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青頭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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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望無際,儘是血紅的彼岸花。

  在為赤紅所染的天地中,有一個漆黑的墨點。

  一名虎背熊腰的中年僧人踩在花間,身披一襲樸素的黑僧袍,懷中揣著一柄粗布包裹的武士刀,一步一步地向前走,雖說速度不快,步伐卻異常沉穩。

  一塊青色的頭巾纏在他的頸後,如一面旗幟獵獵飛飄。

  不知走了多久,他抵達了彼岸花原野的盡頭,那裡流淌著一條河,河水澄澈得發黑。

  「這裡就是三途川嗎?死人都要渡過這條河流。」

  高個子僧人在河岸盤腿坐下,把頭往河面一探,他看到了一顆鋥亮的光頭,一雙怔怔的眼睛,以及一張憔悴的臉。

  這張臉使他自己也感到陌生,明明就在幾天之前,他臉上的皺紋還沒這麼深重。

  當他再次抬起頭時,看到一條小舟從對岸緩緩漂來,最終停在了他面前。

  撐舟的是一名俊美的青年。

  他雙手持槳,身披淺蔥色的羽織,腰間別著一柄雕飾別致的佩刀,褲子齊齊貼著他的雙腿,怎麼看都清清爽爽。

  青年的雙眸映著淡淡的哀愁,面容柔美得不可思議,簡直分辨不清男女,但他的膚色卻是一片病態的蒼白,一點血色也看不出。

  總而言之,他的美貌太過虛幻縹緲,仿佛一座琉璃寶塔,隨時可能碎解成粉末。

  僧人認出了青年的相貌,不禁有些恍惚,喃喃道:「南無三,居然是你來接我。」

  青年沒有回答,俊秀的臉上波瀾不驚。

  僧人說:「我遊方時聽說過你的死訊,但我一直不願相信,這年頭死掉的人太多,搞錯一兩個是很正常的事。」

  青年默然。

  「我一直以為能再見你一面,可是……唉,你比我年輕那麼多,為何走得比我還早?」

  青年默然。

  「你不記得我了嗎?」

  青年默然。

  「我可是記得你的,記得真真切切。」

  青年依舊沉默不語,有如一塊頑石。

  僧人繼續說:「十三年前,也就是元治元年(註:即1864年)的四月,為了找尋殘殺京都市民的妖怪,我潛伏在三條大橋下過夜。」

  「恰好有新選組的隊士巡邏到那裡。你見我身上佩刀,以為我是搶劫財貨的匪徒,便拔刀朝我砍來。」

  「我身為斬鬼為業的『青頭巾』,揮刀只為獵殺妖魔,極少和人類劍士比拼高下。但讓我刻骨銘心的完敗,唯有那麼一回。」

  一旦回憶起那三道精確無比的斬擊,僧人就感到血液發燙。

  如秋風一般迅疾,如月光一般洗鍊,無從抵禦的連環三劍。

  ——多麼美麗的劍技。

  「我落敗後,被押送到了新選組的駐地。近藤局長接見了我,問我來京都的原委,然後把我放出了牢獄,以禮相待。」

  「在此之後的半個月裡,你和我共同調查,並肩作戰,除掉了連環殺人案件的罪魁禍首——名為『片輪車』的妖怪。」

  「你是維護京都治安的義士,同袍都信賴你,民眾都愛戴你,孩童都熱衷於模仿你的姿態,以『新選組一番隊隊長』自稱,在街頭揮舞木劍打鬧。」

  說這些陳年舊事的時候,僧人含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但他的臉色陡然一變,挺直腰杆,橫眉怒目,如同獅子吼一般,對著舟上青年高聲厲喝:

  「你難道全忘了嗎,沖田總司!」

  那個名叫「沖田總司」的亡靈一言不發,卻微微一笑,絢麗如春日綻放的櫻花。

  僧人的呼喚終於得到了回應。但他即使見到了那副熟悉的笑容,也並沒有覺得欣喜,反而感到一陣酸楚。

  ——戊辰戰爭時,我加入了守衛會津的隊伍,以為能與你一同抗擊官軍,但怎麼也找不見你的蹤影,直到遇上前新選組的齋藤一,才得知你已病重……

  這一次別離,別得太久,也離得太遠了。

  「你是一心報國的劍豪,卻未能剷除國賊,就被肺癆奪去性命。我斬殺了一輩子妖魔,卻無力保護百姓,死在了野心家掀起的戰亂中。你我都是苦命人吶。」

  僧人盯著三途川的流水,自言自語般說道,「經過這些年的修行,我已把我的佛劍磨練到了極致,大概能勝過你當年的水準吧,不知你的『天然理心流』,又長進了幾分?」

  話音剛落,僧人猛然抬頭,兩道如電目光斜斜刺向沖田總司,似要把他臉上嫩肉剜下一塊。

  「到了那個世界,我們有的是切磋的機會。」

  沖田總司第一次開口說話,音量不高,卻如白瓷般清脆通透。

  ——那個世界?

  那個世界會是什麼樣的呢?

  沒有連天蔽日的戰火,沒有橫行無忌的妖邪,沒有受飢挨餓的災民,那一定是個無比和平、無比明亮的世界。

  僧人這麼想著,站起身來。

  沖田總司伸出一隻白皙修長的手臂,欲將他拉上小舟。

  但僧人扭頭就走,背對著三途川,踏上了彼岸花盛開的原野,好似一滴墨水沒入無邊無際的血海。

  「為什麼不過來?你還有什麼留戀嗎?」

  背後的沖田總司問道。

  僧人揚了揚懷中的打刀,說道:

  「人間的妖魔尚未除盡,我豈能渡河!」

  「師父,師父……」

  耳邊隱約傳來有許稚嫩的聲音。

  秀松禪師睜開眼睛,正好撞見一張黝黑的圓臉,看起來像農夫般淳樸,眼珠中卻透著一股伶俐的秀氣。原來是他新收的徒弟阿善在叫喚。

  阿善見師父醒過來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如釋重負地說:「還好,還好,我以為……您也要離我而去了。」

  秀松嗓音沙啞地說:「你師父沒這麼容易死——只是太困了,做了個怪夢。」

  「您夢到什麼了?」

  「一個想見的人。」

  說罷,秀松又背靠著山岩,半眯起眼睛,長舒了一口氣。

  九州的春日比故鄉的下野國來得更早,細雨過後,泥土變得松鬆軟軟,草葉油潤潤得光亮,空氣中彌散著奇妙的芳香。

  置身於山林之間,人的心神也會不自覺地放鬆下來,融化到自然的歡暢之中。

  但墨黑僧袍上散發的濃重血腥,還是將這位高僧拉回了現實。

  ——戰爭還未結束。

  今年二月,明治維新的功勳元老西鄉隆盛率領薩摩軍隊起義,從九州南部的鹿兒島出兵,向北進發,與新政府的官軍浴血搏殺。

  聽薩摩人說,他們的目標是往東北進軍,登陸本州島,一直打到東京去。

  秀松禪師在開戰時渡海來到九州,暗地裡協助他們對抗官軍,算下來,已將近有兩個月了。

  活躍於江戶時代的武士們,來到「文明開化」的明治時代後,就像初學走路的幼童一樣笨拙,秀松也不例外。

  在這些日子的作戰中,他受了許多傷,比過去五十三年人生加起來還要多。

  從頭頂到腳底,從四肢到軀幹,看得見的部位,看不見的部位,簡直沒一處能完好無損。

  只要一靜坐,便有一種異樣的痛癢從渾身各處襲來,好像有一群螞蟻正在吞食肌膚。

  最要命的當屬右肩上的那處傷口,那是官軍的鐵炮留下的。

  子彈深深嵌入了肌肉當中,連帶損傷到了肩骨。

  這讓秀松愁苦難言:對於劍士來說,有什麼傷能比手臂上的傷更嚴重?

  作為一位頗有聲望的「青頭巾」,秀松已將佛家劍法「明王五勢」修到登峰造極,憑藉殺生石所鑄的妖刀,斬殺了無數兇悍的妖魔。

  但自從肩膀受傷後,秀松每一次揮出刀,都會感到一陣鑽心的刺痛,就像有一根利刺釘在肩骨之間,令他有苦說不出。

  「我年輕時中過江戶捕快的分銅鎖,也嘗過甲賀忍者的手裏劍,我以為我的筋骨夠硬了,現下才領教到西洋鐵炮的威力——天下竟有如此狠辣的暗器!」

  肩上中彈那日的黃昏,秀松尋到了熊本城外的一間無名小院,那裡留守著一位專治平民的醫僧。

  秀松和那位醫僧是多年的舊相識,曾經一起遊方半年之久。

  都怪戰爭惹的禍,庭院中的木板上躺滿了斷手斷腳的傷者,哼哼唧唧地對著夜空哀鳴,附近村莊信佛的老人過來照料他們,再加上來尋親的家屬,來避難的鄉民,來要飯的混混,這間小院變得像集市一樣熱鬧。

  坐鎮這座小院的醫僧出身於德島藩藥王寺,自幼跟從寺里的老僧修行醫方明,比及醫術小成後,常常打著「藥師菩薩滅除病苦」的旗號下山義診。

  當地鄉野民風彪悍,頻有鬥毆事件發生,仇家一旦起衝突,便會抄起農具干架,動輒打到皮開肉綻、頭破血流,官府屢禁不止。

  他醫者仁心,為窮困的傷患看診施藥,不收取錢財,只求一頓齋飯。

  三十年的經驗積攢下來,治療外傷的本領磨鍊到了極致。

  在燭光明亮的診室中,醫僧為秀松禪師取出彈片,包好傷口,苦瓜似的長臉一沉,冷冰冰地警告道:「如果你還想使劍的話,至少一個月內,不要動用你的胳臂了。我是為你的後半輩子考慮……不過,你不一定會聽吧?」

  秀松像孩童般哈哈大笑:「當然。」

  醫僧嘆了口氣。

  戰亂中需要醫治的平民太多,他已有一天一夜沒合眼了,瞳孔中血絲密布,兩隻墨黑的眼袋耷拉下來,下巴上爬滿了凌亂的鬍渣。

  而秀松雖然受了傷,卻比他精神多了。

  就算肩部傳來陣陣劇痛,也始終掛著一副淡淡的微笑,由於上半身沒披衣服,胸背上壯碩的肌肉明晰可見——光看兩人的外表,竟分不出誰更需要就醫一點。

  「大師,您要的清水,我放這邊了。」

  一名個頭不高、皮膚黝黑的光頭少年走入室內,雙臂懷抱著一隻碩大的木桶,「哐當」一聲,將它放在醫僧的座椅邊上。

  醫僧道了聲謝,俯身舀了一瓢水,澆到巾條上擦洗雙手。

  秀松暗中吃了一驚。

  這桶水的分量可不輕,估算一下這隻木桶的直徑,足夠把少年丟進去泡澡了,但少年卻面不改色,從鄰村的水井過來,穩穩抱了一路,顯然已經習慣了這個重量。

  秀松笑著誇獎道:「小和尚,好力氣啊。」

  少年朝他靦腆一笑,低頭行禮,快步走出了房門。

  等少年走得遠了,秀松敲敲桌板,對醫僧說:「你幾時收了這麼個好徒弟?」

  「他不是我徒弟。」

  醫僧沉沉地望著秀松,將嗓音壓低,講起了少年的身世:

  少年名叫善太郎,是薩摩藩一家農戶的孩子,今年剛滿十四歲,大家都愛叫他「阿善」。

  前些天,他和父親把蘿蔔運送到熊本城販賣,恰好遇上了攻城的薩摩軍。

  他的父親來不及躲藏,死在了雙方交火的槍林彈雨之中。

  在那之後,無家可歸的善太郎就來這裡幫忙打雜了。醫僧給他剃了個光頭,假扮成和尚的樣子,避免被軍隊擄走充當兵員。

  秀松問:「那孩子認不認識熊本城周遭的路?」

  醫僧說:「他以前經常挑菜到熊本賣,自然熟悉這裡的山路……你想幹嘛?」

  秀松咧嘴大笑:「我正好缺個嚮導。」

  天亮後,阿善跟著秀松離了小院。

  然而,在之後的日子裡,阿善不光為秀松引路,還受了沙彌戒,成了一名佛門弟子。

  儘管秀松已逾知天命的年紀,但這還是他平生第一次收徒。

  頭佩青巾的佛僧以斬鬼為生計,但哪有地方會三天兩頭鬧鬼,因此,「青頭巾」多是居無定所的行腳僧,在雲遊生涯中斬妖除魔。

  秀松在日本各地漂泊了數十年,從未動過收徒的念頭。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突發奇想,收下第一個弟子。

  是擔憂肩傷惡化,是害怕絕學失傳,還是……預感到自己時日無多呢?

  「我們該動身了,那些屍體藏得太草率,追兵恐怕快來了。」秀松催促道。

  他扶著山岩站起來,還未站直,就腿腳一軟,倒在了泥地上。

  「師父!」

  「我沒事。」

  秀松感到小腿傳來一股鑽心的疼痛,不禁齜牙咧嘴。

  他在心中責備自己的馬虎:「秀松啊秀松,你歇得太久,都歇到腦子發昏了,難道忘記自己為何走不動路了嗎?」

  他看向自己的左小腿,那裡纏著一根潔淨的白布條,已被鮮血浸得半邊漆黑。

  在布條之下,是一道貫穿小腿肚子的刺傷。

  這是他最新的一處傷,也是最深的一處。

  師徒二人先前探聽到消息,官軍的大炮將會從熊本城北方的山間道路運來。

  今天天未亮時,他們就隱匿在路邊守候,但直到正午,都沒有運送大炮的車輛出現,只有一支官軍小隊路過此處。

  秀松先下手為強,拔出殺生石,從潮濕的枯枝敗葉中飛身而出。

  秀松牢記之前中彈的教訓,刀刃如電光閃現,每一次斬擊都穿透了敵人的要害,完全不給他們掏出鐵炮的機會。

  轉瞬之間,五個兵士都被擊倒在地上,如迎風靡倒的草芥。

  當他和阿善打算撤離時,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為首的隊長模樣的兵士掙扎著爬了起來,拔出腰際的佩刀,搖搖晃晃地朝著二人衝來。

  儘管他步伐有點發軟,拔刀的姿勢卻迅疾無比,與「神道無念流」的立居合相近,竟也是個道場出身的練家子。

  為了保護愛徒,秀松把阿善遮掩到身後,一腳踢碎了那兵士的下巴,徹底斷了他的氣,但也被刺中了小腿,一時間血流如注。

  「我聽說官軍從各地徵召善於使劍的警察,看來不是謠言,今天就撞上一個。」秀松在心中苦嘆。

  但要不是護徒心切,外加身體太過勞累,他斷無可能被這種級別的偷襲得逞。

  阿善將那些兵士的屍首藏到路邊的樹林裡,為秀松禪師包好傷口,攙扶他走出三四里路,爬上一座草木叢生的矮丘,把他安置在一塊巨岩旁邊,才暫且停下來歇腳。

  「那傢伙明明被我割開了喉嚨,卻沒有即刻喪命,總不是因為我的刀刃太鈍吧?」

  秀松摩挲著手中的一隻御守。

  這是阿善從官軍小隊長身上搜來的,現已碎裂成了兩半,但上面仍留有些微祝福的氣息。

  細觀殘餘的痕跡,施術者無疑是一位法力高強的陰陽師。

  正是這個御守,為兵士抵擋了一次致命的斬擊。

  碎裂的兩半御守拼合起來,便是一個金色絲線勾勒的八咫烏徽記。三足神鳥驕矜地張開羽翼,似在顧盼神飛。

  ——那是「御伽眾」的標識。

  秀松深深地嘆了口氣,他最壞的預感成真了:

  在官軍的背後,真有神道教的協助。

  「御伽眾」,原本指的是某些不依靠神社的民間陰陽師,以驅魔做法維持生計。

  運氣好點的能當將軍大名的門客,靠廣博的見聞成為幕僚,運氣差點的就得在街頭說書賣藝,像流浪狗一般搖尾乞食。

  但自從日本這個蕞爾小國迎來開化,神道教被尊奉為國教,天皇成為神聖不可侵的現人神,那些風餐露宿的民間陰陽師也就雞犬升天了。

  在新政府的推動下,御伽眾建立起嚴密的組織,施行嚴格的紀律,名義上效忠於天皇,實際上聽命於內閣,儼然成了新政府麾下的特務機構。

  甚至有很多出身高貴的神官,甘願放棄大神社的高位,加入到御伽眾的行列當中。

  無非是因御伽眾的身份在政治上有利可圖,能憑藉軍功直上青雲,其投機鑽營之心不言而喻。

  就秀松這些天所見,支援薩軍的青頭巾約有二十人,但為官軍賣命的陰陽師又有多少數目?

  以御伽眾的龐大規模來看,就算只出動其中五十人,也是一支足以左右戰爭局勢的力量。

  「師父,別想心事了。那座山後面有一座破廟,官軍應該找不到。我們到那裡落腳,我找些草藥為您止血,您看如何?」坐在身邊的阿善關切地問道。

  真是個善解人意的孩子。這麼乖巧的徒弟,不管拜哪行師傅,學哪門手藝,都能學有所成吧。

  但秀松清楚自己的身體狀況。像他這樣的壯漢,要是讓阿善來攙扶,只會拖慢行路的速度,要是半路上遇到官軍,那就萬事皆休了。

  ——雖然相處的時間很短暫,但是,是時候告別了。

  秀松撫摸著愛徒的臉頰:「阿善,你聽好。你已經長大了,有些道理應當和你說清。你知道新政府為何禁止武士帶刀,為何廢藩置縣,為何重用御伽眾?」

  「……為了天下太平,是嗎?」

  阿善說這句話時猶疑了一陣,他自己也不相信這個答案。

  畢竟他的父親就葬身在官軍的流彈中,自從大政奉還以來,天下大小動亂不計其數,何曾有一刻太平?

  「不。新政府削弱武士的實權,統合藩國的軍隊,扶持神道教的勢力,目的不是維持國家的安定,而是醞釀新的戰爭。等國內的仗打完之後,掌權的公卿將相也不可能放棄野心,必然會將戰火燒到大陸去,使朝鮮、清國也墮入修羅場。」

  講到這裡,秀松沉痛地閉起眼睛,眼前仿佛看到了大海對岸的屍山血海——因戰亂而丟掉性命的難民,在會津,在長州,在薩摩,他見過太多太多。

  像是為了撣去心中的煩悶,秀松激憤地揮動手臂:「那些高官被五蘊魔所驅策,我們青頭巾才不得不斬妖除魔——因為執掌新政府的,乃是真正的邪魔啊!」

  「可我聽說西鄉卿是主張征韓的,要是薩軍得勝,一舉攻克東京,西鄉卿總攬軍政大權,那麼朝鮮的百姓不也要遭殃嗎?」

  「阿善,你能顧念到他國的百姓,是大慈悲,師父很欣慰。」秀松凝望著遠方,面容沉鬱,看不出絲毫欣慰,「倘若那一天真的到來,西鄉那廝派兵到朝鮮,侵占那裡的土地,奴役當地的生民……我就刺殺他。」

  說這句話時,秀松的眼中罕見地露出一絲迷茫:且不說刺殺政府高官難如登天,即使西鄉隆盛攫取了政權,現今日本國力也不夠支持征伐朝鮮。

  若要做足戰備,起碼還需十年時間。

  ——而我,還能再活幾天?

  「我還有一件事不明白。既然新政府和薩摩藩都不懷好心,都妄圖發動更大的戰爭,您為什麼偏偏幫薩摩藩?」

  「阿善,如果你眼前有個惡人即將行兇,你期望他是個弱不禁風的惡人,還是個力能搏虎的惡人?」

  「當然是越蠢越弱的惡人越好。要是連惡人都智勇兼備,好人怎麼對付得了?」

  「這話說得不錯,但新政府建起了權力歸於內閣的體制,有大久保、伊藤、山縣等雄才出任智囊,還率領一支配備西洋武器的新式軍隊。由此看來,新政府豈不是一匹頭腦精明、爪牙銳利的凶獸嗎?」

  阿善聽得入了神,不知不覺地張大了嘴巴。

  秀松鼻中衝出一口粗氣,聲音好比金鐵一般鏗鏘:「正因其強大,新政府才會成為世間至惡。我們要征討的對象不是別人,正是禍害蒼生的『佛敵』,是高居玉座之上的天皇啊!」

  聽到這番大逆不道之語,阿善心有戚戚地低下腦袋。但師父的語氣那麼大義凜然,他的胸中湧上了一股熱流,莫名地生出一種力氣來了。

  阿善又追問道:「那照您的意思,薩摩藩難道算是蠢弱的一方嗎?」

  「那是自然。西鄉不善收攏人心,薩軍作戰水平差勁。無論在『勢力』還是『武力』上,都沒法和新政府相比。」

  「可是,雖然薩軍的火銃少了點,但薩摩武士勇猛善戰,劍術高超,令官軍也聞風喪膽。如今戰事陷入膠著,不就說明雙方的實力相差不多嗎?」

  「事實當真如此嗎?薩軍包圍熊本城,卻久攻不下,白白浪費了多少時間。古書上說『用兵之法,十則圍之』,而今薩軍的兵力不比官軍更多,豈能靠圍攻取勝?官軍還能靠海路得到補給,援軍源源不斷地來到九州,其中不乏劍術超群之人。假以時日,此消彼長,官軍必然會取得勝利。」

  秀松拾起一根樹枝,在泥濘的地面上描繪戰局,「如果薩軍佯攻熊本,實則直取長崎,合縱當地對新政府不滿的羅馬正教信徒,再進攻福岡,切斷海上的運輸線路,或許還有點勝機,但……已經太遲了。」

  阿善回想了一下這幾日戰場上的所見所聞,薩軍變得越來越疲憊,官軍卻始終保持著昂揚的戰意,原因當然是後勤水平的差距,和師父的判斷正好吻合。

  阿善被師父說服了,無力地垂下頭:「您既然料到薩摩必敗,為什麼還要和官軍作對?」

  秀松仰首望天,喟然嘆道:「我們青頭巾以妖魔為仇敵,從不因敵人強大就放下刀劍。我年少時就已立志:哪天碰上了我敵不過的妖魔,我寧可拿我的性命,換它的一道傷痕。如今真有一隻魔王在我面前,我豈有退卻的道理?佛陀殺一個強盜,以拯救五百無辜者;如果能給新政府一記重創,又將救下幾萬人?」

  阿善被師父的氣概所震撼,久久說不出話來。

  之所以那麼多「青頭巾」不約而同來到九州援助薩軍,難道不是因為懷著這一相同的信念嗎?

  他們手持除魔用的妖刀,打一場必敗的戰爭!

  當阿善心臟怦怦直跳之際,一丈開外的草叢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好似有一條蛇在爬行。

  阿善並未多加心眼,更未感到害怕,只是稍稍挪動了一下屁股。到了春天的這個時候,蛇也該從蟄伏中醒來了,農戶出身的他早就習以為常了。

  不料,秀松卻面色驟變,對著響動的源頭劈去一掌,凌厲的勁風席捲而去,有如一片利刃割開空氣,激發出刺耳的鳴噪。

  掌風過處,泥濘的地面劃出一道分明的溝壑。

  ——這就是「無相劍」!

  據師父說,要想把佛劍修煉到大成,要緊的是越練越「空」,等練到「無相劍」的境界之後,草木竹石皆可為劍,手中無劍亦能除魔。

  師父使出「無相劍」隔空斃敵的場景,阿善近來見識過很多回,已經見怪不怪了。

  但……師父嚴守殺生戒,連蚊蟲也不肯殺一隻,為何會對一條蛇下狠手?

  秀松指了指遠處,對阿善說:「去,把那東西拿過來。」

  阿善「哎」了一聲,快步跑到那邊,扒拉開草叢,可哪有什麼蛇的蹤影,只有一張薄薄的白紙片,被那記無劍之劍精準地切成兩半。

  更詭異的是,被一分為二的紙片在地上扭來扭去,止不住地顫動著,宛如一條被切開的蚯蚓,兩截身體都為求生的渴望掙扎不停。

  「這,這……」

  阿善嚇得直冒冷汗,眼睛一閉,慌慌張張地抓起紙片,交到秀鬆手中。

  秀松只看了一眼,就將紙片捏成碎渣,沉聲道:「是『式神』,我們被御伽眾發現了。」

  阿善聽說過這樣的傳聞:陰陽師能夠賦予紙片生命,使喚它們做僕役,這便是所謂的「式神」之術。

  可是在戰場之上,御伽眾居然會拿式神作為眼線,若非有位經驗老道的青頭巾在,定然識破不了這種陰招。

  阿善跪立在秀松身前,喚道:「師父,您還走不了路,我背您走吧。」

  秀松凝望著阿善天真的臉龐,從僧袍里側摸索出一本紙冊,遞交給他:「這個給你。」

  阿善接過這本冊子,封面的硬質木殼被紫紅的錦緞包著,看不出標題。

  他翻開內頁,每一頁都繪著五大明王的畫像。

  諸明王威武莊嚴地舉著兵器,做出各不相同的奇異姿態,與廟裡所見的佛像大相逕庭,倒像在大殿之前演示武技。

  頁邊寫著龍飛鳳舞的草書大字,極難辨認。

  「我自幼修習佛門絕技『明王五勢』,至今已有四十多年。這套劍法是侍奉室町幕府的佛僧創作的,只惜後繼者寥寥,師家所授的劍譜是兩百年前東皋心越抄錄的版本,到我手上僅剩零散的殘卷了。我耗費一輩子心血,對其做了增補和修訂,重繪在這冊子上——我的畫技不及東皋禪師十一,但論對武學的見解,應是我更勝一籌。我無意復原古代秘譜的原貌,而是推演出了一套更強的『明王五勢』。」

  接著,秀松將懷裡裹著麻布的打刀遞給愛徒:「這是我的殺生石,名叫『虛徹』,也託付給你了。這是無數邪魔外道覬覦的寶物,千萬不要落到外人手裡。」

  阿善將刀背到身後,一股沉重的力量壓向他的脊柱,他「哎喲」地慘叫出聲,吃力地彎下腰來。

  秀松笑道:「很重吧?」

  阿善背著殺生石,努力地挺直腰杆,強笑道:「不,不重……我在老家的山上背過更重的柴。」

  「你練得越用功,它就會變得越輕。你翻過這座山,沿著小路走,找到熊本城外的瑞泉寺去,把這本冊子和這把刀交給那裡的法照住持,他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你跟著他學習拳腳功夫,哪天你能接下他十招,你就看得懂這本冊子,也拔得動殺生石了。」

  聽到這番話,阿善一愣:「那您呢,您不走嗎?」

  「我留在這裡阻截御伽眾。他們沒法隔著老遠操縱式神,應該已經到這附近了。情勢緊急,你得快點逃,別顧慮我了。」

  清澈的淚水流出阿善的眼眶。

  「師父……可是,您因我負傷,現在又為我……」

  「別哭了,薩摩男兒絕不輕易落淚。」

  秀松用手背拭去阿善的淚水,取下頸後的青頭巾,繞在阿善的脖子上,打了一個松垮的結,「阿善,我沒法給你更多的教導了,你是我在這世上唯一的弟子,一定要好好活著。我不求你幹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不求你推翻新政府,不求你刺殺大久保利通或伊藤博文,只求你把『明王五勢』傳承下去……」

  阿善連聲應道:「是,是。」

  秀松沉痛地垂下眼眸,補充道:「順帶幫我見證一下,三毒纏身的明治政權會把日本挾往何方。」

  見弟子依舊杵在原地,秀松瞪圓了血絲密布的眼睛,露出一副鬼神般的怒容,喝道:「走啊!」

  「是!」

  阿善被嚇得一哆嗦,當即答應了下來。他從未見過如此暴怒的師父,更不希望這副表情成為留在自己心中的最後印象。

  「那我走了,師父保重。」

  阿善背著沉重的殺生石,站起身來,又忽然想起了什麼,解下腰際的柴刀,交到恩師手裡——雖說師父赤手空拳也能以無相劍殺敵,但要是有刀在手,無相劍的威力豈止翻番。

  秀松接過那把柴刀,撫摸飽經風霜的刀身,鐵秤砣似的喉結動了一動,聲帶磨出沙啞的聲音:「多謝你的心意。趕緊走,不要回頭。」

  阿善點了點頭,踏上坡道,一下就奔出了十來步路。

  當他氣喘吁吁地停下休整時,他第一次沒有聽師父的話,選擇了回頭眺望。

  秀松扶著岩壁,以右腿為重心,慢慢悠悠地站了起來,卻怎麼也站不穩當,只有背靠岩壁,才得以保持平穩的立姿。

  秀松的身材太過高大,抖擻開漆黑的僧袍,形似一隻巨梟張開翅膀。

  他雙手握持那柄柴刀,就像捉著一根繡花針,看起來有些比例失衡。

  在他的手中,三尺之長的殺生石都顯得又細又短,何況是只有區區一尺的柴刀?

  但在阿善的視界裡,那個背影幻化成虛影,逐漸與書頁上的畫像重合。

  ——假如那些畫中的明王會動,應該就是師父這副模樣吧?

  薩摩的男子漢對著師父的方向深深鞠了一躬,把青巾覆在頭頂,懷揣秘笈,背負妖刀,往更高的坡上跑去。

  本輪新生杯的舉辦地是南區體育場,中央的綠茵場上擺著一張一米多高的擂台,面積足足有三分之一個足球場大。

  奧運會標準的400m跑道邊上,立著一面斜坡狀的巨型看台,從下往上看,有一種山崖似的壓迫感,氣派得令人咋舌。

  到了淘汰賽的這個階段,觀眾的數量比當初翻了好幾倍。

  呂一航提前半小時就來到了體育場的入口,但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擠進人群,走上看台的第一排。

  頭頂遮陽帽的柳芭早就在那裡等候,她戴著太陽鏡,露出一副神秘的微笑,朝著呂一航招招手。

  她優雅地翹著二郎腿,淺色裙褲松松垮垮,像一朵飄在足邊的雲彩。

  ——這是什麼打扮?觀看溫網的貴婦嗎?

  看到柳芭這身從未見過的戶外裝束,呂一航很有吐槽的欲望。

  不過今天真的很熱,即便已經過了下午五點,太陽依舊毒辣得不得了,不做些避暑的措施可有的受了。

  當呂一航在柳芭的左邊座位坐下,柳芭從腳邊的運動包里揀出一隻粉色保溫杯,遞到他手上:「給你解解暑。」

  呂一航接過保溫杯。

  杯身濕漉漉的,沾滿了冰涼的水珠子,顯然在冰堆里放了好長一段時間。

  他把保溫杯貼在臉頰上,感受著清涼的觸感,靈魂仿佛飄到南極和企鵝作伴,如果可以的話,他寧願這樣貼一輩子。

  可是,這樣不就對不起柳芭的心意了嗎?

  呂一航打開杯蓋,猛猛灌入一口,冰冰冷冷的液體瞬間沁透了他的五臟六腑,把胸口淤塞的燥熱蕩滌一空。

  他把這一口完全咽下,回過味來,才發覺口中充斥著一股清新的甘甜。舌根頓時生出了更多津水,催促他再喝下第二口。

  柳芭有點得意地說:「這是白樺樹汁,是聖彼得堡的名產。我母親就在那裡出生,她很喜歡這種飲料。」

  呂一航品味著北地之北的甘爽,接連喝了幾口下肚,雖然他覺得這點分量只夠潤喉,但還是把保溫杯還給了柳芭。

  他帶著歉意笑了笑:「我跟你說過的,等會兒我妹妹也要來。我用你的水杯總歸不太好,被她抓包就壞了。」

  果不其然,不過兩三分鐘之後,呂之華也來到了看台,她剛剛下課,背著一隻用舊了的背包,額頭泌出涔涔汗珠,卻衝著哥哥活力四射地揮揮手,笑容中不帶一絲疲憊。

  她的體力好像無窮無盡,從不會因課程忙碌而削減分毫,誰見了都會羨慕她的青春朝氣。

  呂一航把妹妹拉近身,說道:「介紹一下,這是柳芭,是我在先天異能課上的同桌,也是提塔的室友。多虧她的福,我們才能得到兩個靠前的位置。」

  念出這句話時,呂一航像帶女朋友見家長一樣心弦緊繃。還好他臉上的汗夠多了,沒人能看出來他內心有多緊張。

  「你好,我是呂一航的妹妹,叫呂之華,謝謝你幫忙占座。」

  呂之華坐到了呂一航左邊,上半身微微前傾,隔著哥哥這條楚河漢界,朝柳芭禮貌地笑了笑。

  柳芭捋了捋耳邊零散的銀髮,也回以親切的笑容:「不客氣,我叫柳博芙·米哈伊洛夫娜·梁贊諾娃,叫我柳芭就行了。」

  「你是,俄羅斯人?」

  「是的。」

  「哈哈,聽名字就聽得出來。」

  ……

  呂之華從來是高級現充,性情隨和;柳芭無愧為王牌女僕,禮節周到。

  雖是初次相遇,兩人卻交談得相當融洽,看到此情此景,呂一航終於放寬了心。

  呂一航早就做好了向妹妹引薦提塔和柳芭的心理準備,卻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便一直擱置了這個計劃。

  但前兩天在餐桌上,呂之華突然說:「我想看看提塔·克林克的比賽。」

  ——為什么妹妹會知道提塔這個名字?難道我和她的關係暴露了?

  呂一航嚇得魂不附體,卻只能佯裝鎮定,詢問她提起這個名字的緣由。

  呂之華難挨興奮,嘻嘻笑道:「我看了校園論壇的八卦貼,有好多樓認為她是我們半區最厲害的選手,如果我一路順利晉級,早晚要和她交手,我當然要去看看她的表現。」

  為了避免異能相關的視頻在網際網路上傳播開來,引起軒然大波,新生杯的每一場比賽都禁止錄像。

  那些所謂的「戰報」,都源自於觀眾和校刊社的現場記錄,配圖頂多只有潦草的速寫,難以得知詳細的戰況。

  要見識一下其他同學的絕學,那就必須到比賽現場觀摩。

  沒想到有這麼多人關注到了提塔的實力,呂一航有些自滿地露出微笑,自言自語道:「那些人還挺有眼光。」

  呂之華沒聽清:「你說什麼?」

  呂一航大喊道:「我說,你很有眼光!」

  既然呂之華主動要求觀看提塔的比賽,那就好辦了。

  凡是提塔的比賽,忠心耿耿的女僕柳芭必然在場,托她預留兩個前排座位也不算難事。

  所以才會有這場驚天會晤——妹妹和未來嫂子的初次相遇……

  呃,雖然呂之華對柳芭的這層身份一無所知就是了,要是知道那還得了。

  呂一航在暗中盤算:等到比賽結束後,大概能讓提塔也和妹妹見一面……不過,她們日後還可能成為對手呢,現在就碰頭也太沒意思了,把懸念留到交手之時也不遲。

  「對了,今天提塔的對手是誰?」呂一航總算想到了今天的正事,對柳芭問道。

  柳芭攤開手中的檢錄冊,翻到相應的頁數:「我記得,是個日本女生。但這上面沒附照片,也不知道長什麼樣……」

  呂之華用手一指擂台,像發現海岸的水手般叫出聲來:「喏,是不是那位?」

  呂一航和柳芭順著她的手指朝前看去,只見擂台下方,擔任裁判的老師正向兩位選手宣讀規則。

  一襲純黑長裙的金髮女生不必多提,當然是被稱為「哥特惡鬼」的提塔·克林克。

  至於站在她身邊的,應該就是她的對手吧。

  那位日本少女的身高與提塔相近,體態也有許類似。

  光看她的背影,最惹人眼球的就是奶棕色的微卷長發了,色調如奶茶一般柔和顯眼,不知是哪位Tony師傅的絕妙手藝。

  大概是為了方便打鬥,這頭秀髮被束成了一隻低馬尾。左右搖曳的馬尾辮之下,青色的頭巾繞在頸際,白皙的後頸若隱若現。

  ——白辣妹!

  當今漫畫界的版本答案,輕小說界的不朽明星!

  儘管辣妹在二次元作品中司空見慣,但呂一航還是首次在現實中見到「白辣妹」,腦海中不禁浮想聯翩:

  「這就是傳說中的澀谷系辣妹……誒,還是新宿系、原宿系來著?」

  呂一航發覺自己分辨不清這些流行風格的區別,也只能慨嘆一句:妹妹熱衷的時尚潮流已經夠難懂了,辣妹的領域比這還要難懂一百倍。

  當裁判宣讀規則完畢,選手轉過身時,呂一航終於看到了那位白辣妹的正臉。

  她化了淡妝,嘴唇塗著透亮的粉色唇膏,閃爍著玻璃般的夢幻光彩。

  但即使不論妝容,她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少女,平靜無波的眼眸,精巧細緻的鼻樑,表情有點冷淡,透著一股慵懶倦怠的酷勁,好似一名老成的模特,早已習慣了聚光燈和眾人的視線。

  但是,她的衣裝卻十分傳統,與人們刻板印象中的辣妹標配截然相反。

  上半身穿著素白的小振袖,沒有刺繡或花紋作為裝飾,袖口也很窄小,看上去清爽利落;下半身套著一條茶色的行燈袴,由於褲腳收得很緊,褲管就像氣球一樣漲了起來。

  既像道場當中的習武者,又像大正年代的女學生。

  她的腰間別著一隻稍有弧度、漆黑如墨的刀鞘,裡面應該收納著一把武士刀。

  那麼,她的看家本領也不難猜測了——之所以會選擇簡潔的傳統服飾,就是為了方便使刀吧?

  雖然柳芭並不熟悉東方的奇門異術,但她還是認出了那柄日本文化的標誌,喃喃道:「Самурай(武士)?」

  呂一航側過頭,從檢錄冊上偷看到了那位少女的名字「仙波秋水」。

  哦哦,原來就是那個……沒聽說過的名字。姓氏也沒啥名氣,不太可能是某個武家的後人。

  至於這位仙波同學有多大本事,已知的情報就只有「用武士刀」而已,實在是少得可憐。

  呂一航不無遺憾地說:「日本的古武道流派太多了,就是不知道她是哪個流派的。」

  「一眼就能認出來吧,看到她脖子上那塊頭巾了嗎?」呂之華抬起細長的柳眉,眼中似乎藏著「你連這也不知道」的嘲笑。

  呂一航反問道:「頭巾怎麼了?」

  呂之華循循善誘地說:「你仔細瞧瞧,她的頭巾是什麼顏色?」

  這時,呂一航突然想起了爺爺講過的一個故事:在千年前的日本,妖狐玉藻前禍亂世間,最終被陰陽師率領軍隊圍殺而死。

  玉藻前死後,化作一塊名為「殺生石」的巨石,釋放毒素侵染地脈,令周邊百姓苦不堪言。

  多年以後,有個叫玄翁的和尚途徑那裡,安撫了玉藻前的亡靈,將「殺生石」敲成碎片。

  那些碎片流散到日本各地,被能工巧匠熔入玉鋼,煉成舉世無雙的神兵。

  由「殺生石」所鑄的刀劍有股陰邪的氣息,凡人斷然不敢使用,這些刀統統叫作「殺生石」。

  在此後的數百年間,有些東瀛僧侶雲遊四方,降服妖魔,靠的就是這種妖刀。

  它們會吸收死於刀下的妖魔之力,從而變得更加強大,也更加難以掌控。

  那些神通廣大、武藝高強的遊方僧,在衣著上有個共同的標誌——

  「『青頭巾』!」

  呂一航終於想了起來,驚叫道。

  「日本最大的三個祓魔組織,合稱為『討魔三天』。其中之一就是『以妖刀行佛劍』的『青頭巾』。『世界異能流派』的教材里就有寫,下半學期才會教到吧。」呂之華絮絮講來,露出一種高材生般的自信。

  連這麼遠之後的知識都瞭然於胸,真不知道她花了多少心思預習。

  呂一航早就聽說過「青頭巾」的大名,但是……他在腦中構想的形象是一幫筋肉強健的武僧,一年到頭吃吃齋飯、念念佛經,有時除個妖、降個魔……哪能跟眼前時髦靚麗的辣妹聯繫到一起!

  「時代在變化,如今的華山派、青城派已經見不到道士了,但那些道門武功還是流傳下來了。想必日本也是同樣的情況,就算是佛教創製的武學,到了令和年間,也不一定非要由僧尼來傳承吧?」呂一航轉變了一下思路,就豁然開朗了。

  但緊接著,他又擔憂起了提塔的安危:這輪的對手是至今為止最難對付的,提塔……能贏嗎?

  法師VS戰士,堪稱從古至今異能者歷史上最經典的一組對決。

  如果雙方都做充足的準備,法師或許有較大的勝算。

  他們能花上幾天或幾周的時間,優哉游哉地準備詠唱、儀式、陣法,甚至超視距打擊的奧術,把戰士玩弄於股掌之間。

  但若是毫無準備地突然交鋒,那麼戰士幾乎是必勝的。

  因為殺死一個法師,只需一刀。

  道理就是這麼簡單:就算是移山倒海的法師,就算是呼風喚雨的法師,誰能擺脫得了脆弱的人類肉體?

  在力量和敏捷全都點滿的戰士面前,他們並不比普通人更加強大。

  而在新生杯的規則中,沒有給法師讓時的條款,因此對法師來說非常不利,縱使允許攜帶三件魔法道具,也不足以扭轉法師在短兵相接時的絕對劣勢,更何況為了確保進攻火力,不可能有人懦到投入三件防身用的道具。

  新生杯進行到現在這個階段,一點體術也不會的選手幾乎全被淘汰了,提塔屬於鳳毛麟角的例外。

  呂一航凝視著走上擂台的兩名選手,緩緩說:「她腰上那把刀,該不會就是……」

  呂之華瞥了哥哥一眼,點了點頭:「應該沒錯,就是『殺生石』吧。」

  呂一航緊鎖眉頭,望向仙波秋水的目光變得更加複雜:

  藏在素樸刀鞘之中的打刀,居然是一柄浸透妖魔之血的妖刀。那麼這個姓仙波的女生,也不僅僅是個外表好看的辣妹而已吧?

  距離開戰已經只有不到半分鐘了,擂台上發色醒目的白辣妹披起靛青頭巾,裹住自己上半部的腦袋,只露出在陽光下亮得發白的空氣劉海。

  僅僅是一瞬之間,她渾身上下的氣質豹變,原先的慵懶蕩然無存,眸中迸射出一種勢不可當的銳意,仿佛整個人都化作一柄武士刀,雖未出鞘,卻已溢出咄咄逼人的鋒芒。

  ——果真是一名武者,這種氣勢絕對沒法作假!

  提塔立於她的二十米之外,雙目微瞑,似在冥想,也似在睥睨敵手,筆挺的站姿並未動搖分毫。至少在戰前的架勢上,兩人鬥了個五五開。

  裁判哨響,比賽開場。

  哨音落下的那一瞬,仙波站立的位置已經不見人影。

  她腳底猛地蹬踏地面,向前疾馳而出,彎下細柳似的腰部,將上半身壓得極低,爆發出的速度如此之快,如一隻貼地翔掠的雨燕,乍看之下只能辨識出一道殘影。

  呂一航在心中讚嘆:「好俊的輕功!」

  這是日本古流武術中的「縮地法」,除了迅捷如風的步伐以外,還靠壓低重心的障眼法,騙過他人的視線,以至於給人一種瞬間移動的錯覺。

  這就是戰士戰勝法師的不二法門:迅速近身,一擊制勝,連吟誦防禦法術的空隙都不給。

  借著衝刺的勁頭,「殺生石」被拔出刀鞘,刀身上附著的濃濁妖氣頓時擴散開來,甚至壓過了提塔法袍「子午日分」上附帶的邪惡魔力。

  刀刃撕開空氣,血槽嘯出悽厲的異音,好似鬼哭啾啾,遠遠聽著就讓人汗毛倒豎。

  ——不動明王勢·獅子奮迅!

  仙波秋水在使用拔刀術時,將「縮地法」的步法配合上肩肘的擰轉,完美得像一台精密機器。

  這是鍛鍊千萬次的結果,衝鋒的勢頭與揮刀的猛勁疊加在一起,誰能擋下這記「居合」!

  然而,提塔畢竟不是等閒法師,而是身經百戰的究極實戰派。

  雖說在辣妹劍士抵至身前之前,提塔只來得及吟出兩個詞——「光照 」 「錫安」。

  但這點詠唱就已足夠。

  「子午日分」的蕾絲荷葉邊化作口舌瘋狂開合,代替她完成了餘下的咒語章節,「舍金納」隨即在她的身邊展開,化為一道半球形護盾。

  呂一航有些嘲弄地望向仙波,心想:「沒見過這麼快的詠唱吧?這就是提塔能在新生杯上連戰連捷的底氣,哪裡找得到第二個像她這麼擅長實戰的魔法師?」

  但呂一航始料未及的是,「殺生石」像熱刀切牛油一般,毫不費力地切開了環繞於提塔周身的「舍金納」,神聖的「嗎哪」像高樓坍塌一般四散開來。

  縱使舍金納是猶太法師用以辟邪的古老法術,但在凝聚無數妖魔怨意的殺生石面前,脆弱得像紙張一樣,別說硬扛妖刀的無匹刀勢了,連稍稍拖慢斬擊的速度都做不到!

  仙波步履疾風,已衝刺到提塔前方一米處,星火四濺的劍光朝著她的右肋砍來。

  提塔微微張開唇瓣。

  熟悉提塔的人都知道,對一向從容的她來說,這已是表達驚訝的最誇張方式。

  由於兩人貼得很近很近了,四道視線也終於匯合到了一起。

  「得勝了!」

  仙波在心中默念。

  可是她卻驚奇地撞見,提塔純淨無暇的碧眼中沒有一絲怯意;在目光所不及之處,哥特蘿莉裙的領口之中,一具銀制吊墜流轉著奇妙的虹光。

  到了新生杯的六十四強戰,終於有人逼得提塔動用第二件魔法道具了。

  那是一件刻有密涅瓦浮雕的掛飾。

  古羅馬神話中的密涅瓦,與古希臘的雅典娜相對應,若向這位智慧、戰爭女神祈禱,她將賜下的定是庇佑勇者的祝福吧。

  ——密涅瓦神盾(Aegis Minervae)!

  仿佛一隻無形的巨掌轟到仙波身上,把她震到一米高的空中,足足將她推開了三丈之遠。

  這一切僅發生在一瞬之間,只有眼力極佳的觀眾才能看得清楚。

  仙波從半空墜下,「嘭咚」地半跪在地,劍招變作一式「降三世明王勢·執金剛」,殺生石豎舉於胸腹之前,以守姿護住自己的檀中要害。

  刀刃不偏不倚地對向提塔,連一毫米的抖顫都沒有。

  「厲害啊,如如不動。」

  意想不到的誇讚,乃是出自敵手提塔之口。

  原來就在剛才,提塔想趁對手被震退的良機,以魔力攪亂其體內的能量場「梅爾卡巴」,如法炮製她在前幾輪中的制勝戰法。

  可是,當提塔將「嗎哪」凝聚起來,轟擊到仙波身上,卻被她用「殺生石」死死擋下,就像一根小拇指撞上寺廟的銅鐘,撼動不了一分一毫,內功之深可見一斑。

  仙波站起身來,冷聲道:「彼此彼此。」她承受下了提塔的一套連招,小臂肌肉也有點發酸,但最讓她憂心的不在於此。

  她閱讀過古代武士與陰陽師鬥法的記載:如果正面交鋒,武士一定能占得先機,須臾之間擊殺敵人;但要是陰陽師擁有幫手,或懂得避戰,獲得足以施展陰陽術的空檔,勝負就不好說了。

  她剛剛使出「明王五勢」中的居合招式「獅子奮迅」來搶攻,卻未能取得些許戰果。

  提塔念咒施法的速度只能用誇張來形容,若再給更充裕的時間,那就等於將局勢的掌控權轉讓給她!

  仙波暗忖:「剛剛有道氣勁把我彈開,應該是魔法道具的效果吧。這法術的效用不是傷人,而是為了和我保持距離,憑它的規模來看,短時間內應該沒法用第二回。」

  ——必須把握好她沒念完咒的時機,一刀制勝!

  仙波在心中默念與自己相伴三年的愛刀之名:「虛徹啊,助我一臂之力。」偏西的太陽照到殺生石的薄刃側面,「虛徹靈通」的刀銘熠熠生輝。

  她回想那位法號「秀松」的古人留在劍譜中的工筆畫,擺出畫中明王的威嚴架勢,將妖刀高舉到右肩之上,好似舉著一根玲瓏秀氣的珊瑚枝。

  採取如此誇張的姿態,就是為了利用壓倒性的力量和速度,完成「一擊必殺」。

  「哈啊啊啊啊啊啊——」仙波徑直朝提塔劈砍而去,一邊發出響雷般的震天吼叫,令人聞之膽寒。

  ——金剛夜叉明王勢·雷穿光!

  誰都不知道為何一個外表纖弱的女生會有如此驚人的爆發力,相傳佛門有種叫「獅子吼」的功夫,能在吼聲中注入內力,震碎來敵的五臟六腑,想來與這相去不遠。

  若是一般人面對如此凶神惡煞的來敵,肯定會嚇得不知所措吧。

  與此同時,提塔也完成了她的詠唱:

  「……月亮統治諸月份。」

  提塔第一次在新生杯上使出「擬造聖城」的術式,或者說,第一次遇到了值得動用「擬造聖城」的對手。

  ——阿文丁淨禮(Lustrum Aventini)!

  提塔交握的掌心爆發出熾烈的光芒,剎那間籠罩了整個擂台,殺生石上肆虐縱橫的妖氣,就像朝霧遇到陽光,轉眼消散了大半。

  這種光芒中蘊含著神聖的力量,與方才的「舍金納」類似,但威力豈止強大百倍!

  在羅馬城中,月神露娜的神殿位於「七丘」之一的阿文丁山,受到萬眾崇拜,提塔所誦的,即是歌頌月神之詞。

  在月神之光的普照下,再怎麼赫赫有名的妖刀,也只不過是一把鋒利一點的刀罷了。

  仙波秋水乘著「雷穿光」的無匹刀勢,劈砍到護佑提塔周身的防禦法術上,但刀刃只陷進其中三寸,就再也砍不動了。

  仙波眉頭微皺,把刀從中抽離出來,抬起手肘,準備做第二記斬擊。

  但就在此時,從「塞維安城牆」井然有序的魔力構造中,她窺見了提塔術式的真面目。

  ——那是一座由魔力構建出來的宏偉城市,現在顯露出來的,只是冰山一角而已。

  仙波的心智仿佛墜入寒冰地獄,揮刀的動作也凝固了下來:我……到底在和什麼東西戰鬥?

  雖然「一擊必殺」的劍招落空了,但如果打不破這座牆,阻止不了她的進一步詠唱,我就註定要敗北了!

  正當她猶疑之際,一股刺耳的聲音隱約鑽進了她的耳道:

  「把心交給我,我帶你取勝!」

  那是一聲輕蔑至極的嗤笑,宛若來自於悠久的曠古,在胸中激盪出陣陣迴響。

  除仙波秋水以外,沒人聽得到這聲音。

  就算聽得到,也沒人認得出這聲音。

  ——虛徹,是你嗎?……如果我能用出你的全部威力,我就能將這種礙眼的術式一刀兩斷吧?

  武者的勝負欲幾乎讓仙波拋下理智,聽從妖刀的使喚。她簡直想對著自己心愛的名刀跪地乞求:「我把心交給你,你能替我……擊倒敵人嗎?」

  仙波顫抖著嘴唇,兩隻手握劍的勁力變得更重,指肚被壓得泛白,一點血色也見不到。

  ——拜託你,拜託你……

  「棄劍吧,為自己著想一點。」耳邊傳來提塔清冷的嗓音。

  仙波秋水猛然驚醒。她聯想起師父將青頭巾傳給她時,說出口的那番話——

  「我見過不少『青頭巾』的死相,大多很難看。在遭遇絕境時,那些傢伙把心交給殺生石,墮入地獄道,力戰到血管爆裂為止。你適合這樣的死法嗎?」

  誰都知道師父不是栃木縣的本地人,從他那濃重的鹿兒島鄉音就能聽出來,但他在太平山的寺廟中住得太久了,好像山上的一株楓樹,生來就屬於這裡,附近的居民也都當他是本地人了。

  師父最後說:「倘若你已選定你自己的末路,就戴上這頭巾吧。」

  ——我現在沒有化身惡鬼的覺悟,非是因我軟弱。她是我的同學,不是我的死敵,我沒有決一死戰的必要!

  「噹啷」一聲,沉重的妖刀被拋落,三寸刀尖嵌進了擂台之中。

  「我認輸。」身穿小振袖的白辣妹摘掉頭巾和發圈,呼出一口長嘆,滿頭大汗地掙脫了心魔。

  比賽結束,呂一航問呂之華:「你覺得今天的比賽怎麼樣?」

  呂一航希望從妹妹口中聽到對提塔的讚賞,沒想到她卻搖了搖頭:「老實說,有點失望。提塔·克林克的水準不過如此。」

  呂一航一愣:「此話怎講?」

  「如果不是有那個魔法道具,她早就被一刀秒殺了。而且她那套長裙也是件稀奇的寶物,能把念咒加速得像開掛一樣快,價格肯定是天文數字……我知道這樣說合不合適,但這場比賽就是氪金佬的勝利。你想像一下,去除這些身外之物後,提塔的實力還能剩幾成?」

  平心而論,這些論斷的確很有道理,但不管怎麼說,呂一航還是要為戀人辯解幾句:「但規則允許攜帶三件魔法道具,做好構築也是需要技術的,更何況,財力也是實力的一部分。」

  聽著哥哥的狡辯,呂之華沒有反駁,而是愉快地笑了出來:「你說得太對了,哥哥——那麼,我該準備怎樣的法器對付她呢?」

  仙波秋水佇立了很長時間,才調節好呼吸,讓心跳的頻數重歸正常,從地上拾起虛徹,收刀入鞘。

  由於宿舍離比賽場地很近,她沒準備換洗衣服,回去再淋浴更衣也不遲——但妝還是要及時補一下的。

  她走回看台之下的更衣室,在桌前坐下,與鏡中疲態盡顯的自己對上了眼,萬千思緒纏上她的心頭:

  成為「青頭巾」以來,我斬殺了數不清的兇惡妖魔,也曾在生死之間徘徊數度,但被心魔吞噬的感覺,我還是第一次經歷。

  真滑稽啊,不過是一場校園比武而已,我竟差點迷失自我,把心交給殺生石……這大概說明,提塔·克林克,比我遇到過的任何一隻惡魔都要強大吧。

  雖然我已修成「珊瑚枝枝撐著月」的「吹毛劍」,如若匯集心力,斬斷金鐵也不在話下,但今天算是明白了,要是對上真正的高手,我的劍還不夠鋒利,遠遠不夠。

  假如我到達「風吹碧落浮雲盡」的境界,練出空明澄澈的心境,無懼殺生石的反噬,從而發揮虛徹的十成威力,應該足夠戰勝提塔這等人物了吧。

  若是再進一步,參透「電光影里斬春風」的至高神劍,馭使無形無相之劍,信手降伏猛虎毒龍。

  到那時候,我就能成為第一流的高手,殺生石徹底拘制不了我了。

  問題是,我的修行還差多少?

  ……

  仙波在鏡前塗好唇膏,輕輕合上嘴唇,再「啵」地張開,嘴唇又變得潤澤起來,如兩片噙著朝露的櫻花瓣。

  看到自己重新變得容光煥發,她淺淺一笑,橫舉手機遮在眼前,對著鏡子來了張自拍。

  ——失敗的滋味固然苦澀,不過,起碼我明確了修行的目標。

  仙波秋水,曾因斬殺凶獸「土蜘蛛」而在關東地區聲名鵲起的JK青頭巾,從沒這麼慶幸自己來到瀛洲大學求學。

  夕陽西下,仙波秋水走出體育場。

  但剛走到場外,鞋帶就散開了,她不得不停下腳步,彎下腰來繫緊鞋帶。

  一個男生躲閃不及,擦到了她的肩膀。

  「對不起。」男生回過頭,朝她溫和一笑。

  他個子不高不矮,長相不算帥氣,屬於青春故事中隨處可見的路人甲,沒法給人留下什麼印象,但他身上有股渾實氣勁,臂肌也很結實,應該有練武的底子,這勾起了同樣練武的仙波的好奇心,讓她忍不住多注視了兩眼。

  仙波站起身來,匆忙鞠了一躬:「是我要道歉才對。」

  一名留著波波頭的可愛少女拽住那名男生的手腕,以頑皮的眼神望向仙波,嬉皮笑臉地說道:「なかなかやるね、仙波さん。(打得不錯,仙波同學。)」

  仙波沒曾料到會從陌生同學口中聽到母國的語言,直直愣了三秒,才從口中蹦出兩個漢字:「謝謝。」

  「都合がよければ、今度私と手合わせしよう。(有空的話,下次跟我比試一下吧。)」

  波波頭少女講著流利的日語,朝她眨了兩眨眼睛,隨後轉過身去,和那位同行的男生越走越遠,消失在了道路盡頭。

  走在路燈亮起的南區道路上,呂一航說:「你好像嚇到她了。」

  呂之華挽著他的手臂,傻兮兮地笑道:「嘿嘿,有嗎?」

  呂之華的日語水平相當高,除了爺爺指點以外,更大的原因估計是她對動漫的喜愛吧,每周的「光之美少女」集集不落,從小友看成大友,算是一種了不起的成就。

  「你就這麼想和她比試嗎?」

  呂之華振振有詞地說:「那當然。一國有一國的佛學,從佛學中衍生出來的武學也不一樣。我國以少林為代表的佛家武功要麼用拳腳,要麼用棍棒,但日本卻有善使利器的佛脈,你不覺得是種文化差異嗎?而且……」

  「而且什麼?」

  呂之華難為情地摸了摸臉,忽然降低了音量:「她化妝化得好好,我想學習一下。」

  妹妹是居然因為這種理由才對仙波秋水抱有好奇,呂一航有點哭笑不得,不禁感嘆道:「她們日本女生小學就開始用化妝品了,你在高中畢業後才學習化妝,經驗上差距太大——晚飯去哪裡吃?今天是個好日子,你想吃什麼都行,我請客。」

  說到吃,呂之華一下子變得情緒高漲起來:「我要去南區食堂,那裡有土耳其烤肉餅賣!」

  「好好好。」

  呂一航一邊答應,一邊拿出手機。剛才觀賽時,左右兩側皆有美少女相伴,他應付也應付不過來,根本沒空掏出手機看消息。

  呂一航打開QQ,冒著紅點的喬瑟菲奴頭像映入眼帘。看到這個既熟悉又陌生的頭像,他差點把手機掉在地上。

  喬瑟菲奴是石黑正數的漫畫《即使如此小鎮依然轉動》中,女主角嵐山步鳥家裡養的寵物狗……儘管長得像狸貓,但的確是狗。

  那是夏猶清的頭像,最愛漫畫的夏猶清,最愛SF的夏猶清。

  在今天五點鐘時,她久違地發來了一則消息:

  「今晚有空一起吃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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