了眼路北頭,原來鳳鞠趕過來了。

  臨近村北口,煥章也問下午有啥安排。

  書香說啥安排,你想幹啥,正要留煥章一起回去吃飯,就見他揚起身子,猛蹬起腳踏板來,「回頭我再找你來吧。」

  人就往丁字路上扎了下去。

  書香進院剛把車落在廂房邊上,門帘也撩開了,探出來的臉貌似海棠,召喚起來:「倆人快洗手介。」

  鳳鞠叫了聲「嬸兒」後,沒容書香再言語,緊隨其後,兩道不同聲音也不約而同打廂房裡面念叨起來,基本在重複,還是洗手吃飯這類話,他心裡就莫名煩躁起來。

  「不說吃飯,抽開煙了?」

  洗手進屋之後,書香說一肚子涼氣,「不緩緩麼。」

  靈秀說:「緩也沒有這麼緩的。」

  李萍和楊廷松趕忙打起駁回,「緩緩就緩緩,又不是五黃六月。」

  「瞅瞅,蔫不出溜的怎跟二流子似的內,啊?」

  「哎呀,哪有剛回來就數落的,行啦行啦……煙掐了吧,倆人先上爐子這邊暖和暖和。」

  空氣稀薄,倒不是太冷,卻有些老態龍鍾,可能初冬就是這樣。

  醬牛肉切了滿滿一大盤子,靈秀說知道今兒個放假,老兩口上午特意鹵出來的,「進門就不肅靜。」

  其時書香已經把酒嗉子提溜起來,還給她滿了一盅,「是我不對。」

  「不說先給你爺你奶斟,一點心都沒有呢。」

  「都滿著呢不是。」

  橫是太熱了,一碗米飯下去書香就飽了。

  靈秀說怎吃這麼少?

  書香說不甚餓。

  靈秀眉頭一皺,面向鳳鞠問,說不甚餓是啥意思,「什麼叫不甚餓?」

  又看向公婆,見二人也是一臉迷糊,就扭過臉來說你這話都打哪學來的?

  端詳著,進而告訴兒子說不甚餓也得吃,必須吃,還湊過去摸了摸他腦袋。

  「真飽了。」

  書香說。

  「也不燒啊。」

  靈秀起身把湯盛出來,端到桌上,「飽了也得喝一碗。」

  書香就盛了一碗,隨後端起碗挪到門口,還把簾兒撩開一角。

  靈秀說至於這麼熱嗎,再受風,轟著又把他趕了回來,讓說吃完飯洗個熱水澡,出出汗就舒服了。

  湯太燙,屋裡太熱,沒多會兒書香就有些昏昏欲睡,迷糊在套間裡。

  也不知過了多久,忽聽身下咣當兩聲,他就打床上坐了起來。

  靈秀提溜起浴盆,說寫字介吧少爺,屋外頓時傳來一陣笑聲。

  書香吧唧兩下嘴,把外套放到床上,問幾點了,也跟著進到了廂房。

  鳳鞠說睡醒啦,拿起舀子給浴盆里擓了一瓢。

  靈秀念叨完讓鳳鞠先洗,書香這邊已經溜達到碗架子旁。

  「又踅摸啥呢?」靈秀邊涮澡盆邊說,緊接著就「啊」了一聲,說不會是沒吃飽吧。書香就也「啊」了一聲。

  煥章過來時,靈秀正給鳳鞠搓背。

  聽到門外有人喊楊哥,她隔著窗子告煥章說你哥在屋裡寫字呢。

  煥章呲溜一下就跑進屋裡,還順手打床底下抓了把套子,「寫完字幹啥介呢楊哥?」

  書香說冷呵呵地能幹啥呢?

  煥章往床頭一迫,也不知道幹啥,就說幹啥不都行,反正比待在家裡強,「要不咱就燎荒介,咋樣?」

  書香問他去哪燎荒,煥章說就伊水河吧,近邊的,「正好從南場抱捆棒秸,連喊上胖墩兒。」

  這當口,給鳳鞠也搓差不多了,靈秀就擦了擦手,說嬸兒再給你續點熱水吧,出去把水筲提溜進來,倒一半留一半,而後把手巾疊起來墊在浴盆沿兒上,又給鳳鞠把頭髮盤了盤。

  「晚上就在這睡。」說完,拍著鳳鞠胳膊讓她躺浴盆里多泡會兒,「得去告煥章一聲,讓他晚上也在這吃。」起身走了出去。

  進屋後,靈秀問兒子好受點沒。

  煥章站起身說楊哥咋了,書香說沒事兒,打了個嗝兒,醬牛肉吃多了。

  朝煥章揮手示意坐下,靈秀說怎沒把作業帶過來。

  煥章先是撓撓脖子,而後腦袋就耷拉下來,說學也學不會,壓根就不是讀書的料。

  靈秀說啥料不料的,三百六十行行行都出狀元,「不掖著藏著,實實在在就是好孩子。」

  她掏出煙點上,告訴煥章說晚上在這吃,隨即還問他,說你爸你媽呢,在家呢嗎?

  煥章說他們吃完飯就開車出去了,還把家具的事兒講了出來,說估摸這會兒也是買啥東西去了。

  靈秀「哦」了一聲,說新房配新家具,到時得給你們溫居。

  煥章說溫完了不都,就上次,「嬸兒你忘了,我大爺大奶不都代表了。」

  算不上聽賊音兒,但這會兒書香就轉悠起筆來,還問是哪次?

  煥章說不收棒子內晚嗎,轉天早上還是大爺大奶給揍的飯呢。

  啪嗒一聲,書香手裡的筆就飛了出去。

  掃了眼兒子,靈秀說多快呀,眨眼東廂房都蓋好了。

  「這回你爸你媽心裡的石頭徹底落地了。」

  她撣了撣菸灰,說等明年開春西廂房再搊起來,「就等著給你娶媳婦兒嘍。」

  說得煥章臉都紅了。

  靈秀說就不攪合你們了,撩簾走出去,似是想到啥了,就問是不是要出去,倒也沒具體說問誰。

  書香沒說話,煥章就接茬說等楊哥寫完字出去燎荒。

  靈秀「嗯」了一聲,說上外頭跑跑挺好,也鍛鍊身體了,「去舊河還是去哪?」

  煥章說去東面河灘。

  靈秀又「嗯」了一聲,交代說去河邊燎荒得多注意,一是不能燒著自己,二是不能禍及公家,轉身又走進西屋,從兜門裡把錢給兒子掏出來,讓他回來時給自己捎條煙,「水就不給你熱了,晚上回來再洗吧。」

  燎荒是四點去的。

  到南頭去找胖墩兒,也沒進院。

  胖墩還寫字呢,聽到喊聲就跑出來,看是哥倆一起來的,會著意就問去哪。

  煥章說去燎荒呀,興許還能燒出個啥東西來,還指了指南場上的棒秸。

  一拍即合之下,哥仨就跑了過去。

  撿幾根硬棒的向日葵杆擔著一捆棒秸,哥仨順著曲里拐彎的土道往東南方向走。

  小風兒這麼一吹,書香心裡舒服多了。

  舊時的擺渡口上,把捆好的秸稈葉子一點,逆著風向扔到了北邊坡下,蘆草遇火頓時燒騰起來,哥仨就緊隨其後,跟著往北趕了過去。

  書香問內哥倆三國演義演到哪了,胖墩兒說也沒怎麼看,不知道。

  煥章說今兒晚上不演,明兒演——「古城相會」。

  逆風而行,邊走邊說,他說關二爺真的太牛逼了,哈地一聲就手起刀落,簡直太快意恩仇了。

  書香說昨兒倒是也看了點,還學著關老爺的樣兒虛眯起雙眼,手一揚作出看春秋的動作,順勢還捋了捋光溜溜的鬢角,「二爺不睜眼,睜眼必殺人。」

  念叨完,手一勾,吹了好幾個響哨,隨後朝坡底下又吼了幾嗓子。

  煥章說紋關公有啥講究沒,「都說有求必應,是不是有求必應?」

  書香說好像有這說法,咋了?

  煥章說許某某胸口就紋了個關公,「聽大鵬說的。」

  不過沒等楊哥答覆,話鋒一轉,他說33頻道現在正試播呢,每天晚上都播幾個小時體育節目,讓哥倆回頭看看介。

  河對岸也是一馬平川,葡萄園裡的樁子跟擺的八卦陣似的,還能看見上面纏繞的鐵絲網,倒也不算空曠,起碼河周遭有幾個放羊的。

  火一直蔓延到澆地放置水泵的坑口才停,這麼轉悠一大圈,身上都熱乎起來,就尋背風處坐了下來。

  泛起漣漪的河水有些黑,平緩地向南流著,遺憾的是,一路走來竟一無所獲,哪怕田鼠也沒見著半隻,或許剛剛上凍才冷下來,雪後尋覓腳印才能看到活的物件吧,說不清。

  另外,秋收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倒也沒聽見啥閒言碎語,連包打聽陳秀娟都沒說啥,或許真就不知道。

  往坡上一靠,書香嘴裡銜了根半焦不焦的葦棍兒,可能才剛吹哨的緣故,這會兒地上的涼也滲透而來,他就站了起來。

  看著放羊人揮舞鞭花,看著羊群在光禿禿的樹木間穿梭奔跑,他問內哥倆拉屎不,於不遠處尋個小狼窩就先蹲了下去。

  「拿什麼擦屁股啊咱們?」書香說拿手擦呀。

  「沒拿紙,有棍兒嗎?」

  「不會是拿手摳吧楊哥?」

  周遭光溜溜的,都燒成灰燼了,潮乎乎的屁股勢必很快就會布滿雞皮疙瘩,還有胯下的一嘟嚕——雞雞肯定抽抽成一枚肉棗,蛋則變成一個大號核桃,不要小看這個玩意,儘管前者縮頭縮腦。

  「楞會兒還要不要繼續往北燒?」

  冷風下來,颼颼地,不管是用手還是土坷垃,亦或者是撅起屁股走上十幾二十來米尋來葦棍兒,最終均都以光速結束了戰鬥,因為冷,不宜久留,所以書香下回吧,「天不也快黑了。」

  暮色蒼蒼,倒著溝渠往西,能聽到鴿子還是麻雀在叫,還有撲騰翅膀的聲音,書里是枯藤老樹昏鴉,眼下是泥水荒草還死氣沉沉。

  有那麼會兒,書香覺得自己也融入到這片荒蕪中,跟被人扒光了衣服似的,一絲不掛。

  和胖墩分道揚鑣後,天都有些黑了,顧哥家的大門緊閉,幾個月了都沒見著人,倒著他家往北,再過兩個胡同就到大爺家了。

  「紋身可能是洗澡時看見的吧。」

  煥章來了這麼一句。

  書香說啥紋身。

  「關二爺啊。」

  多半是因為貼著牆走,煥章內臉看起來有些模糊,隨即還把當時大鵬說的學了一遍,「他說沒再翻錄,想再多聽幾天,我就說麼,煩肯定也是因為上癮了,要不煩啥?」

  東院兩個大門也都上了鎖,很靜,書香手裡倒是有鑰匙,不過沒進去,正往前走,腳底下倏地被硌了一下,就下意識輪了一腳丫子。

  嗖地一聲,什麼東西打草顆兒里飛了出去。

  煥章說啥玩意啊,書香說不知道內,走到近處撿起來,像是彌勒佛,也不知是誰掉的。

  五一節去首府時曾給琴娘捎回來一個,跟這個差不多,三頭五塊倒也不貴。

  他把上面的銅鏽搓了搓,塞進兜里,問煥章明兒有事兒嗎,沒事兒的話就一起上鬧街轉悠轉悠,「也該去銀行看看了。」

  煥章建議,說去雲燕看看,連蒸蒸桑拿。

  書香說這會兒正裝修呢。

  昨兒跟大爺還說不去呢,都沒捂熱乎就跑過去,有點不太像話,再說媽內邊樂不樂意還不知道。

  「等裝修完事再去不得了。」他說,「到時喊上你媽,咱一塊堆兒去。」

  小道消息說亞運金牌給取消了幾塊,不知真假,但桌球女單冠軍被小日本奪了就令人非常氣憤。

  連老師都說,狗日的亡我之心不死,說像張濤芳這樣的后羿應該多教些傳人,哪怕射他們幾箭也是好的,據此,還挺義憤填膺,說什麼頭倆月天狗食月,某某某不該自己人打自己人,槍口應該對外,就是說的時候含糊其辭,臉也跟喝了酒似的。

  十月十六是姥姥生日,因為是周五,媽說晚上你就回家睡吧,她說這邊亂鬨鬨的也不得寫字,還不得歇著。

  上午煥章就張羅晚上去他家睡,所以晌午吃飯時書香順道就問媽,說行嗎——去琴娘家裡。

  靈秀笑著說咋不行,起身去敬酒,忽而又俯身湊到兒子耳邊,說:「媽什麼時候攔過你了?」

  入耳處香風陣陣,書香心口窩當即就砰砰亂跳起來。

  他看著遠去牛仔褲下的大屁股,看著媽在人群中似蝴蝶般穿梭,就也跟喝了半斤白酒似的。

  不過一直沒鬧明白煥章為啥一而再再而三說晚上放學下館子去,後來追問才知,原來琴娘兩口子也去陸家營了,晚上沒人給他揍飯。

  「咋不早說呢。」

  「不惦著給你個驚喜嗎。」

  確實夠驚喜的,驚得書香直翻白眼,嘟噥說早知這樣兒晌午我媽給家去電話時就該攔著她,但這會兒天都黑了,說啥都晚了。

  其實過了重陽節早晚就不見太陽了,不能說上下學的路上披荊斬棘,但你根本阻止不了四季變化,更何況有心無力,就更沒奈何了。

  猜不透煥章進門時爺爺臉上的笑是真是假,也不清楚前者叫他大爺時,後者心安理得受之的內一刻,是否就沒有別的什麼波動。

  桌上擺著燉肉,但吃到嘴裡總覺得不香,書香知道,可能就自己一人吃著不香吧,而且面上表情多半也是僵硬的,像上凍水澆在地里,以至於整個身體動作都變得硬邦邦的。

  「奶你餵狗沒?」

  飯桌上說這個顯然不合時宜,可不說又腳著沒話題,也別的言語可供選擇。

  奶奶說餵了,「飯熟了你爺就把食兒給倆人端過去了。」

  「內是人嗎?」煩躁倏地一下破體而出,仿佛要掙脫出靈魂的束縛,「內哪是人??」

  「又咋了?吃好好的。」

  這麼說著,奶奶還看了看爺爺,像是詢問或者是徵求意見啥的,於是她老伴兒就站起來,嘴上說「爺給你拿罐頭介」邁起四方步走進西屋,很快又從西屋走了出來——手裡提溜著兩個網兜,嘩靈靈地發出了清脆的摩擦聲,「飯後和煥章一起吃。」

  並交代說吃前兒可得熱熱,天涼,要不該鬧肚子了。

  書香瞅了瞅罐頭,又瞅了瞅人,一時間竟不知該說什麼,就不說話,端起碗來往嘴裡扒拉米飯。

  然而耳邊一直都在絮叨——詢問煥章他爺最近的身體狀況,說什麼計較好了半年別出問題就沒什麼大礙,又問及起煥章他爸趙伯起,什麼三合院都快竣工了,差不多也該歇歇了。

  陳穀子爛芝麻,說的書香心煩意亂,差點直言問這是不是在交代後事。

  吃完飯都大黑了,他倚在炕頭牆上點了根煙,還扔給煥章一根,「拘悶啥?讓你抽就抽?」

  見他把煙放到牆柜上,書香問他怕啥,「抽個煙算個屁啊,又沒幹缺德事兒?」

  幾乎算吼了,甚至還把腿支在炕沿兒上,直言不諱地告訴煥章,說別拿自己當外人。

  「遇到啥憋悶事兒了?」

  奶奶嘟噥起嘴來,書香沒理她,歪起脖子問爺爺白鹿原內書放哪了。

  楊廷松說咋想看閒書了,結果書香一句你甭管,噎得他說不出話。

  「收廂房裡了。」

  李萍先是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看了看老伴兒,而後把目光定在孫子臉上。

  這會兒,楊廷鬆緩了過來,他說看的話爺現在就給你找介。

  李萍說這會兒不得眼麼,書又擱箱子裡了,要不就明兒白天再找吧,「明兒再讓你爺找,行嗎?」

  重複的同時,讓老伴兒開箱倒櫃去搬被子,說讓小哥倆今晚就在這兒睡,又問老伴兒,說現在用不用電褥子,說西屋炕涼,給拿出來吧,嘮嘮叨叨地,還說前院爐子封好沒有。

  看著奶奶在那轉轉悠悠,書香說歇會兒吧你,「我跟煥章去北頭睡。」

  他手裡捏著菸捲,悶頭抽了兩口,聞聽「明兒早上過來吃吧」時,撩起眼皮看了看爺爺,說甭管了都。

  「身上還有錢嗎?」

  ——幾乎與重陽雨夜如出一轍,爺爺又走了過來,手裡也是拿著錢,書香就皺了皺眉。

  「直說歇會兒歇會兒?」

  他沒接著,把爺爺晾在一旁,轉而讓奶奶趕緊坐下,盯著自己的腳丫子,好麼會兒才說:「書也甭找了,等哪天有空再說吧。」

  盯著手裡的煙,語氣終究是緩和下來,但渾身燥熱,也皮緊,總想干點什麼。

  他仰起臉,目光轉到柜子上的分機時,餘光也覷見了爺爺和東牆隔斷,這會兒他真想給陸家營去個電話,說道說道。

  遲疑中,他又一陣心灰意懶,跟媽說什麼呢?

  連嘬了兩口煙後,他把煙屁往旮旯上一丟,說了句「走了」,起身朝外就走。

  邁進堂屋的內一刻,忽地想起還有罐頭沒拿呢,轉身差點跟煥章撞個跟頭,「拿東西啊?」

  他氣惱惱地扔了一句,進屋把罐頭拎在手裡,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月亮比奶子還大,還亮,招搖地掛在半空上,然而書香自始至終卻沒再聞到麝香或者別的什麼味道。

  他深吸了兩口空氣,院子裡越發冷清,包括身前的孤影。

  推著車子進到胡同,前院門還鎖著呢,也聽不到狗叫聲,或許內兩個玩意早就二門子裡睡著了吧。

  直到此刻,煥章才說,他說咋了楊哥,打身後貼了上來。

  月色下,小心翼翼的,國字臉上的內雙大眼仍舊在凝視,連眉都攢在了一處。

  「也沒事兒。」

  丁字路上都能聽到車輪與路的摩擦聲,還有罐頭瓶子的碰撞聲,就這麼往北,繞過老槐樹往西扎進胡同,書香才說,「我跟鳳鞠打架,你向著誰?」

  這麼說或許不太精準,他就改說:「你爸跟你媽要是打架,你幫誰?」

  緊接著就「呸」了起來,說自己說的這都叫什麼雞巴話,難免有些神神叨叨,再次拐彎後才勉強沉澱下來。

  「假如。」

  他說。

  坡下,菜園子裡的內眼井已被木板蓋上,像是掩藏著什麼見不得人的秘密;影影綽綽的蘆草參差不齊,和樹一樣敗光了葉子,若非毗鄰水面傍著一輪明月,讓眼前一亮,或許隱沒在樹叢下的三角坑會更加蕭瑟荒蕪,甚至於恐怖了。

  「趕上的話,裝聽不見還是兩不相幫?」說不清為啥要問這個,但說的就是這個,「或者抬腳走人,眼不見心不煩?」朱紅色大門璀璨生輝,正因為能看見晃悠的身體和彼此的臉,所以顯得異常詭譎。

  煥章在開門,拔開插銷的內一刻,他說倒也勸過兩次,「我媽一哭我爸就順情說好話了。」

  這番話顯然不合書香心裡,一時間卻又讓他無從辯駁。

  附在大門上的小門打開,鑽進嘴裡的一剎那,煥章說「偏手不好拉,真不好拉」

  「你還不了解你琴娘麼?」

  誠如所說,卻越發激起書香心頭裡的倔強,挎上書包,又拎起罐頭,叫了聲「煥章」,在其回身時,就口不擇言地來了句「偷聽過大人崩鍋兒嗎?」

  煥章正去插門,登時回身「啊」了一聲。

  書香直勾勾地,也有些張口結舌。

  不知楊哥想啥呢,插上門,煥章說在老房裡聽過——「還是去年的事兒呢。」

  尋思楊哥是不是憋悶久了,就問是不是想通了,可這會兒想通了也沒女人,更沒磁帶,就轉磨磨地說:「生完爐子找本書看看。」

  「拉倒吧。」

  與其說書香在笑,不如說他有些無所適從。

  他挎著書包,提溜著罐頭,等煥章走過來時,就把網兜推了過去。

  「你心裡有事兒,肯定有事兒,不然不會說這些。」

  往廂房走,煥章說磁帶是沒拿回來,但有書,拉開燈後,他讓楊哥坐著,別的甭管——生爐子。

  書香仍舊沒接茬,把書包掛門沿兒上,就捋起了袖子。

  「直說甭管……」

  「行啦。」

  悶著的爐子早就滅了,通爐子拾柴火砸煤,一通叮叮噹噹,十多分鐘後,大銅塊闖進爐膛里,火算是升起來了。

  洗了把手,書香把網兜里的罐頭拾了出來,菜刀背對著瓶蓋一撬,跟煥章一人一個,隨後搬了個馬扎,緊挨著門口坐了下來。

  煥章說要不要過過熱水之類?

  這回書香說話了,他說吃個罐頭還用熱,沒聽說過,「吃傢伙吧你,正渴著呢。」

  脖一揚,上來先灌了幾口甜水,而後囫圇著嚼了兩下,沒等咽下去卻咳嗽著又嗆了出來。

  「擁什麼楊哥……楊老師說你了?」

  「啊?」

  書香耷拉著腦袋,緩了會兒才搖了搖頭,「又要在陸家營住幾天?」

  罐頭瓶子放地上,他伸手把煙掏了出來,也沒讓煥章,攏著手把煙點著了。

  「沒說,明兒還不回來嗎,我爸肯定回來。」書香悶著頭,吸了一大口煙,「沒說你媽回不回來?」

  「那就不知道了。」一股生冷奪門而入,打了個嗝兒後,書香還打了個冷戰。

  圍坐在爐子跟前沒多會兒就徹底轟起來了,能聽到灶堂里的呼嘯聲,過窯洞似的,連爐蓋兒都燒得一片通紅。

  抱烤著爐子把罐頭報銷,愣了大概十多分鐘,臉都有點燙了,書香就站了起來,「儲藏室在哪?」

  煥章說儲藏室在裡間兒,看著倒挺不起眼,不過打開蓋子鑽到下面卻別有一番洞天,仿佛另一個防空洞,也是套間,有床也有桌子,有下水道還有通風口,非但不潮還挺暖和,秋收的棒子靠牆都堆了滿滿兩落,山似的。

  「這麼多?拿滑輪溜下來的?」

  「是。」

  今年糧食仍舊值錢,書香就問他,說(家裡)怎沒賣點兒。

  煥章說怕不夠吃的——「我爸說得留點。」

  就這留點,保守估算沒有五千斤也得有四千斤了。

  「楊哥,天熱就這兒睡了。」

  打下面上來,正房裡也熱氣騰騰,只好把衣褲都脫下來。

  煥章把客廳里的平角電視給打開,說這是托楊大爺給買的——日本貨——SONY這四個銀白色字母清晰地嵌在黑色電視機框的正下方,非常醒目,聲音也槓槓的,包括聯播里的主持人都顯得格外生動立體。

  上房暫時沒住著人,煥章說他爸他媽在東半拉過冬,天熱了再搬過來。

  書香左看右看,踱到上房時,就看見了高低柜上擺的相片——兒時跟琴娘的合影——和煥章一左一右被她攬在懷裡,內會兒琴娘沒現在胖,臉也沒這會兒有光澤,「沒說幹啥介麼?」

  「就是吃頓飯,其實也讓我去來。」

  煥章這話多少有點繞,而後竟咧了咧嘴,「就我爸內呼嚕,喔天。」

  書香覺得自己應該是「嗯」了一聲,就在看了最後一眼相片後,打東屋走進西屋,掏出作業開始寫。

  門其實已經關上了,客廳里的聲音也不高,即便這樣兒,心裡還是會不時閃現出一兩句言詞,與以往的慈祥和藹不同,詼諧幽默在喘息間哈哈哈地,像年三十內晚,由不得你想或者不想,道貌岸然的樣子便在這個時候也浮現在他腦海中。

  上回去街里取錢,鳳鞠提議去公園玩玩,姐仨順著前進東路就溜達過去了。

  臨到公園門口,書香忽地變了主意,「不上我二哥那轉悠一圈不合適。」

  說著,他讓煥章陪著鳳鞠先去公園等他,而後一個人跑去了政府路的平房。

  本以為二哥二嫂在家,周末嘛,結果卻白跑了一趟。

  胡同里挺清淨,胡同外也挺清淨,茅廁就在不遠處,他就蹬上車子騎了過去。

  牆壁粉刷過,其上塗鴉的「外貿的阿姨我想操你」的字跡不知何時已被抹平,但劈腿仰躺的女人仍在。

  還是紅筆,栩栩如生,不知是不是又重新描畫過,他就在系好褲子之後上前轉悠起腳丫子,給抹了個稀巴爛。

  這會兒,他也想給哪來幾腳丫子,然而不等踹出去屎尿卻都來了,於是就趕忙起身跑了出去。

  煥章嚇了一跳,說啥呀這麼急。

  來不及解釋,書香說「給我送紙來吧」,箭似的就沖了出去。

  「哎哎哎,你穿件衣裳啊楊哥。」

  身後響起呼聲時,他都衝到大門口了,一溜煙跑坡底下,還道拉屎時能多蹲會兒呢,不成想菜園裡除了土坷垃就是冷風,等煥章跑下來送紙,他說再晚來會兒屁股都不用擦了,「越慫越尿尿(雖)。」

  雖說而後身上披了件外套,仍架不住往來迴旋的風,提上褲子就跟煥章撒丫子跑了回去。

  進屋抱著暖氣管子緩著,書香說雞巴都縮卵子裡了。

  「直說讓你穿件衣裳再去。」

  說完,煥章就開始嘿嘿嘿,問楊哥還要不要通通氣,熱乎熱乎,「書可就擱西廂房了。」

  瞅那不懷好意的樣兒,書香說啥,眼珠子斜瞟,「呸」了一聲後,忽明忽暗的心裡跟吊籃的水桶似的,就開始上下撲騰起來。

  他說要捋你捋,人卻站了起來。

  其實打立誓之後就沒再自足過,遺精難免,不過這根本控制不住,也就順其自然了。

  「你自己拿介吧,就鋪底下呢。」形如魔咒套腦袋上,良久,在進屋拿出煙時,他把煥章喊上了,「你給我找介吧。」

  「這看三國呢。」

  「那也你給我拿介。」

  煥章說東廂房收拾妥了西廂房就廢了,現在都成堆破爛的倉庫了。

  這話不免有些誇大,得分怎麼比,新房面前肯定不成樣子,這倒是真的。

  屋子裡有些鹵,或者說涼,談不上滿地灰塵,但卻欠收拾,可能真應煥章所說,來年又要翻蓋,也就任其破落下去了。

  床鋪還是內塊門板子拼成的,床單被褥也在,就是屋內有點暗,畢竟不是新房。

  煥章伸手指了指,說東西應該就在鋪子底下。

  恍恍惚惚,不細看還真不知道下面還夾藏著內玩意,「你怎知擱這裡了?」

  「看我媽拿進去的,這屋裡也沒別的地界兒放啊。」

  堆砌的磚垛里,煥章彎著身子朝下面掏了掏,盛書的箱子倒是夠出來了,裡面似乎還有別的——落了些許灰塵的襪子,肉色,連褲的。

  煥章先是一愣,而後撿起來抖了抖,「我媽也是,怎都塞這了?」

  昏黃的燈被明月粉飾得愈加清冷,褲襪如同冷風下凋零的樹杈,書香說興許當抹布用吧。

  不知煥章信不信,反正,他是不信,因為西場就曾看過這玩意,此刻又見,心裡陡地一下又撲騰起來——不用看,另外一條應該也被扯爛了。

  「一時半會兒也看不完。」

  團起褲襪,書香從中就隨便挑了一本,隨即說大鵬確實蔫了,把襪子又放在書落上,把箱子推到了鋪底下。

  「誰還沒個心事兒呢。」

  他吐了口濁氣,他說走吧,「越慫越吃虧。」

  乾笑起來牙都打顫。

  記憶中,開門走出去時曾問煥章,聽沒聽竇唯的《黑夢》。

  沒捋管,但趟床上卻聊到了十二點。

  煥章說物色到大鵬班裡的一個妹子,奶子挺大,奶頭也不小,人還浪,估計離崩的日子不遠了。

  書香說這麼快就把小玉忘了,也處那麼久了。

  「人都不知去哪了現在。」緊接著煥章就問,說楊哥你到底顧忌啥呢,「不說別的,鳳鞠姐都快倒貼給你了。」

  「都一塊長大的,我拿她當親姐姐,騙你幹嘛呀。」

  「那你怎不直接告她內?」瞅著煥章,書香咧了咧嘴,又搖了搖頭,「讓我怎說?我說什麼?」

  「我也不知道。」書香說那就稀里糊塗吧,「不知道更好,省的煩。」

  也不知身後是誰,像是要殺人滅口,反正就是你俯衝身後就俯衝,你迂迴身後也迂迴,好不容易藏身在一間破屋子裡,書香正尋思怎從後門溜出去呢,門外面就傳來了說話聲。

  「沒有腳還怎麼跑?」

  聲音和藹甚至詼諧,「上面也穿。」

  緊接著就嘿呦起來。

  隨之而來還有女人的聲音,像蒙住了腦袋,呼吸急促而壓抑,又像是被卡著脖子。

  烏漆嘛黑的,他使出吃奶的勁兒也沒看清內張臉是啥樣,卻搖身一變騎在了女人的屁股上,竟還叫出聲來——「琴啊呃娘」女人腿上穿的不是藍色健美褲,肉汪汪的,卻分不清是腳蹬褲還是連褲襪,喘息著說「來吧」,「兒你來吧。」

  他剛想說「兒來啦」,卻不想內道和藹之聲又笑了起來,「呃來啦。」

  緊隨其後,還給書香手裡塞了張票子,「爺給的,留你零碎花。」

  驚醒時已一腦門子汗,書香就抹了把臉。

  煥章還在呼呼大睡,蔫溜溜爬起來,他一口氣灌了多半瓶子涼白開,才稍稍緩過神。

  這回倒沒遺精,但褲襠里潮乎乎的,悄沒聲下床,開門走出去,月色下,東屋琴娘的臉一團模糊,柜子里倒乾乾淨淨,然而實木家具的味道卻熏得人心裡一陣作嘔。

  打開廳門透氣,冷風一下子湧進來,書香便抱起了肩膀。

  惦著回屋穿件衣裳,可都走進東半拉的堂屋裡了,才想起煙落在褲兜里。

  慶幸的是,黑白電視上擺著半盒香菸,就拿下來點了一根。

  他大口吞吸,直到煙燃盡為止,卻一直沒敢開燈,他怕看到啥或者被啥看到,可當他打開電視下面的衣櫃,還是在翻找中點了根蠟,也終於在找到一些不該看的東西時,又把蠟吹滅了。

  繡花鞋在手裡泛著銀光,豬血似的,還有內肚兜——舉起來時,他覺得自己臉應該也是豬血色,竟鬼使神差把它放在了鼻子上。

  其上有股樟腦球味兒,繡著的可能是鳳凰,也可能是鴛鴦,輕飄飄的。

  他對月凝視這紙一樣薄的肚兜,眼前漸漸幻化出一張胖乎乎的臉,抽搭鼻子時,似乎還聞到了股股淡淡的香。

  說不清一晚上抽了多少煙,書香就這麼一個人抱坐在炕上,心裡酸溜溜的,既清醒又糊塗。

  轉天就是周六,勉強上到第三節課他就堅持不住了——開始是瀉,而後是吐,腿兒都軟了,人差點沒栽茅房裡。

  王大夫給把的脈,拿聽診器又量了量,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書香說今兒早上吧。

  王大夫問他都吃啥了,書香說倆油餅兒,一碗豆腐腦,體溫表從咯吱窩處拿出來,遞給王大夫。

  王大夫戴上眼鏡看了看,先是「嚯」了一聲,而後對靈秀說難怪臉這麼紅呢,「快四十度了。」

  隨後拿起手電筒和壓舌板,讓書香把嘴張開。

  這麼照著上下看看,還讓書香「啊」兩聲,接著就把眼鏡一摘,問說上哪淘去了?

  書香默不作聲,王大夫扭臉又對靈秀說,「受風了,也有點存食。」

  靈秀問用不用拿點什麼藥,食母生啊消食片啊。

  王大夫說家裡有就不用拿,「打一針吧,汗發出來就好了。」

  到家時都十一點多了,讓兒子進屋躺著,靈秀就掐劈柴起大鍋。

  煙從炕席底下鑽出來時,書香又忍了會兒,實在太嗆,眼都快睜不開了,又懶得動彈,就喊了兩聲媽,「炕怎倒開煙了?」

  靈秀把門帘子撩開,說之前也冒煙,可也沒現在這麼沖,不會是炕「塌」了吧?

  但即便炕塌了這會兒也沒法打,她說只能轉年再說,於是,就把炕梢處的窗子敞開了一角,又給兒子身上的被窩撩了撩,「吃疙瘩湯嗎?」

  書香說不想吃,就這功夫,院裡響起腳步聲,「不說不回來?」

  越走越近,而內兩條狗跟死了似的,一聲都不吭。

  「香兒發燒了。」

  「去保健站沒?」

  「去了,也打針了。」

  不等來人進屋,書香已經把腦袋蒙上了。

  「香兒,香兒。」炕下頭,一男一女連聲召喚,書香卻覺得催命似的,青筋凸起,腦袋瓜又嗡嗡開了。

  「是不是他爺,昨兒還好好的呢。」

  灶堂里的火聲,揉面聲,夾在當間兒的就是這說話聲了,「跟煥章一塊去的北頭。」

  「吃啥了沒?」

  「也沒吃啥啊,燉的肉。」

  書香越聽越煩,被子一撩,吼了一嗓子,「別老翻翻了?」

  有那麼一兩秒,媽也吼了起來,「跟誰說話呢?!一點規矩沒有?」

  書香也不知道跟誰說呢,就沒敢回嘴兒,不過卻坐起來了,往被窩上一靠,還點了根煙。

  「沒好呢就抽菸,要瘋是嗎??」

  「哎呀,你嚇唬他幹啥?」

  見勢不好,李萍身子也擠了進來,攔在靈秀身前,「好人誰躺著?不合適不才拿歪盔。」

  堂屋裡,楊廷松說不值當的,別嚇唬孩子,邊說邊往外走。

  靈秀說別走了就,在這吃吧。

  「把肉給你們端來。」

  老伴兒話落,李萍就接了過去,「後院也揍熟飯了。」

  邊說邊撩起袖子,要給兒媳婦打下手。

  靈秀說不用,讓婆婆坐下。

  李萍說待著也沒事兒干,就跟著一起打開下手。

  她問親家身體如何,上次看見還是熱天內會兒呢。

  靈秀說都挺好的——老兩口還經常搭伴兒趕集介呢,「我這回來也沒告他們,得打個電話,省得到時再傻等著。」

  「媽,給我烙張餅,再揍點疙瘩湯吃。」

  「混勁兒過去了?」冷颼颼地聲音下,另一道略顯蒼老的聲音也插了進來,「行啦,別老嚇唬他了。」

  「媽——」。

  八仙桌搬到炕上,靈秀也給陸家營去了電話。

  她告訴四哥,說回溝頭堡了,讓大伙兒就別等她了,「臨時有點事兒。」

  也沒說具體啥事兒,撂下電話,身子一轉就上炕了。

  就著半米日頭,她端坐下來給自己斟了盅酒,她告訴兒子,說跟誰吵吵都不能跟你爺你奶吵吵,「伺候吃伺候喝,還吼吼喊?跟外人都沒那樣兒過,跟家裡人這樣兒,對嗎??」

  對不對書香沒說,只說內會兒自己腦仁兒疼,身上也疼。

  靈秀說這會兒就不疼了,軒起眉來睨過去一眼,「還抖楞?把被窩披上?」

  瞟著內蹙起的眉,書香說不吃飯呢,嘴上說,卻還是老老實實把被子披在了身上。

  「下午就別去了。」

  難得有這樣的日子,又風和日麗,書香啼哩禿嚕吃完一碗醬疙瘩湯,說還能再吃一碗。

  靈秀說還吃,這叫不想吃嗎。

  日頭打在臉上,能看出她擦了粉,顧盼時皓齒明眉,頰生雙暈,恍若春天來了。

  就這會兒,她端起海碗已經來到炕下,她說養不起了我都,這自然是句玩笑,但她表示飯後她兒子必須得吃幾片食母生,要不,又該存食了。

  款款間楊柳細腰,風姿綽約,或許正因穿的是腳蹬褲,充氣的屁股顛來顫去,書香這心就跟著一起晃了起來,加之本身又燥,一頓飯下來大汗淋漓,褲衩都濕了。

  「那你也不能給我抖楞。」被子都還披著呢,媽又發話了,這衣服不更得鹵著。

  整個下午無風,或者有風也感覺不到,書香說「外面內倆人怎不叫喚」,「是不是傻狗?」

  靈秀說「我哪知道」,「又不礙你事兒。」

  她起身出屋,把鍋里的原湯盛了出來,連同醬湯底子都端了出去,於是書香隔著玻璃就看到媽走到「二人」身前——倆玩意吐著舌頭哈哈著,看著女主人把湯倒進盆里,這才湊過去,低下腦袋舔舐。

  書香很好奇,說媽你打過它們嗎。

  靈秀說打它們幹啥,又沒犯錯。

  「為啥在你面前這麼老實,跟我就不老實?」

  「不是因為你去招惹,它們能撓你嗎?」

  書香說「我哪招它們了,壓根也沒惹過誰」。他說媽,他說自己比竇娥還冤,「是它們找上我的好嗎。」

  「你就半點不是沒有?」

  「我不就逗逗它們嗎。」

  「不逗還跟你撕皮呢,更別說逗了,不知道狗沒臉?」

  這簡直讓他無語了,起身惦著跟媽一塊收拾桌子,結果卻被拒絕。

  「先吃藥,別瞎抖楞。」

  數落兩句,靈秀就去打水,連同食母生一併交由到兒子手裡。

  她落起碗筷,又把桌上的碟盞歸置一番,連同八仙桌都搊了出去。

  無事可做,書香往西牆上一靠,給自己點了根煙,尋思著媽剛才所說的話,不知這叫什麼又算什麼,而他一直不明白,為啥老實人專門挨欺負呢?

  無解又無聊,回身就把小窗打開,朝外嗽了一聲,「我都好了媽。」

  「好了也別瞎抖楞。」

  靈秀仰臉看看,「把窗戶關上。」

  書香為了證明自己確實好了,活動肩膀扭了扭,還擦了擦腦門上的汗,舉著把手心攤了過去,「你看,都出透了。」

  「那也不能抖楞。」

  洞天之內,他看到媽皺了皺眉,「聽不見是嗎?把窗戶關上。」

  他說聽見了,眼卻還在向外張望。

  擦擦擦地,還有碗筷的碰撞聲,都在綰起的秀髮中搖晃起來。

  靈秀忽地又仰起臉來,看到兒子在那鬼鬼祟祟,便朝他翻了個白眼,「眼跟兔子似的,昨兒幾點睡的?」

  給這冷不丁地一問,書香就「啊」了一聲,晾在那了。

  靈秀說你啊什麼,「幾點睡的不知道?」

  暖風迎面,桃腮上內對微微顰蹙起莢豆眉下的杏眸潮潤而深邃,「以為媽看不見還是喝多了?」

  挺翹的鼻尖被一層細汗裹著,異彩流光中又夾帶著幾分熏醉,書香就更說不出話。

  「傻樣兒。」

  或許就是這句,也可能是因為才剛抽了口煙,書香從昏昏欲睡中又清醒過來,於是尋著內道渴求之聲就使勁兒往外探起腦袋,「那,那媽你睡嗎,睡嗎?」

  「咋不睡?還不關上?」他就把小窗關上了。

  大狼和熊悠閒地晃著尾巴,不時還臉對臉相互看看聞聞。

  看著內倆夯貨在那轉磨磨玩,書香覺得自己是不是應該干點啥呢。

  午後暖融融的,炕頭也暖融融的,他腿不軟了,腦袋不疼了,連汆了半天稀的屁眼兒也都不抽抽了,就覺得自己更應該干點啥了。

  然而事實抽完煙他就枕靠在了被垛上,哼起了小曲兒,還把腿搭在另一條腿的膝蓋上,晃起了腦袋。

  院裡響起腳步聲時,書香聽見了,起身朝外去,卻只看見兩條狗在那哈著舌頭,正尋思是誰呢,就聽到媽說,「怎還提溜東西?我哥不也給拿了。」

  就著這話,聲音已經在堂屋裡打起轉來,「什麼叫都好了?」

  「東西不就是給人吃的嗎。」

  緊隨其後,書香看到爺爺奶奶二反投唐,打外面走了進來,「好點沒?」

  「怎沒躺著?」還沒少給提溜東西呢,他就只好配合著呻吟起來。

  「哼哼唧唧的怎連句話都不說?」靈秀也跟著走進屋來,儘管公婆說「別倒水了」,她仍舊給沏了兩杯茶。

  看著二老投過來的目光,書香也說不清自己怎麼想的。

  牴觸?

  感動?

  或者二者皆有,就皺了皺眉,無病呻吟中還給自己點了根煙。

  他沒拿菸灰缸,鼓秋起屁股往炕沿兒湊過去,往身上又裹了幾下被子。

  「藥吃了沒?」

  孫子不言語,老兩口幾乎異口同聲,然而不等目光轉向靈秀,靈秀這邊就答覆了出來:「吃了,吃完飯就吃了。」

  她也皺了下眉,「飯也沒少吃,剛才還沒事兒呢。」

  湊上前把手搭兒子腦門上試了試,隨後把手又貼到自己的腦袋上。

  「涼蔭的啊。」她嘴上念叨,心下卻又開始嘀咕,便轉身走向櫃櫥,打裡面把體溫表拿了出來。

  若不是雙眼還在尋唆,就這附佝僂起腰的樣兒,書香覺得自己和冬仨月村里內些無所事事專門撿暖和日子走出門外、抱團曬太陽的老人沒啥分別了,無非也就是沒揣袖子。

  他嘴裡叼著煙,連吞帶吐,等炕下面閃出兩條繃緊的大長腿時,他仰臉看了看。

  「你瞅都成啥了,怎那麼邋遢?」

  一道而來,還有小手上的體溫計,「再試試。」

  然而不等接到手裡,書香就給這口煙嗆得縮起身子,咳嗽起來。

  「少抽點。」搶上前來的四條腿說,「喝口水順順。」

  「非得抽內浪煙?」

  黑亮的健美褲朦朦朧朧,她說就不知道計較一下嗎,緊隨其後,另一道女聲便插進話來,打斷了她,「少說兩句吧小妹,沒看這難受著呢。」

  給連嗆帶醃,書香差點沒把飯折出來,又想再吼幾嗓子,可想到每次出事兒都是媽陪在身邊,就把話咽了回去。

  「好受點沒?」

  喝水這會兒,書香好受點了,然而沒話說就不說話,卻掃了眼靈秀。

  「看我幹嗎?」

  媽還站在那,體溫計遞過來時,還抹瞪他兩眼,「越大越不省心。」

  屋子裡又淨了下來,都能覺出鐘錶的滴答聲,在表殼裡迴蕩著,漫長而又沉緩,愣老半天居然才過了兩分鐘。

  也是這時,白襯衣打書香眼前站了起來,還打身後的柜子上拿起一個罐頭,「敗敗火。」

  書香說不想吃,卻沒能攔下內個步子,「就是心裡有火。」

  這話他實在不想回答,就不回,也有點困,所以,某種契機之下他萎靡起來。

  「哎哎哎,怎還睡著了?」被扒拉醒時,小手也探進了被子,把他胳肢窩裡的體溫計抻了出去。

  「就說不燒嗎。」

  「那就躺下來歇著。」

  「爺把白鹿原也拿來了。」

  這書接在手裡,書香還有些恍惚。

  有那麼會兒,他想的是,說話的這個人到底有幾個身份。

  「都出去都出去,讓他歇著。」

  給奶奶這麼一說,上房倒是安靜下來,堂屋卻又開始絮叨起來,炒豆子似的。

  書香看了下靠山牆上的表,不到一點,應該打開電視看看,他卻把眼合上了。

  汗烏央央地,擦抹間,他似乎又聞到了內股秸稈焚燒的味兒,若隱若現若即若離,他就睜開眼。

  肉眼可見的灰塵在日光下翻騰亂舞,又在看不見的空氣中聚合飄散,失神中,他跟破落的老財那樣,身子一歪,躺倒在了下去。

  送走公婆,靈秀也想眯會兒,進屋看兒子狗似的蜷縮在那,扭臉也看了看點兒——不到兩點,她就把快織好的帽子拿了出來。

  來到炕上,她先把東窗關了,而後給書香脖頸約了約被角,難得見他安分下來沒再動彈,便枕靠在窗台前續織起帽子。

  織了會兒,她把腳丫一合,併攏著探進被子裡,也輕輕哼起了小曲兒。

  指頭穿梭,沒用半小時她就把帽子織好了,也沒召兒子,先戴自個兒腦袋上試了試。

  這會兒,身下晃了起來——沒見著醒,靈秀也就沒去理會。

  她把帽子摘下來放一邊,回身從窗台上拿起剪刀。

  說不清身下晃了幾次,打磨完指甲,靈秀收攏起雙腿蜷在一處,端起小鏡又照了起來。

  鏡子裡映著一張俏臉,鏡外的人用指頭捏了捏鼻頭兩翼,還擠了擠,眼前忽地一晃,感覺像什麼撲過來,就下意識躲閃起來。

  被子裡的人佝僂著身子,怕他跑肚或者嘔吐,靈秀趕忙起身,卻聽一旁發出兩道「啊啊」,再一看,內張緊鎖眉頭的臉竟抽抽起來,還輕喘開來。

  她越看越不對勁,猛然想起什麼,臉歘地一下就紅了。

  「咋個睡覺都沒老實氣兒呢?」

  嘴上訥訥,卻又不好深說,就這麼支棱著身子愣在那。

  書香也定在那,聽著來自心口窩上的咚咚聲,他腦瓜子嗡嗡地,後來漲得耳朵都跟著跳了起來。

  「還不把衣裳脫了。」

  靈秀打破了沉寂,聲音不大,動作幅度也不大,連走路似乎都不帶一絲聲音,很快褲衩背心和秋衣秋褲就都給找出來放到了兒子面前。

  書香憋一肚子話,正想一股腦吐出來,卻不知媽跑哪去了,想著才剛所做的夢,苶怔怔地又愣在那。

  跑到院裡,靈秀蹲在地上便掄起榔頭,敲一下心口就顫一下,等發現時,內塊煤都被她砸成沫了。

  看著陷進土裡的煤渣子,她吐了口氣,只好又尋了塊稍大一些的,這回倒沒再猛掄,而是順著銅塊的紋路輕輕一敲,煤就鬆散開來成了幾塊大片兒,隨後她對著其中一片再一鑿,就四分五裂成了她心裡想要的。

  後面依法炮製,很快弄了滿滿一簸箕,起身端著簸箕往回走,窗子裡內傢伙背對著她,一動不動,湊到近處時,還光溜溜地在那晾著,她就想催促幾聲,她覺得有必要催促一下,畢竟,兒子身體才剛恢復。

  正想著,誰知內傢伙竟把臉轉了過來,這麼一搞,反倒弄得靈秀挺被動,還要仰著臉去看他,就更被動了,便急赤白臉呵斥起來,說還不緊著點,「逞能呢是嗎??」

  丟下話她就鑽進了鍋爐房裡,她沒開燈,借著爐蓋透出來的些許亮光靠到近處,先把簸箕放爐台上,而後憑感覺摘下掛在牆上的火筷子,把爐蓋和爐盤挑了起來。

  爐膛里算不上亮堂,卻瞬間驅散了黑暗,看著內團火,靈秀仰起臉來。

  她把眼一閉,用手搓了搓,而後做了幾個深呼吸,撩起簸箕把煤倒了進去。

  天兒不錯,插上院門,靈秀像啥都沒發生似的走進裡屋,把炕上的衣物捻摟了出來。

  往盆子裡倒水前兒,她又看了看內些衣裳,似是出於好奇,蹲下身子翻騰著,就撿起了兒子內褲。

  褲衩上的汗味挺重,這麼抖著,心砰砰亂跳,很快就又看到了襠前濕的內一大片。

  她放下瓢,起身把棉門帘撂了下來,剎那間,堂屋便黯淡下來。

  她長舒了口氣,她想聽聽屋內動靜,她說帽子媽給你織好了,「沒試試嗎?」

  打裡屋傳來一聲「哦」時,她又長出了口氣,揚起胳膊時,她看了看緊攥在手裡的褲衩。

  她發覺手抖的厲害,內只手也是,攤開褲衩的瞬間,除了一股汗味,還有股青杏或者米湯味兒,竟那麼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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