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龍虎交回 風行雲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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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後,樊輕聖從張沖處聽說了騶吾試甲的約定,一口咬定是石世修搞鬼,殺上舟山理論。

  石世修說破嘴也無用,便將他引入陣中,困足了一月有餘,樊輕聖才得脫出,兩人從此反目,直如寇讎。

  護心鏡上的刀痕,確實不曾穿透,但石世修若以偽刀試甲,穿之不透也是理所當然。

  石世修極言拿的是如假包換的騶吾,石欣塵和幾位弟子也能作證,至於女兒徒弟的證言有幾分效力,只能隨人說去,方有今日「我沒把握你會信我」之語。

  從時間上倒推,那會兒石世修已為彼岸之花的奇症所苦,難以運使內力,形同廢人,這才找了由頭,婉拒出席在靡草莊舉行的匕鬯大典,僅答應代諸葛殘鋒先行試甲。

  諸葛承鼎對這位四叔一向敬愛有加,那些無法對父親說的話、請益的疑難,多來舟山求教。

  害死他於石世修全無好處,也輕忽了一直想要個兒子的石世修,多年來在諸葛承鼎身上投注的感情。

  悲劇發生後,諸葛殘鋒無意追究甲衣上的刀痕,事實上他連談都不談,也拒絕讓張沖檢視甲冑,以釐清石世修到底有無責任。

  在張衝心中,其實並不以為石世修會為了排除競爭對手、獨占聖僧衣缽之類的狗屁理由,做出此等令人髮指之事,但也不是全無疑慮。

  他對諸葛既走不出傷痛、又不肯徹查真相的執拗與矛盾,始終難以理解,雖已盡力陪伴,卻越發摸不透老兄弟的心思,某日行出靡草莊後,便未曾踏足阜山青節谷,兩人日漸疏淡,也說不上什麼具體事由,就覺得一切似乎都不一樣了,如鏡裂損,難以盡復舊觀。

  反倒是樊輕聖死咬著石世修不放,還遷怒不肯積極針對石世修的另外兩人,四病至此分道揚鑣,不復再有無我峰上臨湖賞月、把盞論劍的好光景。

  這十多年間,諸葛殘鋒只各找過他倆一次,拜託張沖為他帶回在外漂泊的媳婦方氏與絮兒母子;而當他用盡一切方法,皆無法改變孫子對己的怨恨,遏止不了少年的劣跡,只能將承兒唯一的骨血送往錠光寺,交給遁入空門的天痴上人,以免他終入歧途,令愛子泉下有憾。

  天痴睚眥必較,猶記當年二人不肯隨他殺上舟山,為侄兒討公道,以致自己身陷幽林詭陣,被逼像野人般茹毛飲血、苦熬月余才脫困的狼狽,哪肯受託孤這等鳥事?

  無情揶揄諸葛:

  「別以為老子剃光了腦袋,便是善男信女了。入我門中,勤勉不足要打,天資不夠也要打,更別提作奸犯科,我能活活打死他。你諸葛家的獨苗,能死麼?」

  他原以為諸葛殘鋒會勃然大怒——這人雖穩,倒也不是沒脾氣——衝上前一頓廝打,正好試試這些年來他進境如何,指不定能逼出幾分真本領,也不枉此番破例見他。

  想不到諸葛垂斂金眉,整個人像突然老了十歲,那股宛若拔劍摜地的昂藏與鋒芒消失一空,連肩膀似都微微縮起,低聲道:「我自忖下不了手,才來尋你。若有那一日,求你莫遲疑。」

  求……天痴一愣,片刻忽然轉頭,盯著滿面陰鷙的少年狠笑:「看來,你他媽不是普通的壞啊。」命寺僧帶下去更衣剃頭。

  名喚「絮兒」的少年如網中困獸,發狠打傷了五六人,個個頭破血流,直到天痴出手卸脫其雙肩關節,才痛暈過去,被人拖出佛堂。

  直到逃離錠光寺為止,少年在寺中待了近五年,諸葛殘鋒年年去探望,頭一年見絮兒渾身包滿繃帶,被囚在讀經室里,一問才知他逮到機會便傷人,下手極重,甚至有名無辜僧人重傷成殘,所幸撿回一條命,寺內才未報官。

  只要天痴未出手將他腿臂打折,少年絕不歇止,宛若瘋獸。

  關入讀經室,是為免有人趁他行動不便挾怨報復,以他傷人結怨之甚,儘管住持三令五申,怕也禁之不絕。

  天痴沒打算見諸葛殘鋒,只讓人傳話:「瞧不過眼,自領回家。若要報仇,我等你來。」諸葛殘鋒什麼也沒說,向智暉長老和眾寺僧再三致歉後,才默默告辭。

  第二年再去,少年僅右上臂縛著繃帶,低頭喃喃詬罵,獨自打掃偏院;第三年起連繃帶都沒纏了,只臉上有些烏紫瘀青,面無表情地蹲在茅廁里掏大糞,準備擔去菜園……

  眾人摸清了他的花樣,少年再難得手,而隨著年紀增長,沒再好好練功的絮兒漸漸打不過天痴的弟子們,就連普通僧人中也有氣力勝過他的,昔日逞兇鬥狠的小霸王淪為不痛不癢的龍套,連獨囚於讀經室的特殊「禮遇」都沒資格再有。

  張沖是對的。諸葛殘鋒忍著心痛對自己說。

  只有信仰純粹力量的樊輕聖,才懂沉迷於欺凌他人的惡棍,最怕的是什麼。

  唯一比奪走力量更加殘酷的,就是讓他們徹底平凡,甚至比平凡再差一些。

  諸葛殘鋒最後一次探望他時,差點沒能在一眾跪地擦洗的小僧中認出孫兒。

  少年黯淡得仿佛罩在陰翳里,自然而然成為了大殿暗影的一部分,眼中毫無神采。

  他身上再無半點鬥毆或挨打的跡象,甚至長胖了些,無法聯想起過往的兇狠殘暴。

  若非絮兒逃離錠光寺,興許諸葛殘鋒的後半生,都難在得意洋洋的天痴面前抬頭做人。

  當智暉長老親自登門告知此事,想起絮兒那黯淡無光的雙眸,有一瞬間諸葛殘鋒甚至覺得慶幸:若那孩子已改過自新,何妨放出樊籠,在某不知名處平淡度日,了卻殘生?

  「……不,莊主誤會了。」智暉長老垂斂慈眸,合什道:「諸葛小施主下山之前,悄悄刺殺敝寺五名僧人,屍身或藏或毀,延緩被發現的時間;是在山下村中將一名少女先奸後殺,遭村人撞見,才報的官。」

  憤怒的村民與錠光寺僧傾巢而出,沿官道、林徑大肆搜索,殊不知壯丁去後,村內忽起惡火,燒毀過半屋舍,婦孺死傷慘重,推測少年根本未曾遠遁,甚至就躲在村里,以此聲東擊西的詭計造成巨大的災害。

  諸葛殘鋒目瞪口呆。

  此事約莫發生在半個月前,但衙差既未上靡草莊問罪,住持更遲至今日才來,顯是案情被人壓下,未曾聲張。莫非是樊輕聖——

  定然是他。

  那孩子不知自己招惹了什麼樣的橫暴之徒,敢在這廝的地頭撒野,以他的武功,回寺後拿住區區一名無知野孩,不過反掌間耳。

  便讓絮兒跑上十天,也不過就是他半日間的腳程,這場捕獵的結果如何,根本毋須多問。

  樊輕聖終是守住與他的約定,在絮兒犯下滔天大罪後,令其伏法;施壓官府不讓聲張,或為保住諸葛家的聲名,更可能是規避管教不嚴的責任,以免動搖他心心念念的「漁陽武林第一人」地位。

  「我……我將散盡敝莊錢財,略補村人所失。」靡草莊之主垂落雙肩,喃喃說道;至一綹散發翻覆額前,始知俯首之甚。

  「敝寺日前薄施賑濟,稍解燃眉,能得莊主義助,實為百姓福。」智暉長老口誦佛號,和聲道:「棄而去者,皆為業報;離染回向,勝造浮屠。願莊主勿為所失而長哀。」

  「……謹遵長老教誨。」

  他一路送智暉長老出莊門,無視蔓草叢生、乏人問津的破落園景,昂首闊步,不亢不卑,腰杆挺拔如劍,堪稱是這座半圮的劍冢中,最筆直的一柄。

  閉起斑剝的烏漆大門的瞬間,失載的淚水才溢出眼眶,錦袍男子跪倒在門閂之前,咬著牙吞聲忍泣,雙肩顫搐,久久不能自已。

  ……………………

  過去的三年七月又零八天裡,諸葛殘鋒一直當他死了,甚至養成在佛堂誦經的習慣,許是智暉長老那句「離染回向」所致。

  就連當年瘋魔於尋道之時,他都未曾如此,看來追悔、內疚和自責,是比勝負心更強烈的動機,會在不知不覺間改變一個人。

  天痴說「那小子離寺不過三年余」,諸葛原以為是裝傻推託的別詞,不欲石世修知曉當年的醜事。

  但樊輕聖至多是流氓,既不是、也當不了騙子,越說諸葛殘鋒覺得他並未誅殺絮兒,是真認為那孩子跑了,說不定還鬆了口氣,這也使得石世修的說帖意外地具有說服力。

  鼎兒的媳婦娘家姓方,此事只有張沖知曉,以他口風之牢,尤其不會對石世修泄漏,石世修不可能憑空捏造出「方骸血」的化名。

  而那孩子捨棄了「諸葛飛絮」之名,改從母姓,以骸骨血肉之流的殘暴意象自況,似也合情合理。

  不同於天痴,石世修是有可能說謊的,至少很擅長隱瞞重要的信息,藉以掌握優勢。

  但他的功體確實出了嚴重的問題,內息陰柔暗弱,仿佛荒怠已久,對外力的反應極之遲鈍;說是憑空倒退了二十年,興許都嫌客氣。

  就算有心為之,諸葛殘鋒都不知該如何使得,況且這對石世修沒有半點好處。作偽到了這等地步,徒然自誤而已,實是大大的違背常情。

  石世修不知他心中計較,從於好以彼岸之花淬體說起,一直說到離三昧與她幾乎在同一時間消失、於好再以「容嫦嬿」之名寄生天霄城,逐步將玄圃舒氏吸收滲透,改造為奉玄教的馬前卒,最終得出聖教之主為離三昧、奉玄教是為實現無上佛國而生的驚人結論。

  「……然後收了諸葛飛絮那小混蛋為徒,把你我都求不得的『隨風化境』,這便傳給了他?」天痴抱臂冷笑,嘖嘖搖頭。

  「我在你心中,原來是這麼蠢的麼,石世修?」

  白衣秀士尚未還口,忽聽諸葛殘鋒問:「他葬在何處?」指的自然是張沖。

  「斗雪道跡後頭的梅花林。」冷不防一指闕牧風,哼道:

  「我下不得舟山,讓這小子代辦張沖的身後事。若墓冢棺槨置辦得不夠體面,可至酒葉山莊尋闕家二郎,你收拾完了,我再收拾。」諸葛殘鋒點頭,餘光一瞥,闕牧風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卻見諸葛殘鋒轉過身來,整了整襟袖,沖他抱拳行禮,長揖到地,十分鄭重。

  以他的身份本毋須如此,闕牧風嚇了一大跳,驀地省悟:「張沖是他的兄弟,代殮手足,確實是人情。」換作是自己亦當如此,便不推辭,沖他一拱手,瀟灑地受了一禮。

  諸葛殘鋒轉對石世修。

  「改日若想親往奠祭,我隨你走一趟。」意思是說沿途有我保證你的安全。天痴冷笑:「話別說得太滿。且不論老二未必想見他,你可從沒打贏過我。他今日都未必回得了舟山,改的是那一日?祭日麼?」

  石世修嘆了口氣。

  「我的話你盡可不信,但拳頭是生不出道理來的。你能打,我等非是對手,可你打得過聖僧麼?但凡我適才所言,有七成……不,便只五成為真,你能再逞兇鬥狠也就這會兒了。」

  天痴大笑。「證據,石世修,我沒有你想得忒蠢。你說那方骸血能使『隨風化境』,人在何處?你說張沖死了,我肯定會掘出棺材,親眼確認。至於奉玄教、骷髏使……這些個魑魅魍魎若非編造,我上哪兒瞧去?

  「我只知天霄城舒家的小花娘這幾年多惹爭端,通寶錢莊被七玄屠戮一空,也有她攪局的一份功勞。七砦聯盟才來找我主持公道,你便屁顛屁顛爬出老巢,抖出這一通花花腸子,在我看來,你家小妾與聖僧齊齊消失的巧合,未必更可疑。」

  「我帶來了人證。」

  順著白衣秀士的目光,諸葛、天痴的四道冷銳視線終於交匯在耿照身上。

  「這位趙阿根小兄弟,從浮鼎山莊起便目睹奉玄教假七玄之名劫掠殺人,當夜那伙兇徒即由方骸血領軍,在阜陽、舟山他倆亦曾多次交手。」

  僧人重重一哼。

  「什麼趙阿根?全鍾阜無人不知,這就是『麟童』梅少昆的化名。梅玉璁死於浮鼎山莊,屍骨尚歸不得故里,你小子落於天霄城之手,我還道有點骨氣,如今看來是沆瀣一氣,自甘下流了。這算哪門子人證?」

  耿照抱拳苦笑。「在下只是趙阿根,真不是梅少昆,望前輩明察。」

  石欣塵暗叫不好。

  他這套在舟山尚不怎地,人人當他揣著明白裝糊塗,也不拆穿。

  天痴上人豈是與你黃口小兒戲謔說笑,隨意打得一身爛泥巴仗的人物?

  果然天痴劍眉軒起,滿面戾笑:

  「好你個趙阿根!石世修說你與『隨風化境』多次交手,竟能全身而退,武功怕不是出神入化?且看你能接我幾招!」語聲未落,金紅袍影倏忽而至,單臂如長戟貫入,獅掌逕取耿照胸口的膻中穴!

  他不僅快,欺近時右臂已出,位移與發勁竟似同時完成,哪怕縮起胸腹,勉強避過,也必受余勁波及。

  天痴就算沒有睥睨漁陽的內力修為,光憑這份進擊時機方位的巧妙拿捏,足以格斃無數成名豪傑,哪裡用得上千燈手?

  耿照難使內力,但應敵的本能尚在,不退反進,雙掌連肘往他臂側一靠。

  因對手來得太快,這一撥不及到位,耿照的上臂肩膊已被掌勢所卷,擦滑偏轉間,整個人掛上天痴右臂,才突然反向彈開;反作用力之大,耿照左半身觸地,「啪!」迸出可怕的拍擊聲!

  少年幾乎是一彈即起,仿佛不知疼痛,這才免於被僧人一腳踏死。

  但天痴不知是如何易出拳、踏腳的體勢為俯身,倏忽到位,反手一掀耿照的腦側,轉個圈子猛往下摔,直摔泥缽一般!

  虧得少年反應快絕,忍痛一縮,受制的部位從腦袋變成肩膀,著地的霎那間仿佛五臟六腑里的空氣一股腦兒爆開,炸得他眼冒金星,或許還嘔出酸水來。

  耿照卻強迫自己無視痛楚,幾無停頓,奮力攀住僧人澆銅鑄鐵似的臂膀貼背一翻,伺機自他背門的盲區逃開。

  天痴一個掃腿將他勾倒,明明以其體勢所向,是絕不可能出腿的。

  僧人沒等少年摔落地面,冷不防拿住他腳踝,如使獨腳銅人,單手一旋一砸;耿照撐地使個鯉魚打挺,未受制的右腳連踢帶踹,勢若瘋羚蹬腿,實如蜻蜓撼柱,莫說在身子飛旋間無借力處,多數落空,便是偶中天痴的肩膊胸膛等,也像踢著鐵板,毫無作用。

  他被甩得頭暈目眩,卻連驚惶都不及出,蓋蠻勇之力用到極處,血脈賁張的亢奮不僅阻絕思考,也讓痛楚、疲憊延緩爆發。

  一旦回神傷疲交迸,氣力耗竭,一切就完了。

  少年不停掙扎,鼓脹的右大腿仿佛在燃燒,他能清晰感覺肌束一脹一跳,是其下飛速竄流之物給予的力量——

  血行。

  過去揣摩起來異常艱辛、總覺虛渺的血液運行,突然變得再鮮明不過,耿照福至心靈,驀地想起《衛江山劍》一式的「風行寒烈」,圖刻是挺劍疾刺貌,但《非為邪刀》對應的心法卻集中在右腿的四條肌束,經文圖刻一交疊,身子不由自主地動起來,血行接連轉換綿勁與爆發力,腳踵如彈弓放弦般的蹬向天痴胸膛,竟蹴得他小退半步。

  僧人未及鬆手,身在半空的耿照反足連出,每一下都讓天痴倒退一步,至第五步時已至鍾畔。

  天痴一掌拍在鐘上,「嗡」的一聲震響,著手處周圍忽咚咚咚咚地陷下四枚杯口大的圓凹,如以鐵錘捶就。

  天痴左掌橫胸,初次擺出防禦姿態,耿照卻趁他右手鬆開,一個空心筋斗翻出丈余遠,落地之際膝腿微軟,強烈的酸澀仿佛要燒融右腿的筋骨肌肉,勉強保持應敵姿態,才發現雙臂痛到差點舉不起來,接觸過天痴雙手的部位恐怕都是嚴重的瘀紫;口鼻下頷濕濡一片,若非血汗涕淚,便是飛甩時嘔出的酸水。

  他深知眼前之人不過是與自己打著玩兒,休說全力施為,就沒點認真。天痴要打死自己,提氣一掌就完事了。

  即使耿照內力尚在,天痴上人也非好相與的,少年難以判斷此人的修為與墨柳先生孰高孰低,畢竟此際內力無用,天痴也未認真出手,衡量不易。

  但這廝的戰鬥技巧高得嚇人,不用內力都是最可怕的那種對手,幾乎在接敵的瞬間就被纏上,其後便不曾擺脫過他的箝制。

  很少有內力深湛的武者會打得如此之黏,山主評價他是個戰狂,實非過譽。

  「……趙公子!」滿是關懷的柔嗓聽得耿照精神一振,無奈浮腫的眼皮遮去部分餘光,忍痛轉眸,見石世修父女與闕牧風俱被諸葛殘鋒攔在了身後,金鬢金眉的錦袍男子斜舉右手,誰都知道那不只是條臂膀,而是柄鋒銳無匹的刀,示意雷池難越,莫以身試。

  ——看來,諸葛殘鋒也不反對天痴試一試「人證」。

  但他會阻止天痴痛下殺手麼?耿照其實沒什麼把握。

  天痴將手自鐘上移開,甩了一甩,有些疼痛似的,在四枚圓凹間留下個淺淺的掌形,指印宛然,頗為趣致。

  耿照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那是他踢在天痴胸肩上四記踵刀,天痴一步一退尚不能卸盡,最後全被移轉至鐘上。

  (我踢的那四腳,竟有這般巨力?)

  半空中難踏實地,這等威能委實令人匪夷所思,這下他總算明白過來,包括諸葛殘鋒在內,場邊觀戰的四人何以表情各異:

  闕牧風難掩驚喜,似乎還有點洋洋得意,仿佛逼得天痴上人舉臂回防、卸勁於外物這些壯舉,也有他一份般,起碼是與耿照同喜的;石欣塵則憂心忡忡,她也看出天痴此前未使全力,甚至不很認真,但被惹惱後就難說了。

  石世修似笑非笑,諸葛殘鋒的想法一如既往地未形於色,但也不像有阻止比試的打算。

  「不錯,有點本事。」天痴滿面戾笑,招手示意他進招。

  「你內功平平,也只有膂力還行,為免落人口實,我不用內力。你若能讓我再退一步,便算我輸。」

  ——這完全沒有比較好。

  對黏纏極精的天痴來說,近身戰是很難輸的,這樣的獲勝條件為難的其實是耿照。

  少年深吸了口氣,抱拳恭謹道:「晚輩不敢侈言勝負,若能得大師指點一二,終生受用不盡。」

  天痴哼笑:「你是吃了石世修的口水,講話一個德性。」忽想起什麼,面色微沉,笑意益發陰鷙。

  他四人昔年十分親近,石世修為別王孫夫婦批命之事,想來天痴也是知道的。

  誇獎梅少昆,等於間接誇獎了石世修寄放在他人家的便宜兒子,僧人諒必不樂意。

  石世修也對他招手,笑顧諸葛殘鋒:「我囑咐孩子幾句,不礙事罷?」錦袍男子側身放行,讓出他倆說話的空間。

  白衣秀士將膝上的騶吾刀交給少年。

  「以他的身份地位,便以空手對上兵刃,也難杜以長欺幼之譏,形勢兇險時,拔刀自衛不妨。諸葛莊主剛正不阿,也不會坐視後生晚輩無端受害。」突然揚聲:「還是你不敢讓這孩子使兵器?」天痴知是擠兌,蔑笑不語,約莫連還口都懶得。

  石世修壓低聲音:「同他繞圈子打,莫離鐘太遠。使你家傳的朱明劍式或弱水劍法不妨,逼他來追你知道不?」山主與他明顯想到了一處,耿照眼帶笑意:「晚輩理會得。」騶吾連鞘插於後腰,活動活動筋骨,趨前拱手。

  「……拜候。」

  「來挨揍吧你,小黑鬼!」天痴呲牙獰笑,單手負後,屈掌作招引狀,面相雖無半分相類,但輕蔑張狂的神態活脫脫便是另一個方骸血。

  耿照飛步上前,雙臂接連而出,柔中藏剛,勁風呼嘯,赫然是《薜荔鬼手》中的〈白拂手〉。

  以柔克剛全賴內勁,他沒敢托大從頭使完,眼見難以突入天痴單臂間,又換〈榜牌手〉、〈跋折羅手〉、〈不退金輪手〉等,東鱗西爪,百花紛呈,竟無片刻稍停,石欣塵、闕牧風都看呆了。

  天痴星眸一眥,怒喝:「莫來這些花花把式!你那連環四腿呢?真當我不敢殺你!」掄臂橫掃,尚未觸及耿照,光是強大的風壓便將他掃了出去!

  (……就是現在!)

  少年著地一滾,繞著銅鐘往後竄去,天痴霍然轉身,驀聽腦後風壓削至,嘴角微揚:「呸,卑鄙也學石世修!」側身的瞬間忽覺不對,於千鈞一髮之際硬生生縮起了左肩臂,「嚓」的一聲絲滑裂響,肥大的繡金袍袖已被削下一大片,露出肌肉虬勁的臂膀!

  他近十年來與人動手,連袍冠都未曾破損,豈料這黑小子真敢拔刀,且出鞘得無聲無息。

  騶吾刀名列「五兵佩」,就算是他,被砍中也得斷腿缺胳膊,不是能一笑置之的事。

  天痴反手一掄,「轟!」拳眼捶入鐘面,似以紙紮,怕沒有幾百斤重的銅鐘應勢位移,也像極了竹胎糊紙的假鍾。

  僧人反擊全憑本能,速度還在思考之先,出手才暗叫不好:「嘖,別要捶死了他!」不曾想居然落空。

  一怔之間氣機忽動,想也不想便縮起了右臂,無比絲滑的裂帛聲二度響起,直欲吊人心尖,騶吾刀由身後穿出袍袖,卻連右袖管也削下一截來!

  「風行寒烈」這一式乃調動大腿的血行,用於刀招,即是基於下盤爆發力而生的神速飛斬。

  耿照利用銅鐘形成的視覺屏障,兩度反轉,由背後襲擊天痴;第一次在天痴的意料之內,但未料少年會悄悄拔刀,第二次則殺得他措手不及,若非修為已臻化境,氣機自行感應危險,身體於千鈞一髮之際動於意先,這下極可能卸掉他一條臂膀。

  耿照接觸《非為邪刀》時日尚短,這部以血行控制肌肉的獨特法門,於此階段有個要命的缺陷,就是必須熱身。

  當心跳夠快,血液流速達到某個水準,血行的控制就不必依賴存想了,而是清晰到幾能感覺,猶如操控經脈里的內息一般,動念即至,無有不中。

  使《薜荔鬼手》,就是為了爭取時間提升心跳。

  料以天痴的脾性,在逼自己再使「風行寒烈」並予以破解前,決計不會痛下殺手,耿照決定徹底利用這份傲慢,果然準確預測其反應。

  天痴的華袍被卸下袍袖,如力士般裸出臂膀,雖仍是相貌堂堂,盛氣逼人,不知怎的卻有股滑稽的感覺。僧人心知肚明,氣得臉都歪了。

  耿照深知彼此的差距,連一息也不給,仗著騶吾之利,寫作《衛江山劍》、讀作《非為邪刀》的奇招連出,管它熟不熟稔,有無參透,反正混沌不明處便以直覺即興闡發,精粗不計,務求連綿,可說是《無雙快斬》的究極提升。

  他不是無端選擇此一戰術的。

  天痴擅長近身戰,拳腳極黏,這是極罕有且棘手的戰鬥天賦,除了須有絕佳的拳感、野獸般的反應,還有臨機應變的強大創造力之外,更需不懼危險、甚至就是熱愛危險刺激的豪膽,缺一不可。

  將戰團鎖在較徒手略長的彎刀範圍,對天痴來說是魔鬼的誘惑:距離舒適圈夠近,身體會本能想待在這裡,但又具備了一定的挑戰性,他抗拒不了這樣的陷阱。

  耿照清楚自己無法與僧人徒手對戰,石世修正是看透了這點,才把騶吾交給耿照。

  他在使刀時默念《非為邪刀》口訣,漸入虛境。

  此一狀態,與當日在龍皇祭殿內無心使出的寂滅刀境頗為相類,外在的侵擾次第淡去,耳鼓中怦響的心跳亦化於無形。

  不知是否為充血之故,少年的視界裡一片血紅,敵人的形影越發模糊……不,該說是「視覺」的作用正迅速消解,攻勢全憑感應,逼得對手也只能靠氣機閃避,無奈招來太快,連氣機反應的空間都不停地被壓縮。

  「雲日闕隱」、「龍跨千山」、「風行寒烈」、「虎嘯東洲」……圖刻一與經訣相合,招式便不住噴薄而出,仿佛突然活過來。

  在血行進入狀態以前,耿照不曾有過這般體驗,那幾晚徹夜鑽研《非為邪刀》時,根本想不到這套武功竟是發動條件限定,圖刻顯示的肌血流向、心訣所藏的運使法門,須以身體做為觸媒,才能顯現效果。

  在場練過《衛江山劍》的三人,終於察覺不對,闕牧風越看越是心驚,忍不住低呼道:

  「那是『盡路無歧』!但怎能這樣使?」

  「或是『交河飲馬』,」石欣塵蹙眉:

  「也不對。更加不能是『回流映空』。是你教他的麼?豈可這般……」女郎本想說「胡鬧」,然而憑空提升數倍威力,逼得漁陽武林第一人左支右絀的刀招,哪裡能說是胡鬧?

  以刀鎖人,僅廿七式的《非為邪刀》耿照不知翻來覆去使了多少遍,同一招每回使出都略有不同,然而某幾招連用時,血行居然還能加快;胸膛幾欲鼓爆,耿照卻無受阻之感,在習慣了伴隨而來的肉體痛苦之後——忍耐向來是他的強項——身體用著像沒有限制似的,爽快到難以言喻。

  少年幾乎忘記自己有雙元心。

  沒有了「超用內力將起排斥」的缺陷,雙元心剩下的只有無比強韌、怎麼用都用不壞的優點,簡單粗暴,但卻無所不破。

  ——在體內諸元燃燒至極,以致血融之前,雙元心是無敵的。

  一旦開始血融,如非領悟了「陰谷含神」,可由自身內部穩定、乃至重組諸元者,藥石針灸等外物罔效,連大羅金仙也難救治。

  當然耿照此際還不知道。

  仿佛不知疲累的兇猛臟器極催戰意,雙目赤紅的少年越發癲狂,鋒壓交織成一張收攏的刀網。

  不知從何時起,銅鐘已成天痴分散壓力的依憑,靠它擋下刀勢,落羽般的銳薄銅片不住噴離鐘體,橫亘道中的龐然大物逐漸失形,頻頻迸出細微的咿呀聲,仿佛隨時會崩解坍塌。

  「鏗!」一聲清脆交擊,天痴以一團澄黃撞開刀刃,卻是被削下的半截鐘紐。

  不知何時被他拾在手中。

  然而,藉物格擋並未扭轉劣勢,偏開的騶吾忽自殘影中穿出,快得毫無道理,一刀挑飛了蓮冠,在天痴的眉心留下一抹殷紅豎痕!

  「連招……你看清了麼,姑姑?是連招!」

  闕牧風幾乎抑制不住興奮之情,戟指道:「他定是將某幾招的某些部分貫串起來,去蕪存菁!我怎麼沒想過有這樣的用法?」

  石欣塵全看不出,經徒弟點破,才覺有那麼點影兒,但也講不出個所以然來,本能順著他的話說:「是哪幾招呢?又……又該怎麼串?」闕牧風猛抓腦袋,可惜全無頭緒。

  只有坐在輪椅上的白衣秀士捏緊了扶手,雙目圓瞠,眨也不眨地盯著場中的鏖戰,俊美的薄唇輕輕歙動,無聲吟詠著。

  雲龍風虎盡交回,太白入月敵可摧。

  廿七式加上總綱……原來是這樣的順序!

  當年闕家小子在「龍跨千山」一式看出蹊蹺,既是才具也是運氣;前者不壞,後者不好。

  若先發現「雲日闕隱」有問題,繼而留意到「龍跨千山」也不對勁,指不定能據以破解《非為邪刀》的連招次序,雖無總綱的指引,成就必不只如此。

  石世修料他難再有尺寸之功,唯恐總綱暴露,才藉機將闕家二郎逐出門牆。

  而闕牧風破解不了的,卻在趙小子手裡實現。

  ——趙阿根啊趙阿根,你可真是天下奇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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